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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搜神记》序跋看其成书与传播

2015-07-21王平

蒲松龄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搜神记序跋成书

王平

摘要:《搜神记》在中国小说史上有着重要地位,其素材来源、编撰目的、流传情况始终为学界所重视。干宝《自序》、明代沈士龙《序》、胡震亨《序》对于解决上述问题提供了许多依据和线索。至于清代王谟的《搜神记序》,是指八卷本《搜神记》,虽然提出了《搜神记》原书“各有篇目”这一观点,但前人已力辨其非,故本文不予讨论。

关键词:搜神记;序跋;成书;传播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搜神记》是志怪小说的代表作,作者干宝(283-336年),字令升,新蔡(今属河南)人。东晋时期的史学家、文学家。《晋书·干宝传》称干宝“撰集古今神祗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三十卷” [1] 1433。但原书传至宋代已经散佚,今存《搜神记》二十卷本,为明代胡元瑞(应麟)从《法苑珠林》及诸类书中辑录而成。

一、干宝《自序》与《搜神记》素材及编撰目的

《晋书·干宝传》载录了干宝《搜神记自序》:

虽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盖非一耳一目之所亲闻睹也,又安敢谓无失实者哉!卫朔失国,二传互其所闻;吕望事周,子长存其两说,若此比类,往往有焉。从此观之,闻见之难,由来尚矣!夫书赴告之定辞,掳国史之方策,犹尚若兹,况仰述千载之前,记殊俗之表,缀片言于残阙,访行事于故老,将使事不二迹,言无异涂,然后为信者,固亦前史之所病。然而国家不废注记之官,学士不绝诵览之业,岂不以其所失者小,所存者大乎!今之所集,设有承于前载者,则非余之罪也。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及其著述,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也。群言百家不可胜览;耳目所受不可胜载,今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说而已。幸将来好事之士录其根体,有以游心寓目而无尤焉。[2] 1434

从干宝《自序》可知,《搜神记》的素材来源有三个途径:或“考先志于载籍”,或“收遗逸于当时”,或“采访近世之事”。而其所记之事,正如其在《进搜神记表》中所称:“欲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会聚散逸,使同一贯,博访知之者,片纸残行,事事各异。” [2] 3 “古今怪异非常之事”是其选取标准,往古之事,当然要从文献典籍中去寻找,近世之事,则要广采博访。从今本《搜神记》来看,确如其言,试以卷一为例做一分析。

卷一“神农”条:“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故天下号神农也。” [2] 1此条本事见《太平御览》九八四引《本草经》:“太一子曰:‘凡药,上者养命,中药养性,下药养病。神农乃作赭鞭钩钅制(尺制切),从六阴阳,与太一升五岳四渎。土地所生草石骨肉心皮毛羽万千类,皆鞭问之。得其所能主治,当其五味,百七十余毒。” [3] 《本草经》又名《神农本草经》或《本经》,中国汉族传统医学四大经典著作之一,约起源于神农氏,秦汉时期众多医学家搜集、总结、整理,于东汉时期集结整理成书。《搜神记》据《本草经》有关神农记载稍加改编,主要突出了神农鞭百草的神奇事迹。

“赤松子”、“赤将子轝”、“彭祖”诸条本事均见《列仙传》。《列仙传》旧题西汉刘向撰。《汉书·艺文志》未见著录,《隋书·经籍志》始著录,并有《列仙传赞》二卷,题刘向撰,晋郭元祖赞。又云:“刘向典校经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传,皆因其志尚,率尔而作,不在正史。” [4] 1433晋葛洪《神仙传自序》亦称此书为刘向所作 [5] 54-55 。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二云:“《列仙传》二卷,汉刘向撰,凡七十二人,每传有赞。似非向本书,西汉人文章不尔也。《馆阁书目》三卷,六十二人,《崇文总目》作二卷七十二人,与此合。” [6] 陈振孙指出此书不类西汉文字,似非向撰。但书中郑交甫遇江妃二女的故事已在曹植《洛神赋》中用为典故,故成书不会太晚。今人多疑其为汉魏间文士所作而托名刘向。可见,此书应作于干宝之前。将《搜神记》以上三条与《列仙传》作一比较,可以发现《搜神记》几乎照抄《列仙传》。

《搜神记·赤松子》:“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冰玉散,以教神农。能入火不烧。至昆仑山,常入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至高辛时,复为雨师,游人间。今之雨师本是焉。” [2] 1 《列仙传》卷上:“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往往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至高辛时,复为雨师,今之雨师本是焉。” [7] 1 《列仙传》称赤松子是神农时的雨师,“今之雨师本是焉”。《搜神记》亦持此说,仅仅比《列仙传》多出“游人间”三字。

“赤将子轝”条:“赤将子轝者,黄帝时人也。不食五谷,而啖百草华。至尧时,为木工。能随风雨上下。时于市门中卖缴,故亦谓之缴父。” [2] 2 《列仙传》:“赤将子轝者,黄帝时人。不食五谷,而啖百草花。至尧帝时,为木工。能风雨上下。时时于市中卖缴,亦谓之缴父。” [7] 7几乎没有改动。

“彭祖”条:“彭祖者,殷时大夫也。姓钱,名铿。帝颛顼之孙,陆终氏之中子。历夏而至商末,号七百岁。常食桂芝。历阳有彭祖仙室。前世云:祷请风雨,莫不辄应。常有两虎在祠左右。今日祠之讫,地则有两虎迹。” [2] 3 《列仙传》:“彭祖者,殷大夫也。姓篯名铿,帝颛顼之孙,陆终氏之中子。历夏至殷末八百余岁,常食桂芝,善导引行气。历阳有彭祖仙室,前世祷请风雨,莫不辄应。常有虎在祠左右,祠讫,地即有虎迹。云后升仙而去。” [7] 38 《列仙传》称彭祖八百余岁,《搜神记》改为七百岁。殷商(前1600-前1046)共550余年,彭祖如果或了800余岁,入商时他已经200余岁。《搜神记》称彭祖700岁,入商时100余岁,做为殷大夫似乎更合理一些。《列仙传》所说彭祖仙室的灵验,主要指前世。《搜神记》则淡化了时间概念,“今日祠之讫,地则有两虎迹”,特别强调了今日的灵验。

干宝在《自序》中辨明了文献典籍“信”与“不信”的关系,干宝清醒地认识到了文献记载有时也会失实,“卫朔失国,二传互其所闻;吕望事周,子长存其两说,若此比类,往往有焉”。虽然文献记载有失实之弊,但“其所失者小,所存者大”,所以“国家不废注记之官,学士不绝诵览之业”。与此同时,干宝又强调了《搜神记》中近世素材的真实性,“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我们不妨对《搜神记》近世素材的真实性稍作分析。今本第二卷“天竺胡人”:

晋永嘉中,有天竺胡人,来渡江南。其人有数术:能断舌复续,吐火,所在人士聚观。将断时,先以舌吐示宾客,然后刀截,血流覆地,乃取置器中,传以示人。视之,舌头半舌犹在,既而还,取含续之,坐有顷,坐人见舌则如故,不知其实断否。其续断,取绢布,与人合执一头,对剪,中断之。已而取两断合视,绢布还连续,无异故体。时人多疑以为幻,阴乃试之,真断绢也。其吐火,先有药在器中,取火一片,与黍糖合之,再三吹呼,已而张口,火满口中,因就爇取以炊,则火也。又取书纸及绳缕之属投火中,众共视之,见其烧爇了尽。乃拨灰中,举而出之,故向物也。[2] 23

此位胡人的数术,近似于今日之魔术,虽然奇异,但并非不可能。卷七记载了许多西晋年间怪异之事,或虚或实,真幻参半:

晋太康四年,会稽郡蟛蚑及蟹,皆化为鼠。其众覆野,大食稻为灾。始成,有毛肉而无骨,其行不能过田畻。数日之后,则皆为牝。[2] 94

太康五年正月,二龙见武库井中。武库者,帝王威御之器所宝藏也。屋宇邃密,非龙所处。是后七年,藩王相害。二十八年,果有二胡僭窃神器,皆字曰“龙”。[2] 94

永嘉五年,吴郡嘉兴张林家,有狗忽作人言曰:“天下人俱饿死。”于是果有二胡之乱,天下饥荒焉。[2] 103

以上三条所述皆为虚幻之事,“蟛蚑及蟹”不可能“皆化为鼠”,更不可能“有毛肉而无骨”。现实世界没有“龙”,更不会在武库中出现。狗也绝不可能开口说话。显然,这些“近世之事”乃虚假之事。

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希世之士,耻不与焉。胡、狄侵中国之萌也。其后遂有二胡之乱。[2] 100

元帝太兴元年四月,西平地震,涌水出。十二月,庐陵、豫章、武昌、西陵地震,涌水出,山崩。此王敦陵上之应也。[2] 106

贵族子弟生活奢靡亦不罕见,由此可能造成严重的社会后果。地震乃自然现象,应属真实,但与王敦之乱并无对应关系。此两条应当说基本可信。

干宝在自序中阐明了撰述的目的与功能:“发明神道之不诬”及“游心寓目”。

所谓“发明神道之不诬”,就是说《搜神记》所载怪异之事能够证明神道的真实性,这亦为六朝志怪小说编纂的普遍理念。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普迄隋,特多见鬼神志怪之书。” [8] 22可以说,《搜神记》为代表的鬼神志怪小说就是佛道二教教义的宣传品。所谓“游心寓目”,就是说,诵读《搜神记》,可以使读者驰骋想象,从而获得精神的愉悦。这是干宝对志怪小说文学功能性的概括,应当说很有见地。

二、沈士龙《序》与《搜神记》编撰的潜在意识

《搜神记》原书至宋代已散佚,明代胡元瑞(应麟)从《法苑珠林》及诸类书中辑录而成今本《搜神记》,明代沈士龙《搜神记序》曰:

余得《搜神记》及《搜神后记》读之,乃知晋德不胜怪而底于亡也。何者?令升虽始自前载,晋实半之;元亮则晋十九矣。何东西百五十年间,天孽人变,駴人耳目,若斯多也?岂司马家以两世凶黠,奸有神器,其阴画秘算,默为天地之害者,不得不借此开泄,用为非德受命者鉴耶?若令升所载,皆出前史及诸杂记,故晋、宋《五行志》往往采之。惟《晋书》本传称兄气绝复苏,而不名。道书《吴猛传》谓宝兄西安令干庆,而本记第称西安令干庆,而绝不称兄,亦可疑也。至于《后记》,多后人附益,绝非元亮本书。如元亮卒于宋元嘉四年,而有十四、十六等年事。《陶集》多不称宋代年号,以干支代之,何得书永初、元嘉?又诸葛长民与宋武,比肩晋臣也,陶必不谓伏诛。凡此数事,皆不可不与海内淹赡晓辨之也。[5] 50

沈士龙读《搜神记》及《搜神后记》的最大收获是,“乃知晋德不胜怪而底于亡也”,因为《搜神记》二分之一、《搜神后记》十分之九的内容皆为两晋怪异之事,说明晋代社会始终处于非正常的状态之中,其迅速败亡也就不足为奇了。沈士龙认为,“司马家以两世凶黠,奸有神器,其阴画秘算,默为天地之害者,不得不借此开泄,用为非德受命者鉴”。在沈士龙看来,两晋统治者司马氏为了攫取政权,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杀害众多士人。这些被害者的冤魂制造种种怪异之事,以惩戒那些非德受命者。《搜神记》及《搜神后记》正是出于此种目的,才会出现那么多怪异之事。

沈士龙的判断虽然有唯心的成分,却在一定意义上揭露了司马氏的阴险狡诈。先来看西晋如何取代曹魏,据《晋书·宣帝纪》 [1] 1-14记载,汉献帝建安六年(201),曹操为司空时,曾召司马懿入朝,但他称病拒绝。后曹操做了丞相,“又辟为文学掾”,他惧怕曹操的威严而就职。“于是使与太子游处,迁黄门侍郎,转议郎、丞相东曹属,寻转主簿”。起初曹操对他存有戒心,“魏武察帝(指司马懿)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欲验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又尝梦三马同食一槽,甚恶焉。因谓太子丕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太子素与帝善,每相全佑,故免。帝于是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是魏武意遂安”。曹丕称帝之后,司马懿受到重用,在抗击诸葛亮北伐、发展经济、兴办屯田等诸多大事上司马懿功绩显赫,逐渐成为曹魏朝廷最具影响力的大臣。

魏明帝曹睿临死之时,遗诏命司马懿与大将军曹爽一起辅佐少主齐王曹芳,齐王“以帝(指司马懿)为太傅,入殿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如汉萧何故事。嫁娶丧葬取给于官,以世子师为散骑常侍,子弟三人为列侯,四人为骑都尉”。其后司马懿与曹爽渐生间隙,司马懿“称疾不与政事”,伪作病重,打消了曹爽的戒备。魏齐王曹芳嘉平元年(249),乘曹爽兄弟跟随齐王谒高平陵之际,司马懿“奏永宁太后废爽兄弟”,命司徒高柔“行大将军事,领爽营”。然后出迎齐王并上奏言,称曹爽有无君之心。曹爽起初未将奏言报告齐王,又派人试探司马懿之意,司马懿“数其过失,事止免官”。曹爽信以为真,遂向齐王报告了司马懿的奏言。不料事态急转直下,司马懿以谋反罪名将曹爽兄弟及其党羽一网打尽。司马懿“加九锡之礼,朝会不拜”。纵观司马懿一生,诚如史官所评“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

司马懿死后,其长子司马师执掌了曹魏大权,正元元年(254)高贵乡公髦即位,封司马师为相国 [1] 18 。司马师因病去世,其弟司马昭先后被封为大将军、高都公、相国,继续将曹魏大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1] 22-28 。从249年司马懿发动政变到265年西晋建立的十六年中,朝廷内外不断发生反抗司马氏专权的事件,司马懿父子三人皆以惨酷手段予以镇压。嘉平二年(250),太尉王凌背叛司马懿,“谋立楚王彪”,“诈言吴人塞涂水,请发兵以讨之”,司马懿识破其叛乱本质,亲自率兵讨伐,逼迫王凌仰鸩而死。司马懿“收其余党,皆夷三族,并杀彪” [1] 12-13 。正元二年(255),“镇东大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举兵作乱”,司马师率兵十余万征讨  [1] 20-21 。甘露二年(257),镇东大将军诸葛诞作乱,经过数月战争,司马昭终于平息叛乱,“斩诞,夷三族” [1] 22-23 。嘉平六年(254),曹芳“与中书令李丰、后父光禄大夫张缉、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宝贤等谋以太常夏侯玄代帝(指司马师)辅政”,司马师逮捕夏侯玄、张缉等,“皆夷三族”,并借机将曹芳帝位废掉  [1] 18 。据《汉晋春秋》载,甘露五年(260),魏帝曹髦“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乃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等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于是亲“率僮仆数百,鼓噪而出”。不料王沈早已告知司马昭,曹髦被杀后,司马昭还假惺惺地痛哭自责 [9] 109 。

司马懿父子三人对士人群体实行高压政治,顺者昌,逆者亡。著名的文人团体竹林七贤在司马氏的威慑下,分化瓦解,山涛拜见司马师,被授以尚书吏部郎。司马昭还赠予“钱二十万、谷二百斛” [1] 805 。嵇康听到山涛举荐自己为官,挥笔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以明己志。他的清高得罪了贵公子钟会,司马昭听信钟会谮言后,将嵇康杀害 [1] 906-909 。《晋书·向秀传》载,向秀曾隐居于山阳,其友嵇康被杀害后,畏惧司马昭的淫威而来到都城洛阳。司马昭问他:“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他自我解嘲说:“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司马昭听后,十分满意,向秀于是进入仕途,“后为散骑侍郎、转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卒于位。”可见他内心的苦闷 [1] 909-910 。阮咸、刘伶亦如此才得以保全性命。司马懿父子三人费时十余年,绞尽脑汁,软硬兼施,恩威并用,镇压政敌,扫清障碍,到265年,司马师的儿子司马炎迫使魏帝曹奂下台,终于取代了曹魏,建立了晋朝。

司马炎称帝后,“下诏大弘俭约”,“开直言之路”,凤凰、青龙、黄龙、麒麟屡见于郡国 [9] 35-37 。统一天下后,司马炎“遂殆于政术,耽于游宴,宠爱后党,亲贵当权”。“曾未数年,纲纪大乱,海内版荡,宗庙播迁” [1] 52-53 。西晋社会风气日益败坏,官僚大臣腐败不堪,西晋王朝仅仅维系了五十余年,便归于灭亡。

再来看东晋政权的命运,建兴四年(316)十一月,前赵刘曜大军围困京师,西晋的末代皇帝司马邺“乘羊车,肉袒衔璧,舆榇出降”,西晋灭亡 [1] 83 。建武元年(317),司马懿的曾孙琅琊王司马睿“立宗庙社稷于建康”,建立了东晋 [9] 92 。东晋自晋元帝司马睿于317年即位,至晋恭帝司马德文于420年禅位于南朝宋刘裕,共历十一帝,前后一百零三年,中国一直处于分裂状态。东晋的统治阶层一部分是中原名门望族,一部分是江南的土居氏族,两者之间存在着地域、文化等方面的差异,因而相互排挤,矛盾重重。在东晋统治的一百多年中,中原氏族占据统治的主导地位,而南方土居氏族则一直被排斥。元帝年间,丞相王导希望改变这种状况,向元帝推荐顾荣、贺徇等江南士人。“二人皆应命而至,由是吴会风靡,百姓归心焉” [1] 1157 。明帝即位后,先有王敦之叛,又有苏峻之乱。叛乱过后,王导在南北氏族之间奔走,极力劝说各族修好,但收效甚微。后来江南氏族也曾多次因不满东晋的统治而起来反抗,极大地动摇了东晋的统治。

干宝卒于咸康二年(336),亲眼目睹了晋元帝(317-323年在位)末年王敦兵变之事。大将军王敦乃王导之从兄,“既素有重名,又立大功于江左,专任阃外,手控强兵,群从贵显,威权莫贰,遂欲专制朝廷,有问鼎之心。帝畏而恶之,遂引刘隗、刁协等以为心膂。敦益不能平,于是嫌隙始构矣。……敦复上表陈古今忠臣见疑于君,而苍蝇之人交构其间,欲以感动天子。帝愈忌惮之。饿加敦羽葆鼓吹,增从事中郎、掾属、舍人各二人。帝以刘隗为镇北将军,戴若思为征西将军,悉发扬州奴为兵,外以讨胡,实御敦也” [1] 1708-1709 。种种针锋相对的措施,终于引发了王敦的愤怒,于永昌元年(322),以诛刘隗、刁协为名,率兵反叛。晋元帝亲率六军反击,战而不胜,王敦攻陷东晋首都建康,将晋元帝软禁,杀害周顗、戴若思等朝中反对派,全面掌握了朝廷大权,晋元帝于忧虑中病逝。

元帝死后,明帝司马绍即位。“敦讽朝廷征己,明帝乃手诏征之。”“敦既得志,暴慢愈甚,四方贡献多入己府,将相岳牧悉出其门。”王敦一方面培植自己的爪牙如王含、沈充、钱凤等,任凭其凶顽骄恣,无恶不作。一方面打压异己势力,将周札、冉曾、公乘雄等杀害。王敦无子,立王含之子王应为世子,日夜图谋发动军事政变。就在这关键时刻,王敦却患上重病,钱凤、沈充前来讨问身后之事,王敦曰:“非常之事,岂常人所能!且应年少,安可当大事。我死之后,莫若解众放兵,归身朝廷,保全门户,此计之上也。退还武昌,收兵自守,贡献不废,亦中计也。及吾尚存,悉众而下,万一侥幸,计之下也。”“凤谓其党曰:‘公之下计,乃上策也。遂与沈充定谋,须敦死后作难。” [1] 1710不久王敦病逝,钱凤、沈充等人唆使怂恿王敦的兄长王含和世子王应向晋王朝发动攻击。结果王氏叛军在各地军阀的合围下全军覆没,王敦及其党羽的家属全部被处死。

沈士龙认为,干宝作为史官,既十分熟悉西晋历史,又亲眼目睹了东晋之初的政治现实。《礼记·曲礼上》曰:“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 [10]干宝或许受到这一古训的启示,才有意搜集历代特别是两晋怪异之事,以证明“人弃常则妖兴”的道理。

沈士龙在《序》中提出了一个疑问:“若令升所载,皆出前史及诸杂记,故晋、宋《五行志》往往采之。惟《晋书》本传称兄气绝复苏,而不名。道书《吴猛传》谓宝兄西安令干庆,而本记第称西安令干庆,而绝不称兄,亦可疑也。”

沈士龙的问题有两个方面:一是《晋书·干宝传》讲述了干宝之兄死而复生事,但未明确其兄之名;二是《搜神记》“吴猛”条称干庆死而复生,但不称干庆为其兄。

不妨先看《晋书·干宝传》的记载:“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宝父先有所宠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后十余年,母丧,开墓,而婢伏棺如生,载还,经日乃苏。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凶辄语之,考校悉验,地中亦不觉为恶。既而嫁之,生子。又宝兄尝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悟,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宝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三十卷。以示刘惔,惔曰:‘卿可谓鬼之董狐。宝既博采异同,遂混虚实,因作序以陈其志曰……” [1] 1433这里仅称“宝兄”,而未称其名。

再看《搜神记》卷一“吴猛”:

吴猛,濮阳人。仕吴,为西安令,因家分宁。性至孝。遇至人丁义,授以神方。又得秘法神符,道术大行。尝见大风,书符掷屋上,有青乌衔去,风即止。或问其故,曰:“南湖有舟,遇此风,道士求救。”验之果然。西安令干庆,死已三日,猛曰:“数未尽,当诉之于天。”遂卧尸旁。数日,与令俱起。后将弟子回豫章,江水大急,人不得渡。猛乃以手中白羽扇画江水,横流,遂成陆路,徐行而过。过讫,水复,观者骇异。尝守浔阳,参军周家有狂风暴起,猛即书符掷屋上,须臾风静。[2] 13

《晋书》本传主要强调干宝受其兄死而复生之事的启发,而撰《搜神记》。《搜神记》“吴猛”条主要突出吴猛的道术灵验。这里需要明确,所谓死而复生之事本身就是虚构,《晋书》乃唐代房玄龄等人编纂,《搜神记》在流传过程中又多有衍变,所以对此大可不必过多纠缠。

三、胡震亨《序》与《搜神记》传播中的变异

胡震亨(1569-1645), 浙江海盐武原镇人。万历举人,由固城县教谕,历官兵部员外郎。家多藏书,长于搜集诗文资料。其所撰《搜神记序》曰:

令升遘门闱之异,爰摭史传杂说,参所知见,冀扩人于耳目之外。顾世局故常,适以说怪视之。不知刘昭《补汉志》、沈约《宋志》与《晋志》、《五行》,皆取录于此。盖以其尝为史官,即怪亦可证信耳。第所载秦闵王女一段,则嬴秦无谥闵者。惟晋武帝子秦献王无嗣,愍帝尝以吴王晏子出嗣秦王,岂即愍帝邪?然愍帝时,秦为虏境,秦妃安得在秦而有二十三年之久?至谓“今之国婿,亦为驸马都尉”,此政晋事耳。又有谢镇西之称,按谢尚于穆帝永和间始加镇西将军。宝书成,尝示刘惔,惔卒于明帝太宁间,则镇西之号,去书成时,尚后二十余年,安得预称此?殊不可晓。若渊明《后记》,梁皎法师称其“傍出《高僧》,叙其风素。”王曼颖报书亦云:“高僧行迹,糅在元亮之说。”今记中仅佛图澄、昙游二人,应散佚不少。其载桓温老尼及见简文帝山陵,岂以之况宋武耶?[5] 51-52

此《序》首先指出干宝撰《搜神记》的目的是“冀扩人于耳目之外”。世人认为《搜神记》是“说怪”之作,但许多史书却取材于《搜神记》。因为干宝曾为史官,“即怪亦可证信耳”。然而,《搜神记》中又的确存在许多令人生疑之处。如卷十六所载“秦闵王女”事:

陇西辛道度者,游学至雍州城四五里,比见一大宅,有青衣女子在门。度诣门下求飧。女子入告秦女,女命召入。度趋入阁中,秦女于西榻而坐。度称姓名,叙起居,既毕,命东榻而坐。即治饮馔。食讫,女谓度曰:“我秦闵王女,出聘曹国,不幸无夫而亡。亡来已二十三年,独居此宅,今日君来,愿为夫妇。”经三宿三日后,女即自言曰:“君是生人,我鬼也。共君宿契,此会可三宵,不可久居,当有祸矣。然兹信宿,未悉绸缪,既已分飞,将何表信于郎?”即命取床后盒子开之,取金枕一枚,与度为信。乃分袂泣别,即遣青衣送出门外。未逾数步,不见舍宇,惟有一冢。度当时荒忙出走,视其金枕在怀,乃无异变。寻至秦国,以枕于市货之。恰遇秦妃东游,亲见度卖金枕,疑而索看。诘度何处得来?度具以告。妃闻,悲泣不能自胜,然尚疑耳。乃遣人发冢,启柩视之,原葬悉在,唯不见枕。解体看之,交情宛若,秦妃始信之。叹曰:“我女大圣,死经二十三年,犹能与生人交往。此是我真女婿也。”遂封度为驸马都尉,赐金帛车马,令还本国。因此以来,后人名女婿为“驸马”。今之国婿,亦为“驸马”矣。[2] 13

这是一则人鬼相恋的故事,《搜神记》中此类故事甚多。使胡震亨产生疑问的不是人鬼相恋是否真实,而是其中的人物及称谓不合史实。胡震亨指出,此则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为“秦闵王女”,但嬴秦从来就没有谥“闵”的君主。胡震亨又进而考证出晋武帝司马炎的儿子秦献王司马柬无嗣,其弟吴敬王司马晏的儿子司马邺过继给其伯父司马柬,袭封秦王,后即位为晋愍帝(300-318在位)。胡震亨怀疑所谓“秦闵王”实际上指的是司马邺。但问题接踵而来,晋愍帝时,秦地为北方匈奴前赵所占领,“秦妃安得在秦而有二十三年之久”?也就是说晋愍帝的妃子秦妃不可能在秦地居住二十三年。胡震亨认为,“今之国婿,亦为‘驸马”,“此政晋事耳”,而非赢秦时事。实际上帝婿成为驸马都尉并非晋时的制度,《晋书·元帝纪》:“建武元年三月,即晋王位。诸参军事拜奉车都尉,掾属驸马都尉。辟掾属百余人,时人谓之百六掾。” [1] 92由此可以看出晋元帝司马睿时,掾属也可以称之为驸马都尉。帝婿加驸马都尉称号,自三国时期就开始出现了。汉武帝时始置驸马都尉,掌副车之马。三国时期,魏国何晏即以帝婿身份授官驸马都尉,此后晋代杜预娶晋宣帝司马懿之女安陆公主,王济娶晋文帝司马昭之女常山公主,都授驸马都尉。后人便以为这是晋朝的一项制度,胡震亨也认为由此即可证明这一故事发生在晋代,实际上远非如此简单。

范宁《二十卷本〈搜神记〉考辨》曾指出此问题:“本书卷十六记辛道度遇秦女事。吴承仕《观斋读书记》云:‘燉煌所出句道兴《搜神记》残卷,说焦华得瓜、辛道度遇秦女数条,首称史记曰,语多不经,大类唐人小说。案此条亦见八卷本,乃句道兴所撰《搜神记》中文,文亦不类。必为胡元瑞辑录时辨别未精而误收者。震亨虽疑而不敢云其非出干宝之手,是其非古本四也。”范宁又云:“而姚叔祥《见只编》卷中亦云:‘江南藏书,胡元瑞(应麟)号为最富,余尝见其书目,较之馆阁藏本目,有加益。然经学训注稍有不及。有《搜神记》,余欣然索看。胡云:不敢以贻知者,率从《法苑珠林》及诸类书抄出者。据此,则胡元瑞已自供曾从类书中辑录《搜神记》矣。”“总上诸条观之,是二十卷本非干宝原书,亦非传世古本,而为后人缀辑,了无疑义。胡元瑞既自称辑录此书,则舍胡氏亦将莫属矣。” [11]范宁先生的考辨说明了今二十卷本《搜神记》已非干宝原书,而是明代学者胡应麟辑录所成。

汪绍楹先生在校注《搜神记》此条时也指出:“本条未见各书引作《搜神记》。按:本事见勾道兴《搜神记》。《稗海》本《搜神记》即从勾记出,而又加以删改。本条全袭《稗海》本,又微加节削。参考勾本、《稗海》本。应删正。再条内云:‘今之国壻,亦为驸马。胡震亨于本书引首,谓‘此政晋事耳。以为此真干宝语。按《晋书·元帝纪》:‘建武元年三月,即晋王位。诸参军事拜奉车都尉,掾属驸马都尉。辟掾属百余人,时人谓之百六掾。是司马睿时,掾属且得为驸马都尉,非必尚主。盖自汉置驸马都尉,本掌御马。自魏何晏、晋杜预、王济,以主壻拜驸马都尉,后代因魏晋以为恒,始每尚公主则拜驸马都尉(见《初学记》十)。晋时并无此制。胡氏所以曲为说者,不过欲证本条之真为干氏原书。清刘宝楠《愈愚录》即取本条以论‘驸马沿革,当因胡说致误。” [2] 202胡震亨《序》原意是说“辛道度条”所称“秦闵王女”不合史实,但却以国婿为驸马都尉乃晋时之事,以证明此条为干宝原文。范宁、汪绍楹两位学者力辨其非,说明《搜神记》在传播过程中发生了许多变异。

胡震亨还发现《搜神记》“有谢镇西之称”,而谢尚加封镇西将军实在《搜神记》成书之后。按,谢尚(308-357),字仁祖。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东晋时期名士、将领,谢鲲之子、谢安从兄。谢尚历任江州刺史、尚书仆射等职,晋穆帝永和间(345-356),“拜尚书仆射,出为都督江西淮南诸军事、前将军、豫州刺史,给事中、仆射如故,镇历阳,加都督豫州扬州之五郡军事,在任有政绩。上表求入朝,因留京师,署仆射事。寻进号镇西将军,镇寿阳” [1] 1378 。

《搜神记》成书时间可从干宝与刘惔交往得知,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曰:“干宝向刘真长叙其《搜神记》,刘曰:‘卿可谓鬼之董狐。” [12] 798刘惔,字真长,生卒年不详,《晋书·刘惔传》称其“年三十六,卒官” [1] 1324。《建康实录》卷八“孝宗穆皇帝”载,“永和三年(347)……冬十二月,以侍中刘惔为丹杨尹” [13] 216,说明其此时在世。《世说新语·轻诋篇》:“褚太傅(裒)南下,孙长乐于船中视之。言次,及刘真长死,孙流涕,因讽詠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禇大怒曰:‘真长平生,何尝相比数,而卿今日作此面向人!孙回泣向禇曰:‘卿当念我!时咸笑其才而性鄙。”余嘉锡引程炎震云:“此盖褚裒、彭咸败后还镇京口时,故云南下,永和五年也。其冬裒卒矣。” [12] 833从谈论的语境来看,刘惔卒期似应距两人谈论时间不久,亦即永和四年至五年之间(348-349),胡震亨说其卒于晋明帝太宁年间(323-325),不知何据。要之,《搜神记》成书时间不会晚于晋穆帝永和五年(349),而谢尚进号镇西将军则在晋穆帝永和年间(345-356)。虽然不能肯定说此事发生在《搜神记》成书之后,但其中的确有值得质疑之处。胡震亨《序》提出的这些疑问从一定意义上证明了《搜神记》在传播中确实存在着变异情形。

参考文献:

[1]晋书·干宝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0.

[2]汪绍楹校注.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影印本.

[4]隋书·经籍志[M].北京:中华书局,2000.

[5]葛洪.神仙传自序[C]//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6]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影印四库全书本.

[7]王叔岷.列仙传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7.

[8]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0.

[9]陈寿.三国志[M].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北京:中华书局2000。

[10]礼记·曲礼上[M]//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

[11]范宁.二十卷本《搜神记》考辨[C]//新生报.1948年3月30日第76期.

[12]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3]许嵩.建康实录[M].张忱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The Completion Time and the Spreading of Sou Shen Ji

Reflected in it's Preface and Postscript

WANG P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News Communication,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China)

Abstract: Sou Shen Ji has an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the novel in China,and its Source of material,Purpose of writing and Spreading attract scholars' attention always. Gan Bao's Self-made Preface,Shen Shiilong's Preface and Hu zhenheng's Preface in Ming Dynasty provide us a number of evidence and clues to solve this problem. Wang Mo's Preface of Sou Shen Ji in Qing Dynasty is an eight volumes of Sou Shen Ji. Although it put forward a view that the original book of Sou Shen Ji has its own Contents,it has also been proved to be wrong. So we do not discuss it in this article.

Key words: Sou Shen Ji;Preface and postscript;Completion time of the book;Spreading

(责任编辑: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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