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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田园诗的三重境界

2015-07-06孙立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5年5期
关键词:薄言田园诗农事

孙立

古代文人士大夫对田园表现出兴趣的,大约可从张衡的《归田赋》算起。到了陶渊明,他以清新明净的诗体为文人田园诗树立了一个范型,成为田园诗的正统。陶渊明确实是一个开风气的人物,但他并非最早涉足田园的诗人,抛开前面所说的张衡,在《诗经》中已有了最早的田园诗。其中人们熟知的《七月》固然是《诗经》中优秀的作品,但除它之外,雅颂中的十首农事诗,国风中的采集之歌与牧人之诗,也可以视作早期的田园诗,它们构成了周代田园诗不同的景观。

一、农事与祭祀:田园诗的第一道风景线

田园与农事是分不开的,即便是后世文人士大夫的田园诗也离不开农事的内容,由于后世写田园诗的人能真正接触农事的不多,所以他们笔下的农事往往是变了味的。在这种情况下,周代的农事诗便显出了它独特的价值。

现存《诗经》中的周代农事诗约有十一首,这十一首农事诗即是我国田园诗的滥觞。

《周礼》将这十一首农事诗分为《豳诗》《豳雅》《豳颂》三类。依朱子《集注》的意见,《豳风》中的《七月》为《豳诗》;《小雅》中的《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四篇为《豳雅》;《周颂》中的《思文》《臣工》《噫嘻》《丰年》《载芟》《良耜》六篇为《豳颂》。

那么《豳诗》《豳雅》《豳颂》中的十一篇农事诗是什么性质的诗呢?据《周礼·春官》记载,这十一篇作品具有明显的祭祀祈年的目的:“中(仲)春,昼击土鼓,籥(吹)《豳诗》,以逆(迎)暑。中秋之夜迎寒,亦如之。凡国祈年于田祖,籥(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国祭蜡则籥(吹)《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可见,这十一篇作品是周人祭祀所用的乐歌,在每年的寒暑交易之际,要举行仪式,在这个仪式上,众人相聚,吹豳籥,击土鼓,歌《豳诗》,祈求节序分明,风调雨顺。而在祭祀田祖,或逢蜡祭时,也以此仪式来祈求丰年,劳送万物,使其休息。因此,这十一篇以农事为内容的乐歌,实际上是在特定的场合用来祈求丰年的祭歌。

由于周代的这些农事诗带有明显的宗教目的,所以这十一首农事诗实际上是宗教活动和农家生活的混合物——祭祀与农事的混合;宗教精神与田家风情的混合;祈年的目的和描摹劳动场面的混合;这种混合,不是个别的现象,它不同程度地存在于这十一首农事诗中。

关于《七月》,我们留在下面谈。

对于雅颂中的十首农事诗,过去的评价不高,原因是它没有更多地表现下层农人的生活和情感,其实这些作品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视角,即为了祈年的目的,如何去叙述农事活动,以求得神灵的庇佑。这些诗当然是以上层人物的观念去观照农村生活,而且还要达到祈年的目的,这就不能不使这类诗具有一些虚饰的成分,但它毕竟还是反映了一些周代社会的真实情况。

这些诗大多首先是叙述农人的垦荒耕植: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自古有年。今适南亩,或耘或籽,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甫田》)类似的叙述还见之于《大田》《楚茨》《噫嘻》《丰年》等诗中,这些诗自然没有反映下层农人的劳累和贫困生活,它表现的是作为农场主或高层统治者对农事的观感:大规模的垦植、庄稼长势良好、农官与农人克守厥职,诗中洋溢着一种土地所有者对生活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还延伸到了秋收以后谷粮满仓与祈求富足的场景:自昔何为,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楚茨》)在统治者眼中,农业兴旺,五谷丰登自然是诱人的景象,但他们所希望的是神灵庇佑,万世永享福酢。于是这些诗无例外地又将笔锋转向祈求万世基业的祭礼场面:执爨踖踖,为俎孔硕。或燔或炙,君妇莫莫。为豆孔庶,为宾为客,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神保是格,报以介福,万寿攸酢。(《楚茨》)来方禋祀,以其骍黑,与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大田》)雅颂中这些农事诗的叙述程式,一般从开荒垦植写到五谷丰登,再到祭礼求福,表明了这类农事诗具有鲜明的功利目的,即祈求神灵保佑来年风调雨顺,永享景福。我猜想这类诗应起源于远古部族的祭祀活动,通过叙述族人的活动,咏唱部族的成长壮大,以求得神灵的庇佑,像神话学家整理的白族神话歌谣“踏歌”就是这样的叙述结构。雅颂中的这类农事诗,将农事与祭祀相结合,其渊源也应该是上古的祈年风习。

这些作品的价值在于它与《七月》可以形成互补,它所展现的一些生活场景是《七月》中所没有的。譬如周代大规模的垦荒活动,周初五谷丰登的社会状况、祈年的风俗,等等。把它与《七月》相结合,才能够较为全面地了解周人的田园与农事生活。故而我们对它的评价,也不能拘于是否表现了下层百姓的生活,因为这类诗所表现的内容,毕竟也是周代社会的一种真实现象。它在艺术上的平和雅正,在《诗经》中自然也能独树一帜。

二、百科全书似的生活画卷:田园诗的第二道风景线

若要说到能表现下层百姓的田园生活和农家情感的,就只能以《豳风》的《七月》为代表了。

《七月》的可贵,在于它能历叙周人一年四季的农事活动,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雅颂中所不易见到的景象。诸如从正月到腊月,农耕打猎

、采桑织布、凿冰舂谷、索茅修屋,无不一一毕现。清人方玉润说:“《豳》仅《七月》一篇,所言皆农桑稼穑之事,非躬亲陇亩,久于

其道者,不能言之亲切有味也如是。”(《诗经原始》)诗中所叙述的浸满了农民血汗的劳动生活,是雅颂中的农事诗和后代田园诗所

难以企及的。虽然《七月》的作者不一定是农民自己,但从他对农村生活的熟悉程度来看,当是一位非常接近下层百姓生活的人。

《七月》的可贵,还在于它是一篇以农民的眼光去写农民生活的作品,这一点尤其为后世田园诗所难及。在《七月》里,农人耕作的辛劳、物质的贫困和精神的创伤得到清晰的再现。其中有农人不得喘息的劳累:“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

可以听到农妇在隆冬腊月无衣避寒的忧虑:“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还可以看到寒风呼啸,陋室栖身的惨况:“穹窒熏鼠,塞向墐户。磋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这种沾满泥土与血汗的描写,不是后世文人士大夫过腻了官场或城市生活,到田园去寻觅新鲜感受的文人田园诗;也不是政治家站在高处,以忧国忧民的情怀去俯视农家辛劳的田园诗;而是以平视的角度,以农民的眼光观照农民生活的、充满了泥土血汗气的田园诗。

《七月》还是一篇农业百科全书似的作品,它全面地反映了周代农家生活的全貌。其中不仅有农家一年四季农耕打猎、采桑织布等劳动场景,还涉及节令气候、饮食起居、仓储纳阴、筑场修屋、春酒贺寿、羔韭祀神、衣着分配等周人生活中各个方面的情景,因此说它是一篇百科全书似的作品毫不过分。清人姚际恒《诗经通论》评《七月》说:乌语虫鸣,草荣木实,似《月令》;妇子如实,茅绹升屋,似风俗书;流火寒风,似《五行志》;养老慈幼,跻堂称觥,似庠序礼;田官染职,狩猎藏冰,祭献执宫,似国典制书。其中又有似《采桑图》《田家乐图》《食谱》《谷谱》《酒经》,一诗之中,无不具备,洵天下之至文也。

所说虽然有些夸张,但他对《七月》百科全书似的生活场景的概括还是准确的。《七月》在对周代农家生活现实性的描写上,既是空前

的,也为后世所罕见。清人方玉润还从艺术上指出其卓绝处:“今玩其辞,有朴拙处,有疏落处,有风华处,有典核处,有萧散处,有精致处,……无体不备,无美不臻。晋、唐后,陶、谢、王、孟、韦、柳田家诸诗,从未见臻此境界。”(《诗经原始》)这一评价,从其手法的多样化来说也是准确的。

三、采集畜牧:田园诗的第三道风景线

在上述的田园诗里,我们听到了农事与祭祀的交响,看到了百科全书似的画卷,在田园牧场,我们还可以聆听妇女的采集之歌、牧人的放牧之歌、猎人的狩猎之歌。这一切,构成了后世田园诗所少见的景象。《周南》中的《芣苢》是一首非常富有田园风味的作品,那是来

自一群妇女的吟唱:采釆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之。

对这一首诗,清人方玉润曾在《诗经原始》中用诗一般的语言对其诗境进行了诗意的描述,尽管有些人以为这段话是对原诗的超水平发挥,但《芣苢》所描绘的热烈场景和欢愉的气氛却是历历在目的。再如《召南》中的《采蘩》,写宫女为王宫的祭祀之事而到野外采摘白蒿: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宫女为了公侯之事(指祭祀),在沼泽沙渚山涧繁忙地采撷,直至光亮的发髻散乱如蓬方才回归。诗人的叙述在表面上是平静的,但也透露出采集女的辛劳。

在田园牧场,也仿佛传来牧童的歌唱:彼茁者葭,壹发(出也)五豝。于嗟乎驺虞!彼茁者蓬,壹发(出也)五。于嗟乎驺虞!(《召南·驺虞》)据戴震所言,此诗为春蒐之礼,除田豕也。但从诗中所写“葭”“蓬”的茁壮之貌以及对“驺虞”之官的赞美来看,更像是一首牧业兴旺的赞歌。我们仿佛看到牧童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场边上,不时发现奔突于芦丛蓬草之中的大小猪群,不禁生发出对畜牧官(驺虞)的赞叹!

采集与畜牧,是《诗经》中农事田园诗的补充,也是与后世田园诗自然超诣的风味最为接近的一种,它们虽然数量不多,但与雅颂中的农事与祭祀混合描述,与《豳风·七月》的泥土血汗气有着不同的面目和风格,在庄重沉郁之外,体现出明快的色彩。

《诗经》中的这些不同内容和风格的田园农事诗,构成了周代的田园交响曲。这些酝酿于早期诗歌中的尚显稚嫩的田园诗,具有后世文人田园诗中所不具备的古朴和农人自己的真实感受。后代的田园诗可以写得更敏感、更细腻、更润泽,但也同时失去了许多原本就属于田园的东西,比如泥土味、血汗气、浑朴的风格等,这也是《诗经》田园诗的可贵和不可替代的地方。

(选自《文史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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