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形象的不确定性解读
2015-07-29焦彤
【摘要】《婴宁》是《聊斋志异》中描写爱情的一篇特殊的作品,塑造了一个爱花、爱笑的女孩儿。读者对这个女孩儿的形象有着众多的解读,有人认为她天真得简直近乎童稚,也有人认为她是隐于笑声之后的心机深重的狐狸精。其实,她正是作者以限制视角塑造出来“若有知,若无知,似有情,似无情”,可以多重解读的“神秘”女孩。而这种含混、神秘、难以把握恰恰正是婴宁最大的魅力所在。
【关键词】《婴宁》;婴宁形象;限制视角;神秘
《婴宁》是《聊斋志异》中描写爱情的一篇特殊的作品,是一篇性格小说。它不以曲折的情节取胜,只是以简洁明快、典雅传神的文笔突出塑造了一个特殊的女孩,她爱花、爱笑,天真烂漫,不通世故。她出现时“手捻梅花”,再现时“自簪杏花”,住所满园是花,嫁人之后甚至连家里的厕所也被她种上了鲜花。她笑得可爱、天真。初见王子服“笑容可掬”、“笑语自去”,会见客人“笑不可遏”,甚至在举行婚礼时仍然“笑极不能俯仰”。作者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而用异史氏曰的方式亲切地称她为“我婴宁”。婴宁以她突出的特点成为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少见的经典形象。仔细品味,在她身上有着丰富的意蕴。
一、“痴憨”的婴宁
小说中借王子服、鬼母、王母三人的语言多次用“痴憨”二字形容她。后世学者认为这是作者借三人的语言给她的恰当评价,所以也多用这两个字来评价她。她的“痴憨”在她身上由爱花的举动、爱笑的行为和纯真的语言三个方面表现出来。
有人统计“花”字和“笑”字在这篇短短的小说中竟然各出现了25次,我们略作分析会发现有趣的现象。
第一次遇见陌生的王子服她却“笑容可掬”、“遗花地上”、“笑语自去”;再次见到他,婴宁却“含笑撚花而入”、时常露“半面来窥”;未见客人“嗤嗤笑不已”,见了客人“笑不可遏”;要摘花朵,弱小女子竟爬树上;被男人“阴捘其腕”却笑得“倚树不能行”;见了长辈,却“浓笑不顾”;行新妇礼,却“笑极不能俯仰”;见了邻居也“不避而笑”。
她没有封建社会女子常见的娇羞、矜持,她的天真在于她的不通世故。于是,秦氏责怪她:“是何景象?”确实,她的这些行为和笑声显得有些不分场合,这样的行为在礼教天下就是不合礼法。也可以说她用爱“花”和爱“笑”的天然方式,模糊了传统社会礼法的边界。她的天真可爱就体现在这种对于礼法些许无知似的违背,获得些许的自由。于是读者被她的可爱和自由所吸引,认为她简直是一个来自自然的精灵。
她的语言似乎也证明着她近乎童稚的绝顶天真。王子服第一次见到婴宁“注目不移,竟忘顾忌”,违反了孔圣人提出的基本戒律。封建普通女子见到这种情况,或娇羞、或愤怒,而婴宁却说,“个儿郎目灼灼似贼”,竟全然不知王子服的用意,令人喷饭。王子服在花园拿出枯花向她求爱时,她不知“存之何意”;王子服表示“相爱不忘”,她要送其“一巨捆”;王子服表示“爱撚花之人”,她回答亲戚之间“爱何代言”;王子服无奈地表白不是亲戚之情而是“夫妻之爱”,要“共枕席耳”,她思索良久竟说“不惯与生人睡”。这些的话天真得简直不通世故,令人忍俊不禁,成为《聊斋志异》中刻画人物的经典对话。
作者显然并不反对我们这样解读婴宁,在小说结尾的论赞中,作者直接表达了自己对婴宁的看法,他以传说中大自然里闻一下就令人“笑不可止”的名为“笑矣乎”的小草来比喻她。并用代表她的这种小草来与代表世俗富贵、善于逢迎的“解语花”形成对比。显然这一比喻是对婴宁的评价,也是在夸奖婴宁的天然、质朴。
既然她是天然的,她在用天真的方式破坏礼法,那么她就是礼法的敌人。由此出发,后人进一步认为她是来自大自然的元生命力,与中国封建社会的封建伦理有着尖锐的矛盾,她的笑是对封建伦理道德、对女性桎梏的激烈反抗,她用笑粉碎了一切的教条、一切的虚伪。最后,婴宁“竟不复笑”则体现了现实的沉重,一个爱笑的女孩儿失去了她的笑声就像一只蝴蝶失去了它美丽的翅膀,元生命力与礼教的交锋失败了,失去了最可爱、最宝贵的东西。这种悲剧的美如此残酷,给读者留下了无限遗憾。
二、有心计的婴宁
上述解读却无法解释小说中的一些奇怪情节:为什么婴宁的住处明明是吴生胡编的,王子服按图索骥却轻易找到了婴宁?吴生为什么没有寻找到婴宁的住所?天真的婴宁为什么对婚后隐私只字不提?也难以解释害死邻家子的一段情节。读者试图去理解婴宁,于是,就有了另一种解读。
“笑容可掬”是向王子服表示好感;“遗花地上”是留下爱情信物;多次露“半面来窥”是担心王子服离去;甚至她带的花朵也被解读出“梅者,媒也;杏者,幸也”的意思;在后园中的天真对话只是一步步地使王子服表达了真情,而她的语言巧妙地把自己掩藏起来,不失体面,而从后文中其对房中事“殊秘密,不肯道一语”可见并非真的是童稚般的天真;对邻人的恶作剧更是她设置的圈套。
这样我们就有了另一重解读,这一切都是婴宁为了融入人类生活,布置的圈套,她是一个以痴笑为韬隐策略的小狐精。作者似乎也不介意我们对婴宁做这种解读,他在论赞中还说:“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将婴宁作为一个以老庄思想为指导,隐藏于笑容之后,谋略深远、心机深重的狐狸精来看待。
当然,我们也可以以一种较为中庸的方式来解读婴宁。她在上元节会上与王子服一见钟情,作为狐仙她神通广大,得知吴生为王子服指入歧途,就在那里与王子服相会。她的笑容是对王子服爱情的肯定。园中幼稚的话语其实是对王子服爱情的大胆回应,我们略作剪裁就能清楚地看到她感情地表达:王子服表示保存花是珍惜爱,她就要以“一巨捆”花(爱)来回馈;王子服表示爱的是“撚花之人”,她说“爱何待言”,肯定自己对男方有情;王子服表示是“夫妻之爱”,她说“有何异乎?”肯定这情是夫妻之情;王子服说“共枕席耳”,她则回应“不惯与生人睡”。这样,我们删掉一些掩饰性的话语,就看到她以一种别出心裁的奇妙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小说最后,婴宁对邻人子的恶作剧也是对王子服和自己爱情的保护,对邻人子亵渎这份爱情的惩罚。她虽然有所希求,但她性格的表现方式是天真的,仍然可以纳为天真、自由的女孩儿。
三、限制视角塑造的神秘女孩儿
这几种观点的解读使婴宁这一经典文学形象更加含混、难以捉摸,让我们对这一形象更难把握。我们无法确定婴宁对王子服感情产生的原因、起点、感情是否深厚、感情如何发展等等关于婴宁感情脉络的重要问题,甚至难以确定婴宁嫁给王子服到底是因为父母之命还是自己情之所钟。
其实,这两种观点并不矛盾。婴宁正是作者塑造出来“若有知,若无知,似有情,似无情”,可以多重解读的神秘女孩。而这种含混、神秘、难以把握恰恰正是婴宁最大的魅力所在。
但明伦看到了这一点,他说:“语语离奇,笔笔变幻,因痴成巧,文亦如之。”如果我们加以分析会发现,这种“文”的“语语离奇,笔笔变幻”是使用一种极为高明的小说技巧表现出的效果,是小说多次使用限制视角来塑造出婴宁的神秘。
我们阅读小说时,一直跟着王子服的限制视角,去猜测、去捉摸婴宁的奇怪举动。在初次相见后,读者只看到婴宁的嗔怪,“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的奇怪举动,又让读者就像初坠情网的王子服一样去猜测婴宁的行为,思念婴宁的举止。在山村相遇后,我们跟着王子服的惊喜,发现婴宁露半面来窥。在后园的对话中,我们随着王子服去猜测婴宁是真的天真,还是故意装傻。在王子服和婴宁成婚时,我们也只看到了王子服的兴奋,而无法感知婴宁嫁给王子服是两情相悦,还是父母之命。小说里没有一句对婴宁心理的直接描写。而且婴宁永远都是在笑,笑成为婴宁的惟一表情,那这表情也就神秘起来,是喜悦还是敷衍?这笑声成为无法感知的心理的一部分,婴宁的情绪深深地掩藏在这笑声之中。婴宁的感情信息未能泄露,从而在小说中形成悬念。
蒲松龄在小说中常用这种限制视角叙事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说,《婴宁》无异是最成功的,蒲松龄为婴宁找到了“笑”这种难以捉摸却天真可爱的表现方式,使她的情感在我们面前摸棱两可,似是而非。另外,在其他小说中作者往往让那些鬼狐用自己的简单语言来表白自己爱情的起源、发展,泄露所有的情感信息,揭穿悬念,让我们能够像上帝俯看人类一样洞察她的情感历程。如《聂小倩》中聂小倩对宁采臣说:
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
这番话语让我们确定聂小倩是因为宁采臣的刚强正直而爱上了他。
《葛巾》中葛巾对常大用说:
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
这句话结合前文,让我们明白葛巾是被常大用的痴情所打动,又因为常大用的猜疑而生气。
《青凤》中青凤对耿去病说:
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
让我们明白青凤在对耿去病有情的情况下,为报答救命之恩才抛却顾虑以身相许。
《红玉》、《阿宝》、《公孙九娘》、《林四娘》、《王桂庵》等众多《聊斋志异》的优秀小说存在同样的情况,通过一段对话让小说角色神秘的大幕在我们面前彻底拉开,让这些花妖狐媚的形象彻底在我们面前展现。这形成了一种男、女主角用对话的方式,揭露人物身世、感情发展悬念的固定模式。《婴宁》中也有类似的对话:
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
但如果我们仔细审视,却发现,这段独白只是肯定了前文吴生对婴宁身世的猜疑,却少了解读人物最关键的感情问题,解释不了婴宁的感情,也就解答不了我们关于婴宁行为含义的疑问。甚至在论赞中,作者也留下了多重解读的线索,婴宁的情感信息从头至尾都泄露得非常有限,于是,婴宁的神秘感得以完整保留,小说的悬念得以最大程度的保存。婴宁就拥有了不同于《聊斋志异》中其他花妖狐媚的审美特质。而我们看着婴宁永远只能像初恋中的王子服一样,爱她的性格、捉摸她的内心、感受她的感情、猜测她的想法。
【参考文献】
[1] 王光福. 《婴宁》:青春之歌[J]. 《聊斋志异》研究, 2003(1).
[2] 蒲松龄, 张友鹤, 辑校. 聊斋志异会注会校会评本[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1.
【作者简介】
焦彤(1976—),男,河南郑州人,硕士研究生学历,河南教育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