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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初几

2015-08-01李诗德

广州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谷堆抄家矮子

李诗德

今日初几

李诗德

流涎宝这次犯病,起因是守夜谷子被盗的事。

流涎宝旧病复发,让杂姓湾人不知道这段日子该怎么过了。这并不是说眼下和原先有什么太大变化,而是流涎宝一病,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今天是什么日子,日子就过得悬着了。流涎宝的病说犯就犯,病好后,不但病中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之前所发生的事,他也忘得一干二净。他只关心眼前正发生的事,尤其是对日子有着超乎寻常的记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问他今日初几了,他会顺口应答,并且从未出现差错。知道今天初几、十几还算不了本事,他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一天之中的每个时辰,说出这一天是什么节气,流涎宝成了杂姓湾人一本摊开的黄历。

杂姓湾人对时间没有精确概念。播种下秧,做田埂,提稗子,稻谷灌浆,南瓜坐果,就在那个季节前后,八九不离十。尤其是实行大集体后,大家连农时也懒得管了,今日做什么,明日做什么,听队长安排。除非哪家有红白喜事,帮忙的、上人情的,得把日子记清了,否则便会误事。因此,能准确地说出时间的,湾子里只有两类人,一类是瞎子——算命先生,一类是识字断文的教书先生。流涎宝能演算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已经超出了杂姓湾人理解的范围,人们只好把它归结为有神相助。

阴历七月二十七,卯时。队里的谷子被盗了,守夜的是流涎宝和郑矮子。

郑矮子最先从谷堆旁的乌龟帐子中拱出来,就发现谷堆被人扒了。

谷堆旁用粗布敞口被套支起的帐子,形似乌龟壳,叫做乌龟帐子,既可以防蚊子,又可以遮露水。守夜的在帐子旁立一根竹竿,竹竿上挂一盏马灯,表示打谷场上已有人看守。夜深人静,闪着微弱亮光的马灯,孤零零的,像一粒鬼火。

夜露下到乌龟帐子上,浸润到帐子内,略微有些凉意,流涎宝龟缩在帐子中,睡得正香,被郑矮子硬拉了出来,把个乌龟帐子也扯塌了。错了拐啊,谷子被盗了!

昨天扬好的预备交公粮的一堆谷子,被人扒了个稀巴烂。盖在谷堆上的稻草掀到了一边,谷堆上的石灰印扒得五马分尸,缺胳膊断腿地瘫在那里,已没有了半点公章的威严。究竟扒走了多少谷子,说不出个斤两。

谷堆被人扒了,挑在竹竿上的那盏马灯若无其事地晃荡着,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看到马灯,流涎宝就像昨晚上看到了宁寡妇的屁股,心里蹦蹦跳。马灯早就熄了,上面沾满了露水,灯是什么时候灭的,他们俩都不晓得。流涎宝摘下马灯摇了摇,灯盏里的煤油还有大半,揭开灯罩,却发现灯芯没了。这就怪了,没有灯芯,昨晚是怎么点着的呢?一盏无灯芯的马灯居然亮了半夜,这让流涎宝觉得太蹊跷。他抱着马灯,四处寻找灯芯,似乎谷子被盗的事与他无关。

早上的禾场上铺满了秋意,一直铺向整个湾子。一群赶早的麻雀,在晨风中警觉地从地上飞到谷堆上,一眨眼又飞上了仓库屋顶,再逃离似的飞向天空,起起落落,忽高忽低,像一帮东躲西藏的强盗。湾子里开始鸡鸣狗叫,散散淡淡的炊烟从屋顶上渗出来,渗在瓦蓝的空中,像湖中水草的影子,似真似幻,飘飘忽忽地向上摇曳着,怎么也浮不出水面。晨雾中弥散着菜粥的糊巴味,虽然是丰收的季节却闻不到米饭的清香。

六指队长怒气冲冲来到打谷场,气得那根多余的手指簌簌发抖。两个活死人,睡在谷堆旁,谷子被人扒得乱七八糟,居然没知觉。

放牛儿子还赔得起牯牛?

郑矮子抠掉了眼角的一坨眼屎,从乌龟帐子底下摸出烟叶子,卷了,栽在烟斗里,有滋有味地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流涎宝揪着马灯不放手,他似乎想搞明白没有灯芯的马灯究竟是怎么点燃的。

昨天傍晚,六指队长提着印章盒从队仓库里走出来时,守夜的郑矮子和流涎宝已经来到了打谷场上。六指队长忙着盖印章,郑矮子和流涎宝在一旁拉稻草,准备堆在盖好印的谷堆上。

六指队长拿着装满石灰的印章盒往谷堆上盖了两下,就觉得有些不对头,“第三生产队印”几个石灰字并没有完整出现。他用劲地按了几下,除了 “印”字马马虎虎可以辨认之外,其余的几个字一片模糊。当流涎宝将一根树枝条递给六指队长时,六指队长才发觉流涎宝不知啥时候站在了他背后,一脸怪怪的笑。流涎宝三十大几了,光棍一条,自从得了个怪病后,倒还成了半个菩萨,只要他一犯病,就会有人偷偷摸摸地问他些稀奇古怪的事,据说死过去了的人还会借他的口说话。六指队长最烦的就是杂姓湾人喜欢装神弄鬼,你说不信吧,一个平常连话都说不清的人,他病中的胡言乱语有时也说得藤藤蔓蔓,有条有理。你说信吧,他总是东一葫芦西一瓢,让人摸不着头脑。六指队长只好附和湾子里的人,信与不信随他去,只要不给队里捅娄子就行。

六指队长接过树枝,朝石灰盒里搅了搅,依然还是盖不出字样。他索性把印章盒打开,倒出石灰,竟然发现里面塞进了几团棉花。

这个印章盒是六指队长上任时制下的。六指队长选了块上好的柘木,找了远近闻名做细活的杨木匠,答应他一担谷子的酬谢,才做成了这个印章。尤其是底板上雕刻出的一行字——第三生产队印,粗细有致,撇捺如刀,六指队长识字不多,这几个字时不时在眼前晃,晃熟了,在哪里碰上都可叫得出名。什么是队长?一个印章,一杆秤,一个喇叭筒。印章是专门用来盖谷堆的,秤是用来分粮分柴的,喇叭筒是用来喊工、派工的。六指队长把这三大件看成自己吃饭的家伙,什么人都不敢随便动,居然就有人把棉花塞进了印章盒。这就让六指队长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偷谷子的人是早有预谋的。

队里的打谷场离湾子还有一箭远的距离,是在平坦的棉田中开出来的小块地,平整后作禾场用的。今年的棉花长势好,棉桃大,花白净,像小媳妇的奶子,白得晃眼。禾场边是一条人工挖出的水沟,水沟连接着远处的湖,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早年,这里近处远处都是湖,更早的时候,这里是八百里洞庭的边沿,杂姓湾人主要是靠打鱼为生的。好多年以后,湖水逐渐退去,露出了一片可以栽种稻谷的沃土,人们才在干坡上落脚。六指队长清楚记得,那年队里开挖水沟时,挖不到半人深,就看到了一些没烂过心的荷梗、莲子之类的东西。有了靠近禾场的这条水沟,减轻了青壮年劳力不少负担,这也是大集体带来的好处。人多力量大,一个冬季这条沟就挖成了。原先稻子成熟的季节,壮劳力一个个头戴斗笠,脚穿草鞋,脖子上围一条分不出颜色的毛巾,挑着沉甸甸的稻谷,齐整整地一字排开,在田埂上疯跑,跑得黑汗水流。如今只要将割好的稻谷捆成捆,然后挑上船,再运到打谷场旁边。秋天的傍晚,装满稻子的船队从湖的深处向禾场上驶来,远远望去,只见一堆堆在平地上移动的稻子,像是长了脚一般,记得清回家的路。一船一船的稻谷运到禾场上,晒几个太阳,堆起来。等到日子晴好了,选个有月亮的晚上,在禾场上铺开,用牛拉着一串石磙,一场一场地碾,碾好了,掀去稻草,满禾场黄澄澄金灿灿的谷子展露出来。不管谷子能不能分到手,看着也是个高兴。

六指队长最先想到的是,要把一担谷子从禾场上挑到湾子里,虽然路程不远,也是一段非常冒险的距离,难保不会被人撞见。最稳妥的做法是走水路,把谷子从水沟里运出去,六指队长为自己的这一猜想有些得意。他沿着水沟仔细地走,走出了很远,走到长满水草的分岔处,也没发现任何迹象。

六指队长心如滚粥,表面上还是像霜打了一样的冷静。他把流涎宝拉到一旁,自己坐在一捆稻草上,让流涎宝站着。流涎宝手上依然拎着那盏马灯。

“说,听到有什么动静了吗?”

六指队长把眼皮朝上翻了下,很快便从流涎宝的脸上挪开了。

流涎宝两边的嘴角明显不对称,右边高,左边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涎水自然就从左边往下淌。一句话从嘴里出来被涎水裹着就变得含混不清了。不幸中的万幸,流涎宝长得牛高马大,生就一身蛮力,成了队里最好使的硬劳力。六指队长清楚,流涎宝的病,随时都有可能触发,一犯就麻烦。所以跟他说话轻不得,重不得,搞不好就戳到了他的病穴。

没——没——有啊。流涎宝抹了抹嘴角说。

应该说守夜是个闲差,也就是麦田里竖起的稻草人,装个样子的。杂姓湾小偷小摸的事并不是没有,割谷的时候,捋几把谷穗带回家,打场的时候,故意将鞋子里塞满谷粒,喂自家的鸡,这也是常有的事。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队里的谷子明目张胆地往自己家里挑。更何况这还是去交公粮的谷子,公社已经催了好几遍了,再不完成任务,公社要下来人了。这样的事杂姓湾还从来没发生过,这不但是不把六指队长放在眼里,而且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政治问题。六指队长就越发想看看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跟他叫板。

事实上郑矮子是听到了些动静的。郑矮子瞌睡少,睡到半夜,被一闪闪的金钩子闪给扯醒了。郑矮子怕下雨,起来在谷堆旁转了两圈,天空四周亮敞着,这就是说还不是下雨的闪。马灯亮着,淡黄的光晕下,他似乎看到有个黑影在谷堆旁一晃而过,眨眼工夫就没影了,郑矮子揉了揉眼,四下一片黑,禾场上一片寂静,村子里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当他确信是自己一时眼花后,拨了拨马灯,就钻进了乌龟帐子。

六指队长从郑矮子嘴里大致弄明白了谷子是在天上扯闪的时辰被盗的,没有半点有价值的线索。倒是流涎宝手上的马灯,给他照见了一件他不愿证实的事。

流涎宝来到打谷场上后,才发觉忘了把马灯带来。

入秋之后,夜晚虽然不太热,但夜蚊子多,系在门前树上的叉角牯牛不时地摇着尾巴,晃动着耳朵,驱赶蚊子,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在想心事。叉角牯牛的皮再厚,也奈何不了蚊子的嘴尖,叮得它直喘粗气。为驱赶蚊子,各家各户都要在自家门前沤一堆烟,粗壳、湿柴、青草,再洒上六六粉,既要能沤出烟,又不能让它有明火燃烧。一个夏季到现在,整个村子笼罩在浓浓的六六粉的烟味之中。

酉时过,交戌时。夜路人稀,就流涎宝一人在小路上急匆匆地走。经过宁寡妇门前时,透过烟雾和大水牛一下一下的响鼻,流涎宝看到了宁寡妇家门缝里露出的光亮,他鬼使神差地拐了个弯,弯到了宁寡妇窗前。这一看不打紧,流涎宝像是被钉子钉在了黑暗中,贴着墙壁挪不开身。

他看到了宁寡妇在洗澡。

宁寡妇床前放着个大脚盆,脚盆中装有半盆水。宁寡妇把贴身的裤衩也脱了,扔在床上,光屁股站在脚盆中,弯下身子,将毛巾蘸了水,一下一下朝身上浇。水珠从宁寡妇肥硕的肉肉上往下滴落,就像是六月天暴雨过后,一颗颗雨水从滑溜溜的牛背上滚落一样。宁寡妇虽然背对着窗户,窗户是用塑料薄膜遮着的,自然有缝隙,这就让流涎宝在她弯腰时,能看到一对晃荡晃荡的大奶子。流涎宝看得眼睛发直,涎水倒流也不敢往喉咙里咽。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生怕弄出半点动静。正当流涎宝不知如何是好时,还有更邪乎的事,窗户缝隙中,他看到一个男人突然一把抱住了宁寡妇,这个男人肯定是从后门溜进去的,否则,他应该会撞见流涎宝。男人抱住宁寡妇,像抱起个从水里捞出来的大东瓜,湿淋淋地就扔到了床上。飘飘忽忽的煤油灯也随之熄灭。

流涎宝听了会壁根。黑暗中除了类似洗澡的声音,就听见说:

——偷就偷——要偷——偷了就偷了——。

——出了事这脸往哪搁哟——

谷子被盗后,流涎宝就以为他听到了有关偷谷子的事。

那男人是谁?无论六指队长怎么引导,流涎宝不说。

从门——门缝中看——哪看——看得清楚呢?

像哪个呢?六指队长不甘心。

人——人一进去,灯——灯就熄——熄了,看不出是——是——哪个。

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肯定可以看出个轮廓。流涎宝不说,六指队长心里也有数。

宁寡妇和队里的张会计有一腿,他早就有所耳闻,人家你情我愿的事,于己何干呢?但想到这事,他还是像在饭桌上突然吃到一只绿头苍蝇,心里作翻。对于湾子里的女人,六指队长就像熟悉队里的每块地一样,哪里是高坡,哪里是水洼,一清二楚。唯独宁寡妇让他摸不准。人们也就不在六指队长面前谈论谁谁谁跟宁寡妇的事,据说六指队长一听这话就要发脾气。流涎宝在六指队长的刨根问底之下,把他看到的和盘托出,他只知道女人脱光了好看,摸不清其中的弯弯拐拐。

这一段时间,六指队长明显感到身体有些不适,也不是说哪里疼哪里痒,就是觉得烦躁不安。好像不是他推着日子在往前走,而是日子拖着他在跌跌撞撞瞎跑。当了十几年的队长,他突然发现,队长这个宝座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稳实,似乎有了摇摇欲坠的迹象。

昨晚半夜时分,六指队长醒过一回,他是被窗外一闪一闪的光亮弄醒的。白露秋分了,按老皇历,是很少有电闪雷鸣的,这几天天气反常,有事无事就扯闪,扯成金钩子状。闪电在屋外一明一灭,整个湾子的轮廓在闪电中时隐时现。亮光中,还似乎能听出隐隐的雷声,雷声不大,好像人在熟睡中细细的鼾声。好在只是扯闪并没下雨。

队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没几把刷子,提不起夜壶。别看杂姓湾人不多,一家一姓,一人一心。作为领头羊,队长就得站在一队人的前面。清明浸谷种,谷雨好种棉,芒种提稗子,夏至换长天。什么时候泡种,什么时候下秧,全凭队长的经验。西边地势高的地种棉花,东边地势低的种中晚稻,远处的几块湖田,还可以偷偷地种点晚糯谷,湖田不在正常田亩计算范围内,瞒产私分也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湖田里的稻子是望天收,雨水适中的年份,还是可以收个几担几斗的。仅有知地时的能耐不够,还要有观天象的本事。今年是旱是涝,先得有预测,等到旱了才想到水,等到淹了才想到挖沟,早就水过三秋了。其实有些招数也是逼出来的,六指队长并不是天生就会处理大堆的麻烦事。东家长西家短的邻里纠纷,七大妈五大姨的爱恨情仇,心中都得有杆秤,否则作为队长的评判就会失之公允。问题还不仅仅是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更难应付的是公社、区里的领导。每年交公粮,卖余粮可以说是斗智斗勇,否则一湾子人只有跟着饿肚子。开河修堤划土方更得讨价还价,要是按规定的任务挖,就是挖到明年春上也挖不完。这些事都得靠队长去打照面。小小的杂姓湾人这么多年在他六指队长的调教下,不说服服帖帖,倒也相安无事。

这段时间,忽然刮来一阵风,说是马上要把集体的田分到各家各户,就像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那样。还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搞单干,自家种自家的田,收多收少自己得。这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杂姓湾人的心里搁得住事,不张扬。其实,大家已在暗自盘算着单干后的计划。六指队长想,如果真是那样,他这个队长也当到头了,都自己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还要他这个队长有屁用?

六指队长感到窝火的是,我这个队长还没撤,你们就开始哄抢集体财物了?即使是分田到户,还得我说了算。六指队长自己跟自己打气,坚定着找出偷谷贼的决心。

又一个大好晴天,刚露脸的太阳,和和气气地照在打谷场上。六指队长东瞄西看地在前面走,郑矮子一只手端着烟杆,一只手反背着走在旁边,流涎宝提了个马灯殿后。三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禾场上打转,看起来不像是在寻找东西的,而是夜半打更的几个更夫。

转了半天,没转出个什么明堂。强盗做得干净利落,周围并没有留下可疑的线索。

离开禾场时,郑矮子有意无意间说了句话,几百斤谷子还能一口吞了不成?总得找个地方放吧。

这话提醒了六指队长,是呀,村子就这么大块地方,各家各户的家底,伸手摸得到骨头,才上场的新谷,一眼就能识别。六指队长心里就有了个主意,他像遭遇狗咬的人突然捡到一根打狗棒,一下子底气十足。

六指队长是在作出抄家这一决定之后才感到有些不妥的。

抄家,意味着什么,六指队长心里清楚。古代朝廷官员获罪,轻则抄家充公,重则满门抄斩,那是灭顶之灾。打土豪分田地时,抄地主老财的家,把浮财分给农民。那当然是抄得欢欣鼓舞。远的不说,挖走资派,捉牛鬼蛇神,斗“四类分子”的事,六指队长是亲身经历过了的,那时动不动就抄家,有一次在一个 “四类分子”家里抄出了一本黄历,也被当作变天账,清算了好长时间。

队里的谷子被盗,就成了抄家堂而皇之的理由。你说你裤裆里没有屎,要证明自己清白的唯一方法,就是脱了裤子给人看。问题是脱开裤子之后,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都得呈现在世人面前。你没有偷队里的谷子,但你是否顺手牵羊地揣走过集体的一抱棉花?是否见财起意地夹带过队里的几捆黄豆?或者错拿过邻家的几升芝麻?抄家,好比是人人都得赤身裸体在众人面前走一回,这是多么难堪的事呢?再说,要是在哪家抄出了谷子,让人脸面往哪儿搁呢?

咣当当当——咣当当当——六指队长敲响了挂在槐树上的那口钟。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六指队长决定抄家的另一层意思,就是想证实他雄风依旧,他要让大家知道,他六指队长跺一下脚,杂姓湾的地也得要抖几抖。钟声把湾子里的人像唤猪唤狗一样唤到一起后,六指队长拿着喇叭筒,庄严地宣布了抄家决定。张会计、郑矮子、流涎宝一干人等组成了一个抄家队,先抄抄家队队员的家,然后再挨家挨户地抄。这看似合情合理的布局,其中暗藏玄机。

最先抄的是张会计的家。

事发突然,让张会计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一个生产队长就三个管事的,一个队长,一个会计,一个保管员。他们三人是秤离不开砣,砣离不了秤的关系,即使六指队长与谁有过节,他也得先掂量掂量后再行其事。拿张会计家开刀,是不是六指队长故意的就不好说,你说他假公济私也好,公报私仇也罢,这事表面上做得冠冕堂皇,让张会计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昨晚是张榜公布工分的日子。

傍晚时分,队屋的那面土墙成了唱皮影戏的幕布,来看工分的人像一队队皮影儿从墙边过了一拨又一拨。队里每个人每月出工多少次,应得多少工分,张会计用他的蝇头小楷一行一行地写出来,糊在队屋的土墙上,每到月底公布一次。糊在墙上的工分榜看过也就烂了,烂成了日子的一部分,一页翻过去后,是对是错,是多是少,没个实底。张会计每月都得把全队的人糊弄一次,糊弄的次数多了,土墙成了纸墙,看起来,一捅就穿。人们挤在工分榜前,寻找自己名字。工分等于粮食,等于稻草,等于年底的分红。不管是人五工五,还是人六工四的分配比例怎么变,工分的实际作用是不变的。

张会计让人信服的并不是他能断文识字,要说能认几个字的队里还大有人在。张会计会算术,算盘珠子打得滴溜溜转。令人服周的是他会算土方、粪肥方,并且不用秤就能估算出一堆谷子的重量。六指队长对事情都是凭经验,大概加估计。张会计却讲究毫厘不差,啰啰唆唆的,要搞到丁是丁卯是卯。对于张会计的算盘功夫,六指队长原先也不以为然。去年秋天的一次打赌,倒让六指队长对张会计另眼相看。

新谷上场,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打谷场上,大家围绕一堆堆谷子有说有笑。流涎宝东一句西一句,冲着张会计嚷嚷道:听——听说你会估——估——方,这堆谷有——有几多斤呢?

估对了,下午的稻子由流涎宝帮你挑。男子汉三十六牙,说话要算数。众人在一旁起哄。流涎宝被人怂恿着,众目睽睽之下,像个人物似的。张会计也是一时技痒,只见他不动声色,绕着谷堆转了几圈,又拿尺子量了下高度,随口说出了一个数字。

谁信呢?你说三千斤,我还说四千斤呢?有人在一旁附和。

六指队长有意想试探试探张会计的算盘功夫,非常认真地叫人找来箩筐和秤,把谷堆一箩筐一箩筐地称了一遍。一大堆谷子称出的重量和张会计估出的,竟然只差那么几斤。如果把地上撒落的谷子和灰尘加起来,可说是斤两不差。

人一有点本事,就容易翘尾巴,张会计也一样。没想到老成持重的张会计,闷头鸡子啄米吃,竟然啄了口六指队长碗里的饭。记工分,分口粮,这些能掐脖子的事全在张会计手里捏着,队里所有人就像是他算盘上的几粒珠子,想怎么拨弄就怎么拨弄。多记几个工分,少记几个工分,多算几斤粮食,多称几捆稻草,是常有的事。有人发现了,他就搪塞下,哪能没有笔误的时候呢?说不好下回就错到你头上了。后来六指队长发觉,他每月总是会把宁寡妇的工分错出多的来。

张会计的家抄得过细,看热闹的人也多。大家没见过这种阵势,不知道这个家是怎么来抄的,都想看稀奇。

新谷没抄出来,倒是抄出了一箩筐陈粮。不管是张会计积攒的还是怎么弄来的,无凭无据,总不能说是人家偷的吧。大家也只是议论了一下,就走开了。让六指队长没想到的是,他在张会计家的顶楼上发现了前几年队里不见了的一块木板,木板的一头有一块紫色的年轮印记,六指队长印象很深。

那年,队里的一棵大树被公社砍了去做闸板,六指队长留了个心眼,偷偷地抽了块厚木板藏在了队屋里。从村西头到地里,隔着条小河,一直没能搭起座桥,人畜过河,夏天还好,提脚下水趟过去,一到冬天可就麻烦了,下凌结冰的日子总不能卷起裤管下水吧。六指队长瞄准了木板,想用它搭成桥,方便过往。长条形的木板,厚实得像块糍粑,人见人爱,铺在小河上,走上去稳稳当当,还富有弹性,让六指队长在湾子里的人面前又一次长了脸。可是没过几天,木板被人抽走了,六指队长捅爹捣娘地骂了一回,也骂不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的河面上,依然是用几根弯弯曲曲的树木绑在一起搭成的桥,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牛只能从河底下趟水而过。

木板被张会计铺在了自家的顶楼上,虽然抹上了一层黑漆,却瞒不过六指队长的眼睛。

六指队长并没声张,他有意地瞟了眼张会计,张会计并不以为他拿到了什么把柄,根本没理会。

门外柳树上的几只知了,有力无气地追着人叫,叫得厌弃。

“草把子窝,草把子窝,丢到哪个屁股后头不怪我。”

一拨人抄到九矮子家时,几个孩子在门前的禾场上围坐成一圈,在玩丢草把子游戏。手里拿着草把子的孩子在圈子外面一边转,一边唱着歌谣,趁人不备时,丢下草把子便跑。坐着的一个个警惕着屁股后面,草把子丢了谁的身后,谁就得起身追赶。六指队长感觉到这抄家也就是在玩丢草把子的游戏,只不过是一个个顺着来。

早上的阳光打在林子间,打在屋山头,打在鸡、狗、猪的身上,柔软得像婴儿的小手,滑溜溜的。一个平和、安祥的早晨,被一堆谷子搅得鸡飞狗上屋,把整个杂姓湾搅成了一锅粥。抄过张会计家后,抄家的和被抄的都有些不自在了,并不是说偷了谷子怕被抄出来,而是不知道哪些不该给人看的东西被人看见了。日久天长,即便是与谁有过节,说过的那些难听话风一吹就散了,但无意间发现的可以作为物证的东西,说不准就能引发彼此间的猜疑与怨恨。大家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反而对抄家的事有些漫不经心。

流涎宝盯着丢草把子的孩子看得出神,眼看后面的就要被追上了,他在一旁着急地喊:跑——跑——跑——恨不得过去帮忙跑。

跑跑跑,跑他姆妈的屄。人牵着不走,鬼拉着跄跄地跑。

九矮子的媳妇1059披头散发地从屋里出来,当着一群人的面就骂,不知道是在骂孩子还是在骂流涎宝或者骂其他人,反正指桑骂槐是肯定了的。

先抄九矮子的家,理由也是充分的。昨天,扬谷子的是他,守夜的是他,即便是强盗把肉吃了,他也是个拎卯子的,与他脱不了干系。再说,1059的名声在外,抄过了,也就洗清了身子。1059却不这么认为,凭什么要先抄我的家呢?张会计是干部,该先抄,九矮子是什么,狗屁不是,这不是吃柿子选软乎的捏,明摆着欺负人吗?

骂骂骂,骂你妈的个屄。骂声未落,一把烂扫帚从屋里飞了出来,长眼睛一般地砸在了1059的头上。这下更像是捅了马蜂窝,1059双手抱头,一边哭,一边骂,索性坐在地上放起赖来。泼面子的事是让男人难以忍受的,九矮子似乎还不解恨,黑着脸凶出门外,还要对1059下手。来抄家的人实在看不过眼,只好拉的拉扯的扯,两头劝。

九矮子的门口闹成了一河水。

红蜘蛛是具有抗毒性的害虫,一般农药难以杀死,特效药只有1059。1059毒性烈,见效快,打过1059的田里,基本上就看不到害虫。九矮子的老婆人称1059,并不是说她有什么毒性,而是说她对食物的偏爱,只要她走过的地方,所有能吃的东西都会被一扫而光,连蚊子想喝口露水都难。所以也有人叫她蝗虫。

九矮子和1059一连生了五个儿子,加上还健在的父母,一家九口,个子都不高,因此,就有了九矮子这一绰号。

昨天扬谷的是九矮子。

别人扬谷都是顶个包袱或者床单什么的在头上,九矮子却把一条烂麻袋对角一拉,往头上一顶,再用麻绳绕颈子一系,像个披麻戴孝的孝子。人又矮,披着的麻袋恨不得垂到地上,看上去就是会走动的一只麻袋。人家是一边扬谷,一边啊嗬嗬嗬地唤风,九矮子扬谷,闷声闷气。一锨谷子迎风掀向空中,就希望借助风将瘪壳杂物吹向一边,老天偏偏不给脸,偶尔有那么一丝丝细风,还是打着旋吹的。谷往上风扬,人在下风站,风一打旋,灰尘瘪壳不但朝后背吹,还往鼻子口里灌,这谷子就扬得格外费劲。九矮子就开始骂人,这么好的谷子,整干净了,自己吃不到,都得作为公粮、余粮给那些不种粮食的畜牲们吃。转而又骂自己,老子是前世的作了恶,今生受折磨。一个个张着屄嘴,只管要捣,只有把老子几根骨头啃着吃了算了。骂归骂,看到黄澄澄的谷子,九矮子就像好色之徒见到了漂亮姑娘,眼睛发光,扬起的谷子高高飘起,再随风落下,子粒饱满的落在一边,灰尘瘪壳一边,扬得泾渭分明。

家大口阔,烦心的事就多。本来不想要的那些讨债鬼,赶热闹似的跟着跑。一个还没断奶,另一个又怀上了。九矮子就骂他婆娘1059,你他妈两腿一蹲就是一个,你生生生,生这么多把你的肉撕了给他们吃?1059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他妈饿着肚子都要快活,不是你捣进捣出,我生得出来?骂得九矮子整个人又矮了半截。

1059不怕丑,把九矮子那点臭事掀得一湾子人都知道。人们似乎明白了九矮子就爱干床上那点事,并且劲头十足。用1059的话说,每次急猴猴的,像欠了几百年似的。湾子里有个人人知晓的笑话:人家问,九矮子,鳝鱼洞都搞成狗钻洞了,还有什么意思呢?九矮子说,你米饭吃了几篁桶,怎么还要餐餐吃?为了防止男人的突然袭击,1059甚至用麻绳系死了裤腰带才敢放心去睡。但这也难不住九矮子,他总是能在1059的睡梦中将麻绳解开。夫妻俩睡一个床上,这种事怎么防得了呢,再说好多时候,1059也是半推半就的。

杂姓湾的人说,1059啊,伢儿生多了要肉烂呢。

哪个不晓得呢?生不生我能塞得住吗?

孩子要生,日子要过。这就让1059变得只要是看到吃的东西就眼睛发光,只要她走过的地方,寸草不留。

1059长年穿一套灰不溜秋脏兮兮的衣裤,衣服上补丁拉补丁,补丁压补丁,里三层外三层,已看不出原来衣服的形状,比叫花子穿的还不如。1059衣裤上的补丁是有讲究的,人家的补丁是四四方方都缝死了的,而她身上的补丁却总是有一面是敞开的。孩子多了,也就顾不了那么多。有时收工回家,脚下绊着的是孩子,手里摸着的是孩子,地上困着的,板凳上趴着的,门槛边歪着的都是孩子。只要听到响动,这些家伙便精灵一般苏醒,不用叫唤就往她身上扑。她左边一摸,一把还未长饱满的豌豆米,右边一摸,一把正含浆的麦粒,上边一摸,一把玉米,下边一摸,半截黄瓜。她就像一只站在鸟巢边的雌鸟,面对几张张开的嘴巴,不断地将食物塞进小鸟的嘴里。隔年的莲子,酸巴拉叽的桑葚,甚至蚱蜢、屎克螂、鸟蛋都在她补丁中出现过。有一次,她大儿子居然在她一个大点的补丁里摸到了一只小乌龟,他们拿着没玩一会儿就被扔在灶塘里烧着吃了。1059趁机捋两把队里的谷,藏几朵队里的棉花,那都是小菜一碟,任你六指队长再精明,你都不可能从她身上搜出赃物。有一回,她居然把偷到的东西藏到贴身短裤的补丁里,总不会要一个女人把裤子脱了去查吧。

1059有个小偷小摸的名声,她也就忌讳别人说她又偷了什么。1059这么一吵一闹,搞得几个抄家的抄也不是不抄也不是,门里门外缩手缩脚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抄到流涎宝家,流涎宝突然就犯病了,这是六指队长没料到的事。

抄别人家时,流涎宝跑前跑后,角角缝缝里都要掀开看看,抄得过细,怎么抄到自己家就犯病了呢?

流涎宝刚走到自家门口,就脸色发青,眼睛发直,牙齿锉得咯咯响,拳头紧得青筋暴,人也就门板似的倒在了地上。流涎宝这病,得的邪乎,一犯病便一阵阵地抽筋,抽得整个人缩成一团,抽得嘴里冒白沫,翻白眼。抽过之后,哼哼唧唧,神神叨叨地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流涎宝第一次犯病是个麦收季节。一湾子的花花草草显得旺盛的时候,麦子也就熟了。

那天,一场大雾像密不透风的罩子,蒙在整个湾子上,迟迟不肯散去。流涎宝正挑着麦子,忽然脚下一崴,人就倒在了麦田的水沟里。事后,流涎宝说,他踩到了一条菜花蛇,菜花蛇狠命地咬了他一口,他才倒下的。要不是六指队长正好从旁边过,恐怕会呛死在水沟里。扶到家后,流涎宝就开始口吐白沫,拼命地抽搐,整个身子抽成一团。

什么方子都用过了,不能让他平息下来。流涎宝的老娘无主张,一把鼻涕一把泪,在一旁陪着哭。也不知是谁帮着出了个主意,请来了湾子里看 “外事”的唐老爹。

唐老爹是看 “外事”的,所谓 “外事”是阳世间以外的事,也就是阴间的事。唐老爹走进流涎宝的家,要人在神龛上装了香,烧了纸,然后端了碗清水,站在神龛旁,一边在碗上空鬼画桃符,一边念着世人听不明白的咒语。唐老爹念一句,病人就抽一次,唐老爹念得快,病人就抽得快,唐老爹噤声了,病人反倒不抽了。唐老爹大喝一声:敢和我斗法?大家才知道菩萨也有讲横斗狠的。忙了一阵后,唐老爹面色凝重地说:这孩子是犯煞,与上面的菩萨有关。唐老爹指了指屋旁的那棵大重阳树。

唐老爹的一番话,把流涎宝的老娘说得一愣一愣的,把在一旁帮忙的几个人说得云里雾里。

屋旁的这棵大槐树上有两个菩萨,一个乌兜兜,一个胡兜兜。病人在抽搐时总是乌兜兜、胡兜兜地喊,就是这个缘由。流涎宝是童男之身,两个菩萨都想要他做马脚。菩萨争斗,病人吃亏,这是肯定的。唐老爹还说,人得受点磨难,好在可以替菩萨说话。唐老爹说这时的话,压低了嗓子,似乎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唐老爹如是说,再看一旁的流涎宝,虽然一脸倦容,似乎就多出了些菩萨的仪态。

流涎宝的父亲在他还小的时候就走了。那年搞冬季农田水利建设,开挖一条排涝河。早上天还没亮就得上工,积满泥水的工地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凌渣,赤脚踩上去,刺一样痛。流涎宝的父亲身子骨不硬朗,加上生了个痴不痴呆不呆的儿子流涎宝,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正挑着担泥土往前走,不知怎么脚一滑就滑进了旁边的淤泥中,众人将他拖出来时,鼻子口里全是泥巴。流涎宝的父亲因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命归黄泉。

家里倒了顶梁柱,无异于塌了天。流涎宝的老娘拉扯着苕气儿子往前奔,日子虽然过得摇摇晃晃,但也还有个支撑而不至于倒塌。谁知绳子总是在细处断,流涎宝这个病,隔不了多长时间就闹一回,闹得流涎宝的老娘六神无主。流涎宝的老娘把一切都归结到自己的命不好,归结到她前世作了恶。自从流涎宝得病后,她也就开始吃斋念佛,想以此为儿子减轻罪孽,为自己修个来生。为了顾及儿子,她才没有选择吃长斋,她的斋只吃初一十五。什么都能忘记,吃斋的日子是不能忘的。每逢初一十五,她早早地起来,烧一炷香,说些让菩萨保佑的话,就开始了她的吃斋日。做完这些后,她才觉得心安理得。

流涎宝的家自然是没法抄了,再说孤儿寡母的两间小茅草屋,一眼就望穿,抄不抄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据说,六指队长还真的从流涎宝家里抄出了东西。一个用木头刻的光屁股小人,小人身上扎满了针。流涎宝的老娘吃斋,与人无冤无仇,她不会要诅咒谁吧,流涎宝的病时好时坏,她哪会有这种心机呢?有人曾私下问起过这件事,六指队长笑而不语。在木头人身上扎针,这是最恶毒的诅咒,有人说是流涎宝在替别人作法。

抄家事件随着流涎宝的犯病草草收场了。

没抄到被盗的谷子,却抄出了陈谷子烂芝麻一堆臭事。原本还算平静的湾子,似乎笼罩上一层猜疑的烟雾。大家碰上也打个招呼,吃了吗?到哪去?但没有了原先的亲热劲。相互之间好像都捏着别人的把柄,又时刻防备别人找自己的茬子。六指队长并没有因此而抬高自身威望,人们把无端生出的许多烦恼都算到了他头上。还有人说,自始至终就是他六指队长从中作怪,其实他早就发现,禾场上被搞得稀巴烂的那堆谷子周围,有猪獾的脚印。还有的说,流涎宝这次突然犯病,是六指队长为自己好下台使的障眼法。

不管怎么说,日子还得朝前过。

责任编辑 姚 娟

李诗德Li Shide

中国作协会员。 《作家林》杂志主编。曾在 《星星》、 《诗选刊》、 《长江文艺》、 《青海湖》、 《福建文学》、 《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出版有诗集 《漏网之鱼》、 《水埠头》,散文集 《骑马过桥东》,中篇小说集 《界桩》等。现供职于湖北省荆门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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