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不贪』
2015-08-01金岱
金 岱
享受『不贪』
金 岱
老岳父过世了,享年90岁。
到今年止,我做了老人家40年整的女婿 (准女婿和女婿加起来算),脑中不断闪回老岳父生前的许多点滴往事,甚多感慨。
老岳父是位资深法医,上世纪50年代初,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成立之始,老岳父就在该院担任法医工作,改革开放前一直只有他一人,后来有了更年轻的法医,老岳父便任法医室主任,直到1988年老人家64岁时退休。
老岳父一方面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在外面从不发脾气,在家里,生个气,大点声,也是罕见的事;另一方面又是个性格执拗、甚至可以说是古板的人。我岳母常说老岳父是个 “独孤丁”,就是独生儿子的意思,其实不是,而是他们家有了他上面的两个姐姐后很久才有了这么一个男孩,然后又过了很久才有了老岳父下面的两个弟弟,于是便享受了颇长一段时间的独生儿子的地位,所以养成了 “倔”的脾气。
我曾听一熟人说过一则小事,我这熟人带他朋友来法院验伤,因他说他认识这个法院的一位法官,法官也答应到法医室打个招呼,关照关照。然而这法官把脑袋往法医室探了探,马上缩回来,头摇得拨浪鼓般说,不行不行,今天老头子在。这法官我也认识,是位很正直的法官,我曾见识过这位法官所主持审办的一桩大案,曾为其公正刚直的办案风格所折服。这位公正刚直的法官自然有时也会因一些小事而难于免俗。然而即使这么一位法官,见了我们家的 “老头子”,也是要把脑袋往回缩的。可见我们家 “老头子”是 “古板”之至了。
有一回,我岳父的一位老友也带了一个熟人来验伤,同时也是来看看老朋友的,带了一壶油。老岳父死活不肯收下老友的这壶油,气得那位老友说:“我这油没毒,你放心好了。”老人家如此不通人情可见一斑。
还有一回,一个来验伤而十分感激老岳父之公正的乡下人,不知怎么打听到我们家,岳父不在家时送了两只鸭来,老岳父没法拒收也没法送回,令他女儿,也就是我老伴把这鸭送去了法院食堂。
前两年,老岳父已是近九十岁的年纪了,头脑已不是那么清楚,外面的事更是不甚了然,有一回单位给退休老人送了一笔钱的福利,记得数字似乎是不同往常些,上了千吧,老人家把眼一闭,说:“这是什么钱,退回去。”
老岳父有时也会发些感慨说,来验伤的好多是乡下的农民,很困难的,倘有一方打了招呼,另一方便可能无端受损。老人家说得很淡然。可我知道,在老人家心里,法医鉴定是极神圣的事。本来嘛,法医鉴定,小会涉及双方利益,中则涉及人的定罪判刑,大更关乎人的极刑之裁定,关乎人的生死予夺。老岳父做了35年法医,做过的法医鉴定无数,我当然不敢说没有过丝毫的误判之类,但确实从来没有发生过疑义,没有引发过任何矛盾,没有过被鉴定者表示不服的记录。
老岳父办事之公正,一辈子诸事皆“不要”,家里家外都是出了名的。
可是我想跟你说的是,老岳父实在是一个典型的 “享乐主义者”。
例如,今天是周末,一家人围坐吃饭,然后去看电影,如果时间有点赶,有人催说,快点吃,电影要开场了。老岳父则必说,一家人吃吃饭,看看电影,是件享受的事,这么心急火燎的,不就什么味也没了,不去不去,不看这个电影了。
“文化大革命”时,老岳父还在家中养了金鱼。那时养金鱼可是属于剥削阶级情调哦,倘 “造反派”抄家的话,是要算作一桩罪状的。可老岳父倒是没管那么多。其实,金鱼在鱼缸里到底享不享受,我们不得而知 (《庄子》中早就有过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提问了)。但看着金鱼在缸里水中那般的悠游自在,至少看的人是享受得可以的。老岳父在那般动乱、紧张、令人恐惧、时时需提心吊胆的日子里仍养着金鱼,应与老人家的性情多少是有关的,我想。
在我看来, “享受”,的确是老岳父人生的关键词。倒不是说,老人家常把这两个字挂在嘴里说,纯粹是我的观察和揣摩而得的。我常看着老岳父慢慢的、悠然的样子,例如晚饭后老岳父咬着一根牙签闲散地从饭厅踱到客厅去之类,便总觉得老人家在享受什么似的,只是不明白老人家究竟在享受些什么。
真的,老岳父一辈子到底享受了些什么呢?
对了,老人家好喝两口酒。上班的时候,每天晚饭时必喝一盅;退休了,则中饭和晚饭都会来上那么一两盅。不过老人家并不贪酒,从不猛喝,喝到不省人事。虽然年纪大了的时候,常会要求 “再加一点”,被岳母说成是 “贪杯”,其实那主要是依他的健康情况说的,远算不得什么 “贪杯”。
除了这么两口酒,老人家还享受些什么,天可怜见,我实实在在是想不起来。
不管是上班那时,还是退休以后,老岳父都不喜欢应酬,极少应酬。岳父岳母自己以及和家人下馆子,亦是极为有限的事。所谓天南地北之美食,或什么海味山珍、野香洋品,除了儿女们买来在家里家常做的,老人家通常都不在意,且无所谓的厉害。说个笑话你听:我们家两位老人年纪大了以后,平时两人吃饭吃不了什么,做出来的菜总是热了个四五、五六天,热到了乌七八黑,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了还在吃,顿顿端上桌 (要知道,两位老人都还是医生),以至于给老人家做钟点工的阿姨对着两位老人说:“爷爷、奶奶呀,这样的东西,我们这些穷得叮当响的乡下人都早就倒掉了,早都不肯吃了……”
说到穿着,那不光是我们家老人,但凡上了点年纪的,通常都是不以为然的。我们家老岳父就更不用说了。他最喜欢的、以为最高档的,莫过于他的那身法官服了。
老岳父 (当然还有岳母)也极少去旅游。大都市、小山村、高山大海、名胜古迹、秀丽风景、异域风情,也不见有什么特别地喜欢。
至于女色之类,于老岳父这类人,那实在都是些外星人的故事。直到岳父过世,两位老人还在一床睡。岳父最后一些时日,为了护理的方便,儿女们曾提出让二老分床分房睡,可两位老人不干,说,又不是感情不好,为什么要分开睡?这里当然有上了年纪的人的惯性和固执,可就 “享受”而言,老岳父享受的,不是目下那些 “外星人”的故事里讲的 “美女如云”之类,则是绝对无疑的了。
那么,是不是像巴尔扎克的小说中的老葛朗台那样,把钱存了,老了坐着轮椅,推到金银财宝贮藏室,看着那些个财宝就眼睛发光,享受得不得了呢?当然不是,两位老人退休工资都极有限,上着班的时候又一丝儿没贪过,哪来可供 “享受”的财宝呢?
于是,我所说的典型的 “享乐主义者”的老岳父,到底享受了些什么呢?
我想来想去,觉得我们家老岳父所享受的,其实便是 “不贪”二字。
不贪,乃是享受的至高境界,其实本是常识。
例如好饭好菜,吃到个七八成,便是享受;吃到个十成以上,便是受罪。
又如喝酒,喝到微醺,便是享受;喝到不省人事,便是大病一场。
再如性生活,适度卫生和谐的性生活,便是享受;过度和胡来,则是催命。
权力和金钱之类也都一样,是自己能力条件机遇奋斗所致,自然是享受。倘是非法贪来的,则五脏六腑、心肝脾肾肺免不了要时常揪起来,何来享受呢?更不用说有一天东窗事发,遭了牢狱之灾,享受从何谈起呢?
可是,偏偏我们的汉语中有 “贪图享受”的说法,现实中目下更有动辄贪污百万、千万、乃至上亿的,动辄女人几十上百,甚至目标在数千的 (当然也不知这些对我们普通人来说是外星人的故事传说,究竟真假多少何如)。
不管怎样,倘传说为真,他们真的享受到了这贪吗?
我倒是觉得,是我们这个时代走火入魔,唯利之观念,贪欲之大势,犹如催命鬼似的,把许多人逼上了火刑架去炙烤。这些人大多其实是在观念和心灵上上了从众、跟风、顺大势的大当。
其实,享受 “不贪”,才是真真正正的大享受。老岳父又是常讲 “知足常乐”的。确实,知足才能不贪,不贪才能心安,心安才能常乐。
知足常乐,心安是福,这是尽人皆知的常识。然而常识就容易吗?常识恰是最不容易做到的事。我们汉语中又有“但求心安”的说法,仿佛 “心安”不过是一种至低要求,极易做到的。可事情恰恰相反,心安,包括知足、不贪、常乐,乃是极难修到的本事,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台湾耕云法师有 《安详禅》的著作,将 “安详”作为佛教修行的至要,可见,人生之安详,是多要紧、多宝贵、多难得、多不易修到的东西!
享受其实只是一种心态。真享受,并未见得要有什么人间罕有、非有大富大贵不可得的东西。会享受的,会真享受的,其实是分分秒秒、事事物物中都能得到的,只要你有一份享受的心态。只是这份享受的心态实在极不容易修得到而已。
我的老岳父恰有这份享受的心态。老岳父不信佛、不修行,他老人家的这本事怕是上辈子、上上辈子修来的。老人家真有福。在今天,90岁已不算特别的高寿,然而也还是高寿之列了。我想,老人家这份 “享受的本领”与他的高寿之间多少是有关联的。
当然,也许有朋友要说,享受 “不贪”,知足常乐,那是 “不思进取”的同义词。然则这实在是一种流行的大谬!我的老岳父在上班的时候,那是几十年都忙得底朝天的。我老伴常说她小时上幼儿园,不仅是全托,就是到了周末,做法医的父亲和做妇产科医生的母亲也总是不能准时来接,弄到她望眼欲穿、泪流满面,说弄不好那时便落下了什么心理毛病也未可知。至于后来我进了老岳父家门的几十年,我就几乎从没有见到过老岳父是准时下班的。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这么一回事:老岳父离世前不太久,已不很能够起床,我的妻兄想让老人家努力起来坐坐,活动活动,有一次跟老人家开玩笑说,你老躺着,胡子也剃不成,哪像个法官?我的90岁的、神志已是半迷糊状态的老岳父,忽然正色说,我躺着不起来,不剃胡子,也是法官,我就是法官!
我想,我的老岳父一辈子能尽情享受 “不贪”,其底色乃是他的职业和专业所带给他的自我实现感。
其实,一个现代人,如果对自己的专业和职业有充分的自豪感,不是来源于权力和金钱的优越感,而是来源于此专业和职业的社会意义所带来的自我实现感,则必会有充分的享受 “不贪”的福分。
我是法官——我想,这位高寿老人的神志混沌情状下的正色之言,正是我前面所叙及的他的一些虽琐屑却不能不令人敬重的言行的所出之源。
我在 《论中国现代性建构的文化战略》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一文中曾提出 “社会中层 (非中产阶级)价值”理论。敬业和不贪,正是社会中层的最重要的精神价值之一种,具有如此这般的精神价值的社会中层越是饱满,社会便越是稳定,越是朝向正价值的进步。
责任编辑 梁智强
金 岱Jin Dai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作家协会文学评论委员会副主任。曾任江西省社会科学联合会常务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 《精神隧道》三部曲:《侏儒》、 《晕眩》、 《心界》 (获广东省第7届 “鲁迅文艺奖”),思想随笔集 《“右手”与 “左手”》 (获广东省第6届 “鲁迅文艺奖”)、 《千年之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