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蒲松龄词作中科场失意自我归因论析

2015-07-21尚继武

蒲松龄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自我意识

尚继武

摘要:蒲松龄对科场失利的自我归因有独特的认识价值。在聊斋词中,他将原因归结为品性耿直难以取悦于世、考官昏庸混淆英杰庸才和前生宿业浅薄命中注定三个方面,其中渗透着蒲松龄自觉的自我反思意识,反映出他有直面人生困窘的勇气,以及自己与科试主客体关系的独特体认。

关键词:聊斋词;科场失意;自我归因;自我意识;论析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蒲松龄的科试历程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以声名鹊起为始,以困顿场屋为终。据胡海义、吴阳的文章,蒲松龄自康熙二年(1663)首次参加乡试铩羽而归起,至康熙四十一年(1702)最后一次应乡试 [1] 141-145 (高明阁先生《蒲松龄的一生》一文依据蒲氏诗作及拟表等材料考证认为,蒲松龄最后一次应乡试当在康熙四十四年。见《蒲松龄研究集刊》第二辑)止,四十年间频频碰壁,屡试不中。研究者在寄予无限同情与惋惜之余,也力图揭示其久困不售的种种原因。就已有成果来看,研究者往往站在“他者”的立场探究对蒲松龄未能中式的原因,相对忽略了蒲松龄的“自我归因”;即便注意到了蒲氏的“自我归因”,但往往着眼自我归因的主观性而予以否定,忽视了“自我归因”在反映蒲氏自我意识方面的独特价值。本文试结合蒲松龄的词作分析其对科场失利的自我归因,进而揭示背后隐藏的自我意识,以深化对蒲松龄的认识。

关于蒲松龄乡试屡遭黜落的原因,研究者善于知人论世,从社会根源和蒲氏自身等方面加以分析。如有人指出主要原因有三条:一是由于科举本身的弊端以及考官的昏馈;二是清代乡试录取名额有严格限制,蒲松龄应试时代额数锐减;三是清初科举命题、阅卷之制变换不定,士子难于应付 [2]253-265。有人认为与蒲松龄为生计奔波不能专心举业、长期坐馆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以及蒲松龄出身贫寒等因素有密切关系。有人甚至将罪责归于赏誉蒲松龄的施闰章,“是他一开始就把蒲松龄科举考试写作的路给指‘错了、弄‘偏了” [3]52-54。

上述归因,均属于旁观语境下的对他者际遇的逻辑推演或情理揣测,虽距蒲氏落第的真正原因不远,但是要说全中,也未必立得住脚。毕竟,在同样的社会条件、制度背景和身份前提下,仍然有众多文士不仅名列乙榜而且顺利晋身甲科,上述情况不足以成为致使蒲松龄乡试失败的直接原因。因此,不能一味站在蒲松龄身外旁观,而应走进蒲氏心灵深处,将蒲氏的自我归因与作为研究者立场的归因融会参照,才有利于深入而准确地探析蒲松龄落第的真正原因。换句话说,蒲松龄的自我归因,应该作为分析其失败原因的重要依据,最起码是重要线索。

有的研究者注意到了蒲松龄将自己乡试失败归咎于头脑昏聩不辨佳文、两眼浊浊不识真才的考官和昏暗贪腐、营私舞弊的科场,然而却认为这样的自我归因“未必客观”而否认其合理性和独特价值。在笔者看来,自我归因与自我归因的正确性与否,具有不同的认识价值。不能因蒲松龄的自我归因具有主观性和可能有误而漠视或者简单地加以否定了事。自我归因是否正确,反映了蒲松龄是否具有科学的理性认识能力,折射出他对社会与自我关系把握的深度与精度;而有无自我归因,反映了蒲松龄是否有自觉的“自我意识”,折射出他在科举考试面前的主体性思考。他的自我归因即使不合乎客观事实,或者说即便归因并非他内心认定的“真正因由”,一旦书写出来,就成为一种有意味的、有价值的话语表达,流露出他在某一具体语境下潜流在心底的微妙心绪。

蒲氏自我归因在他很多作品里都有反映,其小说、诗歌等作品自不待说,即便是数量不多的聊斋词也蕴含着蒲氏对科场失利原因的自我认定。清顺康年间,诗庄词媚、词以婉约为宗、以艳情为主的美学追求逐渐式微,词成为当时文人士子抒情言志的重要工具。与蒲松龄交游唱和的毕际有与其时词坛名宿陈维崧等有交往,参加过扬州唱和、秋水轩唱和等重大词坛活动,蒲松龄还代毕际有写过回复陈维崧的书信《答陈翰林书》。在词的创作方面,蒲松龄不仅会受到毕、陈二人的影响,还有主动融入时代风气的意识,他的《贺新凉》题注中“用秋水轩唱和韵”即是明证。发生在康熙十年秋的“秋水轩唱和”影响极大,波及范围广,虽然没有提出任何主张和宗旨,但从文字中可以感受到“心骨俱清”为貌、“纵横排宕”其神的“离心”情绪,篇中激射出“莫名的悲凉和惆怅、难以言传的郁积” [4]117。阳羡词派推尊词体、贵情重真、崇意主情的词学理论影响以及秋水轩唱和自然形成的整体美学取向的风气所及,蒲松龄没有将词视为简单的“小技”、“诗余”,而是将它作为指摘现实黑暗、宣泄心灵郁愤的书写方式,在词篇寄予着他对人生挫折的理性思考或激情批判。对我们来说,聊斋词在深入分析并把握蒲松龄心灵深处隐藏的情感体验、复杂心绪、自我意识等有重要的价值。比如,作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的《大圣乐》和作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醉太平》,均直接点明了考试不中的具体原因。特别是后一场的头场试罢,考官已经打算取蒲松龄为解元。不料,二场考试中蒲松龄患病不获终试,主司深为惋惜。显然,这两次失败偶然性较大,与考官昏庸、科场腐败与否无直接关联。仅凭这两首词作就可看出,将蒲松龄科场失意的激愤苦闷完全归结为对科举制度的不满与批判,似乎有些牵强附会,甚至有拔高蒲氏思想的嫌疑。于此可见,蒲松龄词作的自我归因与小说、诗歌中的自我归因还是有区别的,值得深入细致地加以分析。

蒲松龄现存词,赵蔚芝先生辑佚整理为117阙 [5]2,其中一阙存目而无辞,另有两首《菩萨蛮》与其他两篇文字略有不同,似为初稿、定稿关系(以下文中所引蒲松龄词作均出自该书,不再一一注明出处)。直接涉及科场失意的,除了上文提到的两阙外,还有《大江东去·寄王如水》、《沁园春·戏作》、《念奴娇》(韶华易逝去)、《念奴娇》(前身何似)、《贺新凉》(枕畔堆书卷)、《贺新凉》(驴背装书卷)、《大江东去》(龙泉知我)、《露华》(黄须呜咽)、《金缕曲·形赠影》、《金缕曲·影答形》、《昼锦堂·秋兴》计11阙。有的词篇虽未直接涉及,但其情感的生发抒写与科场失意有紧密关联,包括《沁园春·岁暮唐太史留饮》、《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作》、《鼓笛慢·咏风筝》、《玲珑四犯·咏风筝》、《满庭芳》(户折桑麻)、《满庭芳》(梧叶飘黄)、《满庭芳》(芳月窥床)、《大圣乐·自遣》、《满江红·夜霁》、《水调歌头·送毕韦仲东旋》、《金缕曲·影赠形》、《金缕曲·形答影》、《沁园春·闻宣四兄病笃》等13阙。二者相加占总篇目五分之一强,分量之重可见一斑。综观上述词作的题材内容、思想情感,可看出蒲松龄科场失败的自我归因可以简要总括为三个方面:一是考官的因素,二是自身的因素,三是命运的因素。待一一述之。

1.磊落钦崎:高情不随世风流

蒲松龄性格耿直,为人诚朴怀义。其子蒲箬称他“天性伉直,引嫌不避怨,不阿贵显。即平素交情始饴,而苟其情乖骨肉,势逼里党,辄面折而廷争之……” [6]283对自己的性格,蒲松龄在词作中有清醒的体认。《庆清朝慢·卧病》说自己“自分平生强项”,不畏强暴,不附流俗;《金缕曲·形赠影》称自己的“形”“似梅花寒骨相”,而评自己的“影”“更比梅花瘦。”在《金缕曲·影答形》、《念奴娇》(我狂生耳)、《满庭芳》(梧叶飘黄)、《露华》(黄须呜咽)、《沁园春·岁暮唐太史留饮》等词作中,他多次用“磊落嵚崎”“骯髒”“狂”等评价自我。同时,蒲松龄也意识到这样的性格容易遭致排斥甚至敌视,不无忧心地说:“只恐含沙多鬼域,慎观河、莫叹容颜绉。”(《金缕曲·形赠影》)

基于对自己性格负面社会作用的认识,蒲松龄将自己磊落不从流俗、奇崛不尚媚骨的品性视为导致遭际坎坷的原因。在《金缕曲·影答形》里他感慨“磊落嵚崎谁拔汝,揽镜共嗟头白。”《露华》(黄须呜咽)在为自己保持“历落嵚崎尤绝”性格而骄傲的同时,也想到一生遭遇的波折:“念骯髒生平,应遭磨折。深悔风檐雪几,髭断神竭。”但并不后悔,反而满怀慷慨激昂——“不觉五岳填胸,一片雄襟豪发”。《大江东去》(龙泉知我)写自己落榜之后,不仅没有怨愤后悔,反而为自己摆脱了与那些无真才实学的“关左伟男,江东豪曲”作同年的机会而庆幸。面对自己“鬓发已催,头颅如故”的功名难成,眼看那些“龌龊佣奴,跳梁伧父”反倒“举足能教天意随”,蒲松龄未免有失意惆怅。他故作游戏语,想象自己效仿他人以巧言令色取悦当路,以斜肩谄媚赚来富贵,但随即被自己不肯折腰权贵、讨好世俗的人格操守所否定:“抛来富贵,鬼面方除另易衣。旋回首,向天公实告,前乃相欺。”(《沁园春·戏作》)

蒲松龄将穷困偃蹇归因于世风沦丧而自己方正耿直,是符合他实际情况的。虽然目前没有证据证明,某些考官不录用蒲松龄是因为他的性情耿直、嫉恶如仇,但是,假如蒲松龄肯附从流俗、舍弃清操,借助外力顺利登上乡试榜,不是没有可能的。蒲松龄与台阁重臣王士禛、山东按察使喻成龙、提督山东学院黄叔琳等官员均有私务来往和诗文赠答。现存资料显示,在与这些达官贵人的交往中,蒲松龄保持着独立的人格,有读书人做人的道德底线。他清高自赏,真心期待这些官员在赏识他的才华的基础上拔擢自己,而不是因为私交枉法抬举自己。可以说,蒲松龄的这种归因很有固穷取义、持节自爱的气格风范,比归因于考官指责考官的有眼无珠,多了一份君子坦荡荡的梗概志气。因此,这些词作既不做穷途悲叹痛哭的惺惺之态,也不诿过于人,渗透着蒲松龄独特的傲岸不群、孤标自持的人格魅力,自有一股感发人心的力量。

2.天孙老矣:考官昏聩弃美玉

蒲松龄应童子试便显露锋芒,对科举之路充满了一举青云、鹏程万里的憧憬。然而,造化弄人,文章憎命,对蒲松龄来说,乡试一关难如登天。蒲松龄认为,自己多舛的命运与考官有直接关系,于是在词作中将屡遭黜落的一腔郁闷激愤向考官宣泄。在《大江东去·寄王如水》中,他直陈心痛:“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以“天孙”比喻考官,先以一个“老”字总领,引发对考官眼光识力、评文境界已经陈腐老旧不能赏拔时俊的联想,继而以颠倒英杰庸才、哭杀卞和、致使自己与友人如“病鲤暴腮,飞鸿铩羽”等揭露其“老”对自己和朋友带来的伤害,字里行间弥漫着凄怨、愤懑、痛楚交混而成的难以排遣的情绪。下阕则以“糊眼冬烘鬼梦时”白描似的笔触,传神地点出了考官昏庸不明,全无自主见识,似受着鬼怪操纵选录文士。而那些没有真才实学人之所以顺利高中,都是由黑白不分、贤愚混淆的考官一手造成:“尽教造化颠倒,风流不减,郢中白雪。掩口胡卢,看连城双璧,燕石何别。”(《大江东去》)

词作中蒲松龄对考官的态度与其在小说、诗歌中对考官的态度是相同的,但在批评的激烈程度和频度方面,却远不如后者,有时还表现出矛盾的心态。如面对自己“年年作客,冷月笑征魂”而又贫病交加的孤独凄凉处境,将对自己落拓遭际根由的反思指向了命运,而不是指责考官:“贫病皆由夙业,遭颠跛敢怨天孙!”(《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特别康熙二十六年、二十九年的两次乡试失败,蒲松龄明确知道被黜落的因由,分别作一首词以为记。前一首为《大圣乐》(得意疾书),极写“越幅”被黜的六神无主、悔痛彻骨、羞愧郁闷的复杂情怀。其中“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嗒然垂首归去,何以见江东父老乎”等词句对自己情态心境的描写,与《聊斋志异·王子安》中作者借“异史氏”之口对落第举子的描绘可谓异曲同工。后一首《醉太平》(风檐寒灯)中痛苦后悔的成分明显少,激愤之情也全无,自嘲的意味更加浓郁:“熬场半生。回头自笑濛腾。”他把自己比喻生养孩子的母亲,竟然犯了低级错误:“将孩儿倒绷。”

由此可见,蒲松龄在词篇中流露出的对考官的态度处于摇摆之中。凡是不明就里(或者说虽然明就里却不好明说)的失败,一腔郁愤往往撒向考官;而清楚知道原因的失败,则更多悔恨自己的行为。这反映出他对科场屡试屡败的惯性认识和反应:受挫后的负面情绪需要发泄,衡文取士的考官自然成了他诉说不平、抨击怒骂的对象;而在心底,蒲松龄未必视所有的考官均为无才无德之人,我们不能因为词作中指责考官糊涂昏庸、不辨贤愚,或者揭露考官贪财墨法、任人唯亲,就简单认为蒲松龄遭遇的考官与他笔下昏聩的考官属于同类。

3.宿业根浅:应是前缘误今生

蒲松龄作于康熙十八年(1679)己未春的《聊斋自志》认为自己是僧人转世,而自己终苦一生、困顿坎坷的遭际,早为前世因缘所定:“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 [7]276与之呼应,其词作中也有多篇论及这样的话题,将科场失利归咎于前世宿业浅薄。在《贺新凉》(枕畔堆书卷)、《贺新凉》(驴背装书卷)、《沁园春·戏作》、《庆清朝慢》(磊落生平)等作品中,蒲松龄一再嗟叹自己三生福薄、宿业根浅。在《贺新凉》(枕畔堆书卷)一词的篇尾,他作了简洁的附注——“首调自谓也”,点明词意在自嗟身世。在此词中,他将自己比作“蚕”,将功名比作“茧”,但“蚕将老,未能成茧”,造成今生遗憾的根本原因是“福业根茎浅”“黔娄命薄难通显”。他经常慨叹“前身何似?想半生贫贱,不偿业果。”(《念奴娇》)“前世瞿昙枯淡骨,寸怀中元自尘缘浅。谁复望,云霄展?”(《贺新凉》)“想溷边花朵,今生误落;尘中福业,前世或亏。”(《沁园春·戏作》)

一生近四十年在乡试路上蹒跚前行,却孜孜以求不肯放弃初衷,蒲松龄经常认为自己“剑光空倚,梅花羞弄”(《满江红·夜霁》),一切均由命运作了安排:“镜映空花,尘栖弱草,何苦营营!信天操铁籍,无劳计算;人如蚕茧,自取缠萦。”(《沁园春·闻宣四兄病笃》)。可以说“前世瞿昙”已经成为蒲松龄后半生的一个极富隐喻性的、具有命运昭示铁限的“意象”。有时一件小事,也会引发他对命运拘禁的无限遐思。毕韦仲邀请他欣赏桂花,因病足不能赴约,他竟联想到“蟾宫折桂”牵引出对命运的感慨:“道蟾宫摘赠,嫦娥粉指印娟娟。原自分,三生薄命,与若无缘。”(《庆清朝慢》)对夙缘命运操控一生的执念,使得蒲松龄有时近于痴狂迷惑,向苍天追问功名:“今日否,甚时泰?天公未有回笺。华发全无公道,偏上愁颠。”(《昼锦堂·秋兴》)“苦恨何时了,矫首问弯苍。”(《水调歌头·送毕韦仲东旋》)

毋庸置疑,这是具有浓郁佛教色彩、宿命意识的失败归因。细玩上述词篇,其中屡屡出现“半生”“渐老”“华发”等文辞,创作时间应该与《聊斋自志》同时或其后,也即作于蒲松龄四十岁前后或大多在其后。人生四十不惑,回顾前半生,蒲松龄对功名不成颇有人力难以胜天的深沉感慨。于此可见蒲松龄受佛教因缘生灭、轮回报应等观念的影响之深重。但是,他以此来衡论自己科试路上的成败得失,乃是对失败背后隐藏的社会原因、自身原因认识不透而导致的理性掩饰,而非自我的迷失。

蒲松龄在词作中书写出的对失败人生的归因,为认识、评析他一生遭际的不幸根由提供了属于“自我”的心灵编码,借此我们可以触摸到背后隐含的自我意识,而“自我意识是自觉的主动的意识,它将自我对象化,直面自我、解剖自我、重建自我……” [8]15其中包蕴着到一个更加真实、复杂的聊斋先生。

聊斋词关于科场失败的自我归因显示,蒲松龄有直面人生困窘的勇气和自我反思的自觉意识,但缺少剖析自我的深度。年年失望年年望,场场挣扎场场输,面对四十年漫长岁月中的失败,蒲松龄没有刻意回避掩饰,也没有故作高蹈语以超越失败带来的痛苦与羞愧,相反在词作中多方面追问失利原因所在。在聊斋词中,蒲松龄自己认定科场失败的原因,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归咎于外因,包括考官不能公平取士和命运注定;一类归因于自身,即自己的人格特异,不同流俗。对外因的思考和认定并非聊斋词思想情感的独特价值所在。归咎考官原是封建士子倾泻自己失望怨怒之情的特征性心态,特别当科场存在营私舞弊、贪腐滥选的导火索时,考官们更易成为应举士子负面情绪的倾泻对象(上文分析已指出,蒲松龄词作对考官批评的怒火并不猛烈);归咎于命运更是有荒诞的色彩。最有价值的归因是蒲松龄深刻而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品行操守与科场失败之间的关联,这种归因虽然并不完全正确,却是具有鲜明“聊斋”特征的归因。周济论词云:“(词)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未雨绸缪,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 [9]193 蒲松龄的词作主要抒写“独清独醒”的情怀,不但抒写了独特的人生体验,包含落第后苦闷失望之情和愤世嫉俗的“由衷之言”,而且蕴含着一个特立独行的“自我”,有自觉的反思意识和明确的反思指向。这样的反思意识既有砥砺人格的积极意义,也有社会批判的理性价值,正是蒲松龄成为蒲松龄而不是范进、周进一类人的根本原因所在。

当然,蒲松龄科场失利的自我归因也折射出了他对自我剖析得不透不深,未能触及心灵深处和自我真实。科举考试评文取士,文章优劣才是中与不中的根本因素。虽然考官衡文有一定的主观性,但是对八股文之优劣的评价在一定时期内还是有公认标准的,举子的制艺是否合乎规范,完全可以通过具体分析作出较为中肯的评判。胡海义、吴阳敏锐地指出了蒲松龄制艺的弊处:在“辞”的层面上违反了“真”与“正”的标准,在“理”的层面上违反了“清”、“真”的标准,“法”层面上违反了“雅”的标准,这才是蒲松龄屡试不中的主要原因 [1]141-145,可谓切中肯綮而深刻透辟。而欲使制艺合乎规范辞气严正、论理清真、法式规雅,学问积累、专心苦练是必经之途。然而,从友人书信、赠诗以及蒲松龄自己的创作实际看,他爱好繁杂,用力不专、重才情轻学思,导致了制艺难以日渐精进。比如,孙蕙就认为蒲松龄以“鬼狐史”抒发“磊块愁”的创作与举业风气相左,劝他在八股文上多下功夫——“兄台绝顶聪明,稍一敏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不知肯以鄙言作瑱否耶?”友人张笃庆甚至两次写诗劝他为功名放弃创作:“此后还期俱努力,聊斋且莫竞谈空。”“谈空误入《夷坚志》,……磋跎老大负平生。” [10]147-148

以才气见识论,蒲松龄不会看不到自己制艺与衡文标准的差距,更不会意识不到导致自己制艺不精的原因所在。然而,他不仅在词作中未触及自己制艺之敝,在诗文、小说中也很少谈及这一问题,说明心底还是有隐痛的,或许还有“私心”的。在凭一股不服输的精神不断冲击科考的同时,蒲松龄为了生计先后在王家、毕家坐馆教书,特别在毕家教诲子弟长达三十年。一旦坐而论文剖析制艺,直面自己的文章与时文规范相左之处,则不但说服自己在科举道路上坚持探求的信念因此而动摇,自己冲击功名的根基不牢,甚至其坐馆教书的合理性也会受到质疑,这恐怕是蒲松龄不忍触及也不能触及的底线。他更不愿舍弃那些所谓分神劳心的“杂著”,将所有的精力心神均用在八股制艺上,因为在长期的挫折中和坐馆生活中,小说、俚曲以及其他杂著的创作已经成为孤独困窘心灵的不可或缺的慰藉,所谓“渴病秋风犹卖赋,不数茂陵阿犬。无聊赖,著书能免。”(《贺新凉·读宣四兄见和之作,复叠前韵》)

在上述自我归因中,还蕴含着蒲松龄对自己与科举考试(制度)关系的体认。将人生受挫归因于考官,是将责任归咎于考试(制度)实施中的人为因素而非科举考试(制度),则可以抨击前者而信任后者;将人生受挫归因于操守性格和前世注定,则在科举道路上执着前行,可以坚守勇毅刚正之品性,传递不服命运播弄之独立抗争精神。聊斋词对蒲松龄受挫的经历及苦楚的书写在上文已经论析较多,现在着重谈谈词作中反映的他对科举的坚守。蒲松龄在词作中经常流露出对科举功名的不忍弃、不能弃也不愿弃的深婉情怀。在《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其四中,蒲松龄慷慨悲歌:“漫把唾壶击碎,无聊甚频拂吴钩。”这里“唾壶击碎”用的是《世说新语·豪爽》中王敦故事,王敦一边咏“老骥伏栖,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边以如意击打唾壶。这个典故与“吴钩”典故一道,写出了蒲松龄强烈渴望一展抱负、仕途上有所作为的心愿。蒲松龄将自己比喻成羡慕鹰隼的伶仃病鹤,在困境中犹渴望进取(《念奴娇》我狂生耳)。有时语气不是那么豪迈,态度不是那么自信,甚至曲折达意,但汲汲于功名的情志一直是横亘于他胸间的。《大江东去·寄王如水》开篇他尚在痛恨考官黑白颠倒,结片却已经收拾心情,准备下一轮的拼搏了:“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未能免俗,亦云聊复尔尔。”他一面故作洒脱地说“请看功名富贵,有甚大低昂。只合行将去,闭眼任苍苍”,一面抱怨“梦亦有天管,不许谒槐王”,无情地隔断自己对功名的梦想(《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作》)。他嘲讽没有奇骨的风筝凭借他人之力飞上青云,但却期待自己“得何时化作风鸢去呵,看天边怎样”(《鼓笛慢·咏风筝》)。他蔑视那些凭借谄媚世俗获得富贵的人,不愿走他们的路数,“思量遍,欲仿他行径,魂梦先违”(《沁园春戏作》),但他否定的是“不义而富且贵”的获得功名富贵的方式途径,而不是功名富贵本身,对功名富贵的向往是他行走在科举道路上重要的精神力量之一。

我们无意苛求蒲松龄抛开功名利禄走向科举制度的对立面,毕竟封建社会读书人的成功出路极为单一,即使我们看透了参加科举不可为、为不成,也不能强求蒲松龄一定要有叛逆现实、抨击体制的勇气。况且,蒲松龄是一位关注现实生存状态的乡村知识分子,而不是超越尘俗的隐者,更不是挑战现实秩序的斗士。只是他对自身与科举考试(制度)的关系的体认决定了他的词作表达激愤之情和批评之意所能达到的层面和效度,把自己视为考官的挫败者,激愤与批评自然集中于考官,这犹如隔靴搔痒,触及不到科举利弊的实质,限制了他理性思考的深度,使他难以站在文化立场上审视自身的悲剧性以及探明自己苦难遭际的真正原因所在。有研究者指出,蒲松龄对科举的批判多是乡试考官,而对童生试和会试批判较少 [11]32-34,这正是蒲松龄将科场失败归因于考官的局限性所在。

而信任并坚持科举一途,就不可能站在科举之外审视其利弊,因为对科举这一客体的价值肯定甚至推崇,必然导致对自身主体性的抑制、埋没,自然也不会对科举这一客体进行自觉审视和深刻的批判。蒲松龄一直在封建功名圈子的边上徘徊,既无法走进圈子中,也无法远离圈子,这注定他做不到像李贽等文人那样,走进功名圈子后反戈一击,击中科举制度的要害所在;也不能做到像吴敬梓等人那样,站在科举之外作严峻的批判和深刻的揭露。在坚守初衷的漫长历程中,蒲松龄已经“编制顺从(科举制度——笔者所加)的思维方式和心理习惯,形成了一种自觉的顺从性格” [8]42,难以带着睿智深邃的眼光去烛照已经存续了千百年的科举制度的弊病并对其进行深刻的批判,这不是聊斋词所能承担的功能与重任。

总之,蒲松龄能在文体功能与传统诗文还有一定差异的词体中写进对自我品性的揄扬、对考官昏聩庸老的批评、对文章憎命呐喊已属难能可贵。他突破了传统的对仕途失意的书写以愤怒指责、狂放超越或穷苦哀怨为主要情感的格局,超越了浅层次展现失败现象进而探求失败的深层原因,增加了传达自我意识的修辞话语,一洗只写失败挫折的缠绵悱恻、哀怨凄楚的沉沦之气,也陶净了只抒壮志的剑拔弩张、激愤失度的狂躁之气。于是,聊斋词的面貌趋于丰富,硬语盘空的现象有,深沉绵长的成分有,沉痛彻骨的情怀也有,常常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化得到位的,则外柔内刚;化得不到位的,则难免拗折突兀,艺术上未必圆熟,却远胜聊斋词中那些戏谑之作乃至情色之作。如果在这种抒写方式基础上,蒲松龄能进一步汲取顺康词坛主流创作理论主张和经验营养,自觉地将对身世命运的感慨与对社会现实的思考融于一炉,其词学成就也许会更大。

参考文献:

[1]胡海义,吴阳.蒲松龄科举屡试不第原因考辩[J].文艺评论,2011,(6).

[2]王志民.蒲松龄屡试不第原因新探[J].蒲松龄研究,1986,(1).

[3]李锋.施闰章是蒲松龄屡试不第的“罪魁祸首”——蒲松龄科举失利原因再探[J].淄博师专

学报,2007,(2).

[4]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5]赵蔚芝.聊斋词集笺注[M].济南:黄河出版社,1999.

[6]蒲箬.清故显考岁进士候选儒学训导柳泉公行述[G]//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天津:南

开大学出版社,2002.

[7]蒲松龄.聊斋自志[G]//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8]刘广明,王志跃.中国传统人格批判[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

[9]周济.杂著[M]//邱世友.词论史论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10]马瑞芳.蒲松龄评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11]张清法.蒲松龄科举观成因探析[J].名作欣赏(理论版),2008,(4).

The Analysis of Self Attribution of Political

Frustration in Pu Songling's Poetry

SHANG Ji-wu

(Lianyungang Normal College,Lianyungang 222006,China)

Abstract: Pu Songling has some special recognition on the self attribution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failure. In the Ci of Liaozhai,he attributes the failure to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upright character,fatuous and shortsighted examiner,predestined misfortune. Pu's recognition permeates his active self reflective consciousness,reflects his courage to face the life difficulties,includes his distinctive thought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ubject of himself and the object of imperial examination.

Key words: the Ci of Liaozhai;Political Frustration;Self Attribution;Self Consciousness;Analysis

(责任编辑:陈丽华)

猜你喜欢

自我意识
传统女德与当代女大学生道德素质的养成
浅谈小学体育教学中的自我意识的培养
积极心理学视野下的体像焦虑研究
浅谈体育教学中学生自我意识的培养
宫崎骏动画中女性自我意识的建构
浅谈如何优化初中英语课堂教学
海男《关系》中人物情感关系分析
以女性主义视角分析《飘》中斯嘉丽的性格特征与命运联系
浅谈年画中人物的变化与人的自我意识觉醒
从《乌合之众》看群体中个体自我意识的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