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物（五首）

秦时月

多么好

终于，可以卸下套了五十年的面具和盔甲

要和一身辎重的行头说拜拜，多么好！

那么多年，我过着非人非我的生活

白天不属于自己，晚上也不能完整属于

终于，可以把一头浓密的黑，还原成两鬓纷飞

的白

终于，可以把一张戏子的脸，还原成不受人把 持的色

终于，可以把一张冰封的嘴，还原成解冻的河

再不必担心，背后是否有人放冷箭、飞短流长

也不必在意，别人给我春天的温暖、还是夏日

雷霆

即便秋风扫落叶、脸如严冬望而生寒

我都可以忽略不计，多么好！

未亡之物

母亲打电话说，那些没用的东西

堆着占场，望着碍眼，看着闹心

把它们处理掉吧，还可以卖百把几十块钱

实在时运不济，就送人

那是父亲生的一堆哑巴孩子啊

它们也有姓名，也有性格，也懂感情

它们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都没出过远门

黄鹤楼没看过，东湖没游过，飞机、地铁没坐过

冰淇淋、欢喜坨、热干面、鸭脖子也没吃过

苦守着田亩和老宅，伴日出日落，终老一生

母亲，把它们放在我心上吧

让它们去犁我心上那片田、锄我心上那块地

割我心上那团疯长的乱草

再在上面种一枚圆圆大大的月亮

照着故乡，守着亲人

春 天

春天有什么好？

只不过风儿软一点、草儿绿一点、花儿娇媚一

点

越冬老人筋骨松动了些，罢了！

喜欢春天是那时的事

燕子剪开一池春水，翩然而至

绕村盘旋，勘基选址

燕子爱红砖绿瓦

燕子爱雕梁画栋

燕子爱涂得白生生的墙壁

燕子爱笑语呢喃的人家

我那每日一吵的父母啊

此时，就会压低噪门，转怒为嗔，冷脸换作欢颜

日日泡上一壶地产的好茶，扯住过往行人，上门

歇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于是，燕子误入我家。衔泥筑巢

不到换季不走

此后，我看你会越来越少

我已老眼昏花，识不得路

认不出，哪一处是你的坟茔

那条路，可通往你永远的家

一双老迈的腿，灌满铅

载不动周身的病，和痛

我承诺过，每年那个日子都来看你

可我不能不食言了

岁月这把无情的刀，已把留在阳世的我

斧砍刀削得我已非我

我只有把那座属于你的坟茔

兀立在心中，不让她迁移

更不让她坍塌

与一头牛对视

它一定是在我离乡时长大的

或者，当时还在母亲的襁褓

不然，何以露出如此凶悍的目光？

视我为人中另类

我读出了其中的迷离和惊奇

这怎么能怪它呢？我已不常回此地

瞧我满头华发，腰弓如虾米

如此看来，惊异并非它的错

早年我和它爸爸的总角之好

它怎么能知道？那些陈年旧事

恍如隔世，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