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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姜白石的荒寒词与思想人格

2015-07-25李夏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4期
关键词:姜夔

李夏

摘 要:本文试在辨析姜夔具荒寒特征之词作的基础上,深入分析词人的思想人格,认为姜夔的不幸身世,及其孤洁人格与凄苦现实的矛盾是造成其荒寒词艺术面目的客观与主观原因;“荒寒”特征随着词人年龄遭际的变迁,特别是以庆元二、三年为界,具有由外放向内化转变的特点。

关键词:姜夔;南宋词;荒寒;思想人格

中国历有“情动于中而行于言”(《毛诗序》)、“发愤”而作的文学传统,很早就意识到文学与创作者性情际遇的直接关联,文学作品即是考察作者思想与人格的直接材料。本文因而欲在拙文《论姜白石的荒寒词及其艺术特色》①的基础上作进一步的深入。荒寒词既为白石独标词坛的一家造诣,分析其背后折射之词人形象,自然也是理解他整个创作生命的重要一环。这里试结合词作的艺术面目举三端加以论述。

一、婉转情浓而又自我隐藏

王国维《人间词话》曾评白石“有格而无情”②,综观白石词作,未知其可。除了白石合肥情事之绵长为理由之一外,在白石荒寒词的那些将人物融入画面的起笔中,一个情浓似酒、婉转不能自已的词人形象其实已十分鲜明: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扬州慢》)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霓裳中序第一》)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小重山令》)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浣溪沙》)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踏莎行》)

古帘空,坠月皎。坐久西窗人悄。(《秋宵吟》)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暗香》)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江梅引》)

白石主张“语贵含蓄”,尚精思,故写词多用比兴,多咏物,词旨曲折;像这样在首句即加入人物状态成分,则是将所写对象或说词人自己的情感最快地曝露在读者眼前,与他一向提倡的作词原则,其实有相悖之处。然而这类词却为数不少,本身就是白石情系于人、善于体察和抽取有情之人所思所做、情有不能自持而呼之即出的表现。倘若没有一腔热衷,这样耗思费力、旷日持久的观察与创作是难以进行的。又如《点绛唇》起句“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唐圭璋、潘君昭先生以为“用燕雁来形容自己客游他乡,漂泊无定的生活”③,实则亦可纯以客观景物看待。燕雁的“无心”,正反衬词人的“有心”,人有心而物无情,是以在词人眼中,连山峰都是“清苦”的。而像感伤国势的《扬州慢》、《八归》、《翠楼吟》、《凄凉犯》、《疏影》等,则诚如俞平伯先生所言:“放宽一步即逼紧一步,正不必粗犷‘骂题,而自己的本怀已和盘托出了。”④刚而清,刚而骚雅,正是白石独树之妙处。应该说,白石词这种偏爱淡笔、冷笔、曲折笔,将情感骚化、雅化的自我隐藏的特征,是造成其貌似“无情”的直接原因。

二、高格孤标而又导以理性

近今一些学者已论及晚唐诗人陆龟蒙(号天随子)对白石的影响。白石深慕龟蒙,曾写下“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点绛唇》)、“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江作客归”(《除夜自石湖归苕溪》诗其五)、“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诗)⑤等句。陆龟蒙其人,在文学史中,既以揭露抨击晚唐社会现实、议论精切的小品文见称,又以放达潇洒、自得其乐的隐逸诗人面目存世⑥。试看其诗作《和袭美春夕酒醒》:

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不论前二句是否含有不得用世的抑郁之意,全诗的主体情怀,确是洒然、闲散、充满情致的;此外他也有《和袭美泰伯庙》、《和袭美馆娃宫怀古五绝》等借古讽今之作,笔锋锐利。同时他还是一位有建树的农学家,曾著《耒耜经》详述晚唐的水田耕作农具。可见,陆龟蒙虽然被目为一代隐逸诗人,却主要以一种比较积极的态度处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新唐书》记载他“乐闻人学,讲论不倦”、“有田数百亩,屋三十楹”、“身畚锸,茠刺无休时”⑦,鲁迅评其“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⑧,都说明了陆龟蒙这种似隐非隐、进退条件较为优容的情况。而试看白石《霓裳中序第一》: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同是栖寄江湖,白石词却明显体现出穷愁病弱、孤清怨抑的特点。两个“乱”字,是他愁肠百结而无法自遣的心境的外化。与早期词作《扬州慢》的主旨较单一不同,此时的白石荒寒词已明显沾染了复调色彩,将羁旅思归、怀旧伤己、两地相悬甚至一缕蹉跎之感都糅入其中,心绪复杂难静,足见内心挂碍迭动、一往情深之状。同为“醉卧酒垆”,陆龟蒙体现出的是疏放襟怀,而白石在狷介不群之余,吐露的恐怕更多是天涯漂泊的惨然。他对“天随子”的向往,可谓是一种无法企及又不得排遣的无奈渴望。这种似狷又似非狷的矛盾,除了在上词以及《点绛唇》“无心”与“清苦”的对比、刚拍桥吟啸“拟共天随”又即刻怅问“今何许”的落差中可以一窥外,实际在其《自叙》中也有直接的表露:挚友张鉴去世后,白石屡往凭吊,不堪内心的悲痛与张家凄恻的氛围,“思欲舍去,则念平甫(张鉴字)垂绝之言,何忍言去!”想要超脱而终无法割舍。但是,白石毕竟是长期漂泊江湖、寄人篱下的有理性的孤洁文人,他紧接着说:“留而不去,则既无主人矣,其能久乎?⑨尽管有彼此间的真挚友谊和对方的慷慨供养,但在主人去后厚颜淹留的行为,与自己的人格品性毕竟相去太远了。全篇《自叙》至此煞尾,可以想见是在张鉴下世后不久所作,没有道出的部分,包含了词人对自己、对家庭将能在何处跻身的深深忧虑。然而由结果看,白石很快离开了张家却是事实。在浓烈的情感之上,有一个更高的理性精神与自尊意识在鞭策着他,这就是“既纵情深诣,又终不为情所役”⑩的姜白石的深层思想内涵。他幼年失怙、青年失恋、壮年失子,品性狷洁却才高位卑、一生蓬转倚人的遭际,是决定他“性孤僻”(张羽《白石道人传》)、将文艺创作作为人格理想寄托、追求高格远致而又屈于现实的精神状况的客观原因,这必然导致词人的性格倾向与现实需求的强烈对抗。而这种矛盾所带来的生命张力,大概也是他作词注重陡折矫变、精思独造的内在基因。

三、“荒寒”的内化

需要指出的是,白石词的“荒寒”特征经历了一个由外而内的迁移过程。前文提到,白石暮年的词风随着词人步入老境以及屡与辛弃疾酬和而发生变化,这其实也影响了其词“荒寒”特质的呈现方式,而又以庆元二、三年年关所作的几首不在前述荒寒词之列的词作为明显标志。试看作于庆元二年腊月的二首《浣溪沙》:

花里春风未觉时,美人呵蕊缀横枝,隔帘飞过蜜蜂儿。书寄岭头封不到,影浮杯面误人吹。寂寥惟有夜寒知。

翦翦寒花小更垂,阿琼愁里弄妆迟,东风烧烛夜深归。落蕊半黏钗上燕,露黄斜映鬓边犀。老夫无味已多时。

这两首咏梅词是白石在所寓居的张鉴庄园内写就的,章法出于同一机杼。先以叙事、描写、用典(陆凯范晔事典及温飞卿菩萨蛮词)相交融的手法铺开一幅婉丽柔和的美人赏梅图,闲适的笔调在词尾却忽然低落,缀上似不经意又明白如话的一句来抒发“寂寥”、“无味”之感。至此词人心中孤寂苍凉的情绪才得到释放,而且是有克制的释放。这种前后情感的巨大落差,部分延续了荒寒词之转折劲峭,然而,已经由荒冷词境的刻意营造,转偏向在恬淡真实的环境中作水到渠成的表达。随后归家途中所作的《浣溪沙》(雁怯重云不肯啼)及元月的五首《鹧鸪天》,则显示白石似乎一直处于外在生活的温情涌动与内在情怀的低沉失落相交织的矛盾中。《浣溪沙》云:“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上下片情绪的转折与移步换景相配合,虽先描绘了一幅愁云惨淡、风高浪急的险恶景象,归家的喜悦却也宛然可见。《鹧鸪天》五首则是这种“暖”与“寒”交错的集中爆发。这里无意作逐一细致的分析,只需看《丁巳元日》“诗鬓无端又一春”之与“娇儿学作人间字”,《正月十一日观灯》“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之与“少年情事老来悲”,《十六夜出》“欢正好,夜何其”之与“惆怅归来有月知”,就可识明。在这些词中,客观生活的温暖与深层情感的悲凉是同样真实的,只不过在“梅花闲伴老来身”(《丁巳元日》)的总提挈下,词人自纾自解的尝试令这份温暖占据显赫的位置,而悲凉则隐藏于平淡词境背后的更深一层中。其中的代表,是这首虽无荒寒词境,旨意却绵邈隽切的《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四十三岁的白石,旅食江湖已二十余年,性情词气都刻下了人世奔劳与岁月沧桑的深深痕迹。全词仅以简单的景语起兴,以洗练连贯的叙事和哀婉不失敦厚的抒情为主体,遣词造句,平易宛若独白,“两处沉吟各自知”,正与鲍照笔下“两相思,两不知”(《代春日行》)、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江城子》)、朱彝尊“小簟轻衾各自寒”(《桂殿秋》)一样,是沉淀无数相思、孤寂、追味、失落,最后情思内化郁结的产物;“人间别久不成悲”,更是怆痛至深、离愁过久而转为木然的真实写照,是饱经情感研磨、最后以淡笔出之的结果。这一场言其“不成悲”而实深悲的梦,是白石在阖家团圆、万物更新的大环境中婉转流露的另一面。此后的全部十九首编年词作,怀人词仅占三首,分别追念合肥女子以及逝世多年的钱良臣和范成大,或以柔和淡荡的景色抒写蕴藉感伤的思怀,或以山川之有情寄托词人之有情;酬赠词十三首(其中唱和稼轩者四)、记游词一首(有“吾兴亦悠哉”句),写得最为沉痛的是两首感伤身世的《徵招》和《念奴娇·毁舍后作》,但从造境及词旨看都绝非一味灰暗。这些都说明由庆元三年始,白石词“荒寒”的特征已不体现在意象的密集组织或结构的苦心经营上,而是内化为词人内心一种长期的“情绪定式”,只是以这一时间为界点的事实原因今天难以探察。客观地说,如此一来虽失却了白石词某些独特的艺术魅力,但在实践其“自然高妙”的艺术理论方面,无疑前进了一步。

综上所述,深入词人的内心世界,荒寒词是姜白石在情深难遏、品格孤高而又受理性精神和含蓄词法约束的复杂因素下的特殊造诣;随着词人的日渐衰老以及对一生清苦的长期咀嚼体会,这种“荒寒”的特质,也逐渐剥去冷黯词境的外壳而内归为词人心中一种更为本质的艺术气氛。这一转折之与白石一生的创作历程,及其人格、品性和思想的关系等,都应是不容忽视的。

注释:

①载《北方文学》2015年第8期。

②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页.

③《论姜白石及其词》第二节,载《词学研究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30页。

④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转引自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中华书局2009版,第43页。

⑤此二句转引自《姜白石词笺注》序第6页。

⑥参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17、346页。

⑦《新唐书·隐逸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613页。

⑧《小品文的危机》,转引自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第317页。

⑨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二《姜尧章自叙》,转引自《姜白石词笺注》第325页。

⑩胡遂《论白石词之人格情结及其表现艺术》,《文学遗产》2004年第4期,第92页。

白石曾殇至少三子,庆元间有诗云“钩窗不忍见南山,下有三雏骨未寒”(《湖上寓居杂咏》其十二),转引自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25页。

《白石诗说》第二十七则,载《六一诗话 白石诗说 滹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3页。

参考文献:

[1]王国维. 人间词话[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2]唐圭璋, 潘君昭. 论姜白石及其词[A].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研究室. 词学研究论文集. 1949-1979年[C].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 423-441.

[3]陈书良. 姜白石词笺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9.

[4]袁行霈, 罗宗强. 中国文学史. 第二卷[M]. 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5.

[5]欧阳修, 宋祁. 新唐书[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5.

[6]胡遂. 论白石词之人格情结及其表现艺术[J]. 文学遗产2004,(4): 87-96.

[7]夏承焘. 姜白石词编年笺校[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8]欧阳修, 姜夔, 王若虚. 六一诗话 白石诗说 滹南诗话[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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