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心还是忠诚:无谓之争
——来自语言学的质疑
2015-07-12李佩玉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
⊙张 宝 李佩玉[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387]
回心还是忠诚:无谓之争
——来自语言学的质疑
⊙张 宝 李佩玉[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387]
本文从语言学的角度对汪晖质疑竹内好“回心说”予以回应,认为回心与忠诚在鲁迅身上呈现一种统一关系:忠诚的是思想和信念,回心的是状态和形式。
鲁迅 回心 语言学
“反抗绝望”一直是汪晖解读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高旗大纛①,我以为这里的“绝望”不只是一种心理感受,更是鲁迅生命非常状态的内部表征;而“反抗”同样既是对外在现实的应对,也同样是改变自我非常状态的努力。“反抗绝望”的动力在汪晖看来是鲁迅对自己基本理念的坚持——“改造社会的决意的忠诚”。②在《鲁迅文学的诞生——读〈呐喊·自序〉》一文中,汪晖通过论证质疑了日本学者竹内好的“回心说”,阐述了不同于前者的“忠诚说”。但通过对竹内好《近代的超克》一书和汪文的互文对照阅读,我们发现了如下一些问题。
首先,问题得从一个英语单词谈起——“conversion”,“conversion”是个有形态标志的名词,这个典型的名词在不同领域有不同的解释与认定,比如在数学中,它是指“换位、换算”;在物理学中,它是指“转换、再生”;在经济学中,它又是指“折合、兑换”。竹内好是日本现代思想家,他遴选了自己写于上个世纪40到60年代的数篇作品,著成《近代的超克》一书。《近代的超克》文下译注明确标明日语当中“回心”这个词来自英语的“conversion”,“conversion”除了原词所具有的转变、转化、改变等一般意思之外,特指基督教中忏悔过去的罪恶意识和生活,重新把心灵朝向对主的正确信仰(the conversion to Christianity)。这一点译注让我们心里绷一根儿弦,正如许多名词一样,“conversion”可能不那么纯粹,且不说它是否有本义、引申义、比喻义等复杂的语义系统,但至少可以肯定:它绝不仅仅是一种意思,它的所指大于等于二。
大约是因为“conversion”在英语语境下对基督教徒信仰状态的描述,日语中的“回心”(“あるきっかけで来の生き方を悔い改め新しい信仰に目觉めること”)也是个宗教字眼——日本净土真宗的语汇,用以描述思想或信仰的某种原发自本心的根本性变化,与“转向”(“向”)相对立。竹内好在他的研究中使用这个词,包含通过内在的自我否定而达到自觉或觉醒的意思,此用语后来在他战后写作的《中国的近代与日本的近代》(朝日新闻社,1974)中被与“转向”对照起来使用,使得这一含义更加突出。③日本学者酒井直树教授在汪晖向其请教时提醒他:转向,即英文“conversion”的翻译,或为中文的“改宗”或“皈依”。④
由此可见,“回心”与“转向”这两个源自于日本京都学派哲学家和欧洲哲学著作中的词语在译介和流传过程中有了概念交叉和运用重合的“撞车”现象。毋宁说英文“conversion”在译介为日语之初就有了二者的区分——基于对立场或价值的转变方向方式认识的不同。这种语言的译介现象正常甚至必然,在竹内好的话语系统中,二者以相对立的方式予以呈现:在对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的类型学解读语境下,他对二者做了很好的区分:他认为表面上看来,回心与转向相似,然而其二者方向是相反的。如果说转向是向外运动,回心则向内运动。回心以保持自我而反映出来,转向则发生于自我放弃。回心以抵抗为媒介,转向则没有媒介。转向法则所支配的文化与回心法则所支配的文化,在结构上是不同的。他认为日本文化在类型上是转向文化,中国文化则是回心文化。⑤
汪晖对“回心”与“转向”这两个词汇在日本语境下的理解其实是很到位的。他这样例证阐释:一个人原先是一个保守的右派,等到革命大潮来了,他或她便成了左派,或者,一个人原来是反对天皇制的共产党,后来受到威胁,他就写个声明或者悔过书,宣布自己“转向”了。而“回心”是经过内心的一种挣扎,一个激烈的过程,豁然地从一种信念转向另一种信念,即将改造现实的计划建立在断裂之上,或者说,建立在新的主体之上,从而开辟立足于现在性的行动。
总之,虽然“回心”与“转向”都涉及立场或价值的转变,但“转向”是随波逐流的变化,是由于外部压力或诱惑而引起的改变,而“回心”则是经历内心挣扎、抵抗之后的决断。回顾《呐喊·自序》鲁迅与金心异(钱玄同)的“铁屋子”对辩之后,是这样的文字:“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绝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⑥这半段话里有一个副词很重要——“终于”。“终于”的本意是“到底,最终”,表示所意料的或所期望的事情最终发生。譬如朱自清《背影》里有这么一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让父亲“忘却我的不好”,自然是我所期盼的,但在《呐喊·自序》里,“终于”却是一个反语,即自己当初不甚认同或不以为然的做法最终却恰恰由自己付诸实践,这背后暗含了鲁迅内心的无奈、挣扎以及妥协和转变。对于一个人来说,什么样的骨骼决定什么样的走向,鲁迅无疑是个自我意识强大、主体建构完整的人,否则他这一生致力而为的斗争、批判、介入都无从谈起。那么是“回心”还是“转向”,不言自明。
其次,英文“conversion”在牛津、韦氏、柯林斯等权威大词典中都有两种意思。其一:Conversion is the act or process of changing something into a different state or form.(状态或形式的改变);其二:If someone changes their religion or beliefs,you can refer to their conversion to their new religion or beliefs.(皈依)于是我们看到当说起表示“转换、变换”这个名词时,其实可以有两层概念,一者是显性的状态或形式的改变,二者是隐性的思想或信念的改变。“回心”和“转向”在“改变”这个问题上并无不同,甚至两层意思都可能涉及,区别在于方式——是否在内心挣扎之后重建自我认同。
这里不妨更清楚地说,正是基于英文“conversion”的两层概念,译介之后的“回心”抑或“转向”的所指可能是前者,也可能是后者。在这里,我们确定地以为竹内好的“回心说”是针对状态或形式层面的。竹内好告诉我们年轻时代即已确立理想与抱负的鲁迅,“苦于不能全忘却”那心底无法驱除的记忆,在1918这个节点顿悟“回心”,破茧而出。
那么,汪晖为何要试图从一个不同于“回心”的角度阐述其对鲁迅的独特思考——论证鲁迅文学诞生的动力不是“回心”而是“忠诚”?这源于他认为竹内好“回心”的所指是第二层概念——思想或信念的改变,这与自己对鲁迅文学根本性动力是坚持“正信”——对于改造社会具有决意的忠诚的判定相左。我们认为这恐怕是汪晖对竹内好的误读,竹内好提及“回心”这种东西是针对“呐喊”还没爆发为“呐喊”⑦而言的,也就是说“回心”是“沉默”转变为“呐喊”的“回心”,这种“回心”是鲁迅面对世界的状态或形式的改变和断裂而非他者。很明显,状态或形式的改变在显性的外在层面——从沉迷于物的蛰伏方式、“不务正业”的沉默态度到为新文化运动呐喊助威,鲁迅先生无疑晓得毕竟只有实践才是连接人的意愿与外部世界的唯一环节,或者说是将自身纳入客观世界之中的唯一方式。这是一种行动哲学、干预哲学、斗争哲学——试图在宽广世界中探索通向未来的道路。了然于此的鲁迅无疑会惭愧、反省、自新,最终增长勇气和希望,以“精神界战士”之姿态投入改造国民性、改变人生、改良社会的付出和实践。鲁迅先生在其人生道路上思想或信念的改变不能说没有,但很少,更多的情况是坚守信念而方式改变——1918毕竟不同于1912之后的“颓废消沉”岁月,那一年,他发表了《狂人日记》,开始了他写作生涯中的《呐喊》《彷徨》时期。对于这点,竹内好有清醒的认识,汪晖小看了他。当然,日本学者竹内好三十年前就去世了,死者不会辩驳,这实在是个遗憾。否则,今天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们非现代文学专业领域的人说这样的话,我们只要安静地做个“好看客”,无需“义愤填膺”便是。当然,汪晖的知识体系范围之广令人仰视,引用资料丰富纷杂令人目眩,但事实毕竟是事实,真理毕竟是真理,我们是相信常识的,我们是热爱真相的,我们不希望被建构、被愚弄、被欺骗,哪怕你是权威、大咖。
最后,我们确定回心还是忠诚,本是无谓之争,其实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其二者在鲁迅身上呈现一种统一关系:忠诚的是思想和信念,回心的是状态和形式,谁说不是呢?连汪晖自己也承认:“回心”之信念的转变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经验的产物。⑧
① 成语本为高牙大纛,指军中的旗帜。这里是对原词的化用,以防误解。
②④⑧ 节选自《鲁迅文学的诞生——读〈呐喊·自序〉》一文,见汪晖:《声之善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42页。
③⑤⑦ 节选自竹内好:《鲁迅·思想的形成》(李冬木译),见孙歌编:《近代的超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12-213页。
⑥ 节选自:《呐喊·自序》,见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9页。
作 者:张 宝,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汉语言文字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语法学、文学语言学和比较文化学;李佩玉,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近代文艺思潮。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