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的两难
——论张贤亮小说的内在精神困境及其转变
2015-07-13刘衍瑞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口571158
⊙刘衍瑞[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海口 571158]
灵与肉的两难
——论张贤亮小说的内在精神困境及其转变
⊙刘衍瑞[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海口 571158]
纵观张贤亮右派劳改题材小说创作,我们发现“灵与肉”作为一条内在的精神线索贯穿于他的大部分创作,是切入文本、理解张贤亮小说创作的一个有效视角。在共同拯救目标之下,“灵”与“肉”作为两种救赎性的精神资源又有着截然相反的面向,两者所形成的悖论张力构成了张贤亮小说创作的内在精神困境。同样,随着拯救目标的消失,这种内在的精神困境及其主体建构在其后期创作中也就悄然坍塌了。
灵与肉 精神资源 精神困境 困境的坍塌
张贤亮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以自身近二十年“苦难生活”经历为素材写成的右派劳改题材小说,如果我们把“灵与肉”作为贯穿于其中的一条内在精神线索去考察他的小说创作,会发现其创作随着灵与肉结构性矛盾的变化清晰地呈现为三个不同阶段。
在张贤亮最早发表的右派劳改题材小说《灵与肉》中,其叙事建构在“肉”的抚慰与“灵”的隐退之上,把苦难演化成相濡以沫的人性温情,致使其丧失了知识分子进行历史批判的可能;1984年和1985年张贤亮分别发表了《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张贤亮不再回避历史的苦难,“灵”与“肉”作为两种救赎性的精神力量试图共同担负起解开历史症结的重任,两者截然相反的面向所形成的悖论张力,又构成了张贤亮小说创作的内在精神困境;到了198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习惯死亡》和后来的《我的菩提树》中,作者摆脱了知识分子传统所带来的思想束缚,对知识分子自身多了一分反省和批判,洞察到了从权威政治体制获得自我拯救的虚妄性。随着拯救目标的消失,“灵”与“肉”则丧失了继续作为拯救力量存在的话语空间,这种内在的精神困境及其主体建构在其后期创作中悄然坍塌了。
本文所着重考察的是张贤亮创作的后两个阶段,通过对“灵”与“肉”结构性矛盾所带来的内在精神困境的揭示,以及对随着结构性矛盾变化导致的困境坍塌的分析,将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理解张贤亮小说创作在思想认识上所历经的发展和转变。
一、灵与肉作为两种精神资源在张贤亮的右派劳改题材小说中,“灵”与“肉”是作为两种救赎性精神资源而存在的,它们试图共同担负起解开历史症结的重任。
自从春秋战国,以“道”自任的知识分子出现以来,知识分子所追求的“道统”就始终和政治权威的“政统”处于一种合谋关系。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中国很早就建立了强大稳固的集权统治,“道”需要借助一定的组织架构来形成相应的抗衡力量,它的实现与否完全取决于它的承担者“士”和政统的代表者君主之间能否保持一种适当的个人关系。①所以,“士”作为千百年来中国知识阶层的稳定群体,他们有着明显区别于西方知识分子要求超脱于政治权威、保持独立批判精神的文化传统,这样的文化传统深刻地塑造了中国知识分子独具一格的政治意识形态。
张贤亮那些带有自叙传色彩的小说,一再出现的主要人物,是被流放、劳改的右派,是被社会所遗弃的读书人。从张贤亮对自己小说主人公的命名和对他们精神追求的表达,再结合张贤亮本人的家世出身,不难看出张贤亮在他早期自叙传式小说中所流露出的对中国士的传统的追寻和仰慕,并希望通过它来解开某种历史的症结。经过“苦难的历程”,最终变成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是此时的张贤亮对历史劫难所能做出的一种正面回答。面对极度匮乏的物资生存条件,“我”所做的不是质疑在国家运作层面已经教条化和蜕化的马克思主义,反而是“越感到马克思的书是训练着我的一种思想方法,一种世界观的方法”,并相信对这种思想方法和世界观的掌握,将是自我救赎的必由之路。也正是自认为掌握着某种知识,“总使我感到劳动者和我有差异,我在精神境界上要比他们优越,属于一个较高的层次”。
这些都表明士的传统继续统领着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它一面给章永麟们灌输着家国同构的理念,让自己和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把士大夫的政治参与热情当作现实困境转机的可能;另一面,在遭受坠入社会底层的厄运之后,这种精神领域的优越感,又帮助他们维系着最后一丝尊严,使他们不至于在极度的物质匮乏面前彻底丧失对自己的身份认同。
然而饥饿和寒冷却是理论所无力抗拒的,面对生存的现实问题,张贤亮需要作出某种回答,从而使叙事具备继续演绎的可能。虽然接受西北大地上的食物和人情馈赠,会不可避免地带来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迷失,但是对于生存下去,这种选择又是必须的。张贤亮在选择理性救赎而不可得的处境下,选择了引入原乡想象的叙事力量来作为这种自我救赎可能性的补充。从小说《绿化树》开始,张贤亮笔下的西北原野将从牧马人单纯田园牧歌背景转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作为一块激荡着原始生命力的磁场,将通过土地上的辛勤劳作召唤出原始的生存本能。
在同海喜喜角逐马缨花的爱情中,他的粗野、雄豪、剽悍和对劳动的无畏都激励着章永麟成长为一个真正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试图通过不断的劳动竞赛,来追求自己的“体力劳动者”身份,而这种身份追求是在与海喜喜的一场决斗中获得确认的。正是有了自我的“体力劳动者”身份寻求意识之后,“我”对马缨花的情爱需求才能逾越到生理层面之上,成为一种情感认同和心灵渴望。体力劳动所唤回的生命力量,帮助我重新界定了现实世界,“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具有一种新的特定的意义”,这意味着“人的正常生活的恢复,又回到人的世界中来”。
在精神资源层面所展开的原乡想象,把章永麟们对女性的情爱进一步提升到母性抚慰的层次。马缨花、黄香久们对章永麟们丰沛的食物喂养,逆转了男权社会里男性和女性之间的组织结构关系,反而把他们搁置在一个受女性庇护的位置上。通过这种逆转的依存关系,使男女两性很容易演化为一种间接母子关系。张贤亮也正是在这种逆转关系之下,把女性形象和土地情怀联系起来的。女性时常作为一种黄土地的象征性存在,给流放的男人们提供食物和情感栖息之所,成为了原乡想象中母性精神的来源。
原乡想象除了能为救赎提供物质补给和情感慰藉之外,在更高层次上,它借助原乡想象中建构的人物形象与传统士文化孕育出的知识分子群像进行的参差对照,指出了它在人性上可能给予的拯救。海喜喜、谢队长这些底层劳动者的粗犷、坚韧和纯朴,和告密者周瑞成、落井下石的营业部主任,包括章永麟这些知识分子所表现的懦弱、卑鄙、猥琐相对照,暴露了所谓知识分子高贵中的那份虚伪和人性退化。张贤亮小说中原乡想象对人性的拯救意图,让我们很自然地想到了现代文学中沈从文传统的影响,这位湘西世界的歌者也是试图通过对原乡建构起来的想象,“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②。
但是与沈从文、汪曾祺的原乡想象不同,张贤亮笔下的原乡想象具有历史在场和异乡人身份双重性质,只是苦难现实逼迫下的产物。它既没有与现实拉开距离,获得一种虚拟性的复述可能,也因为这种异乡人身份难以产生血缘性的认同,这都决定了随着历史转机带来的苦难消退,知识分子受到苦难现实压抑的自我认同将势无可挡地汹涌而出,这种建构在苦难之上的原乡想象也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坍塌。
二、灵与肉冲突的标志及艰难沟通作为上层建筑的“灵”,来自中国古老的士文化传统,低到尘埃里去的“肉”却根植于这块亘古不变的黄土大地,两者的结构性矛盾是显而易见的,是智与反智、是精神与肉体、是文明开化与愚昧落后、是“五四”以来的启蒙者与被启蒙对象。但是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每当我们祭出的启蒙方略发生历史性偏差的时候,我们又不断反过来试图乞灵于这种原始性的力量存在。这就使得“乡土文学”成为了现代中国文学以及文学想象里最重要的脉络之一,代表着另外一种对中国现代性的想象以及追求③,这种悖论性的存在也许正暗合了古老中国相克相生的哲学理念。
在张贤亮小说中这种“灵与肉”冲突的显要标志,即是性的本能与无能——内在精神困境所导致的性爱书写功能和内涵的游移。他小说中的性爱书写有一个从游移走向稳定的渐变过程,在他前期的创作中性爱书写的功能和内涵总是在生理性与政治性之间游移不定。
张贤亮自诩是新时期作家中第一个写性的,在小说《绿化树》中张贤亮的确无畏地越过了叙事成规中“爱”的政治禁忌,主动挑起了叙事主体的情欲,对于刚刚从在意识形态上消除性别差异的革命社会里走出来的人们,这种超前的勇气无疑具有激活沉寂社会的功能,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张贤亮笔下的男女情欲,是有着政治含义的;同时,性在张贤亮的小说中,还被直接赋予了一定的政治功能。现实中知识分子章永麟阳痿了,他被治好源于一次堵住洪水漏孔的英勇抢险行为,很显然章永麟的阳痿是社会性、政治性的,是政治话语和意识形态对他的一次精神阉割,他性功能的痊愈,也得益于英雄主义政治话语的救赎。就像王小波把性爱书写变成他对抗政治压迫的话语力量一样,张贤亮在此也发挥出了性爱书写的政治功能。
但是张贤亮显然没能做到像王小波在《黄金时代》等系列作品中所表现的那样,把性爱书写严格限定在政治话语的范畴内。同样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等小说中,张贤亮的性爱书写又走向了一种生理本能。性的欲望在小说中时常被转化为一种触手可及的恋物幻想,让章永麟“在无边的黑暗中享受到生理上的快感”,除了引发男人的一阵晕眩,黄香久的裸体也像一面镜子,照映出了女人自己的欲望。亢奋的情欲,带来的是肉体意识的觉醒,唤醒的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同样通过这种生理欲望把自己和农村女性联系起来,使作为知识分子的自己获得了进入原乡想象的路径。性的生理属性除了表现为一种极度的生理压抑,在此阶段的小说中还和土地情怀联系起来,表现为一种原始的生命力量。性的所指和土地的生殖力是一致的,在与现代文明及其种种弊病的参照之中,为原乡想象的存在争取到可能的话语空间。
在张贤亮小说创作的第二阶段,性爱书写功能和内涵的游移,所体现的正是张贤亮自叙传式作品中“灵”与“肉”冲突所形成的精神困境,在自我救赎之路上,他们始终苦苦地挣扎在知识分子传统情怀与异乡人原乡想象之间。在这种无解的冲突和自我挣扎之中,张贤亮仍然不甘地进行着沟通的尝试,设想在两者截然相反的面向中获得某种精神性的共通。他所借助的就是普通劳动者对日常生活的发问,并把它引渡到哲学命题上去,在作为上层建筑的“灵”和低到尘埃里去的“肉”之间取得某种孱弱的沟通。
因为捡到一万块钱的意外遭遇,一个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从此变成了“哑巴”,对于这种完全与政治运动无关的悲剧性命运,大脚女人问作为知识分子的章永麟,“你说说,这人是咋回事”。张永麟对此的评价是,她把重音放在“人”字上,这表明“她‘思谋’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人的本质、人的本性、人的意义,在注重人的阶级属性的今天,这个生活于荒漠上的大脚女人,居然比写大块文章的批判家想的还要深刻”。同样具有这样朴素哲学意味的还有《绿化树》中的海喜喜,他在与章永麟角逐马樱花的爱情失败后,决定离开大队另谋出路的时候,和章永麟有一次告别谈话。海喜喜问章永麟平时读的什么书,有什么用,然后就从《资本论》聊到必然性这个命题,海喜喜这时候用自己的宗教观念解释了他自己所认为的必然性,作者借小说人物章永麟给出的评价是,宗教和唯物主义哲学对同一事物分别使用了不同的概念,总有可以沟通的共同因素。
但是,“灵”与“肉”两者截然不同面向所带来的结构性矛盾在本质上终究是无法和解的。面对这种两难,作者在《绿化树》中巧妙地借助了命运的乖谬,从而使叙事主体回避了主动对灵与肉的两难作出艰难抉择。“营业部主任”临走前的险恶揭发,使章永麟被迫离开马缨花,发配到其他队里去了,待到章永麟劳教期满回到农场,马缨花已经远走他乡;而在随后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张贤亮似乎鼓起了直面两难抉择的勇气,获得暂时温饱和安稳的章永麟决意舍弃掉这一切,他选择一纸申请解除自己与黄香久的婚约,冒险去外面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但是,希望之为虚妄,正与绝望相同,作者对这一点是有清醒认识的。所以,一曲终了之时才会有如此叹谓,“啊,春天来了!再有一个月便是清明”,章永麟不确信自己会不会不得好死,回到她身边来领受祭奠。
是的,除非外在的政治力量带来某种历史转机,否则这种抉择终将证明只是一场徒劳,这种身不由己的命运也正是中国知识分子悲剧性的写照。所以,两难既表明“灵”与“肉”矛盾的不可调和,也指向了这种拯救的不可能。
三、思想转变与精神困境的坍塌从张贤亮小说中“灵与肉”的冲突这条内在的精神线索,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创作中在思想认识上所历经的某种发展和转变。
我们发现在《灵与肉》中,作者用对西北高原自然风光的沉醉和在农牧生活的所流露出来的惬意,过滤掉了历史话语中知识分子流放遭遇的困厄。一个被所有人遗弃,流放西北的社会边缘人,反倒是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找到了最温情的人性。人物所历经的一切苦难最终却被转化为相濡以沫的人性温情,这曾使张贤亮的小说遭致众多争议。历史的创伤记忆蜕化为苦难的辉煌,流放知识分子演变为传统小说中的落难英雄,都只是历史转折之后,作者对自己曾经经历的一种价值寻找和确认,是自己英雄身份的荣誉证明,其中缺失的却是知识分子本该有的对历史的反省和批判意识。它的叙事立场显然是区别于伤痕文学的,反而客观上为这场历史劫难进行了某种开脱。
随后,张贤亮在1984年和1985年分别发表了小说《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这两部篇幅更长的作品中,随着作者对历史认识的深入和自身知识分子意识的觉醒,右派流放西北的劳改经历得到了部分的历史现场还原。在严峻的历史实在逼迫下,作者开始正视自己的苦难遭遇,并希望从中找到精神性的救赎力量。此时的张贤亮在两难的处境下,选择了“灵”与“肉”这两种有着截然相反面向的精神资源来作为相互支撑的救赎性力量,但是这种两难选择不仅具有不可调和的结构性矛盾及其内在精神困境,而且在权威政治体制内这也注定是一场徒劳无功的痛苦挣扎。
1989年《习惯死亡》的发表,标志着张贤亮跳出了传统知识分子思想的束缚,洞察到了从权威政治体制中获得自我拯救的虚妄性。不同于已有研究认为的,《习惯死亡》中“有的只是对造成他变形和堕落的客观环境的指责和诅咒。他如此地推卸责任,超越苦难和转化苦难就都成了一句空话”④,恰恰相反,以性的堕落为政治批判性武器,张贤亮要实现的正是以往难以获得的对苦难的超越,这种超越在于对救赎道路的重新发现。
《习惯死亡》虽然将叙事背景设置在异域,缺乏明晰的中国社会政治背景的指涉,但是劫后余生里以先锋叙事姿态演绎出来的死亡习惯,还是让我们明确感知到它的政治批判指向性。小说中像“霉菌”一样的“红色海洋”,这样的譬喻作为一个标志,宣告了第二阶段中那种自我救赎的终结。红色,作为革命的标志性颜色和代名词,已经不再令人怀有激情和向往了,只是一块长在墙上的“霉斑”。与革命一起被抛弃的,还有革命的寄生本体——士的文化传统,此时的张贤亮已经洞悉到了“打着红旗反红旗”这种跪着造反式自救的不可能。
在士的文化传统思维里,政治参与为现实困境的转机提供了某种可能,章永麟所坚守的文化信念背后正隐含某种权力意志,张贤亮对革命这种政治方式的唾弃,正表明他对此救赎可能的不再相信。抛弃士的传统、否定由“灵”与“肉”得救的可能性,张贤亮在历经思想转变之后,选择了和王小波同样的反抗路径,借助性的政治批判性来解救自我,把矛头对准了造成这一切劫难的罪魁祸首——权威政治体制。所以,我们看到在张贤亮创作第二阶段所呈现的性爱书写功能和内涵的游移,到了他小说创作的第三个阶段终于确定下来,随着1989年长篇小说《习惯死亡》的出版,张贤亮性爱书写获得了明确的政治属性,这种确定性也就预示着“灵”与“肉”结构性矛盾的消解,及其精神困境的坍塌。
作为第三阶段思想转变之后的初期性作品,《习惯死亡》对比后来发表的《我的菩提树》,在思想批判力度上还有不成熟的地方。它还不具备在历史语境中,对那场给知识分子带来灭顶之灾的政治劫难进行历史批判的能力,所以,它只能置换到异域背景下以书写往事创伤的方式来展开批判;同时,通过性对权威政治体制的亵渎,只能摧毁体制的崇高性,造成外部支持力量的背离,但并不意味它会立刻轰然倒塌,所以,这种外部性批判的力度也是有限度的。
1994年张贤亮发表了他右派劳改小说中思想最为成熟的作品《我的菩提树》,在这部小说中,张贤亮已不再需要用隐喻、先锋的叙事方式来掩盖自己创作上思想力度的不足,具备了在历史现场展开批判的叙事能力。小说《我的菩提树》相比以往的创作,尽最大可能地还原了历史现场,以注释私人日记的方式来讲述当年发生的惨烈劫难。这种对历史真实性的追求,既是作者思想深入发展的结果,也是达到小说特定思想深度的需要。只有直面历史存在,才能深入地审视和看清这段历史遭遇对于我们到底意味这什么。
《我的菩提树》的叙事背景还原到了当年的劳改农场,小说继承了《习惯死亡》中对知识分子文化信念背后所隐含的权力意志的清醒认识,把批判矛头继续对准权威政治体制,并把小说《习惯死亡》中以性的政治功能为武器的批判方式发展为在历史现场直接解构权威政治体制这部巨大国家机器的运作机制,从而达到从体制内部从历史病灶本身展开批判的可能。与此同时,张贤亮不想再把经历苦难的知识分子群体塑造为历史的受难者,他严厉地剖析了知识分子自身所存在的精神缺陷,指出他们所应为自己命运遭遇承担的责任。张贤亮在《我的菩提树》中彻底清除了曾经以往或多或少存在的苦难崇拜,通过深刻的历史批判和对历史责任的清算,实现了对苦难真正意义上的超越。
国家机器运转的巨大威力,总能轻易从个人头顶碾压过去,摧毁一切个人的抵抗。它有着一套完美的驯化手段,通过列为“高等犯人”、劳动特许、食物奖励,甚至只是劳教管理者的欣赏和口头嘉奖这一系列引诱,久而久之,“‘表现自己’也就成了知识分子们的行为规范”。它还通过身体饥饿、惩戒性劳动、社会身份的剥脱、破坏人的正常亲情人伦关系、思想控制和批判、制造内部争斗等各种方式,把人性中潜藏的恶性激发出来,造成人性的堕落。所以,在经历了政治运动反反复复的批判斗争之后,体制以它无坚不摧的驯化魔力,让知识分子丧失了自己的人格和信念,在混淆中失去了现实感,用马队队长的话说就是“伤了本性”,最终只能沦丧为国家机器运转所必需的一部分。
通过对国家机器运转方式的解构,我们看到历史中最为惨烈的部分,还不是苦难施加给个体命运的不幸,而是这种苦难深入骨髓地伤害了我们的人格、亲情人伦以及民族性。真正要对权威政治体制保持清醒警惕的是,它在多大程度上造成了我们人格的堕落,人的异化才是历史的悲剧所在。
同时,在历史劫难面前,张贤亮不想说知识分子群体只是无辜的受难者,他在此多了一分对知识分子的自我批判和对自身责任的反省,“触及到了知识分子性格中最为脆弱、卑微而又被长期掩盖了的那一部分”⑤。“我”执着地写《永放红光》这样缺乏诗意的作品,并不是要谋求见刊发表,而是希望这样一部衷心歌颂老场长的诗作,能够让“检查信件的劳改队领导从中发现我的政治积极性和文学才能”。向权威政治体制投诚,一方面是制度驯化造成的人格堕落,另一方面也是知识分子文化信念中的权力意志在作祟,士文化传统中本身就内含着向政治靠拢的亲近性。同时,知识分子还有对权威盲目迷信的传统,必要的独立精神和批判意识的缺失,使得我们经常和权威政治体制在思维逻辑上保持着一致性,缺乏对历史的洞察能力。
知识分子自身文化传统中的缺陷,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国家意志的横行,它惊人的历史破坏力其实也是被放纵的结果。事实足以证明,我们不完全是历史的无辜受难者,堕落也使得我们成为了国家机器运转的推动者,成为了造成我们自身悲剧命运原因的一部分。
①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页。
② 苏雪林:《苏雪林选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456页。
③ 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读书·新知·生活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00页。
④ 杨迎平:《从忏悔到辩护 从超越到堕落——张贤亮的知识分子形象追踪》,《中国文学研究》1999年第5期。
⑤ 孟繁华:《体验自由——重读〈走向混沌〉〈我的菩提树〉》,《中国文学研究》1999年第5期。
作 者:刘衍瑞,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