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美的中国想象
——评诗作《苦涩的休憩令我疲倦……》
2015-07-13陈静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200433
⊙陈静[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马拉美的中国想象
——评诗作《苦涩的休憩令我疲倦……》
⊙陈静[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斯特芳·马拉美(Stéphane Ma lla rmé)是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中坚诗人。从《苦涩的休憩令我疲倦……》一诗中,可以明显看出诗人的创作与美学观念中,透露着他对中国与中国文化的吸收和想象。本文在细读此诗的基础上,探析马拉美对中国的想象,分析其原因、方法和效果,以及这种他我碰撞与中西文化的关系。
斯特芳·马拉美 中国想象 自然 空无
《苦涩的休憩令我疲倦……》涂为群译(稍作修改)
苦涩的休憩令我疲倦。慵懒,背弃了/诗的荣耀,我曾为它逃离/自然的穹宇下可爱的玫瑰林的/童年。艰苦的契约更令我疲倦,每个不眠之夜挖一个新坟,大脑贪婪而冰冷的土地,即便枯竭,也只能做冷酷的掘墓人。当荒芜的墓地长出苍白的玫瑰,当墓地害怕它们,将空穴连成一片,——哦,梦想,面对晨曦,该说些什么?我要放弃一个残忍国度/婪的艺术,笑对友人,过去,天才,还有目睹/我痛苦挣扎的油灯陈旧的责难,模仿心灵澄澈细腻的中国人/他醉心于狂喜的月下/在雪白的茶杯上,静心描绘那朵/奇花的终岁,香泽他一生/透明的,她的芳馨,孩提时,渗入他灵魂的青色花纹。怀着智者惟一的梦死去,泰然,我将选择一片年轻的风景/我还会漫不经心,在茶杯上绘制。一条纤细苍白的蓝色线条将是/一片湖泊,在光洁的瓷天间,白云遗落的一弯清亮的蛾眉/将她沉静的尖角渗入湖水的镜面,不远处,三根修长的翡翠睫毛——芦苇。
法国著名诗人斯特芳·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在《苦涩的休憩令我疲倦……》一诗中表达了自己对“中国”的见解。诗的前一部分诉说了诗人的苦恼:写作之累,亦可理解为实现梦想之艰辛、拯救现世之困难、背负西方文化传统之沉重。后一部分中,这个“国度”之残忍、“契约”之艰苦,在诗人视之为“中国”的世界中得到了疏解。
然而他对中国的书写仍夹杂着西方文化的内核与色彩。诗人不堪精神的苦行,要“模仿心灵细腻澄澈的中国人”:一、模仿中国人的慵懒、淡然,这种慵懒又仿佛指向纯精神性的沉思;二、模仿中国人出世、沉醉于自然,这个自然又像是艺术性的、理念式的自然;三、上半首诗通过阴森的意象写出一种西式的空无,下半首诗通过异域的书写呈现出另一种“中国式”的空无。
一、苦行与沉思
“休憩”本该是一件舒适、惬意的事情。但是在诗人看来,身心的休憩就是身心的迷失。马拉美的诗学视艺术高于一切,视艺术为自我拯救和拯救现世的唯一途径。故而全部身心、殚精竭虑、不分昼夜、不顾尘世地沉浸于艺术,陶醉于创作——这种常人无法负荷的艰辛、对身体和精神的极致消耗,正是诗人所乐此不疲的,它视之为生命的本真状态,为真正的生活和快乐。他根本停不下来,“即便枯竭,也只能做冷酷的掘墓人”。这样一来,休憩才是真正的疲倦,因为它是思想的停滞,是灵感的枯竭,是无所成就的“痛苦挣扎”。
“慵懒”也意味着人对生理需求的屈服。在受酒神巴库斯和奥尔弗斯情结影响的西方文化中,生理性的东西是低等的,是人所应该克服和摒弃的。想想衣衫褴褛的苏格拉底,为了要做到灵魂对肉体欲望的完全驾驭,甚至要逃避舒适,追求苦行,正是“每个不眠之夜挖一个新坟”。相对于这种苦行式的“不眠”,下半首诗(即模仿中国人的部分)中,诗人在“中国”找到了一种诗意的慵懒和悠闲——他要“静心”“漫不经心”,要“怀着智者惟一的梦死去”。“静心”才能放松;“漫不经心”才能随意、不苛求。中国文化的闲适、慵懒和细腻,三者是紧密相连的。闲,则懒;懒,则有闲心;有闲心,则能够专注于细腻的描摹雕画。“静心描绘那朵奇花的终岁”——放松身体的同时,也舒展了自虐的、紧张的心灵。不再于痛苦中去品咂艺术的滋味,而于平和中去拾起“遗落”的艺术真谛——“漫不经心”地,不再强求,而去偶拾“白云遗落的一弯清亮的蛾眉”。
“梦”意味着睡眠,睡眠意味着拒绝行动,这是对自身境遇的一种厌倦、反抗和报复。所以我们不必去追究诗人所模仿的是不是真正的中国人,诗人所描绘的只是出离自己所处的现世,出离喧嚣浮华的社会生活,出离具象的、物质的世界,转而寻求一片梦境般的纯粹。佛教认为悠闲出智慧,正是让人出离纷扰的世界,静心体会一花一草中可以观照到的小小世界。
这个“梦”又可能仍然是毕达哥拉斯式的耽于沉思,是柏拉图式的理念世界。奥林匹克场上,相对于摔跤手和商贩,观众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在这首诗中,相对于苦苦追求的人,疏懒宁静的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无所为而为的沉思,才能通向神的世界。
二、理念式的自然
下半首诗中,诗人模仿中国人沉醉于自然。中国人玄对山水,回归自然,源于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人法天,天法地,地法道,道法自然”——自然可以说是我们古老的精神家园。
诗人模仿这种心境,选择的却是“年轻的风景”,在看似澄澈、单纯的“风景”描绘中,仍然蕴含着复杂的回环、转变和“理性”的东西,而不是中国式的纯是一片境界。
下半首诗可以分为两个层次。
第一层:他醉心于在狂喜的月下,在雪白的茶杯上,静心描绘那朵/奇花的终岁,香泽他一生/透明的,她的芳馨,孩提时,渗入他灵魂的青色花纹。怀着智者惟一的梦死去。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部分主体是“他”。开头一句“他醉心于狂喜的月下”,让人疑问,“狂喜”的是月吗?当然是人,“醉心”的人,他遐想的内容,当然不合逻辑、迷幻离奇、虚虚实实。关于其遐想内容中的现实和梦幻的空间转变有两次。一是他由月光的皎洁想到同样纯粹洁白的茶杯,想象自己在一个“雪白的茶杯”上“静心描绘一朵奇花”。二是他由这朵“奇花的终岁”想到他自己的“一生”——孩提时,“青色花纹”就“渗入他灵魂”;一生中,他都被这朵花的“透明的”、看不见,也最弥漫、最宽广、简直无处不在的芳馨所“香泽”;死去时,怀着“智者惟一的梦”。
第二层:泰然,我将选择一片年轻的风景/我还会漫不经心,在茶杯上绘制。一条纤细苍白的蓝色线条将是/一片湖泊,在光洁的瓷天间,白云遗落的一弯清亮的蛾眉/将她沉静的尖角浸入湖水的镜面,不远处,三根修长的翡翠睫毛——芦苇。
这一部分的主体变成了“我”。不同于“他”的“醉”“狂喜”,“我”是“泰然”“漫不经心”的。一片湖泊倒映着一弯明月,三根芦苇摇曳。这其中也有从画到景、从景到人的转变:一是“我”在茶杯上画出的线条变成了湖景。二是“我”又从湖景中看到了“她”的眉眼——湖水中倒映的一弯明月是她“一弯清亮的峨眉”,水中摇曳的芦苇是她“三根修长的翡翠睫毛”。
中国的风景中,蕴含着西方的问题:“他”是谁?“我”是谁?“他”和“我”是什么关系?“智者唯一的梦”是什么?月映湖泊和茶杯绘花,自然和艺术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以及蕴含问题的方式,无不散发着西方色彩和理性的味道。
三、两种空无
再看整首诗的氛围:一半阴森,一半清亮;一半抑郁,一半喜悦。
上半首诗弥漫着阴森、恐怖和寒冷。“冷酷的掘墓人”“每个不眠之夜”,在大脑“贪婪而冰冷的土地上”挖一个新坟。这是一个离日常生活非常遥远的画面,这种距离感让人从经验世界里找不到亲切可爱的画面,而产生一种模糊而痛苦的感受。上帝消失了,虚无向人们袭来。从这层意义上说,上半首诗所写的就是上帝的消失,是人的挣扎而无望。
所有的意象都是一种空无之象,都是抽象的“空无”之感的具体化:其一,没有活物之空:坟、墓地、空穴、土地;其二,没有颜色之空:苍白的玫瑰、冰冷的土地;其三,没有光亮之空、时间之空:不眠之夜、晨曦;其四,没有生命力之空:苦涩、疲倦、艰苦、冰冷、枯竭、冷酷、荒芜。它们营造出一片朦胧的、不确定的鬼魅,最后归入一股“空穴”的漩涡。
下半首诗中,所有的意象都是具体实在的、平常而健康的自然景物:月、茶杯、花朵、湖泊、白云、峨眉、睫毛、芦苇——这些景物的组合透露出大自然所特有的一种清新、宁静之美。但是这种自然是西方人眼中的“东方式的自然”,它仍然是有距离的、不自然的——花,也是一朵“奇花”。
上半首诗中浓重而鬼魅的“空无”之感淡化开了,但是没有消失,它们仍然弥散在各种透着怪异的清新意象之中——澄澈而空无。看诗人营造的两个画面:一是在茶杯上描绘花纹,茶杯的洁白光亮就像一片空无;二是月亮映入湖泊,也好似将落入一片望不见边际的空无。
丢失的创作的源泉和生命的意义,诗人要去哪里寻找呢?他凭借对中国的些许模糊印象,模仿出了一个“心灵澄澈细腻的中国人”的世界。实际上,从本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这个世界不是中国的,它毕竟只是一种“模仿”,它仍是西方人的,是马拉美的。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我们对诗人于中国的认识和想象做出了评价,但是“诗”本身就是谎言;谎言中的真实,在于它是诗人内心世界的表露。也没有人能够给出真正的中国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答案,不只是马拉美,每个人对“中国”的认识都是主观性的感受,每个人对他者的书写都是在呈现和丰富自己的内心。所以我们无须也无法探求诗人对中国的认识和描绘是否准确,而只能细嗅,这种他我的碰撞生成出的一朵别样的“奇花”。
[1][法]马拉美.马拉美全集[M].葛雷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
作者:陈静,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