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过你零落的年华

木头人

读张大诺的《她们知道我来过》，再看看卧床多年的爷爷——这个快要将我们全家身心拖垮的累赘，变得可爱了。准确地说，我们找到了重新爱上他的方法。

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幽默风趣的老头儿，喜欢下象棋打麻将，没事喝两口老白干。然而，一夜间，他就变得不懂事起来，跟家里的每个人要钱，冲奶奶发脾气，白天睡觉，晚上大吃大闹，扰得四邻不安。直到有一天，他在客厅里解决大小便，我们才确信——他病了。我们对他性情大变的抱怨瞬间被内疚覆盖。

一个脑萎缩患者足以让全家陷入困境。仅一年，爸妈先后入院，从前无比健朗的奶奶日益衰弱。已经成家的我，不得不和老公回家值班。十年里，全家是在感念爷爷之前对我们所有的慈爱中熬过来的。对他，除了义务，我们的爱，油尽灯枯。看着那个愈来愈狂躁的老头儿，我望向他的眼神几近冰冷——这是儿时、少年时的我都不曾想到的，我曾经以为，我和他，会永远亲密无间。

2015年年初，同事将这本书放到了我桌上。那么与我无关的书名——《她们知道我来过》，可是，一页页地读下去，多年来积攒下来的怨怼疲惫被招安了。作者张大诺以一个义工的身份，走近北京松堂关怀医院，走近上百个如爷爷一般的高龄高危老人，铺陈了一个我熟悉的老人世界。同他相比，我们对爷爷所做的种种，只是照顾，谈不上关怀。

张大诺以自己的亲历，讲述了这些高龄高危老人的世界——那个争强好胜的俄语奶奶。她每日坐在窗前期盼张大诺的到来。他们用两年的时间成为朋友，然而，一场感冒却让她重新失忆，他们不得不一切从零开始……而我们家，几乎是按照书中“欢乐奶奶”的办法，来照顾和鼓励爷爷。我们带他去他的老家，去他工作了三十年的工厂，带他去见同样风烛残年的发小。在见到他的发小时，爷爷当场哭了，他说：“马小江，你怎么老成了这样？”

《她们知道我来过》对于我，对于我们全家来说，不仅仅是一个义工与上百位老人之间的感人故事，更是一本实用的老人护理手册——“小孩，老歌曲，这是高危老人生命力以及记忆的刺激源，如果可能，让老人经常接触这些刺激源吧。”“让老人感受自己强于他人的地方，并且充分利用这点做些什么，会有意想不到的好的效果。”我们照搬照抄张大诺的办法，日复一日，终于走近了爷爷那个神秘而混乱的世界。我们接受了他生病的事实，更接受了他的现状。我们努力在他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哪怕他把我唤成“表姐”，要我给他买棉花糖……

张大诺说得对，这些老人，是世上的宝贝。因为他们就是我们自己，他们就是在替我们生活，让我们看到活生生的自己的未来。如果能夠找到让他们幸福的方法，以后就会有人以这些方法让我们获得幸福。

我60岁的父亲每天都会念书中的那一段：“应该换个角度去看这些高危老人了，不要认为我们是健康人，他们是病人。不要认为我们强大，他们虚弱。不要认为我们在俯视，他们在仰视。不要认为他们在走向尽头，我们是壮年……所有这些念头都不要有，这些念头会阻止我们了解他们的真正感受，实际是，他们就是我们的未来，我们不是面对他们，是在面对我们的未来。如此，我们对他们才会有真正的耐心，有了尊重，以及……好奇，甚至我们可以想，他们之所以承受一些苦，是因为他们在为我们受难，为了告诉我们，我们老的时候是什么样，提醒我们早做心理准备。”似乎每一句都是说给我们听的，每一个字都能念出汗水与泪水，对骨肉至亲深深的心疼，以及爱之切后伤感的温暖。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