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歌手
2015-07-28黄奇石
黄奇石
参加完王昆同志的追悼告别仪式,有《中国文化报》的女记者要我说两句。刚看到了覆盖着党旗的遗体及遗容,想到一个月前她还约请我去她家见面,心里难过,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我想了想,说了这样几句话:她也是时代造就的,再加上她自己几十年不懈努力,为人民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她已成为新时代的最具代表性的艺术——革命新歌剧的代表人物之一。她晚年还有很多心愿未了,突然走了,令人痛惜!
是的,王昆是时代造就的。与那个英雄的革命年代的许多“红小鬼”一样,她也是很小——十三四岁——就参加了革命,开始了她那多姿多彩的革命人生。1945年在延安首演了《白毛女》,更是她人生的又一大转折与亮点。其后历经磨炼,她终于成为广大观众所喜爱的歌剧表演艺术家、当之无愧的人民歌手。
记得2014年春节后,我意外地接到她一个电话,要我的通信地址,说她有两本新出的书要送给我。并告诉我她3月份还要开研讨会,要我写文章并在会上发言。她说看了我写的《为(白毛女>一辩》的文章,觉得很好,不同于一般祝贺性的应景文字(该文是根据在纪念贺敬之创作暨《白毛女》首演六十周年研讨会上的发言提纲整理的)。
此前,我没有写过有关王昆的文章。接到她的电话后,我还认真地想了一下,写什么呢?我看了她送来的有关她的艺术道路的书与碟,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点:王昆也是时代造就的。尽管她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如果她不是从小参加革命,到头来也只是河北唐县老家乡下的一位爱唱歌的小姑娘:如果她不随“西北战地服务团”到了延安,《白毛女》的作曲家也不会发现那个正在延河边练嗓子、唱歌的“鲁艺”小学员:而正是中国革命的胜利、新中国的建立,为王昆在国内外提供了更加广阔、更加丰富多彩的人生与艺术的大舞台。所有这一切,终于成就了王昆这样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时代为她提供了机遇,她成为1945年为党的“七大”演出《白毛女》主演“喜儿”的幸运儿,从而确立了她在中国歌剧史上无可替代的地位。
后来,3月的研讨会似乎没有开,我因忙别的事,写文章的事也就放下了。如今,王昆同志走了。《歌剧》杂志2015年一月号要出她的纪念专辑,编辑同志希望我写一篇。虽然我与她接触不多,但因为在她生前曾有过为其写文章的嘱托与承诺,无论于公于私,我也觉得应该写点纪念她的文字。
回顾王昆一生所走过的艺术道路,顺着各个大的历史发展时期,大致有以下的几个阶段。
主演《白毛女》之后至建国前的革命战争年代,她是以演员与歌手的身份出现的。她与《白毛女》随着解放大军胜利进军的脚步,从解放区一直到风靡全中国,成为革命战争年代最为绚丽的“战地之花”,是为广大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为人民“打天下”立下大功的。这在世界歌剧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建国后至“文革”前的17年,她的演技随着《白毛女》的千锤百炼而日臻成熟。在《白毛女》的许多前辈们尤其是舒强导演的长达十多年的教导与栽培下,她与郭兰英都迅速成长为杰出的歌剧表演艺术家。她的表演风格更接近于“本色”,表演较为质朴与自然,用她自己当年的话,叫做“草根”。
“文革”十年,恐怕是她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时期。她因说了一句“把江青捧出来,是毛主席最大的失误”。遭到“女皇”的嫉恨与报复,连老伴、儿子都受到残酷的迫害。她在重压下与迫害她的“女皇”等“文革新贵”们作了不屈不挠的抗争,表现出一位老共产党员可贵的情操与风骨。
改革开放时期至今的三四十年里,时代又为她提供了新的机遇与舞台。她虽然也仍然经常不断地参加演出,但更多的是以音乐舞蹈艺术的领导者与教育者身份出现的。作为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东方歌舞团的创建者之一,她虽然先后担任艺委会主任、团长和艺术总监,却又十分明智与适时地把重心转向声乐艺术教育方面来,选拔培育了一批很有名的歌坛新秀。几十年里,桃李遍于天下。她再次获得了成功,从歌唱家成为了事业家、教育家。应该说,她是这一时期声乐教育方面最为成功、影响也最大的声乐艺术教育家之一。
六七十年来,从一位爱唱歌的乡村少女成为深受广大老百姓喜爱与敬佩的表演艺术家、声乐教育家,王昆一生最突出的一点是什么呢?我认为就是她与时代密不可分的关系:既是时代造就了她,她又始终与时代同步。她始终站在时代的前列、为人民而歌,才成为时代的先锋、人民的歌手。可以说,这也是任何一位艺术家要想获得成功最为根本的一点。一切脱离时代、脱离人民的艺术家,他们或固步自封或孤芳自赏,势必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不会为人民所欢迎。有的即便能侥幸“成功”、一时成名,到头来也如同昙花一现,最终都化为历史的尘埃,终为人们所遗忘。
自然,一个人的成功,除了时代的造就。个人的努力也是另一重要的因素。王昆尽管成名很早,几十年一直享有大名与盛誉,但她一直十分好学、十分努力,从未满足、从未停下脚步,总是不断地在学习新的东西、追求探索新的路子。为此,她顾不得家庭,顾不了孩子。孩子从小放学,总是在舞台边上等她一起回家,“从侧幕看妈妈”:她与老伴几十年虽风雨同舟,但大都是各忙各的。一直到晚年,她仍然整天都在忙着。而且,她似乎越到晚年越是急迫、越是“只争朝夕”,真可谓是一息尚存,奋斗不已,将自己的艺术生命发挥到了极致。
以前的不用说了,光是最近一段时间,她先是在歌剧院为新的一组演员(也是她精心挑选的学生)试排《白毛女》,后又参加10月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音乐演唱会,同时又准备12月举办新的师生音乐会。过了年,2015年她便要正式投入《白毛女》的“原汁原味”的再次重排,以纪念1945年《白毛女》首演七十周年,同时举办全国巡演。
此外,她多年来一直在坚持做的日常声乐教学工作更是不能停下的,因为这是她长期探索建立中国民族声乐学派的远大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中心环节。在这方面,王昆与众不同也是最为可贵的一点是,她毫不保守、毫无门户之见。她的学生中,民歌唱法、流行歌唱法与美声唱法的都有,只要唱得好,她都欣赏都接受。她自己更是博采众长、兼收并蓄。她是靠民歌唱法起家的,后来又一度拜名家为师、学习了美声唱法。这期间,她也曾走过弯路,一度学得“不土不洋”,变了“味”了,受到周总理的批评。当她按照总理的提醒:“你要走自己的路”,“一定要坚持中国民族的歌唱风格”,又找回了自己,重新唱自己的歌时,又得到总理的称赞。1964年她在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高唱《农友歌》获得成功后,周总理高兴地多次表扬她说:“王昆是20年前的《白毛女》,20年后的《农友歌》啊!”
几十年来,她一直在探索中西唱法相结合的路子,但又从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学生,而是因材施教、发挥其所长。她固然很欣赏一些中西唱法结合得较好的歌唱家,如吴雁泽、马玉涛他们那种既吸收了“美声”的长处、又有民族风格并具有穿透力的歌声,又特别告诫他们,不能丢掉民族文化的根。她说“连意大利专家都称赞我们京剧的‘铜锤和老生唱法是非常科学的”,希望大家认真刻苦地学唱几段京剧和曲艺唱段,认为这对于唱好中国歌将大有益处。
可以说,她追求的民族声乐学派,是“百花齐放”而不是“一枝独秀”的。她力求将各种唱法的长处熔于一炉,从而创造出具有“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为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民族声乐艺术。她在八十多岁高龄时还能在国家级的大型晚会与师生音乐会上引吭高歌,这在她那一代老歌唱家中,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连老伴、音乐家周巍峙同志偶尔听了她给学生上课,也觉得“她对引导学生如何掌中国民族风格、如何表达歌曲感情,以及对吐字技巧的灵活运用等方面,确实有了些‘道行”。而王昆是一个永不满足的人,她一直在学习、吸收,甚至向有一技之长的晚辈请教,为的是攀登她心中的那座民族声乐艺术的高峰。不论她是否如愿、是否达到理想的目标。其艺术追求的胸襟与毅力都是值得称颂的。
尤为难得的还有她对学生尽心尽意的奉献精神。从追悼会散发的“生平介绍”中,我才知道,王昆为了实现她的梦想,她教的学生中只要是个好苗子,她不但“管吃管住管工作”,而且是“添钱费心绝不收一分钱”!有这种无私奉献精神的,在当今“拜金主义”盛行的大千世界,尤其是音乐界,又有几人?
这就是王昆!正如“生平介绍”封面上写着的:“王昆还是王昆”(那像是周巍峙同志的笔迹,自然也是老伴对她最为质朴而又最为崇高的评价)。的确,王昆一生是又变又不变:变的是艺术,是不断地在学习、在探索追求新的东西:不变的是为人,是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的一个老共产党员、革命老战士的本色。“变”的是艺术追求,使她不断在攀登新的高峰:“不变”的是个性本色,使她赢得人们的崇敬。前者是追求艺术之“美”,后者是保持人格之“真”与“善”。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除了追求“真、善、美”。还追求什么?同时,他们还明白,这种追求和坚守是没有止境的。
也正因为如此,王昆虽然奋斗了一生,却还有那么多的心愿未了。我听说,她是在与学生们一起准备12月师生音乐会时,突发脑溢血倒下的,如同一名身经百战的老战士倒在战场上!然而,我更知道,她心里最牵挂的还不是师生音乐会,而是排了一半的歌剧《白毛女》。
大约是一个月前,她老伴刚去世不久,我又一次意外地接到她的电话:问我能否到她十里河的家里坐坐聊聊。我自然满口答应,她立即派车来接。我去了后,陪她在二楼的小阳台上坐谈。我发现她已不如平时那么精神,面容也显得憔悴,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便劝她节哀节劳,保重身体要紧。
我本以为她找我去是谈《白毛女》的事,但她一开始并没有谈,而是说老家送来了一些蔬菜肉食,都是没有污染的绿色食品,顺便请朋友来尝尝。她让阿姨端来一盘从她院子里的枣树上新摘下的鲜枣。我与她一边吃着枣,一边随便聊着。随后自然也谈到歌剧院正在排的另一版本的《白毛女》,她问我觉得怎么样?我如实谈了我的看法,她也就没再多问。
我担心她会因为让她排了一半的《白毛女》为别人让路而不快,便竭力劝慰她说,多一些不同排法、不同风格的《白毛女》是好事。贺敬之同志也是这个意见,认为经典作品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排法。我还说,歌剧院只要排《白毛女》,我都高兴,明年还要看她再度重排的《白毛女》。我特意安慰她说,从过了年,到毛主席延安“讲话”的“五二三”纪念演出还有五个多月,到《白毛女》首演70周年的“七一”纪念演出,还有半年多:“时间完全来得及,您可以排得很从容。”
我说了后,她没再说什么,也没显得有什么不快。看得出,她还是很大度的。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她什么没经历过?再说大艺术家,心胸总是要比别人开阔些。——我的担心似乎有点多余了。
但我知道,她心里最为牵挂的还是《白毛女》。不论是她排的,或是别人排的,是成功还是失败,她都不会无动于衷,点点滴滴,都会牵动她的心。因为《白毛女》从她的少女时代起,就是她的命,就是她的魂。这种感情,越到晚年,越是强烈,强烈到她几乎可以置自己的老病于不顾,来换取《白毛女》哪怕是一次的成功!
“老骥伏枥,志在干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也许是王昆这位党的忠诚的女儿、人民的歌手晚年心境最为贴切的写照。
前两天,得知她突然去世,我与歌剧院的同事去她家吊唁。和周巍峙同志去世时一样,客厅里也摆满了花圈、花篮,墙上有她的几幅大的照片。我也带去了一副挽联:“一生事业钟情最是《白毛女》:万种豪情讴歌全都为人民。”当她的大儿子知道我们是歌剧院的,便说:“歌剧院是我妈妈的第一个单位。”她与《白毛女》同时也与歌剧院结下了不解之缘。无论她走到哪里,歌剧院都是她的“娘家”。她最后不顾年迈体衰,一定要在歌剧院排出“原汁原味”的《白毛女》,最大的心愿恐怕也是为了留下点“种子”或“薪火”,使《白毛女》这部不朽的经典,同时也使她毕生为之奋斗不息的民族歌剧事业能一代代传下去。
重排《白毛女》的事她生前未能如愿,实在是无可挽回的损失和遗憾!作为晚辈的我们,每想起来总是深为惋惜和难过的。我自己也仅仅是在口头上给她以宽慰,并未在行动上给以支持。失去的才更觉得宝贵,现在我也才明白,那天她突然请我去她家,恐怕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品尝她老家送来的佳品,一定也是为了排《白毛女》。她想排出一个好的、“原汁原味”的新版本,渴望得到尽可能多的人的支持,尤其是歌剧院的人,也包括我这个晚辈在内。她那么诚恳、谦和、好客,而我只是给她说了点宽慰的“空话”——想到这里,我感到有点对不起她,有负她的期待。
王昆同志虽然心愿未了而遽然离去,但她的歌声、她的精神,连同她最为钟情的事业——歌剧《白毛女》都将化为永恒,成为民族的宝贵财富,传之后人,传之永远。正因为如此,缅怀她的人们才会称颂她是“永远的王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