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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罗伯-格里耶小说《橡皮》中的艺术创新

2015-07-13姚雅君杜吉刚南昌大学中文系南昌330031

名作欣赏 2015年9期
关键词:罗伯俄狄浦斯杜邦

⊙姚雅君 杜吉刚[南昌大学中文系, 南昌 330031]

试析罗伯-格里耶小说《橡皮》中的艺术创新

⊙姚雅君 杜吉刚[南昌大学中文系, 南昌 330031]

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小说《橡皮》在艺术上的创新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非线性叙事、零度写作和戏拟手法。这些创新,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写作模式,进而也对传统的阅读模式提出了挑战。

非线性叙事 零度写作 戏拟手法

罗伯-格里耶的小说《橡皮》是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作之一。在这篇小说中,罗伯-格里耶进行了一系列的艺术实验。这些实验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非线性叙事、零度写作和戏拟手法。本文试对此展开分析论述。

一、非线性叙事

罗伯-格里耶在《橡皮》中的艺术实验,最明显、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对传统的线性叙事的颠覆。

首先,作者一反传统的叙事策略,把线索分割成一个个碎片,并用倒叙、插叙、复叙等时间倒错手法把它们拼接起来,使得文本的线索结构混乱无序。读者只有把这些碎片重新排列组合起来,才能得到完整的情节。

《橡皮》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晚上七点,杀手格利纳蒂行刺杜邦失败,杜邦为保命躲在茹亚尔医生处并对外宣称自己已死。政府派密探瓦拉斯调查案件。瓦拉斯在次日晚上七点却误杀了杜邦。如果按照传统的直线叙事结构,小说就变成了一部典型的破解政治谋杀案的侦探小说。然而,作者打乱线索结构,割断上下文之间的联系,把简单的侦探故事变成情节碎片的拼接。小说虽然叙述的是从晚上七点到次日晚上七点之内发生的谋杀案件,却以次日早上六点咖啡馆老板收拾店铺写起,中间穿插昨晚杀手刺杀杜邦的回忆、昨晚密探瓦拉斯到达小城、杜邦受伤后策划假死、瓦拉斯的调查过程、警长罗伦推测杜邦被刺杀的过程等情节,最后是瓦拉斯误杀杜邦,完成小说迷宫的建构。读者在阅读中,仿佛变成了一个侦探,需要根据这些线索碎片去还原情节,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理解文本意义。

其次,作者以电影蒙太奇般的手法来处理时间、空间的转换,而这些转换又往往没有任何提示性的说明和暗示,迫使读者不时停下来联系前文思考和联想,颠覆了读者传统的阅读习惯。

例如,第四章第七节,一段接一段的场景描述就仿佛是电影镜头一个面画与另一个画面的拼接:(1)躲在医院里的杜邦在镜子前摆弄物件;(2)格利纳蒂行刺失败逃离现场;(3)运河码头一带的场景;(4)垂下来的外裹橡胶的电线;(5)格利纳蒂匆忙逃走的情景;(6)环形大道上涌来的自行车车流;(7)波那刺耳的声音;(8)格利纳蒂走进一家商店;(9)波那打听杜邦的情况;(10)格利纳蒂望着桥下的河水沉思;(11)波那到杜邦住所打听消息;(12)格利纳蒂在桥上看到的运河景象。以上内容,除了(1)是杜邦的活动外,其余全是格利纳蒂的回忆、想象和推测。格利纳蒂站在运河的桥上望着河水陷入沉思,一会儿回忆起刺杀杜邦的情景,一会儿想象波那打听杜邦的情况,一会儿回到现实中看到的景象。现实场景与回忆、想象的碎片交错出现,正如作者在《序幕》中所说:“这儿或那儿发生时间颠倒、位移景动、境界混乱、形象歪曲,最后一步步全部收场。”①这种场景的拼接,不加任何过渡性语言用以提示和说明,如同电影镜头的突然切换,破坏了情节的连贯性,给人一种突兀感。读者只有联系上下文反复阅读思考,才能分辨出现实与想象、幻觉、梦境等,进而理顺事件的先后发展顺序,还原成完整的情节。

再次,作者还利用意象的重复来有意地破坏小说线索的连贯性。不管是杜邦带花园栅栏的二层小楼,还是小城错综复杂的街道和水道网,或是咖啡馆大理石桌面上的一个污点等场景,均在文本中多次反复出现,给读者造成一种困惑和迷惘,仿佛在提示读者它们存在的意义。但其真实意图,则在于打断小说的故事线索,使小说叙事呈现出一种非线性状态。

例如,瓦拉斯曾五次走进文具店且只买橡皮,而且每次都详细描述他想要的橡皮的样式、质地、规格和品牌等。“橡皮”既作为标题,又是主人公多次重复购买的物品,还被不厌其烦地描述。读者如果受传统阅读惯性思维的影响,就难免走进作者设定的“圈套”:“橡皮”一定具有某种意义。但是读者苦思冥想的结果却是一头雾水。而“橡皮”的作用也只在于:擦去情节线索,破坏小说的连贯性。

正如罗伯-格里耶所说:“我们的思想活动比较多变,比较丰富,而不那么安分守己:它是跳跃性的,跳过一些环节,又确切记录下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有时重复,有时倒退。”②因此,《橡皮》中线索的拼接、时空的混乱、重复等,也正如实地表现了人类思想的跳跃性和现实世界的不确定性。

二、零度写作

新小说派主张纯客观地描述事物,还原事物本身。在该派理论家看来,只有对“物”纯粹、客观、忠实地描写,才能真实地反映世界的本质。为实现这一目标,罗伯-格里耶在《橡皮》中,运用了非人格化的语言,冷静而准确地去描述人和事物,且不掺杂个人的判断、评论和暗示。他提出“要拒绝一切关于先验秩序的观念”③,即作者的任务仅仅是把存在着的事物忠实地记录下来。一旦使用了人格化的描写,作者就把自己的主观情感和道德观念等有意或无意地加于客观事物之上,也就违背了反映客观事物真实面目的原则,破坏了事物的客观性。因此,罗伯-格里耶在创作时,无论是写人还是写物都严格地遵循了“零度写作”原则。

首先,《橡皮》中的零度写作体现在对于人物的描写之中。在《橡皮》中,作者描写人物形象时,完全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思想感情的爱憎倾向,也不存在任何精神层面的分析,而仅仅是详细记录了人物的活动轨迹。即使是描写想象、回忆、梦境、幻觉、潜意识,也不存在任何主观评判。例如,格利纳蒂行刺杜邦时,严格按照上级预先安排好的指示文件执行,动作的机械性使其看起来如同一个没有思想灵魂的木偶:他晚上六点五十五分准时从测量员街到达目的地,然后推开花园的铁栅门、登上楼梯、打开杜邦房门……他恰似“完全调度好的机器,不能有半点意外差错。只要按照写下来的,一句句照本宣读,上帝的意旨就可实现”④。然而由于他过分紧张,被杜邦发现,以致行动失败。他小心谨慎的行动不仅没有营造出紧张恐怖的气氛,反而使读者觉得可笑,甚至在读到他没能成功刺杀杜邦之时感到一丝遗憾。再如写杜邦躲在医院,对着镜子摆弄物件:“小雕像和它的反影,铜烛台,烟丝缸,烟灰碟,另一个小雕像”⑤,镜子里是它们的反影。杜邦一次次互换它们的位置,镜子里一次次显现出新的排列组合的图像。这是纯客观的动作描写,仿佛电影镜头停留在此。而关于杜邦的内心世界作者却不着一字,全凭读者去猜测。

读罢小说,读者既看不出密探的智勇双全,杀手的残忍暴虐;也看不出教授的博学多识,医生的医术高明,警长的运筹帷幄,咖啡店老板的精明能干……作品中的人像物一样存在着,作者只是如摄像机一般把人物活动客观、准确地记录下来。

其次,《橡皮》中的零度写作还体现在对于现实世界客观性的还原上。传统文学作品中,客观世界中的“物”常常被赋予某种象征意义,意义的堆砌淹没了小说所反映的现实世界。罗伯-格里耶指出,“在原著的小说里,构成故事梗概的机体的那些物件和姿态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它们的意义:一张空椅子成了缺席或等待,手臂放在肩膀上成了友谊的象征,窗子上的铁栏意味着不可能逾越……”⑥这种强加于“物”的意义遮蔽了一些真实的东西,作者努力擦去人类思想的痕迹,还原世界的真实面目。因此,他所描述的生活场景和物件都是客观存在的,它们在人物视角下是什么样就被描述成什么样。如格利纳蒂和瓦拉斯不同视角观照下的风景画。两人看到的不同画面风格也正说明物是客观存在的,是人类的思想使其发生意义上的改变。

为了反映纯客观的世界,即使是最普通的事物,作者在描绘时也不吝啬笔墨。如文本中对瓦拉斯吃自助餐时看到的番茄的细致描述。有时候作者甚至不加整理地把广告牌、告示等直接照搬。如《橡皮》第三章作者将瓦拉斯在邮局看到的每个窗口的广告牌子进行了详细描述。

作者如此细致地描述看似与情节无关的事物,正是如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的客观世界。零度的语言和繁复的描绘,使得读者传统的阅读心理受挫。传统小说中物品固定的、单向的、僵化的意义消失了,读者可以赋予它们更加丰富的意义。这就使得读者不受作者思想感情的支配,自由地阅读和理解作品。

三、戏拟手法

《橡皮》中戏拟手法的运用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表层与深层。

首先,从最直接的层面上来讲,小说是对传统侦探小说的戏拟、模仿。

传统侦探小说的基本模式是:犯罪事实——侦探立案调查——侦探发现真相。跌宕起伏的情节、构思精巧的布局、缜密的逻辑推理等,吸引读者跟随侦探的脚步拨开层层迷雾发现真相。而在《橡皮》中,作者仅仅借用了一个侦探小说的外形,在写作手法上则完全颠覆了传统的侦探小说。

《橡皮》描述了一桩谋杀案,谋杀计划、杀手、被害人、侦探、调查过程、证人、推理判断等等一应俱全。整部小说似乎就是密探破案的过程。然而,作者在《序幕》中就已经将事实真相告诉读者:杀手刺杀失败,所谓的“被害人”杜邦没有死,谋杀不存在。

与传统侦探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截然相反,《橡皮》中的密探并非那么英明神武,杀手也并非奸诈狡猾。瓦拉斯努力破案的缘由并非出于一个侦探的正义感和责任感,而是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得到上司的认可。格利纳蒂的暗杀过程也是严格按照上司的指示进行,没有一点儿自主性,更是由于他的紧张而导致刺杀失败。故事结局也出人意料:密探竟成了杀死被害人的凶手,杀手逍遥法外。

所以,《橡皮》仅仅拥有一副侦探小说的外表。

其次,从文本的深层意义上来看,《橡皮》是对古希腊名剧《俄狄浦斯王》的戏拟、模仿。

在《橡皮》中,作者一方面叙述瓦拉斯办案,将小说写成了侦探小说;另一方面则又运用种种方法,将瓦拉斯的命运与《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的命运进行了类比:俄狄浦斯的命运悲剧是“弑父——淫母——瞎眼”;瓦拉斯的命运悲剧是“瞎眼(指瓦拉斯漫无目的地寻找线索)——淫母(指瓦拉斯对杜邦前妻的臆想)——弑父(指误杀杜邦)”,进而将瓦拉斯写成了现代意义上的俄狄浦斯。

在《橡皮》中,罗伯-格里耶主要运用了以下手段,使作品与《俄狄浦斯王》构成了类比。

第一,引用索福克勒斯的名言作为题词。《橡皮》开篇引用了索福克勒斯的名言,“时间,自己决定一切,不由你做主,它已提供了问题的解决方案”⑦,作为小说的题词。索福克勒斯是著名悲剧《俄狄浦斯王》的作者,作者在此引用其名言,向读者暗示了小说《橡皮》与悲剧《俄狄浦斯王》的潜在关系。这里的“时间”,其实就是“命运”,暗含了小说的悲剧成分。

第二,设计醉鬼请猜谜语的情节。小说中,有一醉鬼一见到瓦拉斯就出谜语给他猜。在《序幕》第一节,瓦拉斯还没有正式登场,酒鬼就向人们提出了一个谜语:“什么动物早上……”虽然谜语只讲了半截,但读者自然而然想起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谜:“什么动物早上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而这个谜语正是俄狄浦斯命运悲剧的开端。在《橡皮》第二章第四节,醉鬼在雨夜中把别人误认为瓦拉斯,拉住他猜谜:“什么动物……”在第五章第一节,酒鬼在咖啡馆看到瓦拉斯,说出了完整的谜语:“是什么动物早上杀父,中午淫母,晚上瞎掉眼睛的?”这正是对俄狄浦斯命运悲剧的概括。之后,醉鬼又修改谜语,提示瓦拉斯去猜:“(什么动物)早上瞎眼,中午淫母,晚上杀父。”这个谜语则概括了瓦拉斯的命运悲剧。

第三,暗示瓦拉斯与杜邦之间存在着父子关系,进而使这种关系和俄狄浦斯王与其父亲之间的关系直接构成类比。在小说当中,瓦拉斯有几段回忆。他回忆起小时候跟母亲一起到这座城市看一个女亲戚,但后来他想起他们寻找的“不是一个女亲戚,而是一位男的……原来这人是他的父亲。他怎么连父亲也忘记了呢?”⑧一个侦缉员也调查到,“二十多年前,杜邦曾经和一位‘出身微寒’的女人‘保持一种合法的关系’。而且过了不久就和她生了一个儿子……但他坚决拒绝结婚”⑨。咖啡馆老板也证实杜邦有一个儿子。从这些并不明确的线索中,读者可以推测出杜邦与瓦拉斯之间隐隐约约存在着“父子”关系。最后瓦拉斯对杜邦的误杀,完成了“杀父”的命运。

第四,设计瓦拉斯三次去维克多文具店的情节,描写瓦拉斯的“淫母”事实,进而构筑瓦拉斯与俄狄浦斯在“淫母”这一“罪恶”上的类比。在小说中,瓦拉斯曾三次到维克多文具店买橡皮,第三次与老板娘交谈时,偶然发现她就是杜邦的妻子。“面对着这样一位讨人喜欢的年轻女人,他怀疑自己到这里来到底目的何在。”⑩在老板娘去招呼其他客人的间隙,他的脑海里响起她“嗓音深沉的嘻嘻笑声”“温暖而逗人的笑声”,甚至还幻想杜邦和妻子的亲密举动,以至于“现在轮到瓦拉斯来驱赶走这个身影”。从这些细节,读者很容易推断出瓦拉斯对杜邦妻子的爱慕之情。虽然两人没有亲密接触,但在形式上瓦拉斯完成了“淫母”的过程。

除以上四点之外,在小说当中,醉鬼提到的“拾到的小孩”,路边的窗帘上牧童喂养小孩的图案,杜邦摆弄的小孩领着瞎子的小雕像等,都暗示了瓦拉斯的命运与俄狄浦斯的命运悲剧相关。

正因为如此,小说在拥有一个侦探小说外表的同时,又拥有了一个深层的悲剧神话结构。

罗伯-格里耶在《橡皮》中,运用非线性叙事和零度写作等手法,打破了传统小说的直线叙事结构;而对古希腊神话的戏仿,更使小说扑朔迷离。因此,这部小说背离了读者传统的阅读心理,冲击着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和经验秩序,实现了艺术形式上的创新。

①④⑤⑦⑧⑨⑩ [法]阿兰·罗伯-格里耶:《橡皮》,林青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3页,第40页,第226页,第1页,第248页,第208页,第191页。

②③⑥ 柳鸣九选编:《新小说派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67页,第85页,第63页。

作 者:姚雅君,南昌大学中文系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杜吉刚,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后出站人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西比较诗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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