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苍凉到绝望的距离——《倾城之恋》与《色·戒》的比较阅读
2015-07-12李桂萍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徐州221004
⊙李桂萍[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江苏 徐州 221004]
作 者:李桂萍,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教务处处长,研究方向:文学评论。
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坛最具争议的女作家,但我们无可否认,无论是作家本人还是她的作品,都被深深烙上了“传奇”的色彩。无论是其散文还是小说,张爱玲的文字在过去与现在都影响深远。文字里社会的世俗和生命,苍凉的入木三分的语言都直钻入人的心里,让人在伤感中无奈低叹。张爱玲是世俗的,但她世俗得如此精致无第二人可以相比;张爱玲也是脱俗的,脱俗到可以忘却现实是非来演绎自己的爱情也是后无来者。前人有诗“千载沉香遗迹在,谁将绝调写风神”,借此来形容张爱玲再恰当不过。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把它形容为“动听的又近人情的故事”,念着“出名要趁早”的得意之作,也的确是张爱玲作品中最具暖色的一部作品。小说不但一炮打红半边天,第二年还改成话剧上了舞台,现在又被拍成了电视连续剧。短篇小说《色·戒》成稿于上世纪50年代,张爱玲多次修改,1977年发表于《皇冠》杂志,后收录于《惘然记》出版。《色·戒》在篇幅上虽比不过《倾城之恋》,但《惘然记》卷首语写道:“这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写的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三十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我们只要看修改的时间,就知道这故事的分量。
从题目上讲,《倾城之恋》里白流苏没有倾城倾国的美色,最后却也落得了一段与风流公子的“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于是,白流苏和范柳原在战争的兵荒马乱之中被命运奇迹般地牵扯到一起,这才是“倾城”的正解。《色·戒》在题目上就值得琢磨。“戒”是整个片子的叙事线索和爱的证明。但小说中“色”仅仅是“美人计”的呈现方式吗?要戒什么?因何而戒?这里面似乎有太多的涵义。
对照《倾城之恋》与《色·戒》,同样作为“乱世男女乱世情”的小说,有革命(事业)与爱情(情感)的对照、有理智与情感的对照、有男人与女人的对照、有命运和结局的对照,也有作家情感变化的对照。因此,挖掘作品深处的内涵,挖掘作品之间的联系,也成为挖掘作家内心深处情怀的重要途径之一。
一、对女性命运的深度关注:无爱的悲凉到悲剧的必然
张爱玲是李鸿章的曾外孙,从小就接受了中西方文化的影响。命运的安排让她既有显贵的身世,又缺少了童年少年应有的幸福。她既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古典文化的精髓,又浸染了西方文化中为自我而生,直面人性的超脱,拥有了一种超然物外的人格魅力。如此的超脱让她对红尘中的是是非非卿卿我我能合音者,寥寥无几。在她人生的足迹中,她既接触了遗老遗少的生活以及依附于男人的姨太太,也接触了女权主义鲜明的母亲和姑姑。这些不仅对她的人生产生巨大影响,也对她后来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无论是在她的现实生活中,还是在她的作品中,似乎都找不到在婚姻中感到幸福的女性。
张爱玲喜冷眼旁观,不动声色,站在历史长河的岸边,任风冷冷地掀掉华美的生命华袍,露出人性深处的阴暗、自私、虚伪、孤独、冷漠。翻开张爱玲的小说,小说里女主人公几乎都是命运多舛。这些女性无论怎么挣扎、怎么拼搏、怎么奋斗,最终命运都是一样——苍凉凄美,没有出路。形形色色的女性在男性世界中苦恼、抽泣,男性成了她们生活中的唯一阳光。《倾城之恋》如此,《色·戒》也如此。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出生在上海一个衰败大家庭之中,离过婚,即使在娘家也难以立身。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还是找个人是真的”。因此,在遇到了阔绰的华侨子弟范柳原之后,她把自己仅有的青春和名誉都堵在这场婚姻的冒险中。一个只想保持情人关系,一个以结婚为归宿,两人同样聪明,同样自私,在香港进进退退,机关算尽。流苏几经周折,还是做了柳原的情妇。“太平洋”战争爆发,范柳原和白流苏共同经历了生活艰辛和生死炼狱,也终于结成了有婚姻契约保证的夫妻关系。小说反讽地翻转了古代传奇中美女倾城倾国的故事,演绎出城池的陷落成全了美女的现代传奇,却又充满了几分哀艳、几分惆怅、几分宿命和几分悲凉。
《色·戒》里王佳芝的命运注定是悲剧的。冲动盲目使她点燃献身理想的同时,梦想也被烧尽。当王佳芝第一次见到易先生和同伴们说“他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时,就已经注定她的结局,女性特有的唯情感至上的弱点注定了王佳芝悲剧的命运。
从对未来还存有幻想时代创作的《倾城之恋》到历经多舛命运,一改就改了三十年的《色·戒》,张爱玲要告诉读者:在男权社会里,试图挣扎、试图改变命运的努力是徒劳的,是荒凉悲哀的,不革命如此,革命也是如此。而这个结局是作家经过三十年修改依然不变的结局,可见作家的心理经历了无数次的折磨和拷问,最终还是无法给小说带来希望。
二、对爱情的态度:从期盼到冷视,从苍凉到绝望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情感线索可以这样归纳:为爱争取机会——期待——徘徊与矜持并举——苍凉——不问也罢。《倾城之恋》中的开头写道:“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到最后一句:“不问也罢!”结尾虽然白流苏如愿以偿嫁给了范柳原,作者却冷然说道:“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了。”“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现实中的张爱玲尽管已经看透人生的无常,但圆满结局是张爱玲期望的,也是她渴望的。《倾城之恋》里即使爱情是苍凉的,即使不能再问柳原,不能再问内心,但婚姻还是在维系着。
张爱玲的不幸是因为生在了一个缺乏温暖的家庭,也因为遇到了胡兰成。“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单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绽放一时的爱情之花毕竟让张爱玲体会到了爱情的幸福,胡兰成投其所好,一句“愿使岁月静好,现实安稳”打动也沉入到缺乏家庭之爱的张爱玲内心深处。但是与胡兰成的是是非非,再强的定力也会在张爱玲心里留下烙印。后来她断然拒绝了与胡兰成的主动联系,既是她性格里的一种倔强与完美情结的反映,也是一种无奈的内心绝望的流露。呈现在张爱玲笔下就有了《色·戒》。在《色·戒》里,张爱玲用绝望为爱的结局做了注脚。《色·戒》里王佳芝从满怀理想——不惜情色——为爱而爱——付出生命。错把男权社会里男人的暧昧与一时动情当作爱,王佳芝的命运只能如此!张爱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三、对人性的白描:从人性自私到残酷的全部沦陷
张爱玲自称:“我甚至只是写男女之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肆的。”因此,张爱玲常常用小事情、小细节来反映人物性格的发展。《倾城之恋》铺陈的细节并不是繁冗的,王安忆这样评论:“她有足够的情感能力去抵达深刻,可她没有勇敢承受这种能力所获得的结果,这结果太沉重,她是很知道这分量的。于是她便觉攫住自己,束缚在一些生活的可爱的细节,拼命去吸吮它的实在之处,以免自己再滑到虚无的边缘。”
《倾城之恋》里,作家对爱情对人性温暖的一面还是抱有期望的,即使最后一句“不问也罢”显得苍凉与无奈,但留存在心底的爱与一丝幻想还是存在的。“她突然移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而到了《色·戒》里则是张爱玲对人性的绝望与绝情。
《色·戒》里一切都是模糊的:爱与恨的界线是模糊的,敌与我的界线是模糊的,罪与罚的界线是模糊的。存在的只是人性的冷漠和虚假,是可怕的阴暗和畸形,是缺乏正常、健康的情感,是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爱,有的只是欲望的狂欢,有的只是残酷无情。小说写王佳芝与易先生的肉体暧昧情欲。写两人共乘一车,“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明说是易先生,又暗指王佳芝,十足暧昧。尽管有过肉欲之欢,但易先生对爱的付出,诠释的答案只是一个:一网打尽。“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王佳芝就在这“统统枪毙”中香消玉殒。而易先生呢?“他回来了又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脸上又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春色。”人性黑暗、世道荒凉、命运无奈,一语道穿。
张爱玲后来在写给夏志清的信中有过这样一句话:“三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1975年12月10日)虽然“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但是张爱玲在修改了三十年的《色·戒》里,对人性的彻底绝望一览无余。
四、作家情感的历程:美到极致,苍凉到极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生活,是张爱玲最常道的句子,也是作家内心认同的一种反映。《倾城之恋》虽然有苍凉悲哀的底色但也开启了她对爱情的理解和期待,期待生活圆满的结局。而在经历了人生无法逆转的劫难后,《色·戒》便是对《倾城之恋》的一个总结和结局,从此她便永远关闭了心灵之门直至最后闭门幽居。
张爱玲是爱美的,也是唯美的。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远离政治、家国的概念。美一直是她追求的。她在上海脏乱喧嚣中看到可爱的月夜,看到上海圆滑世故中有安稳的人生。她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写道:“许多身边杂事自有它们的愉快性质。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热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花。其实又何必‘联想’呢?篾篓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够了么?”在世俗的生活中可以看到如此美的细节又岂能是世俗女子能够做到的!因此,无论是白流苏还是王佳芝,都是美得让人心动的女子。
构建凄美的结局是张爱玲小说的一大特色和一贯做法。她在少年时代写的第一篇情节完整的小说里,写三角恋的主人公最后因情自杀,是坐上一段火车跑到西湖自杀。她母亲不解,张爱玲不以为然,认为西湖是美的,即使死,也要死在一个很美的地方,这才算是一个完美的结尾。这是张爱玲的性格也是她的追求,所以当人们最后发现安静死于公寓的张爱玲时,她穿着红色的旗袍,一脸安详。她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美和苍凉的最终意义。
在《色·戒》里,张爱玲用文字绘出了具有铺垫悲剧意蕴的开端:“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成套。”让我们随处可以看到比喻流光溢彩、精致秀丽的文字,更可以看到文字的结尾,精致而不容丝毫啰 嗦拖沓。
《倾城之恋》里则“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到了《色·戒》里,作家更是寥寥数字把苍凉写到极致“:喧笑声中,他悄然走了出去。”小说场景始于麻将终于麻将,始于喧闹终于喧闹,只是那个秀丽的王佳芝不在了,原先《倾城之恋》里还有的感叹号也不在了。《色·戒》结尾的句号已经把一切都结束了。是的,王佳芝的命运结束了,爱情也结束了,作家对人性的一丝幻想也结束了。
《倾城之恋》和《色·戒》成就了张爱玲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成就了现代文坛的丰富多彩。在华美与苍凉、繁华与寂寞的背景中,永远有着说不尽的张爱玲,说不尽的对照与传奇。
[1]张爱玲.张爱玲精品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2]吴珂.女性立场与张爱玲的文学追求[D].西南师范大学,2001.
[3]于婧.论张爱玲小说的女性悲剧意识[D].兰州大学,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