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施与受,碎片灵魂的苦痛
2015-07-09
《莫愁·智慧女性》语汇新解——碎片灵魂的苦痛
家庭暴力,这个词我们如此熟悉。
不仅有百度的标准定义,更有政府机构、社会团体等近年来在各种线上媒体、线下活动中的宣传。
可面对美国注册艺术治疗师黄凯嫈,我说起“家庭暴力”时,她却告诉我,在工作中,她和伙伴们极少提这个词。
实际上,她一直做的都是关于家暴的工作。读硕士时,她就进入纽约一家专门处理华人家暴问题的心理服务中心,实践体验;之后来南京,开办社会工作服务中心,她接触了各种有家暴问题的家庭;再到去年,她承接了英国使馆“同一屋檐下 相煎何太急”消解家庭暴力社会倡导艺术工作坊。
她的理由是:“当你全然看见一个人痛苦的生命状态时,他或她是否挨了那一巴掌,是否遭受了那一次侮辱,都显得不重要了。”
狭义地去理解家暴,只会让我们眼光受局限,会脸谱化问题,然后从中找出一个所谓逻辑,用简单粗糙的方式去化解,那根本不能触及问题核心。
暴力的爆发,往往是无力感的结果。
那份无力,来自恨意的经年积累。
恨,却又是爱的近亲。
恨涉及了一个痛苦的与爱分离的感觉。一个你对他没有任何期望的人,你永遠不会恨他。
恨不是对爱的否定,却是想夺回它的企图。暴力常常也是。
不合逻辑的故事:向着爱努力,却走向恨
他曾经是爱意满满的爸爸,尽全部所能地付出,13年后,他却冲动地将女儿活活打死。
前不久,这位父亲在南京被判无期徒刑。这是全国同类案件中判决最重的一例。
是什么,让他从爱走向暴力?
2003年7月,因感情发生严重问题,陈吕钟和妻子协议离婚,他唯一的条件就是“女儿留给我抚养”。
难过于女儿晓晓不到1岁就没了母爱,陈吕钟格外溺爱她。他处处上心,连路过理发店,见师傅帮客人编小辫,也忍不住多看几眼,琢磨着怎么帮女儿编。
晓晓乖巧懂事,四五岁就会叠被子,上小学以后学会了洗衣服。10岁生日那天,晓晓搂着陈吕钟的胳膊,“我俩同病相怜,听说你5岁就没了父亲。我俩一定要好好生活,活得不比任何人差。”
对早熟的女儿,陈吕钟基本有求必应。他与别人合伙做小生意,手头挺宽裕。晓晓读六年级时,有一次要请同学吃饭。陈吕钟为了让女儿有面子,竟给了她一千多元钱。
遗憾的是,父女间的和谐没维持多久。晓晓自读初一开始,敏感多疑起来。陈吕钟和她聊天,晓晓总不耐烦地敷衍几句,陈吕钟不知如何往下继续。他以“女儿功课太多导致情绪急躁”等理论说服自己,还叮嘱好友们“有事发短信喊我出去,少到我家来,以免影响晓晓做功课。”
初一上学期末,晓晓的成绩在班上算中下游。陈吕钟急了,担心凭自己的初中文化水平,不足以辅导晓晓,就请老师介绍一些课外补习班。晓晓得知,大发雷霆,埋怨他“真多事”。陈吕钟蒙了,继而迷茫:管也不是,不管更不是,该怎么做家长?
他找一位老同事取经。老同事说:“我与儿子是朋友式的交往,儿子遇到事都愿主动说,如此可以对症下药。建议你多与晓晓交朋友。”
陈吕钟便去了新华书店,抱回一堆家教方面的书。平时看到演父女冲突的影视剧,他也多多留意,期待受到启发。
晓晓上学坐公交车需要半小时。此时,陈吕钟不做生意了,在离家不远的饭店打工。为了让女儿多睡十分钟,他坚持天天骑电动车送女儿上学,每天下午,又风雨无阻地去接女儿。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开溜,饭店老板劝说无效后,解聘了他。
陈吕钟在纸条上抄下搜来的励志话语,“人所缺乏的不是才干而是志向,不是成功的能力而是勤劳的意志”,塞给女儿。晓晓很不领情,“这是谁没事瞎扯?他成功了没?是不是有意志?”陈吕钟急了,“爸爸希望你好,你怎么一点好歹都不懂。”
一周后,陈吕钟路过一所中学,见宣传栏里写着:“要想与孩子交朋友,首先要创造与孩子的有效沟通。”陈吕钟灵光一闪,“有效”很重要,他想了大半宿,觉得晓晓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不如早上和她跑跑步,一来上课有个好精神,二来多个机会交流。”
晓晓爽快答应了。陈吕钟立马给晓晓买了新跑鞋、新毛巾,并请邻居帮着下载了手机计步软件。
可十多天后,晓晓嫌天冷、太累,不愿跑了。陈吕钟生了好几天闷气。好在,一周后学校的单元测验,晓晓各科成绩有明显提高,给了他些许安慰。那晚,他给了女儿500元奖励。
陈吕钟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空闲时就和同事聊教育话题。同事提醒说:“女孩大了,生理心理上,都需要母亲更多关怀。”陈吕钟周末就带女儿去看了前妻。前妻早另组家庭,又生了一个男孩。晓晓去了两三次,就不去了,觉得生母“忙着带小弟弟,没时间搭理我”。
不久后陈吕钟发现,女儿打扮明显成人化,甚至穿稍暴露的衣服。好多次放学后,女儿还偷跑去游戏厅玩。有天,他等到深夜11点,才见女儿回家。他上前就是一耳光,“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却撒谎……”
陈吕钟请求单位同意他每天请假半小时,去接女儿放学。被拒后,他再次辞职。他觉得女儿到了“非看住不可”的时候。
他这样想,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怀疑女儿网恋。他偷看了女儿的手机QQ聊天记录,果然追踪到一个男网友。他联系了对方,对方得知晓晓刚读初一,答应不再来往。
2014年1月底,陈吕钟发现晓晓与一名男青年关系亲密。他呵斥女儿“害人”,理由是晓晓不满14岁,如与人发生性关系,按法律,对方会被定强奸罪。晓晓气得当晚就离家出走了。
三天后,陈吕钟才把女儿找回。此时的晓晓仿佛小刺猬,说不得碰不得,陈吕钟除了长吁短叹,没辙了。他只能哄两天再凶两天,神经一直高度紧绷。
2014年正月初三,晓晓又不告而别,三天了无音讯。等她回来,陈吕钟忍住没问她去了哪,怕又引发争执。深夜,他打电话向朋友诉苦:“一想到晓晓最近经常晚上不回家,也不知她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在一起,我后背都冰冷……”
3月18日,晚上9点多晓晓才回,之前打手机不接,进了门也没个解释。因为晚上喝了点酒,自制力较弱,陈吕钟长期压抑的情绪爆发了,拎着女儿的胳膊,喝令她面朝墙角跪下。晓晓这才说,有朋友喊她出去吃饭。
此时,陈吕钟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边骂边扇晓晓的耳光。晓晓猛然站起来,准备往外走。陈吕钟顺手拿起一根不锈钢钢管,朝女儿挥舞过去,之后,他边踹、抽打晓晓,边骂“你这个不争气的害人家伙”。
晚上11时许,陈吕钟才意识到晓晓一动不动。他疯了一样把女儿送往医院,遗憾的是,晓晓早已死亡。
日前,陈吕钟表示服从判决。他多次哭着说:“我把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全部希望,却不知道如何做父亲。我愿随晓晓去另一个世界……”
(文中人物为化名 文/笑红橙)
施暴与受害:一体两面,都是破碎的灵魂
很难说,哪种类型的家庭,会孕育施暴者与受害者。但大致可以确定,施暴者与受害者的内心,在早年就有了暴力黑洞。
人们一般能看见的,是在明显暴力下长大的孩子内心的黑洞。
例如有个男人,打前妻,伤害前妻的家人,伤害自己以自杀相逼,甚至在法院走廊上还想揍前妻的律师,只为得到女儿监护权。听说孩子被判决归前妻,他愤恨地又想去攻击法官。他处理问题的手段,就是用拳头。
从小,他就被父亲打得很惨,父亲说他“被惯坏了,该打”,他也觉得是。一方面,他要什么有什么,姐妹们都贪慕自行车,唯独他能轻易得到。退伍回来他要买小轿车,父亲二话不说就掏钱。为了平衡这种宠溺,父亲会时不时揍他一顿,好达到教育的平衡。他学到了,打人,是处理问题的一种手段,并得到父亲行动上的支持。他和别人闹纠纷,砸人家的店,父亲来善后。恋爱,打了女友两次,都是父亲塞钱给对方,平息事端。
被暴打,却认同自己该打,多可怕的逻辑。他不能温柔地抚慰自己的伤口,对在别人身上烙下伤口便也不怎么在意了。
更可怕的,是麻木。另一个男人,从小受父亲重视。父亲对两个女儿都不管,只关注他的学业。没拿100分要打,没拿到奖状要打。有次玩耍晚归,没问原因,父亲就拿棍子打他到流血。而他动容地说“每次打完,父亲都细心帮我擦药呢”。母亲也会打他,打到他受不了,就翻白眼,装死,希望她松手。她却继续打。说这些令人绝望的遭遇,他语调平静。他说他也这样对妻子儿子,习惯了。
这般环境下,孩子即便长成柔弱的样子,暴力的因子却潜藏于内,随时会爆发。
有个男人,苦痛于小时候父母分居十年,苦痛于父亲对全家的暴力。他不想长成父亲那样,于是成了家族中最弱势的。在妻子受家族中其他人欺压时,他也只怯懦地让她忍耐。妻子受不了,泄愤于他,乱砸东西,他也默默躲开。
压抑的情绪,总要爆发。终于有一天,他动手了。妻子被他打到全身痛,还一边得护着孩子。事后,他说,只是扯了一下妻子的头发,就放手了。他到底不能相信,也不敢承认他成了和父亲一样的人。他的孩子,遭受了和他一样的命运——父母分居。
比这些黑洞更黑暗的,是肉眼看不见的破碎处。
正如开篇那个“不合逻辑的故事”。晓晓被父亲打死了,人们多半会说“这父亲不该下这么重的手”,到底父亲是爱她的,到底她是不懂事的。看,父亲付出了那么多,可她就不让父亲走进心里,还因为一些青春期因素,因为不求上进,莫名其妙走上叛逆的歧途。
事情果真是看上去的样子么?
我们从故事中,会奇怪地发现:这是一个发生在父女间的故事,却始终,只看见父亲的感受、父亲的努力、父亲的奔忙……女儿,像影子,隐在了深深的背景里。
整个互动过程中,父亲都在演独角戏。他想象、他觉得、他担心,于是去行动。始终,我们听不到女儿的声音。她怎么想的?她真实的状况是什么?她真正的需要是什么?都没有,她只留下一张“不懂事”的面孔。
父亲深深困惑:他努力沟通,女儿始终不敞开。是什么在阻碍?
明明一切在父亲的把控、主导、设计中;明明有不断受伤、喘不过气的感觉;明明感觉父亲的所为,只彰显他是好父亲,自己的存在却那么模糊;明明有这些不快乐,但以世俗标准,自己是“坏女儿”,他是“好父亲”,这种矛盾冲突、说不出的难受,会不会把人逼进死角,沉默如磐石?
从此角度说,女儿早熟的打扮、与成人恋爱,固然有不良朋友的诱导,但未必不是在借用极端形式,展示她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展示她已长大、生活不再受人安排,展示她的存在与自由。
这就是“活在心里的孤单”,外面不可见,内心却有深深的伤口。
从上面的故事可以看出,施暴者和受害者在心灵上有着类似的残缺感、破碎感。甚至,双方常常是一个人,在不同情境下,扮演不同角色。
残缺与破碎,导致人们在亲密关系中,不能保持中立态度——付出可以付出的,索取可以索取的,尊重自己,也尊重对方。
灵魂缺了一角,在男孩身上,容易引发“愤怒”,在女孩身上,容易引发“自卑”。向外宣泄愤怒的,做出施暴的行为。自卑的,抑郁寡欢难以取悦,或索求与依赖过度,或失去底线无法维护自我,勾引出别人的暴力。
很多男人说,自己反对打人,但命运无常,不得已娶到爱管闲事的妻子、尽惹事的妻子、不懂事的妻子,靠打,对方才能学会对错。有人还说,自己是有数地打,会把控好损害程度,能达到目的就好。而且自己一点不大男子主义,赚了三所房子,都挂了妻子的名字,她怎么就不听话呢?
不同的声音,会引发他们的愤怒。暴力,是为了让一切回到他希望的轨迹。
一位被家暴的妻子,得到丈夫的评价是“刚结婚那阵子很乖”。他娶她,主要为了照顾中风的妈妈。当初下班回来,她会挽着他的胳膊嘘寒问暖,放水给他洗澡。他有次从浴室出来,见她低头给暴躁的婆婆道歉,说自己不懂事。然而,某天,很乖的她突然就受不了,跑了。找回她之后,他气坏了,怪她有事不说明白,独自生闷气,就打她,打到住院。
这是不少受害者的状态,对外界充满阻抗、不信任,内在孤绝,却扮演乖巧、忍耐的角色。直到某个阶段,无法沉默,因不乖而遭遇暴打;或暗中抵抗,讓对方无法走入她内心,陷入无力,便转而用暴力去撬开她的嘴。
就像开篇故事中的晓晓,她的行为处处表明内心不快乐,但她在沟通上,始终被动,不肯坦露想法。父亲怜悯女儿失母,所以就无法在关系中中立,过度补偿。而在女儿的沉默中,他无所适从,越来越过界,给了女儿更多挤压,也让自己背负了更多压力,终于承受不了,爆发,毁灭了所有。
(文/赵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