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一生
2015-07-16徐则臣
徐则臣
天真的冷了,连风也受不了了,半夜三更来敲打我的窗户,它们想进来。这种节奏的敲打声我熟悉,这些风一定是从我的家乡来的。所有的风都来自北方的野地和村庄,我家在城市的北面。我掀开窗帘,看到风在闪烁不定的霓虹灯里东躲西藏,它们对此十分陌生。风的认识里只有光秃秃的树,野火烧光的草,路边的草堆,孩子们头上的乱发和整个村庄老人的一生。风不认识城市的路,一定是谁告诉了它们我在这里,才会爬上五楼来找我。
城市里没有风声,没有歪脖子树和草堆供它们存活下去。它们远道而来是为了唤一个人回去,是唤我吧,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家了。我从床上起来,打开北向的窗户,黑暗阔大的北风滚滚而来,像旗帜和荒沙一样悬在城市的半空,只等着我从钢筋水泥的一块堡垒里伸出头来,与我面对面,告诉我一些风中的人的消息。
我家乡的人生活在风里。离家的那天,一大早我就看见祖父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一种便携可折叠的小凳子)上。天色灰沉清冷,秋天的早上永远是一副将要下雨的模样。风很大,地上的杨树叶子转着圈堆到祖父的鞋子上。我对祖父说,进屋吧,外边冷。祖父说没事,不冷,都在风里活了一辈子了。然后问我坐火车还是汽车。我说火车,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好几遍了。祖父自言自语地把火车重复了一遍,说他夜里也梦见我坐的火车了,跑得太快,怎么叫都停不下来,他就是过来看看,我是不是已经被火车带走了。我让祖父进屋吃早饭,他也不肯,只想坐坐,守在门口的风里。那个早上我离开了家,前往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祖父拎着小马扎跟在我后面穿过巷子,风卷起的尘土擦着裤脚。我说巷子里风大,回去吧。祖父说你走你的,我想在巷子头坐坐。然后就放下小马扎坐在了路边上。村庄坐落在野地里,村前村后都是麦地,麦地上的风毫无阻碍地从村南刮到村北,沿村庄中宽阔的土路,一次次宽阔地刮过。我走了很远回过头,还看见祖父坐在风里,面对着我的背影,被风刮得有点抖。
祖父老了。风吹进他的身体。当风吹进一个人的身体里时,他就老了。二十多年来,我目睹了来来去去的风如何改变了一个人。从我记事时起,祖父一直骑着自行车带我去镇上赶集,五天一次,先在集市边的小吃摊坐下,吃逐渐涨价的油煎包子,然后到菜市旁边的空地上看小画书,风送过来青菜和肉的味道。那时候祖父骑车很稳健,再大的风也吹不倒。有风的时候我躲在祖父身后,贴着他的脊背,只能感到风像一场大水流过我抓着祖父衣服的手。长大了,自己也能骑车了,少年心性,车子骑得飞快,在去姑妈家的路上远远甩下了祖父。我停在桥头上,看见祖父顶着风吃力地蹬车。祖父骑车的速度从此慢了下去。有一天祖父从外面回来,向我们抱怨村边的路太差,除了石子就是车辙和牛蹄印。祖父说,风怎么突然就大了呢,车头都抓不稳了。但是谁都没有在意。
从菜地回家的路上,我遇到祖父从镇上回来,第一次看见祖父骑着车子在风里摇摇晃晃。祖父不经意间被风吹歪了。祖父不再骑自行车了,我们担心他出事,不让他再骑。他被风彻底地从车上吹了下来。不能骑车之后,祖父走到哪儿都拎着一个小马扎,他终于意识到很难再在风中站直了,风也不会让他长久地站在一个地方。风强迫他坐上了马扎。
一个人就这样被风吹老了。风逐渐穿过人的身体,吹走了黑发留下了白发,吹干了皮肤留下了皱纹,最后,风把祖父带到了另一个去处。我随着一阵一阵的风往前走,走着走着就长大了,最终却走进了没有风的城市,只有祖父和他的小马扎还不时吹进我的梦中。
(选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