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先勇的悲剧意识
2015-07-13丛坤赤齐鲁师范学院文学院济南250013
⊙丛坤赤[齐鲁师范学院文学院,济南 250013]
论白先勇的悲剧意识
⊙丛坤赤[齐鲁师范学院文学院,济南 250013]
在东西方文化的相互抵牾与补充中,白先勇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悲剧意识。他一方面吸收了存在主义、精神分析等西方现代哲学思想,另一方面又继承了“生即是苦”的理念和大慈大悲的佛教情怀。通过悲剧意识,我们可以感受到白先勇的作品中表露出来的处于东西文化冲突间的欣喜和痛苦。
白先勇 悲剧意识 存在主义佛教
白先勇的小说总是笼罩着一份孤苦、伤感的情绪氛围,蕴含在字里行间的浓重的悲剧意识和诚挚的悲悯情怀是其作品中最为突出的特点。可以说,几乎在所有文本中,白先勇都在努力地表现着他对人生和命运的悲剧性感受和思考。他曾经说过:“我写作,因为我希望将人类心灵中的痛楚转变成文字。”①白先勇的悲剧意识首先集中表现在他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关注上。他借助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表现出人类生存中无可奈何的“被抛状态”以及被命运抛弃后的怅惘绝望情绪,然而当他像大多数存在主义者那样,把笔下的人物逼到无可退处时,却并不像他们似的由此拷问出人性的复杂。他往往非常宽容地赦免了对笔下人物的拷问,把存在主义者对人类存在的形而上思考,拉回到中国传统佛教对芸芸众生的世俗关怀上来。在类似于佛教“生即是苦”的理念宣扬中,显示出作者特有的宗教式的悲悯情怀。可以说,白先勇悲剧意识的理论基础主要是由存在主义和佛教教义共同交织构建而成的。
一、“被抛状态”的痛苦与无奈
当个体在当下的直觉体验中看到自己的存在在根本上是暖昧不明没有根据时,便会感到无由庇护的孤独和无家可归的悲凉,并由此而产生厌烦、忧郁、绝望等消极情绪。这种情绪正是西方人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后普遍面临的生存困境,也是近代西方哲学的核心内容。受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白先勇喜欢沉迷于人的潜意识世界,让主人公在自己的主观幻想中悠游。那些被抛掷于时代、社会之外,彻底丧失了重塑能力的人物形象常有一种自觉灭顶的苦闷与恐惧,从他们内心流露出来的痛苦绝望情绪,在文本中积聚凝结成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和浓浓的末世情调。《寂寞的十七岁》中,正值成长艰难期的杨云峰过着如同炼狱般的痛苦生活。他似乎被命运之神“抛”错了地方,父母的责骂、同学的捉弄、异性的追求、同性的纠缠……构成了他恶劣的外在生存环境,他自身的懦弱性格进一步加强了他对生活前途的毫无把握感,使他在自暴自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不知道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也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只能在存在的荒谬性中感受人生追求的无奈。在《香港——一九六0》中,作者通过余丽卿的思绪流转把个体严酷艰难的生存环境,绝望颓废的生存情绪和整个香港紧密联系起来,这就使“被抛”式的生存危机扩大到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些作品中,白先勇不同程度地表现了对人类生存状况的关注和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接受与运用。在他看来,人的本性之中,有一种毁灭自己的趋向。当人类被上帝所遗弃,居于“被抛状态”时,就完全失去了对自身前途命运的把握能力,而被那无可抗拒的毁灭之力,一直拖向堕落或灭亡。
白先勇文本中所流露出的具有浓郁现代色彩的压抑痛苦情绪,以及他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接受,首先与当时台湾的社会文化环境有关。20世纪60年代的台湾政局动荡不安,再加上孤悬海外的尴尬处境,使得台湾一般民众的内心深处都怀有一种无名的悲哀和痛楚,心理上总笼罩着厚重的危机感和不安全感。这样的社会心理和社会情绪自然会深深地影响白先勇的创作心态,促使他在文本中探讨人的生存困境,反思人的生存意义。同时他所身处的社会阶层,也是一个日趋没落的社会阶层,那些被赶出“乌衣巷”的人们,一时之间并不能接受自己社会地位的下滑,因此感到无边的惶惑与不知所措。作为这个阶层的一员,白先勇自然会在其文本中体现这些人企图抓住什么以自救,而又无所依附、痛感绝望的心理状态。
当然,白先勇对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接受,又有着自己生活思想经历的烙印。作为将门之子的他似乎本应生活在远离痛苦、幸福顺遂的优裕环境中,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却将他从幸福的巅峰抛进了黑暗的深渊。他在七八岁时,因感染二期肺病被严格地隔离起来,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长期的被隔离使他对寂寞和孤独等情感有了浓烈的感受,“被人摈弃,为世所遗”的悲愤感,使他从少年时起对自身、他人和世界就有了一种悲剧性的最初认定。心理学理论早已证实:“儿童的心理构成在相当程度上,作为一个人心理世界和情感世界的核原,往往会导致并形成他看待世界和认识人生的一个基本定势和态度。”②白先勇在幼年时代即已形成的这种“为世所遗”的“悲愤感”,使他对遭受不幸的人有着深切的了解和无尽的同情。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寂寞与孤独感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日益浓烈起来。步入青春期,情感的特别使他注定了要一生背负孤绝的命运,那种突如其来的彷徨无助,那种莫名难言的恐惧忧伤,如狂风暴雨般侵袭着他那青涩而又敏感的年少的心。没有人可以和他一起分担心中的隐痛,他只能背负着命运的十字架,踽踽独行在人生的漫漫征途中。巨大的社会压力和内心深处本能的自卑,使其心灵始终笼罩在一种无家可归的漂泊感中。1962年冬天,一向为他所敬爱并奉为精神支柱的母亲突然撒手人寰。白母个性坚强、热爱生命,给过白先勇无尽的关爱与呵护,现在却与他天地两隔,忧患悲痛之情自然无以言表。母亲下葬后,他按回教仪式走了四十天的坟,第四十一天便出国飞美了。一去经年,待到学成归来父亲又先己归真。一时间生死离别同时尝尽,他已经很难有别人出国的那种兴奋与激动了。飘零于海外他只感到心慌意乱,四顾茫然心境极度苍凉,以致产生了“人生之大限,天命之不可强求”的寂灭心境,而他笔下的人物也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孤苦的底子了。
白先勇相当深切地刻画出了存在主义式的人类生存困境,然而在存在主义者所关心的根本问题上,即当人意识到整个人生从根本上是荒诞、盲目和虚无的时候,孤独而绝望的个人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存在呢?白先勇却与彻底的存在主义者有着明显的差别。在存在主义大师们看来荒诞只是一个出发点,他们之所以要把笔下的人物抛入荒谬怪诞的生存处境,是因为他们相信“只有当经受苦难和折磨,特别是当面临死亡的畏惧时人才会真正意识到这个自我的存在”③。也就是说,他们文本中的人类生存境遇,并不是对客观存在的真实描绘,而是经过了刻意的放大变形,其目的就是为了通过苦难这一载体来更清晰地观察、更严密地分析人性的复杂。一般说来,他们作品中的时间、地点都是朦胧的、模糊的,人物也常常没有姓名。即使有名有姓,也总是一些能指极为广泛的名字,如一个字母K,或者几篇情节上毫无关联的作品却共用一个人名做主人公。作家作为一名人性剖析者,对痛苦灾难的态度常常是冷漠麻木的,至少表面上是无动于衷的。白先勇则不同,在他的文本中,荒谬苦难不再是出发点而是一切,其文本中人物的生存困境都有明确具体的现实指向。《纽约客》表现留学生们在东西方文化冲突中的精神磨砺,《台北人》则直接描写旧贵族的没落历程,以“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忧患重重的时代”④。他笔下的人名或者通过谐音表达一定的象征意蕴,如吴(无)汉魂、吴柱国(无祖国);或者指向明确的社会身份及地位,如金大奶奶;或者含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如蓝田玉(取自李商隐的诗句“蓝田日暖玉生烟,只是当时已惘然”)。阅读这些文本,我们不仅可以体察到生的艰难,更能感受到作者痛楚的、满含着血与泪的胸怀。也就是说,白先勇对个人生存困境的关注,始终没有脱离社会、历史、文化的大背景。虽然其文本也是对现实生活的提炼升华,但是经过加工的生存状态仍然是具体可感、现实存在的,与西方存在主义作品中那种抽象的绝望相比,白先勇的作品呈现出具有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实践性,即所有的痛苦都是由具体的社会生活事件所引起的。在笔者看来,这种与客观现实紧密相连的实践性,在一定程度上与白先勇受到佛教“生即是苦”观念的影响有关。
二、“生即是苦”的世俗关怀
白先勇的美学观具有多元共生的特殊性质,他的悲剧意识不仅在理论上受到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而且也受到中国传统佛教观念的启迪,呈现为东西杂糅的状态。在其作品中,悲剧未必是善与恶、正义与非正义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说不上究竟是谁代表了道德伦理的正义与邪恶,然而成功、完美的喜悦却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他似乎在告诫人们,不应对生活报任何美好的希望,颓废单调才是生活的本然状态,只有那些苦难以及人类无法抗拒的不幸才构成生活的本质。作者从根本上否定了客观世界,否定了现实社会人类对理性、正义与光明的追求。在这个世界,人就是命运的奴隶,只能把完美、幸福寄托于来世。白先勇不仅把幸福美满寄托于来世,还把痛苦罪恶归结于前生。尹雪艳命里注定是颗“煞星”,蓝田玉天然的“生错了一根骨头”,娟娟就像母亲和五宝的现世托生,无可逃避地一步步重复着她们的悲剧命运。现实生活痛苦、荒谬、令人绝望,而这一切又都只能归结于宿命般的“孽缘”,人类根本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去避免或防止不幸的发生。
白先勇对于人生悲苦与灾难的这种描写,正类似于佛教“生即是苦”的理念。大悲大怨的佛教不仅恐惧老、病、死,而且也恐惧生,它把人间视为一个永无休止的无限痛苦的大千世界。如果说存在主义者把各种生存困境看作是人性异化的结果,指出其中人性的被扭曲,并让人在这种扭曲变形中感到心灵的痛苦、战栗的话,佛教对于“生即是苦”的认定却显然舒缓了人们的心理压力,它给本来痛苦不堪的生活笼上一层虚幻的面纱,让人在对来世的憧憬中得到一种和谐与安宁。与存在主义者常有的对懦弱人性的鞭笞嘲讽不同,白先勇对这一类人物往往是充满悲悯的同情,他似乎不愿对他们做出丝毫的责怪,而往往把种种不幸归罪于残酷而过分讲究“理性”的世界。通过向人们展示残暴的生存困境,存在主义者力图唤起人们自我意识的觉醒,他们以此为手段鼓励人们去追求一种真正有意义的生活。受佛教教义的影响,白先勇却显然不喜欢对其笔下人物进行过度的精神或肉体的折磨,使其在极端痛苦中显现出心灵的崇高、坚韧或者灵魂的卑污、丑陋。他只是很善良地用自己的笔帮助那些凄楚、孤苦的小人物们实现绝望情绪的宣泄。在他看来,人类痛苦的基本根源正是由于“人类的心很容易受伤,感情很脆弱”⑤。他所看重的是这种由疏导痛苦而产生的精神愉悦和相应的美学意蕴。由悲壮转向哀伤,我们在白先勇的文本中看到了他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退避社会、厌弃世间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态度的承袭。与一般西方存在主义作品总是给人一种压抑、恐惧的感觉不同,白先勇对宇宙、人生发出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唱叹,却总会让人在一唱三叹的咏怀中体悟出一丝淡淡的忧郁哀伤的诗意。
不管佛教对其产生的影响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抑或两者互为表里、密不可分,白先勇都似乎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从其性格、经历、文化背景来看,他几乎注定了会受到佛教的影响。他曾经说过,自己从小就是一个敏感的人,在很小的时候,对世界就有一种无常的感觉。“小学五年级看《红楼梦》时,看到《好了歌》,对那里面写的那些特别感到惊心动魄。”⑥正是这种感性上的“无常”感,使他天然地对佛教特别感到动心。另外,幼时的战乱、病中的生活、情感的特殊以及家族的衰亡也都对他产生“诸行无常”的念头起过不同程度的影响。他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来自于身边,金大奶奶、玉卿嫂、杨云峰都有生活中的人物原形,他还亲耳听到过后来发疯的三姐先明,躲在房中暗自哭泣的呜咽,再加上他本人情感的特殊,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白先勇,竟在自身的生存经历中一再体会到人间的各种悲苦。既然现实中有如此多的苦难、烦恼和忧愁,他当然不会认为仅仅是自己一个人面临生存困境,他自然会把源于自身的悲苦体验,推广到对整个人类生存处境的认识上。这种对芸芸众生生存困境的悲悯关怀,正类似于佛家“大慈大悲”的情怀。
另外,白先勇对佛教的接受也与他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积淀有关。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道、释三家并称,中国的士人文化注重安顿人的心灵,追求人格的自我塑造与完善,强调建设自己的精神家园,因此中国的士大夫在占统治地位的传统伦常观念之外,还取法于佛学来丰富、补充自己的人格境界,这就形成了中国传统文化对命运及鬼神似信非信、似从非从的“准宗教”态度。儒、道、释思想都有主和而不主战,主静而不主动的倾向。中国传统文化很少宣扬真正的个人追求和自由,更少充分展示主体内在具有创造性和积极性的主动抗争意识。个人只有在不堪痛苦的折磨下,连隐忍苟活都很难时,才可能产生一些具有很大局限性的抗争,甚至最能充分肯定生活的却是死亡。对中国传统文化迷恋热爱,从小就从传统文化中汲取了丰富营养的白先勇,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这种“准宗教”态度的影响,使佛教的宿命、孽缘、“生即是苦”成为其文本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不像西方知识分子一样仅注重认知理性,宣扬永不停息的进取精神、开拓精神和一味地对悲剧命运的超越,而是承认佛教所宣称的人类的痛苦与生俱来,只有视世界万有和自我为空,才是真正摆脱痛苦的道路。对悲剧命运的超越自然令人可敬可叹,但那种崇高与伟大毕竟与平凡的小人物无缘。白先勇不仅把悲悯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投给了那些在生存困境中苦苦挣扎的平凡卑微的小人物,甚至宽容地认同了他们的懦弱退缩。这种宽容与同情也许略显“消极”,却使其文本呈现出独特的审美形态,具有了重要的审美价值。
从悲剧意识的表现形态到这一意识形成的理论基础和社会背景,我们多方位、多层次地探讨白先勇悲剧意识的独特性及形成根源。从以上探讨可以看出,白先勇总是执着地居于一切生命痛苦的最深处,以宽博的悲悯情怀去感受各种痛苦,努力抵御日趋世俗化的社会中人性深度的丧失。从个体生命的弱小无助到历史沉浮的沧桑悲凉,随着自身生活经历和内心感悟的丰富,白先勇对人的生存境遇的关注角度也在不断变化,但无论怎样变化,我们都可以从他那优美、精致又略带哀怨的文本中体悟到他强烈浓厚的悲剧意识。
①⑤顾如梅:《在洛杉矶和白先勇对话》,《文学报》1987年3月12日。
②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页。
③夏基松:《现代西方哲学教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37页。
④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扉页。
⑥刘俊:《以残缺的爱为视域提示人类情感的困境》,《南京大学学报》1995年第2期。
作者:丛坤赤,齐鲁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儒家文化、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