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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2015-08-01游利华

广州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老林福利院儿媳

游利华

地下室

游利华

一大早素贞就醒了,仔细穿戴整齐,等着儿子林森来接。

车拐进儿子住的小区,已经正午十二点,甫进门,就听见儿媳招呼孙子博洋吃饭,儿媳说话硬而脆:把你游戏机关了,收拾桌子吃饭,没见奶奶来了吗?

儿子家里没什么变化,家具摆式、空气味道都一点儿没变。红的绿的黄的黑的各式菜肴摆了一餐桌,儿子还开了一瓶酒,他劝素贞也喝点。素贞不喝酒,儿子说,妈,你破例尝尝,这是雄黄酒,端午节就要喝这酒。孙子博洋调皮地接嘴,奶奶,喝吧,喝了你也变白蛇。素贞还没反应过来,儿媳敲他一筷子,还变法海呢!给我吃饭!

但博洋还是没吃几口就撤了。小时候他就是个坐不住好动的主,朝众人做个鬼脸,推开饭碗说有急事,换上鞋出了门。

儿媳站起来去厨房端汤,双手端一只热气袅袅的大砂锅,嘴里也热腾腾的,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被宠坏啦!现在好了,管都管不住。

她瞟一眼丈夫,示意他附和,丈夫没答话,扭头给素贞搛了条黄花鱼,妈,你吃,好久没来家吃饭了,你使劲吃啊。

素贞笑眯眯地操起筷子吃鱼,鱼做得不错,放了素贞爱吃的紫苏叶,她笑得两眼弯弯,连连夸奖儿媳手艺好,红烧黄花鱼做得入味又完整。

儿媳却皱着眉,不满地望向丈夫,怎么买这么小的鱼,你就是不会买菜,小鱼刺多,煎也不好煎。

林森正认真剥虾,懒懒回道,妈爱吃小黄鱼啊,又不是买给你吃的。

儿媳看他一眼,哼一声,也挑只虾来剥。

一碟虾吃得七七八八,一碟排骨也吃完了,几个人边吃边聊,不觉桌上就一堆堆骨壳了。

饭后素贞强撑困意,坐在客厅看无聊的电视节目,儿子关进书房,儿媳收拾完毕,让她去大卧室午睡,素贞推说不困,望一眼大卧室,又望了一眼博洋的小卧室。

电视节目吵得人烦,好不容易熬到五点钟,素贞笑笑,对儿媳说,我帮你做饭吧,你一个人也累,天天做饭做家务,我练练手,做道你和林森都爱吃的狮子头。

儿媳却说,不用,我和林森晚上要出去吃。

出去吃?!

素贞仿佛突然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不单身上凉,心里也凉。

怎么要出去吃饭?

哦,几个朋友临时约的。

儿媳答。

本来说不去的,人家又打电话来催,催得不好意思,说过节一定要聚聚,只能去了,妈,你也跟着去吧。儿子从书房步出来,手里还拿着手机。

那,我、我就不去了吧,你们年轻人聚会。素贞低头看看自己。

去去,妈你也去,请客的王琳你也认识。

我,我这老人家了。素贞咧嘴笑说。

儿媳见他们两人推拉,干脆利落道,算了,妈还是不去了吧,晚上肯定少不了喝酒吹牛,搞得太晚,妈身体受不了。

于是,本来定好在家的晚饭临时改成了出外吃,儿子儿媳开车先送素贞回福利院。回到福利院,食堂的端午牙祭才刚开始,一股融融暖香扑鼻,素贞没什么胃口,扫一眼那片热闹明亮,直接乘电梯上了自己房间。

直到第二天素贞仍没释怀,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她想不通儿子儿媳怎么突然改主意晚上要出去,几年来,都一直是这样的,每年就端午这一天在儿子家过,因为这一天正巧也是她生日。

是他们突然不满意她了吗?还是出了什么事?朋友约会就那么重要?素贞猜不透,心里沉闷闷的,本来有说有笑的,忽然站起身就走,冷着脸,招呼也不打。

吃过早餐后,她继续回想昨天的事,理不出头绪,像一团乱麻,干脆到院里散散步。

院里到处是人,老年人,以及残障人,坐在廊下聊天,或是扶着栏杆锻练,或是呆坐发怔,他们看见素贞和气地招呼:素贞,散步啊,今天这身裙子真好看。

今天素贞穿了条缠枝莲白底连衣裙,束腰及膝款。

素贞腿不好,只能慢慢走,又转过一条长廊,几个坐在紫藤花架下聊天的老妇人嘻嘻笑道:

素贞,你越来越漂亮了,真是老来俏。

还是个子高好,个子高又瘦,这身材不穿裙子都浪费。

素贞,你就是我们院里的花蝴蝶。

唯有一个,穿一身仿绸黑色睡衣的胖女人,翻翻眼皮蹦出一句,好看什么,花里胡哨的,露一截干骨腿,看得人起鸡皮疙瘩。

但素贞还是欢喜的,笑眯眯地往花园走。今年一立夏,她就把衣柜角角落落整理了一遍,发现自己竟然有那么多衣服,她的意思,是有那么多衣服没穿过,几乎从来没穿过!

多半是些款式别致,图案有点夸张的衣服。出于爱美的天性,几十年中,素贞从没停止过买衣服,尽管她根本不需要,白天在单位上班穿制服,晚上在家穿睡衣,周末嘛,素贞更多地穿一身半旧半新的棉布休闲服,做家务方便,出门带孩子带孙子也方便。

她都七十九岁了,鬼知道哪天眼一眯见阎王,再不穿就再也没机会穿了,再不穿,这些衣服也白白浪费了,素贞决定把它们都穿一穿,起码把那些从没见过天光的拿出去晒晒太阳,吹吹风,闻闻花香。

花园里花开得烂烂漫漫,池子里睡莲也开了,娇俏娴静铺排一池子,柳条儿飏起一园的风,几根长的枝条飏到石板小拱桥栏杆上,引得两只蝴蝶把它当花戏。

素贞喜欢这座花园。其实不止这座花园,她喜欢这座福利院。她一直想找这么个地方,舒舒服服的,还什么都有,可以散步,可以看书,可以唱歌,可以搓麻,可以健身,可以……她挑不出福利院有什么不好,她只后悔没有更早来这个地方。

逛了两圈,素贞有点累了,找处树下阴凉歇息。太阳光还嫩生生呢,掐一下能掐得汁液四溅,小风吹得人心旷神怡,头上知了长长地叫。这会儿园里只有素贞一个人,她摊开身体,虚眯双眼晒太阳,听着知了一声声拖腔拖调:知——了,知——了,有些无聊,知了——知了,重复地叫,知——了。素贞又听了一会儿,站起来,脚步稍急。

她该回房间写信啦。

进福利院后,她养成了个写信的习惯,每天都要写,没什么特别的事,每天写几个小时,给家里人写。自然,这些信是不用贴票寄出的,等儿子儿媳女儿们来了,素贞就把信拿给他们看,每个人都有。

周六这天儿子没来福利院。

儿子说,妈,周二过节才见了,周六我就不去了,我和媳妇做做清洁,你也好好休息。

素贞坐在阳台上,望向对面不远处的大门,回想儿子去年紧挨端午的周末有没有过来看她,好像,有吧?好像,对,素贞拧紧眉,掐指神婆一样推算,是的,儿子去年来了,但是,今年没有。

她有些不高兴,每周六是儿子例行到福利院的探望日,周二到周六,好歹也隔了快一周。

儿子却不来看她,莫非上次端午那天自己真的有什么没做对的地方?

素贞接着回想了一通端午那天的情景,放纪录片样,慢慢回放,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儿子没有,儿媳也没有。但她却一点没释怀。光想这事也没用。素贞找出新的信纸和笔,给儿子写信。信的内容是她写了许多遍的,关于儿子三岁那天晚上,他发高烧的事。

五十年前的事,素贞一直记得那么清楚,想忘也忘不掉。那天吃过晚饭,儿子就有些发烧,素贞一如既往收拾完厨房,侍候完三个女儿的洗漱,又刷完丈夫孩子们两大盆衣服,给丈夫烧好一壶洗脚水,挨到床边再摸儿子的额头,烫得烧手!平时活蹦乱跳的儿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儿子是素贞的心头肉,儿子不但长得十分像她,性格也像。素贞心里一阵恐慌,必须马上去医院!

她要丈夫老林穿上衣服,背上儿子即刻走。老林却打个呵欠,反倒脱了鞋袜躺上床,都十一点了,深更半夜的,神经病才出门,医院也没大夫。

老林嘟囔。

十二点了也要去医院,儿子烧得像块烙铁。素贞急了。

小孩生病还不常事,大惊小怪什么,要去你一个人去,我是不去,我要睡觉,明天还早班呢。老林不耐烦地挥挥手。

素贞要拖他下床,老林就凶她,又推又搡,不但自己不去医院,还坚决反对素贞半夜出门,他甚至威胁说,她要敢一个人出门,死在外头他也不管。

最终,素贞哼一声,梗着脖颈,头也不回背着儿子独自上了路。

老林说得没错,从家到医院,远得人望一眼都眼睛累,那时路上还没有灯,也没有公交车出租车,深夜十一二点,黑漆漆的路上没有人影,哪来的人影呢,有,也会被误认为鬼影。

更糟的是,素贞背着儿子,一出门就迷了路。

心急情慌,眼前大路小路纷杂,平日里清清楚楚的东西,此刻都变得模糊可疑,素贞深呼吸两口,稳稳神,汇聚目光,选定前面一条最宽敞的路,双手托紧儿子,努力往前小跑。可她根本跑不动,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羁绊她,二十几斤的儿子有了千斤重。她拼命清空大脑,一心往前奔,但却像走在一条布满陷洞的路上,她看不清那些陷洞,成了瞎子,她怕极了,心脏咚咚鼓响,快要跳出来,这条看似宽敞平整的路,她随时可能掉进陷洞里。一阵冷风劈来,劈得她心胆俱裂,要是,掉进了陷洞里,那可就是走投无路的孤魂野鬼了。

素贞又背起儿子气喘吁吁地往前紧跑几步,不时回头张望。路上更黑了,夜更深了。老林没跟来。老林真是心铁。素贞突然起了冲动要背起儿子回家。但很快,她冷静下来,必须去医院,尽快,隔着两层衣服也能感觉到,儿子比热炭还烫。背负重担硬往前,现在,素贞又恨又怕,恨,比怕还多。

事后许多年,素贞都要跟儿子唠叨:你爸爸就是那么心狠的人,到底没来帮我们,那天晚上,你不知道我一个人有多难。

她反复跟儿子说起这事,摇头砸嘴,也不止这事吧,还有别的事,家长里短,大事小事数箩筐,端起来,兜头倾下,砸得儿子头昏脑胀。

妈,你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些事。儿子听烦了。

怎么不记得呢?我都清清楚楚记着呢。素贞生气道。

行了行了,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也不在意这些,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儿子拍拍屁股就走。

素贞要拉住儿子没够着。儿子不理解她!她更生气更着急了,下次见到儿子,又念叨开了,儿子一听就跑,她想了个妙招,干脆把这些大事小事都写进信里。

早上下楼打太极拳,素贞没瞧见老张。老张住在她隔壁,护理人员告诉她,老张半夜发病,被送去医院了。

啊?素贞吃了一惊。老张昨天还跟她有说有笑,一口气吃两碗饭呢。也太……她望着跟她的格局相同的空洞洞的房间,心里也空洞洞的。

还是去散散步先。

沙滩款民族风长背带裙,外面罩件薄针织开衫。这条裙子是素贞最喜欢的,有回旅游时买的,本来想着下次旅游时再穿,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有也不一定趁季节。

老人院的生活很悠闲很自由,不在屋里看电视睡觉的,就出来散步娱乐聊天,大家都夸素贞漂亮,说想不到八十岁的人穿花长裙也这么好看。素贞心里甜丝丝的,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引人注目过呢,年轻时,也曾被人夸过漂亮,走在街上,却没有什么人注意她,哪个注意她啊,她不过是洋洋人群中一粒芥子。

去阅读室看报纸,就连那个平时冷傲得总用鼻孔看人的帅老头,都对着她笑了笑。

昨天儿子依然没来看她,儿子说单位有急事,来不了。妈,下周,儿子安慰她,下周,我一定去看你。

素贞对儿子的话半信半疑,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上次端午那天,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没做好,惹你们生气了?

儿子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也迟疑了一下,才答,妈,你乱想什么呢,我真的是单位有急事,没办法,下周,我和媳妇一起去看你,我给你带荔枝,糯米糍刚上市。

素贞又支吾了几句,挂了电话。

已经两周没见儿子了!她想念他!很想!素贞看着桌上的像片,桌上放了几面大大小小的像框,里面夹着大全家福以及儿子、女儿的小全家福,一律笑得圆圆甜甜。三个女儿,老大离婚后,陪女儿在外省过;老二跟着丈夫移民美国;老三由于丈夫工作调动,也去了外地,唯有儿子,留在她身边,她最心爱的儿子。

会不会?是那天惹儿媳不高兴了?索性连晚饭也不吃了!儿子向来惧内,儿媳要是不让他来,他啊,他连声也不敢吭。

素贞揉揉太阳穴,闭上眼,努力回想。

影像开始慢慢回放,进屋,吃饭,孙子玩笑,孙子离席,儿媳埋怨……对!儿媳埋怨孙子不好好吃饭,小时候被宠坏了……小时候?儿子儿媳忙工作,孙子小时候基本是她带。不用猜,儿媳这话很明显是冲她来的,怪她宠坏了孙子。

素贞心里恍然大悟般 “咯噔”一响,果然,儿媳还是不满意她。

晚上睡觉前,素贞发现房间门后角落有点异常,地板微微拱起一块。她的房间是单人套间,一卧一卫一阳台,她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从未发现什么异常。

她疑惑地走过去。

原来是地板掀起一角,素贞勾下身捏住角尖揭起地板,地板像块暗门洞开,素贞好奇地顺着梯子步下,地板下竟然有一间挺大的地下室。

素贞好奇胜过恐惧,地下室陈旧阴暗,她摸着墙壮着胆子往前走,屋角横放一张大床,床上被子下隆起个人形。素贞倒吸一口气,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昏幽的灯光下,人形渐渐从被窝里冒出来,最后,人形如蜕去表皮完全显露:老林!

你怎么在这儿?素贞问他。

我一直在这儿啊,我就住这儿。老林依然凶凶的,声音很大,整个地下室嗡嗡嗡有回音。

素贞被吵醒了,睁开眼,方发现刚刚是做梦。

按开灯,才夜里三点,但是素贞已没了睡意。一身津津冷汗,支转眼珠小心地往门后墙角望,那儿是平的,不放心爬起来用脚踩踩,平平整整,没有空空的回音,更没有可掀起的暗门。

老林癌症死了十多年了。

那时素贞还差一点六十五,火化那天,儿子女儿们在殡仪馆哭得山崩地裂,素贞却没有哭,甚至没有多难过,她和老林关系不好,年轻时新婚还好,后来,就天天吵,老林这个报社的副主编看不上她,说她笨,是个活废物,家里事事处理不好。她那时确实处理不好,跟儿媳处不好,跟女儿们也常冷脸。

哭完后,儿女们替她发愁,叹气叹得大如牛喘,唉,爸爸这么早就去了,妈还这么年轻,以后日子怎么过啊。

什么怎么过,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素贞斜睨道,老林又不是空气阳光水,又不是没了就活不下去。

然后,她就一个人住在老屋。

住了一二年,儿子硬要她搬过去同住,可以互相照顾,也担心她有昏迷症,万一哪天出门买菜,忽然倒在马路上,这种事,年轻时就发生过,差点被汽车碾到。

搬家车都开到楼下了。素贞却把门死死反锁了,任凭门外又喊又拍,整整反锁了一天一夜。

谁知过了一周,搬家车又开来了!为了让儿子死心,素贞四处探查,终于找到这座福利院,她万万没有想到,许多年前就梦想的地方竟然被她找到了,你简直,数不出这座福利院有什么不好,价钱也不贵,素贞的退休工资足以抵交月费。

儿子女儿当然十分反对。话还没说完,他们就粗暴地打断她,妈,你脑子正常吗?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抛到那种地方去,就算我们同意,别人也会说闲话。

但是素贞的倔脾气上来了!

她交了钱,再租了辆车,将她的七零八碎, “嘟”一下拉进福利院。

抬头打望,墙上挂钟指向夜里三点半,夜如黑铁。

素贞挪到床边的写字桌前,戴上老花镜,准备写信,桌上纸笔都是现成的。

多年不曾半夜写信了,刚来福利院那阵,她把自己关进房间,吃得少睡得少,白天黑夜地写信,急于解释一些事,手中的笔像有催命鬼催促,慢慢身体吃不消,只得改了这习惯。

老林:你还记得那年的事吗?就是我们下放农村那年。

素贞开了头,钢笔熟练地往下滑,自行游走,像顺着一条惯常的轨道滑行。

那时我们刚到乡下,有一天,我放工回来,隔壁农村媳妇正好不在,我不会生火,又来月经肚子痛得要命,想着你总有办法,就躺上床等你放工回来生火做饭。哪知你一进屋,见冷锅冷灶的,我还躺床上睡觉,一把拽起我就骂,你死人吗?一家大小等着吃饭,你在这儿挺尸!

我说我不会生火,又痛经得要命,你们也可以帮着做做嘛。你却根本不听我说,又跳又骂,说我月经来了就了不起啊,既然没痛死就该给你们做饭,光骂不过瘾,你操起桌上的暖水瓶, “啪”地掼下,热水与玻璃渣子弹般溅飞。孩子们顿时吓得哇哇大哭。

我知道你向来脾气大,可没想到你那天脾气这么大,老林,从那一刻起,我就寒了心。

墨迹淋淋,素贞握笔,久久凝视前方墙上一条深长的裂缝。

连下两天暴雨,福利院被洗得更清爽了,深吸一口,就能给肺腑做次大扫除。空气极好,可素贞总觉得有股死亡的气息,像捂守一个秘密,她没对任何人说这种感觉,是因为福利院老人多、残障人多。这种气息,老林刚死那一二年她也感到过。

中午过去了,儿子儿媳仍没来,素贞坐在电话机旁不敢出门,儿子事多,讨厌人乱打电话给他。下午两点,儿子终于来了电话,告诉素贞,今天来不了,要跟媳妇一起去广州看朋友,是媳妇的大学同学,来广州孩子家小住,上次端午吃饭说起才知道。

今天来不了,那明天来吧,周日你们也不上班。素贞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明天也来不了,可能会在外面住一夜,人家这么多年不见了。

那头,儿子说他在开车,要挂电话,素贞定定握住听筒,嘟嘟嘟的挂机声中,她冒出个直觉:儿子一定在撒谎。

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个同学?问题果然出在儿媳这儿!素贞像个神探,追遁珠丝马迹一点点推断真相。没错,那天儿媳从看见她那一刻,就冷着脸。宠坏孙子?为什么以前不说,偏偏那天来说?

看来那天一定有什么由头。

素贞突然很想儿子,更加想儿子,想得发疯,想马上见到他,恨不得现在就堵在高速路上,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去广州看朋友了。可她不能去找他,只能在屋里打转转,因为儿子给福利院打过招呼,没有他亲自来接,素贞不能出院。

正陷进胡思乱想毛焦火辣,旁边房间的老胡过来喊她出门坐坐。

老胡刚睡完午觉起来,她每天都要睡个漫长的午觉,起来后,如果不去康乐室做按摩推拿,也不去K厅唱歌,就坐在走廊花架下,或是花园凉椅上吹风晒阳。老胡白白胖胖,整个人一坐下就像打坐的菩萨,素贞和她坐了一会儿,觉得那凉椅上有针,独自踅回屋里。

摊开信纸,继续写信吧。

今天,素贞想给几个闺女写。她挑了本印有淡蓝碎花的信纸,换了支笔芯纤细点的油笔,女儿们喜欢这些,不像儿子,给他写信,必须要红线横条信纸,钢笔,正楷字。

先是给大女儿写。

素贞推推老花镜:老大,初中时,作为班里文娱委员的你,一直想要一双皮鞋,那时家里人口多经济困难,我终究没舍得给你买,你为此还哭了几场。

再是给二女儿写。二女儿少年时有点叛逆,以前最让素贞头痛,不管,不行;管呢,女儿更叛逆,还遭恨。

老二,我知道你喜欢跟楼下的任红玩,你们俩好得像穿一条裤子,我不让你跟她玩,是因为任红坏习惯多,还不讲卫生。

三女儿乖巧,最黏她,几个孩子中,三女儿最不嫌她啰唆,于是素贞放心地再写一遍:老三,那回春节,我给她们几个都送的围巾,唯独你,送的是手套,是看你平时从不围围巾,手套倒有几双。

素贞挺满意,今天的字写得清楚漂亮,女儿们也喜欢这些。最后,该给儿媳写了。

要给儿媳写的东西太多了。儿子儿媳结婚后,就一直住在家里,直到生了博洋才搬出去。坚持搬出去,当然是儿媳的主意,私底下她对丈夫林森说,妈这个人什么都爱插一手,还老是方着张脸。素贞没劝阻他们,心里还暗暗高兴,老林叨就让他叨吧。

但是最深刻的事是那件,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想必儿媳自己都记不得了,但,过去了十几年,那件事在素贞心里,反被时光淘洗得更清晰了,清亮得灼眼。

那天,一如平常,下午四点,素贞准备搭公交车,去三里路外的幼儿园接孙子博洋。

谁知等了半个小时,公交车都没来。

素贞急得心里着火,想拦的士身上又没带钱,只有一张公交卡。把公交车骂了几十遍,株连着把公交车司机、公司和红绿灯也骂完了,公交车摇摇晃晃过来了,司机骂骂咧咧,妈的,调岗第一天就遇上车祸,堵了老子这么久,倒霉。

晚了五分钟,别的孩子,早已被爷爷奶奶们接走,唯剩博洋,阿姨笑眯眯地招呼素贞:来啦!

儿媳当晚就知道了这事,电话中,她朝素贞发火:你为啥晚了五分钟,你就不能早点去搭车吗,你知不知道,阿姨们也要下班,她下不了班,那还不报复孩子吗?

……

写完四封信,素贞觉得前所未有的累,力气似乎都被抽空了,她丢开笔,无力地推开椅子,准备上床躺会儿。或许是中午没睡午觉的原因吧。

掀开床单正要躺下,素贞突然定住。

床尾有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有位穿着沙滩款民族风长裙的老妇人,一条大红花连衣裙,喜庆鲜活,屋里光线幽暗,老妇人却还是可以称得上好看,上天眷顾,细高个,并没有太走形松垮的脸。

只一眼,素贞便如觑见了女鬼,猛然间惊醒,睡意如团游鱼般被惊散。

是了,一定是这条裙子惹的货,那个想破脑袋的由头,就是这条裙子吧!难怪那天儿媳反复盯着她身上看,微微还有点拧眉。记得儿媳有一回狠狠地跟她说,她楼里有个女的骚得很,整天穿着花裙子,招摇过市,见了男人就放电,特别爱找林森说话,两人笑得气气卡卡。林森长得高大帅气。

素贞强撑起无力的身体,移到门边,脱下裙子,吱扭一声,打开樟脑味浓郁的衣柜,将它慢慢挂好。

责任编辑 高 鹏

游利华You LIHua

生于1978年,汉族,现居深圳。于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几十万字,散见于 《福建文学》 《百花洲》 《广州文艺》 《散文选刊》等。出版有 《声声慢》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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