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子·女人与魂：论日本勺子的民间信仰

王秀文

(大连民族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0)

问题的提出：关于勺子的凹陷处

勺子①本文中所谓的勺子指日语的“シャクシ”（杓子）、“シャモジ（杓文字）”，即盛饭用的勺子，东北地区方言也称之为“ヘラ”等。是一种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用具，在日本可谓历史悠久。它何时出现在日本，已经近乎于不可考。但是民俗学研究表明，如今日本九州地区仍然将勺子称为“カイ（贝）”（例如“饭贝”，即饭勺子），而从北海道的小樽市到东北大部地区乃至新泻县、八丈岛、御藏岛等广阔地域仍将勺子称为“ヘラ”（竹、木制的扁平状器物），由此可知日本的原住民曾经是利用贝壳和刳出凹处的竹、木片来作为勺子使用的。

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勺子的用途和形状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例如现在有用于盛米饭的，还有用于盛汤的，有孔眼状的（穴シャクシ），也有网线状的（網シャクシ），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然而万变不离其宗，如同“杓子面”（饭勺子脸，挖坑<苦>脸）所喻，其扁平、凹陷状才是日本勺子的原始形状。可能有人会问：现在日本盛饭用的勺子不是扁平的吗，也没有凹陷处啊。据柳田国男称，过去的勺子形状是背部呈圆形，内侧是凹进去的。后来虽然米饭变硬而不再需要凹陷处了，但是仍在勺子内侧涂上不同颜色的圆形或卵形，以凸显这种凹陷的感觉。②《柳田国男全集》（定本第4卷）《杓子柄杓及び瓢箪》，筑摩书房，1967年，第257-258页。看来有凹陷处才是日本勺子的本来形态，而凹陷处也是勺子所蕴含的象征意义之所在。

一、勺子与钥匙：主妇权的象征

不言而喻，勺子是用来盛食物的，但是把这种作用与食物的分配权结合在一起，甚至将之作为主妇权的象征看待，大概是日本民俗的独到传统。

正如日本传统上也将家庭主妇称为“シャクシ取り”、“ヘラ取り”（拿勺的？）一样，主妇与勺子之间的关系可谓密不可分，甚至今天的日本“主妇联合会”也是把勺子当做会标的。

与我们中国人在家里谁都可以拿起勺子盛饭不同，日本人盛汤添饭都要由家庭主妇一个人来做，反言之，盛饭是主妇的义务也是权利，至今仍然如此。在过去的传统大家庭里，女人出嫁做了媳妇并不等于就是主妇，在获得主妇权之前没有拿勺子的权利。结婚对于女人来说不过是成为主妇候选人的仪式，要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主妇还需要经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谓是“多年的媳妇磨成婆”。据大藤称：从婆婆的角度来看，媳妇生了孩子，过个十年二十年之后，认为可以放心地把生计交给她的时候才转让主妇权。在镰仓市十二所这个地方，主妇至今还是到了70岁以上甚至到了去世之前才转让主妇权。所以，只要婆婆还掌握着勺子，媳妇即使到了50岁、60岁也仍然是媳妇，也仍然邻里称为“某某家的媳妇”。③大藤ゆき·青まちこ《女をめぐる明と暗の民俗》，小学馆《日本民俗文化体系》10《家と女性—暮しの文化史》，1987年，第385页。

转让主妇权叫做“シャクシ渡し”、“シャクシを譲る”，有的地方也叫做“ヘラ渡し”、“イギヤ渡し”等，即“交勺子”。一般来说，交勺子多在除夕晚上进行，例如在飞騨的丹生川村，当上了年纪的家庭主妇想要安度晚年，便在除夕夜晚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时对媳妇说：“你来给大家盛饭吧。”在岩手县的远野地区，则是婆婆把大小两只勺子摆放在锅盖上，用大的勺子敲一敲吊锅钩之后再放回锅盖上，然后用双手推给媳妇[1]107-108。这是“交勺子”的一种做法，也是婆婆将主妇权移交给媳妇的一种宣言。

在女人的一生中，主妇权的转让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交出勺子之后的婆婆从此变成了家庭中的普通一员，而媳妇则从这一天开始，由火炉边的“キジリ”（下座）坐上了“カカザ”（上座），卧室也换到了原来公婆住的房间，家里人及村里人都将她以“主妇”相待，同时她也可以自由地使用家里粮仓及仓房的钥匙了[1]107。然而，她所肩负的主妇责任也是重大的。她不仅需要安排好家里每天的饮食，还有筹划好一年的家用主副食，而且还要代表家庭与村里、邻居、亲戚交往相处，操持先祖祭祀、婚丧嫁娶、年中节庆、互助会活动等。在勺子的名义下，主妇几乎把持着家庭生活的全部内容，可谓完全符合“家政”概念的女人一生的大事业。

中国和欧洲也有类似日本这种主妇权和主妇权交接的仪式，但是与日本不同的是，其象征物不是勺子而是钥匙。因为盛饭、端饭这样的事并不仅限于主妇来做，所以勺子也不可能成为主妇的象征。

在中国，曾经把主妇叫做“带钥匙的”，钥匙是指仓库、钱匣、衣柜等的钥匙，带钥匙即等于掌管家政、家务，在一个家庭中的地位十分重要。丈夫是一家之长，称为“当家的”，但是在涉及到日常家务以及需要出纳很多金钱等时还是要看掌握着钥匙的妻子的脸色。中国过去也与日本一样，成为妻子并不一定就获得了家庭主妇的地位。如果丈夫家里没有主妇，新媳妇自然就要负担起家务的管理，但是在大家庭里婆婆和嫂子是家里的主妇。交接钥匙表示交接家务，什么时候交出钥匙取决于婆婆的判断，什么时候交都可以，不交也不会遭到社会的谴责。因此，作为一家之长的丈夫死后，即使儿子到了40岁也不把钥匙交给媳妇，而是自己独揽大权尽一家之长之职的主妇也不在少数。

欧洲也是在很早以前就把钥匙作为主妇权象征的。据石田英一郎称，欧洲人结婚后要把钥匙交给新娘，离婚时要返还钥匙。丈夫死后，妻子要将钥匙放到丈夫的遗体上，表示放弃对丈夫遗产的要求，同时也意味着解脱了相关的义务。也就是说，钥匙是妻子从属于丈夫的象征，但并不代表主妇的地位。在俄罗斯的古代法中，将钥匙系在某一个人身上意味着将其为奴，而奴隶一旦被置于主人的权利之下就有义务为主人房间门上锁。在契诃夫的小说《樱桃园》中，女地主的养女瓦丽雅的腰间经常挂着一窜钥匙就是如此，可是在她听到樱桃园被卖掉后便马上解下钥匙扔到了地板上走走掉了。樱桃园的买主，即以前的农奴儿子罗帕滨把钥匙拾起来摇晃着说：“她把钥匙丢掉走开了，就是说她已经不是这里的主妇了。”著名的格林也称：“欧洲主妇把钥匙挂在腰间的风俗或许意味着是对丈夫的隶属。”[1]107

勺子和钥匙都是主妇权的象征，但是其内涵却有天壤之别。中国和日本的家长都是男性，即丈夫。但是主妇在日本的北陆、东北地区叫“エヌシ”，越后叫“イノシ”，信州叫“オエヌシ”，九州南部至冲绳叫“イエトウジ”，都是“一家之主”的意思[1]108。如此看来，手持勺子的主妇非但不是奴隶，其权能曾经似乎远比想象中的要强大得多。

说起来，早在室町时代的狂言《花子》中，首次出现了用“山神”一词指代妻子的说法④小山弘同校注《狂言集下》（日本古典文学大系43），岩波书店，1964年。，这不仅令人对妻子产生了庄然肃穆之感，同上也联想到了主妇手中的勺子。

二、山神与勺子

那么，亦被用来指称妻子的山神是为何物呢？各种民俗资料显示，在日本民间信仰中，山神几乎是传承于整个日本的守护神，—他居于山中，掌管山中大权，往返于深山与，春天下山来到田间变为田神帮助水稻栽培，秋收结束后返回深山休养生息。它的这种移动性反映了日本广泛存在的“去来信仰”，即山、田、水为他界，是人死后亡灵的栖息之所，随着时间的推移亡灵升华、融合为祖灵、神灵，来往于他界和乡间扶助子孙后代。在日本东部到中部地区，山神别名叫“十二山神”，简称“十二样”，传说它是一年生12个孩子的女神[2]，还有的说它是掌管与农事密切相关的12个月的神。⑤ネリー·ナウマン、野村伸一·桧枝阳一郎译《山の神》，言丛社，1994年，第90页。尽管说法不一，但富饶丰产与多子多孙总是与山神联系在一起的。

兼具山神和田神两种性格而移动，同时兼具生产与生育功能的农村守护神，山神似乎与家庭中掌管一家经济，操持一家生产与消费，负责分配食物的“首领”＝母亲(主妇)的性格颇有些相似。日本还有一种称为“山姥”的神（也称妖怪）与山神的性格极为相似，且亦相互转换。在众多传说中，山姥有令人可怕的一面，不过据说它原本是山神的侍女，职责是抚育神子，后来演变成了山神之妻或山神本身。山姥还是很多神童⑥通常为12人。在祭祀山姥的仪式上，一般要供奉长筷子（以便能够为坐在远处的孩子喂食）和食物。的母亲，同时能够随意变出（有时是利用勺子）财宝与食物等分配给人们。这样看来，家庭主妇的作用实质上是与山姥共通的，即主妇拥有并守护着一个大家庭，用勺子（与筷子同类）来分配福分，而这与掌管一山之职的山神颇为相似。说起来，日本人传统上有称别人的妻子或商家女老板为“オカミさん”，而这里的“カミ”亦与“神”同音。

下面让我们看一下山神与勺子的关系。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将主要利用柳田国男收集的民俗资料展开说明。⑦参见《柳田国男全集》定本第四卷《山の人生》、《杓子と俗信》、《おたま杓子》，筑摩书房，1967年。据柳田称，日本有很多神社都为山神供奉勺子，同时也作为育儿的护身符把勺子分发给女性信众。据说在美浓土岐郡的某村，一名门世家每年都缝制一件丈余长的产衣献给山神，而将接受的回赠大勺子世代相传。萨摩地区有很多田神石像右手都拿着勺子，而枥木县足利市五十部的水使神社的神体则拿着妇女们在田祭时不可或缺的勺子与饭桶。

那么，为什么也称主妇为山神呢？柳田认为“正因为勺子是山神的象征物，那么谁拿着它也就是人世间的山神。”

与勺子有关系的神并不仅限于山神。在骏河与远江之间的三保松原一带有勺子神社，村民到哪里进献勺子；在野州足利郡山前村的山林里有一座“御尺神”小庙，也以勺子为还愿之物；位于上州新田郡笠悬村的御勺神也是如此，当地百姓去神殿借回勺子，然后另外付上一只新勺子一起返还神殿供奉。另外，在奈良的春日为了治好孩子夜里哭闹的毛病，则是到大黑神社神殿借来一个勺字，写上孩子的名字和年龄之后钉在房门上，如果灵验则另付一个新勺子去还愿，因于此，在神社附近甚至出现了专门卖勺子的摊床。更为耐人寻味的是例子是中山道碓冰峠的熊野权现和箱根的勺子町，前者恰好位于上信二州的交界之处，一个神社兼为两个县的县社，道路两侧是神职人员的家居，出售大大小小的勺子。同样，后者也坐落于相模和伊豆接壤的山上，很早以前就开始制作勺子卖给箱根权现的寺中以谋生计，据说修行者们将其分发给施主。⑧《柳田国男全集》定本第四卷《杓子と俗信》，筑摩书房，1967年，第242-244页。由此看来，勺子不仅与山神之外其他很多神发生关系，而且还通过借用或分发起到守护神的作用，这就令人感受到一种超自然的、巫咒般的力量。

接下来，再看一看勺子与宗教性质的仪式及庆典结合在一起的例子。滋贺县犬上郡多贺町的多贺神社每年在4月5日举行大祭，这时用白布把一只巨大的勺子裹起来，跟随骑在马上的神官之后引导游行队伍行进。勺子在这里被称为“御玉勺子”，作为祭品在神社近旁出售。东京芝的爱宕神社的祭典在1月24日，而三重县津市爱宕神社的祭典在2月1日举行，名为“昆沙门天⑨昆沙门天是七福神之一的财富之神，他与勺子的结合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发音与勺子相近，但更主要原因可能是昆沙门天的性格与山神以及主妇相近有关。使者”的武士在祭典上举着大勺子成为游行队列的核心；在岐阜县美江寺于大年除夕举行的祭祀活动中，人们拉着手持大勺子的人偶花车巡游，根据勺子的上下朝向来预测下一年的雨量。显然，因为传说山神于初春降临乡村变为田神，所以这些仪式也就与预祝丰收结合在一起了。

下面是关于宗教性仪式的例子,也来源于上述柳田的调查。在例行祭祀活动中，人们带着大黑（福神）、惠比须（财神）、鬼怪等面具列队起舞前行，而这时会有主妇带着山神的面具，手持勺子出来狂舞。还有山形县东田川郡羽黑山的羽黑神社在举行除夕住社祈福活动中，人们唱“勺子歌”以取悦玉依姬神，想必当时也伴有勺子舞之类。其他还有很多类似的资料都表明了勺子所具有的巫咒性与神、女性、农耕之间的关系。

勺子在日本的民间信仰中扮演如此重要角色是为何故呢？我们知道，勺子又俗称“御玉（おタマ）”或“御玉勺子（おタマジャクシ）”，这些名称中可能隐含着勺子巫咒性的成因。宫田登称:“タマ”与“灵”谐音，具有“魂”的含义，古日语把灵魂的灵与魂的“タマ”结合在了一起。⑩宫田登《モノとタマ——民俗神道論》，平凡社《神奈川大学日本常民文化研究所論集》9《歴史と民俗》，1992年，第8页。“魂”本不可见，依附在“物”上方可显现。附有魂之物多成为神，但也有“荒魂”之类威胁人们的怨灵。例如，成书于室町时代的《付丧神绘卷》中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年末大扫除时被扔掉的旧器物变成了妖怪，回来报复随意丢弃它们的人。这既是依附于器物上的灵魂在作祟，为了避讳其作祟需要举行各种仪式进行镇抚。总之，勺子之所以亦被称为“御玉”、“御玉勺子”，想必是日本人很早以前就认识到勺子是“魂”依附之物。唯独如此，勺子才能与神结合到一起。

另外，勺子和“玉（タマ魂）”也都用来指代艺妓或妓女等，这不仅证明了两词词义的相似性，也由此表明它们都与女性相关。上文出现的玉依姬即表示神灵依附的女性，同时也是与勺子相关的神。关于玉依姬，柳田称：“玉（タマ）”原本为神灵，而“依（ヨル）”是其魂依附之意，而祀奉神灵的巫女只因口出超人之语便可得其名。”⑪《柳田国男》定本第九卷《玉依姬考》，筑摩书房，第54页。称为“玉（タマ）”的玉依姬是巫女、是神，那么称为“玉（タマ）”的勺子也不只具有用具的性质，还应该如其字面意义“御玉勺子”所示，是依附着神灵的神圣存在。如此看来，掌管勺子的主妇也与巫女一样，是可以接近神灵的神圣存在，而这大概就是主妇被称为“山神”的原因。

三、勺子与舀子的超自然力

作为神灵的依附之物，勺子既然具有超自然的神奇作用,那么日本必然存在很多与其相关的民间俗信。在这里，我们也将涉及到原始形状和作用与勺子相同，而如今专门用于汲水的舀子。

在有关勺子的民间信仰中，经常看到用它来预防和治愈病患的例子。前面我们已经讲到在勺子上写上孩子的名字和年龄，然后钉在房门上可以治愈孩子夜里哭闹的毛病，与之类似的是，一直到最近很多地方还把写着“百日咳免进”的勺子挂在门上，有的是只写着孩子的性别与年龄而省略了“百日咳免进”。茨城县土浦市近郊一带是把勺子钉在室内的屋顶上，而九州佐贺县一带则是在勺子上画上百日咳患者的头像，然后插立在路边，祈祷康复。⑫C·アウエハント著，小松和彦等译《鯰絵―民俗的想像力の世界》，せりか書房、1986年，第298页。纪州粉河的勺药寺是把写上字的勺子供奉在殿堂上作为医治孩子皮肤病的咒符，而在石城平边则是把勺子系在炉膛的吊钩上以去除流行眼疾。另外，福井县南条郡的汤之尾峠卖的勺子叫“孙勺子”，传说可以预防天花；在信州户隐一带，年末要给信众每户分发一只勺子挂在大门口用作正月的守护符。⑬参见《柳田国男全集》定本第四卷《杓子と俗信》，筑摩书房，1967年。

在日本民俗社会，房门、村头路口以及桥梁、坡路、山顶等交通要道经常被认为是内与外、生与死、现世与他界等两个世界的分界，并且认为在这分界之处有神灵与妖怪出没。因此，迎神送神自不用说，祛灾避秽等仪式也往往在此举行。在这样的分界之处出售或分发勺子，肯定是因为它具有特殊功能有关。

此外，人们还相信勺子（包括舀子在内）能够保护和预示生命的诞生。例如在京都等地，人们认为勺子折断或损坏预示为近亲之中有孩子出生，而另一些地方用扇勺子的方式促使新生儿发出哭声。在骏州三保松原的子安神社，把去掉底的勺子供奉给神社可以保佑母子平安。⑭参见《柳田国男全集》定本第四卷《おたま杓子》、《杓子柄杓及び瓢箪》，筑摩书房，1967年。这些习俗都近似于类感巫术，即借助勺子的巫咒功能来释放一个灵魂。很多地方的民间信仰还认为妇女用勺子或舀子喝水会生出舀子那样的大嘴孩子，或者生出舀子或青蛙来。由此也可以感受到勺子与生育之间的紧密联系。

有一个名为《鬼子小纲》的民间故事讲到了用勺子释放或解救灵魂的情节，内容大意是：有一个老爷爷去解救被鬼掠走的女儿，在鬼子的指引下来到鬼宅。刚刚躲藏起来，鬼就回来了，并发现了老爷爷。由于女儿和鬼子的急中生智，使老爷爷逃脱出来乘上了一只小船。但是，追赶而来的鬼喝海水把小船吸了回来。这时，鬼子撩起母亲的后衣襟用勺子拍打屁股，鬼大笑吐出了海水，于是老爷爷便平安脱险。⑮稻田浩二·小泽俊夫主编《日本昔話通観》第三卷《岩手》，同朋社出版，1985年，第169-170页。这是一则利用巫咒的力量逃离冥界的故事，而其中所暗示的作为巫具的勺子与邪恶女性性器的对决结果是逃脱得以成功的决定性因素。

关于这一点，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镇抚“船幽灵”的风俗。人们普遍认为渔民在海上遇难后其亡灵会在海上变化为船只、岛屿或是山峰显现。这些亡灵为了把同伴拉下水，一看到来往船只就会不停地发出“把舀子借给我，把舀子借给我”的呼叫声，若把舀子给它就会立即把水吸干使船沉没。因此，这时要把事先准备好的无底的舀子投入海中，欺骗那亡灵，方可镇抚。⑯伊藤清司监修·宫田登主编《ふるさとの伝説》3《幽霊·怨霊》，ぎょうせい，1989年，第43页。耐人寻味的是，这里强调的是无底或者有漏洞的勺子（舀子）。为了镇抚溺死者的亡灵而投下的舀子肯定是灵魂的依附之所，因为“在足利郡福居等地，家里死了人时要在客厅里滚动篮子或笸箩，然后附上一只勺子丢弃到野外。”⑰据说在盂兰盆送祖灵之日也有供奉舀子的风俗，而这些风俗之中都隐含着勺子、舀子是灵魂栖息之所的认识。

作为敬畏和驱逐亡灵的祭灵活动，其重心逐渐由“送”转移到了“迎”上，与此相同，关于用勺子、舀子来迎灵的习俗也比送灵更为普遍。据桂井和男收集的资料显示，室户市佐喜滨町的传统习惯是，旧历盂兰盆会13日傍晚来到海边，在两只花筒里插上芥草及野花立于左右两侧，然后点燃火把、上香，上下晃动小竹制舀子招呼神灵降临，迎接到家里。土佐清水市贝川也是在旧历盂兰盆会13日这天傍晚来到河边，点燃篝火，用自制的竹舀子迎接亡灵[3]109-110。这样的风俗如今恐怕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在祭祖时用舀子往墓碑上淋水的做法大概是其演变。

与迎接亡灵相反，为了防止活人被亡灵附体带走，有时也用舀子来招魂。例如高知县的沿海一带，当家里出现了死人时，与死者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要在3天后把死者的衣物拿到海边清洗。然而，当她们洗后回来时，将会有另一名女子按时等候在村口，摇晃着舀子来迎接她们。土佐清水市、室户市、安芸市等地也有此种习俗，并且把用过的舀子或者拔掉舀子柄之后扔到河里[3]111-112。这里所用的舀子大概就是一种巫具，作用是避免服丧中的女人们的灵魂被徘徊于水边的亡灵带了去。

或许因为勺子和舀子具有这种巫咒作用，日本全国各地都有俗信忌讳用勺子来招呼人。但是，妓女们却用勺子作为拉客的手段：在生意冷清的夜晚，她们会悄悄的带着勺子来到十字路口向四方召唤，以招徕顾客。不过，一些地方认为被勺子引来的顾客三年内就会死去。本来日本民俗也把妓女称为“シャクシ（シャクシ）”或“ヒシャク（柄杓）”，因为她们本身就是“タマ（玉）”，所以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日常生活中也存在很多关于使用勺子的禁忌，例如人们忌讳舔勺子或用嘴直接接触勺子，不然就会引起下雨、嫁娶时狗叫、患病或者长成“挖苦脸”等。盛饭时也有一些禁忌，例如不能用勺背盛饭，不能一勺子盛满，要盛两三次等等。关于舀子的俗信是，不能手心朝下握舀子柄汲水，而这样的水也绝对不能喝。另外，当听到同龄人的死讯时，要沿着舀子柄方向倾斜喝水，在葬礼上则是用左手持舀子柄等。这些禁忌都是出于勺子或舀子上依附的超自然力作祟的敬畏，而后变成了对勺子的信仰。

四、勺子的主题构造：勺子·女人与魂

以上，我们围绕日本勺子的民间信仰进行了种种分析和阐述，下面就勺子主题的相互关系进行一下归纳式概括。

A.首先我们注意到，与勺子相关的主题几乎都与女性有关，—从被称为“拿

勺子的”主妇，别名被称为“勺子”和“舀子”的妓女，到促进多产、保护安全分娩、祛病辟邪、招魂迎神等祈愿仪式和祭祀活动，勺子与女性都被广泛而且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因此我们想到，在祈祷安全分娩时将勺子底部戳穿，而不正确的使用勺子、舀子就会生出怪物等俗信恰恰说明勺子与贝壳的象征意义⑱在北海道白老的阿伊努民族博物馆里展示着一些把木棒插在扇贝壳上作为勺子使用的实物，说明了原居民的一些生活活动。另外，据米尔查伊利亚德的《貝殻のシンボリズムについての考察》（前田耕作译《イメージとシンボル》，せりか书房，1976年）：从先史到现代，贝壳被广泛地使用于护身、服饰用品、农耕礼仪、婚礼及送葬仪式等，特别是它形似女性生殖器，所以贝壳是女性的、“阴”性的，象征着保佑女人和孩子不受魔咒、疾病、不孕等困扰的护身符，以及表示促进受孕、分娩的诞生与再生的象征。同源，即其凹处也具有神奇的巫咒力。因此，勺子是出色的巫师一样的女性，其中蕴藏着基于女性原理的取之不尽的创造力与能量。

B.其次是女性与神之间的关系。如上所述，主妇又被称为“山神”或“御神”，山神的特征为女性，兼具生产、生育等产灵神性格，在本质上与女性相通。不仅与山神，女性还以勺子为媒介广泛地与众神相关联，扮演着重要角色。通过柳田国男针对玉依姬所作的论断可知，在祭政一体时代，能够接近神并操持祭祀活动的人仅限于女性，这样的女性被认为身上依附着神灵，甚至被神圣视为神的妻子而生育神子。不仅是妓女，日本的普通女性也往往通过“玉”、“御玉”、“玉子”这样的名子与神或神的妻子结合在一起，在关于丰产、生育的祈愿仪式上扮演山神或神妻的形象。

C.最后是勺子与神的关系。在与勺子有关的种种民间信仰中都有神出现，例如神拿着勺子、向神社供奉勺子、神社作为护身符分发勺子，在祭祀活动时也祭出勺子，勺子还称作“御玉勺子”及“御玉”，说明它本身就是神灵依附之物或者就是神，具有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力量。在送迎祖灵、镇抚亡灵等仪式中，虽然表面上神没有现身，但是从祖先即为神这一观点[4]来看，可以说勺子就是神。

如此看来，可以说勺子既是女性也是神，女性既是神也是勺子，而神既是勺子也是女性。也就是说勺子、女性、神这三者的性质相同，处于一个同心圆的循环关系之中（如图1所示）。三者共同拥有的成分是“タマ（玉·魂）”，也就是说女性（タマ）介乎于勺子（祭具）而通神，依附着神灵所具有的种种超自然能力。因此，女性是通过勺子（主妇权）的转让仪式而完成主妇=神的升格的。

图1

结束语：勺子与葫芦的关联

然而，勺子的这种神奇的超自然力来自何处呢？下面我们从它与葫芦的关系进行一些探讨。

C·奥维汉特指出：很久以前，勺子的日语汉字“杓”（音读为シャク）训读为“ヒサコ”（发音标记为比左古），……很明显，其形状说明它（杓子）来源于“ヒサゴ（瓠匏瓢）”。我特别注意到勺子的第二种形态舀子（柄杓），尤其是与葫芦形状更为相似的水瓢（水柄杓）。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也采用音读的“杓”字，所以其派生形（ヒサコ、ヒサゴ、ヒシャク）就变得十分复杂了。人们忘记了古日语“ヒサコ”为什么使用汉字“杓”，严格地说，是接头辞“ヒ”变成了多余的。但是，为了保持（ヒサゴ—ヒシャク）发音上的类似性，而将“ヒ”放在了“杓”的前面，然后搭配上汉字（柄）[5]。概括起来说，就是把细长的“ヒサゴ（瓠匏瓢）”（葫芦）纵向切开就成了勺子或舀子。关于专门用于汲水的“ヒシャク（柄勺）”（舀子）的发音，有人说是“杓”的音读与“ヒサコ”发音的混合体，或是来自于古时的女性语“オヒヤ”（水），但是如同各地方言也称之为“ヒサク、ヒサグ、フシャグ、フサグ”（小学馆《日本国语大辞典》16）一样，“ヒシャク”（舀子）与“ヒサコ”、“フクベ”（葫芦）的关系是显而易见的。

无论是从语源还是从形态上看，人类很早以来就割开葫芦（根据形状不同，日语分别称葫芦为ヒョウタン（瓢箪）、ユウガオ（夕顔）、ヒサコ（瓠匏瓢）、フクベ（瓠瓢）等，利用其凹陷作为勺子及舀子等使用，而事实上，世界各地至今也仍然在广泛使用着。的确，日本长久以来一直使用以宫岛的勺子为代表的木铲子盛饭，但是在群马县日高遗址也发现了弥生时代的、将葫芦纵向切开而形成的半球状勺子。⑲壬生町历史民俗资料馆《瓢とくらし》（第五回企画展资料），1991年，第14页。这使我们想到，无需复杂加工技巧的葫芦勺子要早于木制品。现在的勺子，特别是盛饭用的勺子有木制的、竹制的、合成树脂制的，形状也变成了扁平状，但是过去的勺子都是头部凹陷、勺背呈圆形，就是把葫芦纵向切开后的自然形状。关于舀子，现在一般是有一根长木柄插在勺头上，这是为了汲水方便而安插的。如果看一下家用的舀子，你就会发现它一定是来自于“带把的葫芦”形状。将“ヒサコ”、“フクベ”即葫芦纵向切开，自然就形成了带柄的部分。这个发展过程，会令人想到勺子和舀子在民间信仰中所发挥的神奇作用和它所具有的超自然力的根源。

考古学研究发现，作为瓜科植物之一的葫芦至少在公元前一万年前就开始与人类的生活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了。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葫芦广泛地被利用为食用、药用以及搬运工具、生活容器及用具、农具、渔具、服饰品、乐器等。掏出瓤之后的葫芦内部是如同洞穴一般密闭而空虚的空间，因而它具有可以产生和容纳一些什么的超自然功能。

从葫芦里产生出来的东西，最为著名的大概是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之间传承的犬祖神话中的盘瓠。因为盘瓠是在葫芦中转生出来的犬，所以把他尊为祖先的彝族至今还把葫芦作为祖灵供奉着。⑳参见刘小幸《母体崇拜—彝族祖灵葫芦溯源》，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中国人类再造神话中的伏羲、女娲兄妹也被视作葫芦的化身㉑闻一多《伏羲考》,香港远东图书公司《闻一多全集一》，1968年,第60页。，而朝鲜的始祖赫居世虽然生于卵，但是那卵形似葫芦，所以他以“朴”（意为葫芦）为姓。日本传说《金七孙七》（岩手县）讲的是小男孩从葫芦中生出，还从葫芦里取出各种美味佳肴，而《麻雀报恩》故事说则从葫芦里出来了大米和铺天盖地的虫子，这类奇谭在日本数不胜数。作为被收入到葫芦中之的故事，在《西游记》第33回至第35回金角银角大战中被吸入葫芦里的孙悟空最为有名。与从石头里出生的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岩石缝隙中等待再生机遇的主题一样，葫芦也是再生所需的洞穴。㉒说起来，葫芦中蕴藏的神奇力量还可以制服河童（两个葫芦），制服大蛇（三个葫芦）（《日本书纪》），用葫芦和针救助了少女（《蛙报恩》故事），以及我们还在《鲶绘》中看到用葫芦制服引发地震的鲶鱼。在有关葫芦的传说和故事中，我们发现从中产生出来什么远比包容进去什么更为受到重视，而这可能正是葫芦上述的内部特征焕发出来的想象力。

事实上，从这种不可思议的密闭的内部“空洞”世界出发，在日本也用葫芦的同义词“フクベ”指称腹部或女性生殖器（小学馆《日本国语大辞典》17，第331页），不过这也可能是源于与“腹部”（フクブ）谐音而产生的隐语。在玛里共和国的班巴拉族社会里，葫芦既是重要的栽培植物，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很多容器和器具的来源。然而，当这些容器和器具裂纹或损坏时，负债修复工作的人是女性，修补葫芦的行为同时也被视为修复处女膜。㉓保坂实千代《ヒョウタンの一生》，国立民族学博物馆《民族学》53号，1990年，第25-29页。居住在中国云南边境的佤族把一个名为“司冈里”的洞窟作为人类的发祥地来顶礼膜拜，“司冈”既是葫芦的意思也是女性生殖器的意思，因此“司冈里”崇拜也就是女性生殖器崇拜[6]。在此，洞窟与葫芦在民间信仰中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得到了体现，即它们都代表了丰富的生命的源泉。

葫芦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十分丰富，在此不便更为深入的展开，然而仅此程度亦足以可知葫芦的象征意义与勺子是一脉相承的。无需赘言，葫芦的超自然力源自于其内部的“空洞”性亦或“空虚”性，而作为“葫芦之子”的勺子、舀子的超自然力恰恰是继承了葫芦“空虚”性亦或“空洞”性的凹处，是其凹处保留、承担、扮演着葫芦的神奇角色。

[1] 石田英一郎.西洋の鍵と日本の杓子—継承される主婦の性格[M].日本:文艺春秋《人間と文化の探求》,1970.

[2] 吉野裕子.山の神—易·五行と日本の原始蛇信仰[M].京都:人文书院,1989:139.

[3] 桂井和雄.民俗民芸双書79 俗信の民俗[M].东京:岩崎美术社,1973.

[4] 牧 田 茂.神と祭りと日 本 人[M].东 京:讲 谈 社 新 书，1975:152.

[5] C·アウエハント.鯰絵―民俗的想像力の世界[M].小松和彦,等,译.东京：せりか書房,1986:295.

[6] 刘小幸.母体崇拜—彝族祖灵葫芦溯源[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3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