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十二月党人命运的悲剧性
2015-07-07周厚琴
周厚琴
摘要:1825年12月14日起义的失败宣告了十二月党人悲剧的开始,而沙皇尼古拉一世长达30年的反动统治更是意味着作为“弑君者”的十二月党人无可逃避命运的灰暗。充满东西方矛盾和存在上下层鸿沟的俄国独特历史,又赋予这群贵族革命家们更为特殊的悲剧性。作为19世纪初俄国先进知识分子,他们勇于背负起推翻沙皇专制和封建农奴制的俄国革命的“十字架”,唤醒了后继者,奠定了俄国革命运动的基础
关键词:十二月党人;俄国;贵族革命家
中图分类号:K512. 3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0961(2015)02-0079-04
十二月党人运动在俄国历史中虽已远去190个年头,但对十二月党人高贵情操、献身激情和崇高理想的书写却远未止步,他们的精神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俄罗斯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学界对十二月党人运动的历史背景、原因、性质和意义,十二月党人的思想均有涉及(1),但从历史文化视角的研究还有待继续深入,笔者尝试透过历史和社会背景进一步探究十二月党人命运的悲剧性,正是这种悲剧性赋予十二月党人在俄国知识分子发展史中史诗般的气质。
一
十二月党人,是人们根据他们起义的月份(俄历12月)而给予的笼统称呼。列宁把他们称为“贵族革命家”,他们如何从养尊处优的贵族变成了革命家呢?在此有必要对其成长历程作一概述,以作为探究他们悲剧命运的出发点。
十二月党人大多出生于18、19世纪之交,几乎都是贵族出身,属于当时农奴制俄国的特权阶层。他们大多是年轻军官,起义失败后被捕审讯的人中军官占79%,被定为肇事者的121人中只有三人已34岁,其余大部分不满30岁。他们多毕业于莫斯科大学、莫斯科纵队长学校及高等政法学校,也有的直接在西欧国家接受教育。他们中大多数都参加了1812年反对拿破仑侵略的战争,激发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他们自称是“1812年的产儿”。他们参加了1813-1815年的远征,目睹和感受了革命后法国的政治生活:而回国后看到的广大农奴非人生活的俄国社会现实,使他们产生了对沙皇专制、农奴制的仇恨和对自由、民主、平等的渴望。
基于从根本上改造俄国的愿望,回国后许多青年进步军官组织了一些讨论政治的小团体。1816年在首都彼得堡成立了旨在解放农奴、反对沙皇专制的第一个秘密组织——救国协会(初名祖国忠诚子弟协会),创始人是24岁的近卫军参谋部上校亚·尼。穆拉维约夫。协会发展缓慢,1818年被解散而由幸福协会取代。幸福协会大力进行舆论宣传工作,并积极发展会员。1821年假借解散幸福协会以清除不可靠分子,实际产生了南方协会(图尔钦)和北方协会(彼得堡)。发展期间分别起草了《俄罗斯法典》和《尼基塔·穆拉维约夫宪法》两个纲领性文件,确定了武装起义的方针。1825年11月19日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突然逝世,皇位在康斯坦丁与尼古拉之间虚悬时,给了十二月党人行动的机会,他们开始积极筹划起义。最终为人粗暴残忍,遭军队痛恨的尼古拉要求举行“再宣誓”,更是触怒了军队,1825年12月14日北方协会十二月党人发动了参政院广场起义。之后南方协会领导人于12月29日发动切尔尼戈夫团起义给予响应。但最后都被沙皇政府残酷镇压。十二月党人在起义失败后的命运也是可想而知的:
首先是面临新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审讯”(实际基本都未经合法审判)和判决。审判结果:佩斯捷利(《俄罗斯法典》的起草者)、雷列耶夫等五名“国事犯”犯“特等罪”,判处“分尸刑”,后因尼古拉一世怕这种残酷刑罚会惊动欧洲,才改为绞刑。所有被押的十二月党人都受到降职、褫夺官职和贵族称号的处分。海军中的十二月党人被押往喀琅斯塔得降职使用。120多名十二月党人被期限不等地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或终身流放。有的被降为列兵充军到高加索,还有的在西伯利亚刑满后又被送往高加索与当地山民作战充当炮灰。另有一些参加起义或受十二月党人委托在军队中进行过鼓动的士兵受棒刑而死。其中一些人竞12次通过棒阵(俄国军队中的一种体罚,通过一次打1000下,3000下足以致死)。据俄罗斯最新研究成果《十二月党人新论》,我们还可以得知另一部分十二月党人(被赦免99人、被判无罪43人、未被追查31人)的命运,他们似是幸运的,实则没有逃出十二月党人的精神苦役。另有20人死于侦查结束前。
其次是后尼古拉一世时代里他们的命运。1856年尼古拉一世死后,新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举行加冕盛典之际,颁布了大赦十二月党人和准许他们从西伯利亚返回家园的谕令。这一谕令似乎终于扭转了他们的悲惨遭遇,而事实上到这时活着的十二月党人只剩下40人,约100名十二月党人已在服苦役和流放中死去。而活着的人都遭受了痛苦的身体和精神的摧残,有些人甚至患了精神病,有的因为长久与欧俄断了联系已无亲人而不愿回去,永远地留在了西伯利亚。
这一切,是为革命付出的血的代价。在那个世界性资产阶级革命的高潮里,十二月党人同那个时代所有失败的革命遭遇是相似的。
二
俄国特殊的历史又给十二月党人革命本身的悲剧增添了更深一层的悲剧色彩。“谁也没想到,历史和他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们的故事从爱国主义出发(积极参加卫国战争),以祖国的贰臣逆子结束。”学者们在研究其革命失败的原因时,多归结为:脱离人民群众,起义领导者的临阵脱逃,出现叛徒,还有尼古拉一世的残酷镇压等。但这些并非造成十二月党人悲剧命运的深层次原因。透过这些表象更深刻剖析十二月党人运动的大背景,我们会发现十二月党人真正的悲剧在于他们承担起的这个反沙皇专制反农奴制度的历史使命就像个沉重的“十字架”,是当时俄国社会矛盾的交集。横木是地理、文化上的东西方矛盾,直木是历史、社会构成上的上下层矛盾。事实上,这也是整个19世纪俄国知识分子所共同背负着的“十字架”。
十二月党人是当时俄国社会的先进知识分子。沙皇专制下的贵族与知识分子是不可画等号的。学者们的普遍观点是,俄国知识分子是从彼得一世改革后形成的。在俄国学术界,知识分子一词有着特殊含义。别尔嘉耶夫认为:“在我们这里,知识分子是一个意识形态的概念,而不是一种职业上的或是经济上的团体,它由各种社会阶层组成,起先主要是贵族中比较有文化的那些人,然后是神甫和教堂执事的儿子,以及小官吏、小市民。1861年之后还包括某些农民。”[4]85费达多夫有这样一个定义:“俄国知识分子是一种团体、运动和传统,特点在于,其任务是思想性的,其思想则是没有根基性的”。他们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为“俄罗斯大地上的伟大漂泊者”。19世纪的俄国社会思想史,实际上就是俄国知识分子进行各种精神追求及其相互碰撞的历史。列宁在1914年将俄国革命运动划分为三个阶段时,以1825年首次公开反对农奴制度及专制制度的十二月党人运动作为这个历史分期的起点,也即贵族革命阶段的起点。由此可见,十二月党人运动正是19世纪俄国知识分子运动的开始,十二月党人是19世纪背负俄国革命“十字架”的第一批知识分子。endprint
俄国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在许多作家作品和学者著作中已是共同认可的,甚至被归纳为他们的一个特点。十二月党人的命运也必然逃脱不了这一色彩。从分析知识分子命运的角度,也即从文化意义上来考察十二月党人的命运,能更深刻认识和理解他们的革命行为以及正确评价他们的历史地位。1975年为纪念十二月党人而出的文集《十二月党人与俄罗斯文化》充分显示了俄国对十二月党人的文化意义的关注。
三
如前所言,十二月党人的真正悲剧在于背负着由东西方、上下层矛盾交织构成的俄国社会特有的“十字架”。这个“十字架”可以解构为以下两个部分:
(一)东西方向
俄罗斯是东西方的交会地带。俄罗斯的历史不停地在东西方两个强大的文化场之间摆动。在9世纪左右作为欧洲最东边的民族,它基本上与西欧相隔绝。直至988年“罗斯受洗”,才进入西方基督教世界。但13-15世纪蒙古人的入侵中断了靠拢两方的进程。直到18世纪彼得一世改革,才又积极向两方学习。十二月党人所处的时代,正是继彼得改革之后俄国引进和吸收西方文化的第二个高潮,与前一次高潮的不同之处在于,彼得改革时是依照西方经济、文化模式进行的,而十二月党人更多是要求从政治模式去对沙皇俄国进行根本改造。
十二月党人及其后整个19世纪的知识分子,都在努力求索解决东两文化冲突在俄国的矛盾。费达多夫指出的俄国知识分子的基本特征(思想性和无根基性)就是指他们不是从现实的俄周同情出发,而是从得自西方文化的某些思想观念出发,企图把这些思想观念强加到俄国头上,用其裁剪俄国的现实。“俄罗斯不能像东方那样限制自己,站在两方的对立面。俄罗斯应该意识到自己也是西方,是东两方的综合,是两个世界的联结点,非分界线。”别尔嘉耶夫的这一良好愿望也正是十二月党人等知识分子所倾向的,但是他们却无法在俄国文化中找到能够使移植的西方政治制度存活下去的土壤。正如恰达耶夫所感叹的:十二月党人“自那些世界最文明的国家凯旋归来之后,我们带回的只是一些思想和愿望,这些思想和愿望的结果,就是那个巨大的不幸(即指十二月党人起义的失败),它又使我们后退了半个世纪。我们的血液中有某种与一切真正进步相敌对的东西”。而当时俄国沙皇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的巩固发展正是这种敌对因素的根源。十二月党人的这种不顾及国情的嫁接式革命,其失败是必然的。《剑桥近代史》也指出,“‘十二月党人是没有父辈和子孙的一代人,其行为、言论超过了他们同时代人将近一个世纪”,这乃是轰轰烈烈的西方世界的资产阶级革命及思想对俄国社会冲击的结果。
(二)上下方向
沙皇专制下的俄国是一个残酷的缺乏中间阶层的国家,广大劳动人民直接处于各封建主的剥削和压迫下。十二月党人不同于那些享受西方文化成果的寄生虫式贵族,他们是接受了西方民主平等思想并经历了战争洗礼而有志于解放人民的贵族,是先进的知识分子。但这种不同也使他们被摆在社会上层也即反动农奴主贵族的对立面。而他们与社会的下层又有着巨大的思想文化差异,二者互相无法理解。十二月党人这一类的知识分子并非俄国社会的中间阶层,他们不是一种联结上下层和作为上下层缓冲力量的中间等级,他们是被上下层拒绝和孤立起来的勇士。他们追求的“革命是小小一群上绝于顽冥统治阶级,下隔于广大愚暗民众的知识阶层的孤独专业”。“孤独”一词其实正是他们悲剧命运的核心内容。
十二月党人中许多人曾上书沙皇,详细陈述农奴制的弊端及废除农奴制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如尼古拉·屠格涅夫就曾将奏章上呈沙皇,而沙皇谕示转告说“混蛋,少管闲事”。他们根本无法寄希望于统治者的自觉改革,只好选择革命的道路。
但十二月党人又是害怕全民起义的。如苏联学者波克罗夫斯基分析的那样,在参政院广场上战胜十二月党人的与其说是拥有开花炮弹的尼古拉,不如说是“普加乔夫起义的幽灵”。把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的原因归结为“脱离人民群众”,实际上源于赫尔岑所说的“在枢密院广场十二月党人缺少人民群众”,意即十二月党人不善于依靠人民群众,没能使他们成为起义的积极力量。据统计,12月14日这天在广场“被打死的人数”:平民903人,而起义死亡人数共计l271人。这说明起义当时广场上是有很多群众的。失败的关键在于十二月党人对全民起义的恐惧。甚至他们在对士兵进行起义宣传时都隐瞒了革命“秘而不宣的目的”,而号召“向康斯坦丁宣誓”。他们希望的只是通过一种密谋式的军队政变以获取成功。从吸收协会会员的情况来看,是清一色的军人,或还有一些退役军人。他们认为应为人民而行动,但不要人民,不要通过人民。南方协会的别斯图列夫一留明就说过:“我们将像西班牙人一样进行革命,不要人们流一滴血,因为只有军队,没有人民参加。”
十二月党人形象地把革命称作“智力的大开发”,意即用行动造成社会的舆论,开启民智,但他们却没有料到下层民众特别是农奴对他们革命行为的看法。“十二月党人的旗帜,并不为俄国人民所理解,开炮镇压十二月党人的,正是那些穿着军装的农民。”这正是十二月党人的深刻悲剧。俄国下层民众大都生活在东正教的精神鸦片中,形成了顺从的习惯。这种顺从其实也因为他们在历次动乱中看到,反抗的结果无非是改善了贵族们的境遇并再次加强农奴制剥削和专制统治的残暴,于是产生了无可奈何的对革命的防备心理。即使参加起义的士兵也对起义目的很不清楚,以致在广场起义时出现这样的插曲:十二月党人宣传“宪法”万岁,而士兵把“宪法( конституци)”理解为康斯坦丁的妻子康斯季图齐亚(与宪法同音),于是士兵大呼着“康斯坦丁及其夫人康斯季图齐亚万岁”。
十二月党人终究无法解决俄国的东西方文化矛盾,使西方自由、民主、平等的进步思想在俄国土地上扎根,也最终难以填平俄国社会上下层之间巨大的鸿沟。他们的革命运动一方面换来的是尼古拉一世长达30年的反动统治,另一方面也激励了整个19世纪继之而起的知识分子在沙皇专制下勇敢背负起革命的“十字架”,不断进行革命的探索。十二月党人的悲剧命运一定程度上成了整个19世纪俄国知识分子命运的写照。他们的孤独专业——资产阶级革命直至1917年二月革命的胜利才宣告结束,而列宁主义的诞生,作为西方的马克思主义与俄国实际相结合的最高成就,才宣告了俄国知识分子运动的终结。
注释:
(1)参见:姜德昌的《十二月党人起义的历史背景》,《东北师大学报》1956第1期;范达人的《试论俄国十二月党人起义的性质》,《社会科学战线》1983年第1期;丁士超的《十二月党人彼斯节里和他的宪法大纲(俄罗斯真理)》,《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吴美芬的《俄国十二月党人起义的历史意义》,《中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3期;吴美芬的《俄国十二月党人起义的性质》,《世界历史》1984年第3期;白述礼的《著名十二月党人革命家尼基塔·穆拉维约夫》,《宁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3期;徐焕忱的《对十二月党人运动的历史反思》,《史学月刊》1986年第5期;李仲海的《十二月党人的历史观》,《宁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期;李小桃的《十二月党人——俄国第一批知识分子》,《俄罗斯文艺》2008年第3期;李淑华的《十二月党人在西伯利亚的教育活动》,《西伯利亚研究》2009年第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