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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与千古烈丈夫匹俦的女英杰

2015-07-21周先慎

蒲松龄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蒲松龄小说

周先慎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我们在欣赏《聊斋志异》不同篇章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指出过,《聊斋志异》在艺术表现上极其精练这一特色。写短篇而在艺术上具有大容量,在古今中外的短篇小说中都是极为罕见的。《庚娘》又是一篇在艺术上高度浓缩的短篇小说。小说的篇幅不长,只有短短的两千多字(在《聊斋》中也只算是稍长而不是很长),但是人物众多(有独立的形象意义,或在情节发展中起到作用的人物,就有十个以上);人物关系复杂,由此而构成的情节也极为丰富,且奇峭曲折,引人入胜。人物、情节、结构都初具长篇的格局,长于铺陈的现代写手足可以敷演成一部长篇小说。从欣赏的角度看,小说的艺术描写,常常留给我们许多隐而未显的空间,让我们去驰骋想象,合理地补充作者没有写出却蕴含在已经写出的文字中的丰富内容。

这是一篇现实性很强,富于生活气息,却又带有某种理想色彩的小说。篇中亦有涉幻甚至诡异之处,但整体上故事还是以现实的形态演进。蒲松龄很会讲故事,但他不只是把故事讲得动听,吸引人,而是能通过故事塑造出一个个鲜活感人的人物形象。这就显示出一个杰出小说家的艺术功力。小说一开始就毫不费力地营造出一个乱世景象。乱世出盗贼,乱世也出英杰。而这位英杰并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就是这篇小说的女主人公庚娘。作者在篇末的“异史氏曰”中感叹说:“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但在蒲松龄的笔下,这位女中英杰,却可以位列于“千古烈丈夫”之中而毫无愧色。

蒲松龄不能脱离他的时代。由于历史的局限,他的妇女观中也有落后的成分,比如反对寡妇改嫁;正妻因为不能生育,为了传宗接代而帮助丈夫去讨一个小妾;以及赞美一夫共双美之类。但从总体看,他的妇女观是非常进步的,这突出地表现在他与传统的男尊女卑观念相背离,将妇女的智慧能力、思想品格、精神境界写得高出于男人之上。在《聊斋志异》中,众多光彩照人的花妖狐魅女性形象且不必说,单是现实人物,就塑造了不只一位两位,她们在眼光、胸怀、智慧、勇气等诸多方面都压倒须眉男子。先前我们分析过《商三官》,现在我们又欣喜地读到《庚娘》。

小说一开始便介绍男女主人公:“金大用,中州旧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丽而贤。”这里有两个要点与后文的情节发展有关。一是两个人都出身于官僚家庭,不用说家境富赡;二是女主人公是“丽而贤”。这两点都是后来招致坏人侵害的重要原因。特别是对庚娘的介绍,更为后文的情节伏笔。因为“丽”,才引起坏人对她心怀叵测;因为“贤”,她才能那样从容机智地对付凶残地杀害她家人的坏人。

接着小说以极简练的文字揭示出这个故事产生的社会背景:“以流寇之乱,家人离逷。金携家南窜。”这里也有值得注意的三个要点:一是故事描述发生在明末社会动乱之际;二是一个“逷”字表明,全家人逃难逃到了远离家乡的地方;三是“金携家”云云,说明金大用乃是一家之主,是他带领着包括父母、妻子在内的全家人出走的。这些简要的交代都有作者的用意,都和情节有关,也和人物描写有关。

在必要的也是很重要的简单交代之后,小说就立即展开故事,一点没有拖泥带水的笔墨。

上文“南窜”二字已提示我们金家逃难的行迹,是由北方的河南而远至南方的江苏。途中他们遇到了一个少年,也是带着妻子逃难的(到后面就会看出,带着妻子这一点也很重要,构思和描写一滴不漏),这人“自言广陵王十八,愿为前驱”。广陵就是今天的江苏扬州市。从王十八主动提出要为他们带路的话判断,他们相遇时应该正是在广陵境内。因而听后“金喜,行止与俱”。因为王是本地人,愿意热情地帮助他们,金大用感到高兴而不存戒心,也算合乎情理。不过,金的态度决定全家人的行止、命运,安危系之,至关重要,应该是处处都小心谨慎才是。邂逅一个陌生人,还不了解他的底细,就让全家人与他“行止与俱”,未免失之大意。但是与此相反,妻子庚娘却有不同的表现。两人在家中的地位不同,担负的责任不同,而处事的态度和办法却有高低智愚之别。这样对比起来写,对人物的刻画,就更富于表现力。“至河上,女隐告金曰:‘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中叵测也。”作为女眷,她能有这样高的警惕,而且有所觉察后就立即提醒丈夫,实在难能可贵。更重要的是,她的警惕并不是出于女人的过分小心,而是出于她的细心观察。她发现那个姓王的人老是盯着她,而且是贼眉贼眼色迷迷的,因而判定此人心中不怀好意。庚娘的细心和警惕,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同时又为下文伏笔。蒲松龄写小说,总是前有伏笔,后有照应,无论情节有多么曲折和出人意料,仍然让你感受到文脉的连贯和清晰流畅。注意及此,就会有不同的艺术感受。听了庚娘的话,“金诺之”。这个回答并不能让读者放心,因为随后就发现,这只是随口答应,漫不经心,行动上并没有及时作出防范处置。单是对途中偶遇的这个王十八的态度,就已经初步地显示出夫妇二人在眼光和识见上的差别。

接着就写那个自称王十八的人一系列的行动。情况相当复杂,有令人生疑之处,也有似乎可以让人放心之处。正因为情况复杂,才更能显示出不同人物的不同认识和判断,从而见出智愚和高低。王十八对金氏一家人的帮助,表现得异常热心:“王殷勤,觅巨舟,代金运装,劬劳臻至。”在一般的情况下,过分热心总是会引起人的警惕。前面一直没有交代金家在逃难时携带有很多行李,这里的“巨舟”、“运装”等,都是由写王姓的安排顺笔带出的。这里写得很自然,也很含蓄,有作者的匠心。联系到前面介绍夫妇二人的家庭出身,就给了我们这样的暗示,金家逃难时必定带有不少财物;而王姓的这一热心安排,也让人怀疑他很可能有觊觎之心。对王这样的安排,金的第一反应是“不忍却”,就是不好意思拒绝。第二反应是“又念其携有少妇,应亦无他”。小说的艺术描写,有时很概括,有时又很细致。不论概括和细致,都同样写得精练。对金的这种既矛盾又作了自我宽解的反应,文字不多,从表现的效果来说,却写得相当细致。这几句描写,至少具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说明金在听了妻子的提醒后还是有所警惕的,对王的过分热心也是心存疑虑;但因为王带着妻子就因此而放心,又说明他并没有真正提高警惕,将妻子的提醒放到心里去。这些简单的描写,都起到了对夫妻二人不同眼光和识见的更深入一层揭示的作用。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小说又从庚娘的角度,顺带插写了一句王妻的表现:“妇与庚娘同居,意度亦颇温婉。”这一笔也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王妇温婉的意度(“意度”二字当是指精神情感方面的表现),是庚娘在与其同处中亲身感受到的,以庚娘敏锐的观察力和高度的警觉,这感受应该真实可信。对王妇的这一句简单的点示,又开启了下文的重要情节,使这个人物在小说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这简单的十二个字,是小说在艺术表现上高度浓缩的一个典型例子。从小说描写所取的角度和内容来看,都留给我们许多想象的空间:二人如何相处,温婉的意度又有什么样的具体表现,庚娘内心有怎样的感受等等,足可以扩展为长篇小说中的一个章节。

金氏举家随王登上“巨舟”后,有这样一段描写:“王坐舡头上,与橹人倾语,似其熟识戚好。”他是本地人,与驾船人相熟也属常情,但“倾语”二字,细味却有弦外之音。接着有一段文字极为精彩,在写景中又穿插进一段人物的内心活动,写出了极美之景,同时也是极险之景。“日落,水程迢递,漫漫不辩南北。金四顾幽险,颇涉疑怪”。在一片茫茫水域中,夕阳西下,确是幽境,但因幽而藏险,连本来麻痺大意的金大用,也不免有些担心。“顷之,皎月初升,见弥望皆芦苇”。这段写景,令我们想起《水浒传》中写武松走上景阳岗时那轮红日慢慢西坠的景象,是美景,同时也是险景,是老虎将要跳出来时的吓人之景。这里有初升的皎洁的月光,朦胧地笼罩着无边无际的芦苇,同样是美景,但同时也是强盗即将动手的吓人之景。

船停泊下来,王与驾船人显然是早有预谋,动手的时机到了。果然,他们连手相继杀害了金氏全家三人:“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因外面有皎洁的月光,有开阔的茫茫水域,故特邀金家人出来一豁心目;而真实的目的却是到了幽险之地,正是他们下手的好地方。王“乃乘间挤金入水”。杀一人。“金父见之,欲号。舟人以篙築之,亦溺”。杀二人。这次是舟人下手,照应前面“倾语”二字,分别处置,显然是早就谋划好的。“生母闻声出窥,又筑溺之”。杀三人。这时“王始喊救”,以此来掩人耳目。金全家四口,已杀三人,只剩下庚娘一人。我们相信庚娘是不会被杀的,因为她是王十八猎获的目标,前面已有明确的点示,而在杀了三人之后“喊救”也证实了这一点。这时面临一个严重的局面,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如何来对付这伙穷凶极恶的坏人。这就造成一个巨大的悬念,读者于爱恨惊惧中,对庚娘的智与勇,安与危,生与死,既有期待又有担心。

处此绝境,小说这才转过笔来浓墨重彩地描写庚娘。“母出时,庚娘在后,已微窥之”。这几句描写,与前面写她的警惕和对金的提醒是相呼应的。没有前面的警觉,也就不会有这时的“微窥之”。“微窥”就是偷偷地仔细观察。这是她前面表现出的高度警觉性的延续,也是她一直存有疑惧之心的必然表现。更令人惊异的是,她在全家人被害而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时,身处险境,危在旦夕,却有如此从容平静的表现:“既闻一家尽溺,即亦不惊。但哭曰:‘翁姑俱没,我安适归!”处巨变而“不惊”,表现了她超乎寻常的沉稳、镇定和大智大勇。只说“翁姑俱没”而不提丈夫,其间自有她的谋虑;紧接下来一句“我安适归”,就透露出她的机智,是深知对方心理并投其所好的一种引诱。由此,我们可以想见并进而相信,她在这孤立无援万分危急的瞬间,不惊、不慌、不乱,就迅速地作出谋划,包括如何脱险,乃至如何复仇,就都有了一个初步的盘算。她的心智、勇气和沉稳、机警,都是大大地超出于一般的须眉男子之上的。

果然,“王入劝:‘娘子勿忧,请从我至金陵。家中田庐,颇足赡给,保无忧也。”他的罪恶目标确实是要霸占庚娘为妻。在回金陵的路上,发生了两件事情,都很重要。一件是,王迫不及待地就要占有庚娘,刚入暮就向庚娘求欢,被庚娘以正适经期婉拒。第二件却是一件大事,王十八竟然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妻子。整个过程不采用直接描写,而是从当事人庚娘的耳闻写出,反而显得更为真切。王遭庚娘拒绝后,“乃就妇宿。初更既尽,夫妇喧競,不知何由。但闻妇曰:‘若所为,雷霆恐碎汝颅矣!王乃挝妇。妇呼曰:‘便死休!诚不愿为杀人贼妇!王吼怒,捽妇出。便闻骨董一声,遂哗言妇溺矣。”前面从与庚娘的相处写王妇性情之温婉,这里又通过庚娘之亲闻写她思想品格的正直和刚毅不屈。这是她在对待不同人物时的不同态度,两方面结合起来,才是她思想性格的完整体现。写她刚毅正直的这一段,同前面一样,也给我们留下了艺术想象的空间:在丈夫做恶之前和之时,她一定已经做过无数次坚决而又激烈的反对,这才会有最后不惜以生命作代价来抗争的壮烈之举。她身为贼人之妻,是非分明,爱憎强烈,能义正辞严地斥责丈夫作贼的不仁不义,并不惜以死来与之决裂。其眼光、识见、勇气,以及她做人的精神品格,都不失为女中丈夫,可以与庚娘比肩而无愧色,宜乎后文以姊妹视之。

庚娘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子,她活着不只为保护自己,而主要是为了替丈夫和翁姑复仇。但又必须先保护好自己,才能有机会报仇雪恨。在恶人身边,保护自己难,复仇更难。整个过程,充分地展现了她的沉稳、机智和勇敢。先是一回到金陵王家,王即引庚娘见其母,并谎称旧妇堕水死,庚娘为续娶之新妇。“归房,又欲犯之”。一个孤苦无援的弱女子,面对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将对自己进行性侵犯,如何保护自己,并最后克敌制胜,实现复仇的愿望,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且看庚娘是如何表现的:“庚娘笑曰:‘三十许男子,尚未经人道耶?市儿初合卺,亦须一杯薄浆酒;汝家沃饶,当即不难。清醒相对,是何体段?”庚娘是冷静而又笑着说出这番话的,中心意思是喜庆事必须喝酒,不仅合情合理,而且是顺从对方的意愿,投合对方的心理,可以断定王十八是乐于接受的。果然,“王喜,具酒对酌”。但明伦在这里有一段评论,将庚娘此举赞誉为古代英雄中的“谈笑却雄兵者”。就她所表现出的胆识、勇气、智慧来看,这六个字庚娘完全当得起。

下文接写她杀人报仇,惊心动魄,读来却不仅感到痛快淋漓,而且敬重之情油然而生。整个过程分为三个阶段来写。第一阶段是劝王饮酒,这是制胜的准备,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庚娘执爵,劝酬殷恳。王渐醉,辞不饮。庚娘引巨椀,强媚劝之。王不忍拒,又饮之。”小说用词极有讲究,“殷恳”、“强媚”,都是既切合庚娘的身份和所处的特定情境,又富于感情色彩并能表现人物的心理特征的。第二阶段是写她刺杀仇人:“于是酣醉,裸脱促寝。庚娘撤器灭烛,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项,王犹捉臂作昵声。”前面写在庚娘“强媚劝之”时的“不忍拒”,和这里临死而不知的“犹捉臂作昵声”,都是写烂醉如泥而色迷心窍者的传神之笔。看庚娘行事,一丝不乱,就知道她早有周密的谋划,做了充分的准备。但因为在黑暗中行动,加上女子手上无力,事情并非一帆风顺:“庚娘力切之,不死,号而起;又挥之,始殪。”行刺中出现波折,写得极为简练,但符合特定情景,非常真实。第三阶段是写惊动了王的家人,庚娘根据情况做了不同的应急处置:“媪彷彿有闻(‘彷彿二字用得准确),趋问之。女亦杀之。”而王的弟弟就不好对付了:“王弟十九觉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钝鈌不可入,启户而奔。”“钝鈌”二字呼应上文“力切之,不死”五字,极真实。刀的钝鈌,可能临时找来一把刀,无可选择,原本如此;也可能是杀十八时用力切、挥所造成。不管是哪种情况,都符合当时的实情实景。“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既然要复仇,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小说是这样描写她死后情景的:“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丽如生。”“色丽如生”四字,赞美之意,尽在其中。“共验王尸,见窗上一函,开视,则女备述其冤状”。这一方面说明,她在行动之前已在各方面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包括不免一死;再一方面说明,她杀人是为了复仇申冤,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杀人杀得正气凛然,光明磊落。作者为了充分表达他对庚娘的赞颂之情,又特加一段众人的反应:“群以为烈,谋敛赀作殡。天明,集视者数千人;见其容,皆朝拜之。终日间,得金百,于是葬诸南郊。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痤藏丰满焉。”这最后几句,是表现众人对她的同情、赞颂和抚恤,但同时又为后文写盗墓,为她的起死回生伏笔。

金生被害,庚娘为复仇而自杀,两个主人公的生命先后终结,同时恶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故事到此,人物形象已经有了较为完美的表现,情节结构也算完整,可以结束,似乎也应该结束。但作者却意犹未尽,他怀着强烈的爱和恨,又敷演出一大段出乎读者意想之外的故事,生生地把一个本来是悲剧的结局,改变成为一个喜剧的结局。

这一大段情节,内容丰富,奇峭多变,引人入胜。先是回过头去补叙金生的获救。这是一次偶然的机遇,却是蒲松龄在艺术上的刻意安排。金生落水后,“浮片板上,得不死”。漂流到淮上,被一条小舟所救,而这小舟是当地的一个姓尹的富民专为营救溺水者而设置的。金生被救后得到好心的尹翁优厚善待,留下来教他的儿子读书。在此期间,他被害父母的遗体被人打捞上来,又由尹翁出资置棺安葬。接着又展现了一段令人意想不到的情节,有人打捞上来一个妇女,“自言金生其夫”。庚娘明明死后已被葬于南郊,怎么又会从河里打捞上来呢?金生往见,才发现并不是庚娘,而是杀人者王十八的妻子。王妇哭着哀求金生收留她做妻子。因庚娘之亡而悲伤,金予以拒绝。尹翁相劝,金亦以居丧为辞;且言将要复仇,亦恐为“细弱”(女子)所累。王妇回答得非常聪明得体:“如君言,脱庚娘犹在,将以报仇居丧而去之耶?”尹翁觉得她讲得很有道理,但又不便强求金生同意,于是“请暂代为收养,金乃许之”。王妇明大义、识大体,既尽到妻子之责,又不强争夫妻之名。金葬父母时,“妇縗絰哭泣,如丧翁姑”。金将赴广陵报仇,王妇劝止说:“妾唐氏,祖居金陵,与豺子同乡。前言广陵者,诈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党,仇不能复,只取祸耳。”此时点明王妇姓唐,非常必要,因为她是除男女主人公之外的重要人物,不能让她连姓氏也没有。她之所言不仅有理,而且充满了对金生真诚的关爱。这时突然传来庚娘复仇而死的消息,使情节陡起波澜。金生听说后,既高兴(为她复仇成功),又悲痛,既而明确要辞掉王妇,否则感到负心再娶,对不起庚娘,但王妇“以业有成说,不肯中离,愿自居于媵妾”相对。两人真正的成婚,又经历了一番曲折。因为平定李自成之乱,尹翁的好友袁公任副将军,来访问尹翁,遇见金生,因相知爱而请为军中记室。后袁因平寇有功受赏,并及于金生,授以游击之职。这时,王妇与金生“夫妇始成合卺之礼”。情节至此,又作一小结束。下文却又出人意料地宕开一笔,写庚娘的死而复生。

金生与庚娘的相见,奇幻至极,细味却又合情合理。不是先写庚娘如何复生,而是先写金生与王妇相携至金陵为庚娘扫墓的途中,在江中船上与庚娘的意外相遇。相遇的过程也写得极为曲折,显得离奇而又扑朔迷离。金生与妇漾舟中流,在船中见一艇过,其中一少妇颇类庚娘。舟穿行很快,少妇也从对面的船窗中窥金,此时的神情更像庚娘。但金“惊疑不敢追问”,突然急中生智,想到用当年两人在闺中的“隐谑”来试探,结果得到了对方的回应。“金大惊,返棹近之,真庚娘”。于是,“青衣扶过舟,相抱哀哭,伤感行旅”。

金生与庚娘相见,是一件大喜事,却又面临一个棘手的新问题,即唐氏与庚娘的关系如何处理。但两位都不仅是世间少见的女中英杰,而且还是有识见、有智慧,胸襟开阔,处事有方的贤淑女性,所以化难为易,事情很快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先是“唐氏以嫡礼见庚娘”,照应前文写她有“愿自居于媵妾”的诺言。当庚娘得知事情的原由后,十分谦逊,“执手曰:‘同舟一话(照应前文“妇与庚娘同居”),心常不忘,不图吴越一家矣(庚娘心中恩与仇分得清清楚楚)。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何以此礼相向?”“乃以齿序,唐少庚娘一岁,妹之”。两人在年龄上是姊妹,在品德、胸怀、度量上也是姊妹,是双美,也是双杰。这正是蒲松龄精心构想的理想的艺术处理。

最后才补叙庚娘死而复生的过程。奇幻,却写得栩栩如生,虽有不经之处,却同时符合作者和读者的愿望。庚娘既葬之后,不知经历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一个人呼叫:“庚娘,汝夫不死,尚当重圆。”这是什么人,会在庚娘的墓穴中来向她呼唤指点呢?作者没有说明,这显然是托之于神的声音,其实也就是蒲松龄本人的声音。而庚娘的真正复活,却是得力于一群恶少盗墓才得以实现的。这就完全可能是现实生活中的真情实事。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这群盗墓恶少,也是有人性、有良心的。他们在正准备搜刮墓中的陪葬物时,“见庚娘犹活,相共骇惧”。庚娘因怕遭到伤害,就哀求他们:一是感谢他们来使得自己能重见天日;二是愿将头上的簪珥,全部奉送给他们;三是还可以将她出卖为尼姑,以此让他们能再换得一点钱,她还承诺不向外界泄露他们盗墓的行为,但是这群盗墓恶少听后却有出人意料的表现。他们说:“娘子贞烈,神人共钦。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作此不仁。但无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后来这群恶少在得到庚娘所赠的珠饰后,还将庚娘介绍给守寡的镇江耿夫人。“耿夫人,巨家,寡媪自度。见庚娘大喜,以为己出”。后庚娘讲述了他们的不幸遭遇,并偕金“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数日始归。后往来不绝焉”。

这段故事真是写得曲折而又离奇。金生的死而复活(其实他只是被害,并没有真死)出于偶然,是他的幸运,在生活中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但庚娘是真正的死而复活,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埋葬了很长时间竟会有人(前面分析了,这不是人而是神,说到底就是作者蒲松龄自己)发出呼唤将她叫醒,她居然还真的就活了过来,而复活的机缘又是因为几个恶少的盗墓;盗墓贼没有将她杀害,反而好心地给她介绍了一个善良的干娘;破了的家又重新建立,夫妇二人在一场劫难之后,又过上了祥和美好的生活。这故事听起来好像有点荒唐,但恶人应该得到恶报,好人应该得到好报,这是蒲松龄的观念,也是他写作《聊斋志异》的理想和追求之一,当然也是一个正常的社会应有的逻辑。我们今天不也是常常心里口里念着“好人一生平安”么?这样看来,荒唐中也正蕴藏着真实。正常社会的正常读者,自然也会把这荒唐当做真实来读,或者说是从荒唐中读出真实,因而乐于信假为真,也乐于接受。

(责任编辑:陈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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