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忠厚长者
2015-07-28黄奇石
黄奇石
写完悼念王昆同志的文章,想起了她的老伴周部长——周巍峙老人。他先王昆两个月,于9月12日逝世。昨天翻看《说王昆,王昆说》一书,内有周老难得写老伴的一篇文章《相伴到永远》。周老享年98岁,王昆享年89岁。在人间,他们虽未能“相伴到永远”,到了天上,二人却可以永远相随相伴了。
实际上,我与周部长的接触,比接触王昆还早还多。他是一位大好人,一位忠厚长者。自从较熟了后,他一直对我很好,也称得上是“忘年交”。写了王昆,不写点简单的文字纪念他,有点于心不安,尽管并没有谁约我写。此文算是一种心愿、一篇心祭吧。
这得先从“文革”开始后的那一段说起,当时两派正为抢占材料四处抄“黑帮”家。大概是1966年岁末,那时候批判“资反路线”,剧院红卫兵早垮了,多数红卫兵转眼间成了保解放军工作组的“保守派”。我也是其中之一。那时年轻,也只有二十四五岁。年轻气盛,不甘心被压,便寻找突破口,拿与对立面有牵连的“黑帮”开刀。创作室有位老干部。虽不是当权派,“文革”初莫名其妙地也被划入“黑帮”之列,可能因资格老、级别高,加上“反右”时因右派言论受到处分,曾被发配到外地。他原是“西战团”的,是周部长的老部下,因这层关系,周把他从外地调回了北京。我们知道这个线索,便有了去抄周家的理由:“包庇右派”、“招降纳叛”。
为了不兴师动众,以免打草惊蛇,那时抄家都在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袭击。我们搞清了周家的地址,在旧文化部的后楼。一天夜里,我们一帮“小将”们骑着自行车就去了。到了他家,只有周部长(那时是艺术局长)一人在家(大概王昆与大儿子都被抓了)。黑灯瞎火(只开点小灯,不让全开灯,以免招来意外),家里什么也看不清。有几个人负责查抄材料(当时一般是不关心钱财衣物的),我负责查问情况。记得我与周部长坐在类似过道墙边的小椅子上,我问他答。主要内容就是上面说的“调回”那位老干部的事。周很配合,一五一十地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说了。我见他态度很好,也看不出他有意隐瞒什么,就没再刁难他。——这就是我与周部长的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抄家”。
第二次接触也是在“文革”中,但具体时间、地点、为了什么事等等,印象都十分模糊了。只能说个大概:大概是1967年夏,对所谓文艺“黑线”的大批判正猛烈的时候。歌剧院现场批斗了周扬等“黑帮”,大批判组重点分工是搞林默涵专案。当时周巍峙早已不可能还呆在家里,而是处于被拘禁、被批斗的状态。我记得“提审”他的地点是在中央歌舞团的一间不大的房子里。如果时间、地点记得不错的话。那么“提审”的目的与内容就一定与批黑线尤其是与林默涵专案有关。那一次是白天,我与他彼此面对面坐着,看得一清二楚。我看他显得疲惫,一身上下也久未修饰,连头发都是零乱的,但神情很平静。因与他无怨无仇,我对面前的这位老实又没有“劣迹”的“囚徒”难免萌生出些许的怜悯。我对他的态度也是平和的,例行公事,问了一些问题就完事。只不过,我知道他是谁,他却不知道我是谁。这是第二次见面:“审问”。
正是这第二次见面,使我有意躲开了与他的第三次见面。那已经是“文革”后的1978年了。当时我与陈紫合作的《韦拔群》正在歌剧院紧张排练,并已排出了头两幕。院里请文化部的领导来审查,来的正是周部长!(他已升为主管中央直属的十大院团的副部长了。)我知道后,想起十年前“审问”过他,怕他会认出我来,便有意避开,没敢去排练厅看审查排练。等他审查完,陈紫把我从楼上家里喊了下来,很高兴地告诉我部长的意见。记得陈紫说:周部长说很好,尤其是对二幕最后的大合唱《拔哥回来了》很满意。这段合唱陈紫采用四部混声交错进行的手法,六句唱词,回旋反复、层层推进,很有气势,其音乐手法很新也很难唱。周部长能为之叫好,说明他既是行家又不保守。
我问:没提什么意见?陈紫喜形于色说:有,他说把毛主席加上。我知道,1926年毛主席在广州办第六期农讲所,韦拔群正好是学员。二人有师生之谊。但把毛主席加上,岂不是开玩笑?毛主席怎么唱?找谁来演?(那个时候“文革”刚结束,毛主席还没走下“神坛”。)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转身就走。陈紫把我叫了回来,板起面孔批评我“没有政治头脑”,说一加上毛主席,这个戏不就“过关”了吗?陈紫大概经历了很多戏审查过不了关的教训,特别是建国初他与刘炽和贺敬之合作的《节振国》,刚排了两场,一审查就被周扬和李伯钊否了:“什么英雄?我看是狗熊!”而欧阳予倩、光未然则对剧本十分赞赏。陈公晚年依然耿耿于怀,一再对我提起此事。
《韦拔群》后来还是照周部长的意见,加写了毛主席与韦拔群在广州农讲所会面的一场。我怕写不好毛主席,请乔羽代为执笔。他写出后,导演又嫌是“话剧”,我又加了两段茶房唱的小曲“镶边”(还是不敢写毛主席的唱段)。
回想起来,这件事的确也反映了一点“政治”:毛主席不在了,“四人帮”被粉碎了,江青被抓了。“文革”中遭受迫害的人们尤其老干部对毛的怨气与不满已开始出现。毛头上的光环也开始退去。要论受迫害,周巍峙、王昆一家可说是被害得很惨的:夫妻俩都被江青诬为“特务”,一直被关押拘禁:大儿子十六七岁竞因“炮打”言论被判了“死刑”!(后改判“死缓”,关了10年!)然而,周巍峙这样一位很早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周总理曾戏称他是“艺术总理”,任命他为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总指挥之一),“文革”之后他尽管升了官、当了部长,置身于“高干”之列,他对毛主席仍然充满了爱戴之情,表现出一位老干部不计较个人恩怨、极其宽阔的政治胸怀。这是很让我敬佩的、不随风摇摆的政治品格。
此后,整个80年代,我与周部长几乎没有什么直接的接触。偶尔只有零星的一两次,有的还是间接的,如第一次全国歌剧会议上听了他一次长达两个小时的报告(当时我还嫌他说得太冗长了,坐在后面也没好好听)。又有一次,我正在写一部新作《月娘歌》(又名《月是故乡明》),写海峡两岸骨肉分离的,场景都放在台湾。有一天夜里乔羽来我所在的歌剧院东架松宿舍办什么事,事后我送他回他垂杨柳的家。路上谈起我正在写的这个台湾题材的本子,“老爷”随口告诉我说:“老周(老爷对他的惯称)说,台湾那边的生活我们不熟悉,很难写好。”我知道“老爷”可能向他汇报了(剧院排戏都得报文化部批钱),而周部长并不赞成搞这个戏。尽管他的意见是对的,但我当时已经动笔了,并没有听从。戏后来虽然演出了,但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周部长的判断是对的,可他并没阻止排这个戏(他要是不批钱,剧院是排不了的)。当然,这里面乔老爷可能起了点作用,也说明周部长为人是很宽容的,不把自己的意见那怕是正确的意见强加于人,即使是像我这样属他管辖下的小字辈。
我后来与周部长接触较多的是在90年代之后,有一两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次是“青艺”的张奇虹导演约我为浙江歌舞剧院改编歌剧《青春之歌》。初稿出来后,由奇虹出面在京请了几位她的老朋友座谈提意见,并在一处叫“秋石”的西餐厅吃了餐饭。来的都是文化名人,有周部长、田川、吴祖强。我知道,周部长是个大忙人,谈剧本这种事既要看剧本又要想意见,并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且那时他已是80多岁的老人了。他不仅没有推托,还认认真真地读了剧本,认认真真地谈了意见。当然,这主要是奇虹的面子。她从小参加革命时就是周部长当团长的华北文工团的小演员,他们是几十年的老战友、老朋友,奇虹请得动他的大驾是不奇怪的。难得的是,此后周部长一直关心这个本子。有一两次见到我时都说,他去杭州时当面给省宣传部长交代,要支持这个本子。虽然该剧因当地内部矛盾而扯皮,终于没能弄成,但我对周部长的关心一直是心存感激的。
我也明白,他之所以一再支持这个本子并不完全是为了我,甚至也不完全是因为与奇虹的老关系,我认为更主要的是:其一,这是个三四十年代青年追求革命的题材,属他那一代人,他情有独钟:其二,剧本的“三门”结构颇有新意。通过“三门”写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的离合:“人间之门”(四合院)是与余永泽:“天堂之门”(天堂大饭店)是与胡梦安:“地狱之门”(监狱)是与卢嘉川。三道“门”前的每段过场戏都有林道静在寻找“人生之路”(类似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的诗意)。该剧是我第一个自己较满意的具有现代意识的剧本结构(实际上也受舞蹈大师舒巧舞剧结构法的启发)。
从陈紫的四部混声大合唱到歌剧改编本《青春之歌》,周部长的肯定与支持,反映出他的艺术眼光是敏锐的,他的审美感觉也是很新的。别看他为人忠厚老实,而在艺术上却是追求创新意识与现代形式感较好的东西。难怪他能将《人民日报》上一首战士的“口号诗”谱成气壮山河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还有一次是在新世纪之后,大约是10年前的事。那时我已退休了,他却老树开新花,被公推为全国文联主席。当时。北京颇有点名气的观赏石专家李祖佑先生邀请我担任即将成立的中国观赏石协会的顾问。我对他直言:“我可以当这个顾问,但光我一人分量不够。”我建议再邀请“乔老爷”和周部长这两位重量级人物。估计李先生连想都没敢想,听我一说喜出望外。连声叫好。于是我便一一用电话告知他们二位有此一事,问是否愿意。记得最先告知的是“乔老爷”,我也先直说了:“我可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好处?”“老爷”回答得也很妙:“没什么好处也没什么坏处。”这就算是同意了。然后我又告知周部长,想不到他也很爽快,一听是“石头协会”,笑着说:“你也是一块‘奇石啊!”
协会成立大会时,乔老爷没来,周部长倒高高兴兴来了。这自然受到各地来的会员代表们、那许多“石痴”、“石迷”们的热烈欢迎。李祖佑先生把周部长和我都请到主席台上就座。我请周部长说两句祝贺的话,他说:“不讲话了,你说就行了。”就这样,一位耄耋老人,一位大部长、全国文联主席,静静地坐在主席台上,听着一个个他未必感兴趣的贺词与发言。我既为他能亲自赴会而为他的健康状况高兴,又觉得为这点事把老人折腾了大半天而不忍心。因为这完全是与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和闲事啊。
石头,有什么好玩的?石头协会,算哪门子的事?“乔老爷”不来,是明智的:可周部长大驾光临,难道是傻吗?他一生出生入死、经历无数,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场合该去,什么场合不该去,他比谁甚至比“乔老爷”都明白。我想,他之所以来,绝非仅顾及我的面子或人情(我也是客人),最大的可能是他认为这也是他的工作,他是全国文联的头,不管什么协会,都应了解、过问、关心。因为偶尔有一两次到他家,我劝他身体要紧,不要全国各地谁来请都得去,老人超负荷是吃不消的。他说人家来请你去,总有困难需要帮助,拒绝不好。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本人对石头欣赏也有点兴趣。我在他家里。似乎也见过摆放着一两块不太起眼的石头,大概都是别人送的。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
成立大会开完,周部长也没马上离开。还与我一起参加了餐宴,又应邀为新成立的石头协会题字。他为人做事一向认真,不想当场随随便便“一挥而就”、应景了事,想回家再好好写。我怕他过于当回事,又多一个负担,便劝他随意即兴写就可以:“您写下的,就有纪念意义。”陪在边上的李祖佑他们也想欣赏他现场挥毫。在大家劝说下,他还是随和地当场写了。
临别时,主办者送每一位嘉宾一筐“玛瑙石”(零碎的,大概是从沙漠里用卡车运出来的)。礼品虽不贵重,周部长也高高兴兴收下了。我看他那慈祥的样子,不禁在心里赞叹道:真是个难得的大好人啊!此后,我每见到这筐碎石,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那天与会的情景,也会想起周部长。如今,老人不在了,他的那筐石头不知会散落在何处?而我的这一筐不算珍贵的石头,竟成了对老人珍贵的纪念,我会永久地将它珍藏。
此后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这期间我与他往来不多,偶尔有些小事麻烦他,如陪荆蓝同志去他在和平里的新居,向他汇报有关《中国歌剧史》写作的进展情况,包括了解《白毛女》原始故事的来源,还有请他为歌剧院社教部舞蹈教材题词,等等。除此之外,平时我一般很少给他打电话,只有过年才打电话拜个年。后来有一天,我收到一份请柬,是他的文集(五卷本)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出版的新闻发布会。我赶去了,祝贺的人很多,还有献花的,献花篮的,济济一堂。每位与会者都得了一套。文集封面题名颇有意思:《年方九十——周巍峙文集》(1932~2006)。因出席的人多,我没能当面向他祝贺,过后才打了电话,说出版文集太好了,是一生的大事。他淡淡地应了一句:“出是出了,可谁看呀!”这是老实人才会说的大实话。而从另一角度看,也可以说,这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90多岁的人了,一切名啊利啊,都看得很淡很淡了。
《老子》有一句很精辟的话:“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唯其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周部长这个人也是不争的,有些名位的取得却是出乎他意外的。如全国文联主席这个“高位”,他并没想到,更不会去争(几年前让他当文联党组书记,他就拒绝了)。结果争的人都当不上,他这个不争的人因深孚众望反而当上了。应该说,他在文联主席的位置上,最杰出的贡献还不是“当主席”,而是主编了一套卷帙浩大的志书《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十部)。他不是个图虚名、谋虚位的,而是个干实事、做大事业的人。难怪周总理会称他为“文艺总理”。
关于周巍峙同志一生的事业、成就及为人,与文集同时出版发行的《众人说老周》一书里的诸多文章无不交口称赞,实无须我再多说什么。我要说的只是,他真像是“水”,像水一样温柔,像水一样和善,像水一样无争,也像水一样利人。一句话:他是一位像水一样的忠厚长者。
他逝世后,没开追悼会,很让人意外,也许是他的遗嘱。王昆与孩子只在十里河的家里设了灵堂。我去吊唁时,各界人士与团体送的花圈花篮与挽联都己摆到了门外。我也敬献了一副挽联:“善如水志如钢方成大事业:名不争利不取更得众人心。”这也算是我献给这位为我十分敬重的百岁老人的一瓣心香吧。假如真有天堂,像他与王昆这样的人,无须祈求,天堂里一定留有他们的位置,我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