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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晓光小说五题

2015-07-05段晓光

参花(下) 2015年4期
关键词:老大爷胡同男孩

段晓光

疯狂的遗嘱

海浪呼啸着,无情地拍打着沙滩。碧蓝的海水与天连接,形成一幅壮观的风景画。

风在轻轻地吹,湿湿的,吹在脸上很舒服。“唰”的一声响,大片的海浪涌入沙滩,又“唰”的一声退去,一片泡沫消失之后,地上留下几颗白色的贝壳,很耀眼,很漂亮。

海是美丽的,也是最壮观的,因为它与水天连接,永远是碧蓝色的。

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孩坐在海边的岩石上,深情地望着那片海,背影显得是那样的孤寂。

因為今天看海的人实在少,尽管是个好天气。

海风,吹起女孩那头乌黑的秀发,露出她那圆圆的脸,她嘟着小嘴,不断用手缕着头发,胸口起伏着,确实很漂亮。

在海水退去的一瞬间,一个少年跑入沙滩,捡起那几颗白色的贝壳,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后又拿起一个最大的贝壳放在耳朵上仔细地听。

一会儿,听够了,他双掌放在嘴边成了个心形,对着水天连接的那片海大声地喊:“大海,你听到了吗,我想找一个老婆,一个贤良淑惠的老婆。”

几个女孩听见了,嘻嘻地笑着,她们从沙滩上捡起石块用力丢在水里,也对着大海喊:“海,你听到了吗?我们今晚要看流星!”

女孩也听见了他们喊,会心地笑了,她从岩石上站起来,露出她那纤细的腿。

她穿着白布鞋,有点发白的牛仔裤,粉色的上衣别在牛仔裤里,露出一条彩色的腰带,她站起来的时候这才看清,原来她那头乌黑的秀发上还系着一个金色的蝴蝶,蝴蝶在阳光底下闪着光,走起路来那金色的蝴蝶像在飞。

纤纤的手,纤纤的腰,纤纤的腿,还有她那身特别的装束,阳光底下显得她是那样鲜艳,那样美丽。

她看着海,远处阳光铺在海面上,泛出白白的一片光,她望着那片光,径直向海走去……

这是一篇美丽的画卷,海边一个多情且傻乎乎的男孩在捡贝壳,一群好像学生模样的男孩女孩在戏耍追逐着,他们喊着要看流星,这时一位美丽的少女像从画里飘出来一样,离开了那美丽的岩石,走向那美丽的海……

阳光太好了……微风太妙了……远处还有人唱着那首汤潮的歌:爱你就像大风往北吹……

这种景象很美,让人心旷神怡,也许,海边缺少一种爱情,如果爱情在海边出现的话,那会更神奇,更美丽。

至少男孩这样想。

那个女孩走入沙滩,走进海,从男孩的身边一掠而过,碰掉男孩手里的贝壳,她没有回头,没说对不起,微笑着,着了魔一样向着海中的那个亮光走去。

“你要不要听一听?”那个男孩拾起贝壳,对着女孩的背影问,但女孩已走远。

水已到了女孩的腰,她还在走,已到了脖子,一个浪打过来的时候,她就消失在了远处。

这太意外了,大家还沉浸在那美丽的画卷中无法自拔,突然远处那歌声停了,有人喊道:有人跳水啦!

那个男孩愣了一下,突地回过神来,他把贝壳向远一点的沙滩扔去,扯烂了他的上衣,咚的一声随着浪头钻进了海里。

一会儿,女孩突地从海里飘起,紧接着男孩露出了头,他拖着女孩向沙滩上赶,女孩还在挣扎,一个浪打过来的时候,男孩顺着浪一推,他们一起飘了过来,一会儿到了岸边。

男孩扛起女孩走入沙滩,脚印陷入沙滩深深的,大家这才发现,男孩的鞋不见了。

女孩吐了几口水,醒了,她大叫:“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她用脚揣着男孩,用手拍打着。

“让你死,我才舍不得。”男孩说着,也不放女孩下来,还是扛着她,一个劲儿地走。

水顺着女孩的牛仔裤哗哗地淌着,流到男孩的后背,又从他后背流下来,画成了一条长长的细线。

“放开我,你这个疯子。”女孩喊。

“给我个理由。”男孩回答。

“我不认识你。”女孩说。

“现在认识了。”男孩又说。

“你不放手我就要咬啦。”女孩还在拍打着男孩。

“随便你。”男孩还在走。

女孩撩起湿漉漉的头发,猛地咬在男孩那光光的肩膀上,留下了手表一样深深的痕迹。

“谢谢。”男孩说着把女孩旋转抱入怀里,走到女孩先前坐的巨大的岩石上,把她平放在岩石上,阳光很强,岩石上顿时淌着水。

“你为什么救我?”女孩惊奇地问。

“因为你漂亮。”男孩说着,找了块破布使劲儿擦着头。

“不漂亮就不救吗?”女孩又问。

“也许。”男孩笑了笑,把那块破布扔给女孩。

女孩也笑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幽默,也许根本算不上。

“我从不使别人用过的手巾,况且是一个破布,还是你先用过的。”女孩说。

“也许你会改变一下。”男孩说完就拧他裤子上的水,也许他忘了岩石上是一个女孩,也许他根本没有把她当回事。

女孩马上捡起那个破了好几个洞的破布也擦起头来,她笑了,也许,她不想死了,没有人会明白,也没有人搞得懂。

“朋友们,也许我们就要见到爱情了!”那群要看流星的女孩其中一个说。

“也许,会比流星更好看。”另一个说。

“我也想跳海,万一跳了,没有人救怎么办。”一个女孩忧伤地说。人群立即传出一阵笑声。

“我得了一种病,就快要死了。”女孩对男孩说。

“也许,在你死之前你还会有个男朋友,还能结上一次婚,还有个盛大的婚礼。”男孩说。

“扯淡。”女孩说完,就把那个蝴蝶摘下来,放在了岩石上,这也许是她最心爱的东西。

“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男孩说着,跑开了,女孩就看着他。

男孩跑入沙滩,捡起先前那几个贝壳,又回到了岩石旁。

不知道他从哪儿找到一个锥子,在岩石上把那几个贝壳钻上了小孔,又找到一个红绳子,甚至还找到了一朵塑料的小花,他把这些贝壳穿起来,最大的那个做成了坠子。

“你像个魔术师。”她说。

他把那个大贝壳放入她的耳边。

“听到了吗?”他问。

“听到了。”她说。

“喜欢海的时候就听听它。”他说着就把那个“项链”挂在了女孩的脖子上。

女孩哭了,然后又笑了,她说第一次有人送这么的贵重的礼物。

男孩说没什么,情人节的时候别人送给了其他女孩一大束鲜花,他觉得那样太俗了,他从花坛里拔了一棵高高的草,找了个饭盒埋上土,把草栽进去,送给了那个女孩,结果那棵草黄昏的时候就死了,第二天他和那个女孩就吹了。

他说这个项链可以“青春永驻”,“永远不死”。说完别人没有笑,他自己就站在那里咯咯地笑。

“你为什么不笑?”男孩问女孩。

“因为我觉得不好笑。”女孩回答。

“你的脑袋进水了,刚才。”他说。

“情人节的时候,如果别人送我一棵草,我也会高兴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好,等着。”说完男孩真的从石缝底下拔出一棵草,放在了岩石上。

“去你的。”女孩拍打着男孩,把那棵草扔入沙滩上。

风停了,他们背靠背在岩石上坐着。

“你是一个浪漫的人。”女孩说。

“也许还是个诗人。”他说。

“你会做诗?”女孩问。

“现在就会一首,名字叫《礁石》。”他说。

“你说吧。”女孩微笑着,闭上了眼。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个浪都在它的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好听吗?”男孩问。

“好听,这是艾青的诗。”女孩说。

“只会这一首,没想到你学过。”男孩说。

“我也想看流星,流星虽然……”女孩的话没说完,男孩猛地抱起她,大步走出沙滩。

“放我下来,我要走了。”女孩喊。

“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所以我要带你走。”男孩说。

“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看得太多也许会有太多的不舍。”女孩忧伤地说。

“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她问。

“一个亮堂的地方。”男孩说完也不管女孩愿意不愿意,大步流星地走着。

女孩已不再叫,她把那个金色的蝴蝶插入秀发上,搂紧了男孩。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孩把女孩放下了,说等着他,他一会就会回来。于是,女孩就坐在台阶上坐着。

男孩叮嘱女孩,千万别走开,一会他就会回来。

女孩说:“好,我一定等你,你放心去吧。”

于是男孩就“飞”走了,身子很轻盈,看得出他很高兴。

大约半小时的时间过去了,男孩回来了,唱着歌,一路小跑地来了,走到台阶的时候却惊呆了,他脸色一下变得很苍白,浑身感到很没力气。

女孩不见了。台阶上有一些淡淡的水。她哪去了呢?她为什么会逃走?她为什么会骗他?他在楼道里到处找,胡同里到处找,台阶上到处找,他想喊,但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女孩,女孩,你在哪?”他着急了,在楼道里大声喊。

“我知道女孩在哪。”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突然出现了,对他说。

“真的?你知道?带我去。”男孩很高兴。

“十元钱。”小男孩说。

“好,找到了再给你十元。”他给了那个小孩十元钱。

于是小男孩带他穿过一片竹林,走到一个很窄的楼道,爬上了十单元的五楼。

“女孩就在那。”小男孩说。

台阶上坐着一位气喘吁吁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还在擦着汗。

他举起了拳头想揍那个小男孩,小男孩却跑开了,在老远的地方对他喊:“那不是女孩难道是男孩吗?”一溜烟就跑开了。

他哭笑不得,那的确是个女孩,还是个老女孩,还拄着拐杖。这个世界太疯狂了,连小孩子都会行骗了。他想。

他脚步沉重地走着,很失落的样子。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钥匙,防盗门的。他的脑袋空空的,里面全部装满了女孩。女孩的样子,女孩的笑脸,他感到自己好像爱上女孩了,无法自拔。女孩,你在哪?他自言自语。

他走了好一会儿,但只走了一段很短的路。走着走着,就看到了那片海。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异样的光芒,他飞快地跑起来。

远处有一点耀眼的光芒,他知道那是蝴蝶的光芒,在阳光底下才有的光芒。

他大步跑着,看到了女孩,女孩還是坐在先前的那个岩石上,抱着腿,看着那片海。

“原来你在这,我找得你好苦。”男孩没有抱怨,看到女孩实在很高兴。

“我的生命只有六个月了,你认识了我六个月之后难免会为我哭一场的。”女孩淡淡地说,还在看着那片海。

男孩看着女孩,心里突然有了怜悯之心,心中的爱突然涌现了,他发觉自己更爱女孩了,别说六个月,六天也很满足了。

“那就让我陪伴你走完六个月,也许还有很多六个月。”男孩坐在岩石上,单手抱起女孩的腰。

女孩没有反抗,而是顺从的把头靠在了男孩的肩膀上。

“你刚才在想什么?”男孩问。

“那首诗,那首诗写得很好。”她说。

“你还想跳海吗?”他问。

“再也不想了,但我想每天看着海,我喜欢海。”女孩说。

“你跟我来。”男孩拉起女孩的手,一起走下岩石。

“你不想问我得的是什么病吗?”女孩问。

“不想,因为所有恐怖的病都不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男孩说。

男孩就拉起女孩的手,他们走到一排楼的后面,女孩看到楼体上写了一个大大的“9”,他们又走到了三单元,爬上了三楼。男孩用钥匙打开了防盗门,开了三次也没打开,女孩帮他打开了。打开门后,走到客厅,一个大大的窗户上挂着帘子。男孩拉着女孩的手,猛地拉开窗帘。好大的一扇窗,正对着先前的那片海,还能看到先前他们坐过的岩石。太阳光斜射进窗户里,正好射在女孩的身上。海浪呼啸着,看得清每一次扑来的浪花。

“太美了。”女孩惊呼。

“我要住在这里吗?”女孩疑问。

“以后你可以每天看着海。”男孩说。

“谢谢你。”女孩流泪了,是高兴的。

女孩在窗前看着,看了好一会,她似乎陶醉了。男孩没有说话,没有打扰她,拉了她的手,一起看。

“你刚才是不是去找房东了?”女孩突然问。

“是的,昨天1200元我没租,今天1500元租了。”男孩说。

“明天也许会涨到2000元。”女孩笑着说。

“所以说还是很便宜,所以我要了钥匙。”

“为了我,值吗?”女孩又问。

“如果你不来,1000元也贵,你来了,多少钱也便宜。”

“你喜欢我吗?”女孩问。

“我……喜欢,很喜欢。”男孩想不到女孩会这样问。

女孩没有说话,转过身,把头靠在了男孩的肩膀上。

男孩抱起了她,很温柔。

“你的名字。”女孩问。

“王顺水。”男孩说。

“怪不得会游水,名字就有的。”女孩笑。

“你呢?”男孩问。

“赵静海。”女孩说。

“怪不得那么喜欢海,静静地看着海。”男孩也笑。

于是,他们两个就一起笑,咯咯地笑。

他們的爱情从那一天就开始了。

男孩子每天上班,工作很认真,每天王老板的车都会来接她,接他一起走。王老板是个个体,安广告牌的,据说十五楼那么高的广告牌也能安,王顺水就是他的得力助手。王老板很够意思,不光工资给得多,有时候经常弄一些鱼呀,虾呀,海参呀各种海产品给男孩,于是男孩就拿回家给女孩。女孩就天天做饭,等着男孩回来吃,有时候王老板会坐下来一起吃。女孩很会做饭,做得很好吃,男孩每天都按时回家,从来不让女孩等。时间长了,这也就成了习惯。

每次男孩走之前,总是抱抱女孩,吻她的额头,再吻她的嘴,最后再吻她的眼睛。女孩问为什么吻眼睛?男孩告诉她吻眼睛代表着思念。女孩就笑了,也吻男孩的眼睛。男孩出行的时候,女孩总是抱紧男孩,让他早点回来,放他走有太多的不舍。

那是一个下雨天,雨下得很大,男孩没有上班,在家陪着女孩。男孩说想到女孩家走一走,认识她的父母。女孩说她没父母,就她一个人。男孩说到他家看一看吧。女孩不肯,她说不想去,去了也许会有更多的伤感。男孩没说什么,于是就打开酒,陪着女孩喝。女孩也很能喝,喝得脸红红的。

女孩穿着睡衣,胸口开的很低,睡衣很朦胧,让人看了多少有点醉。男孩喝了好一会,就去抱女孩,女孩反抗了,但是没多大力气。那一夜,男孩占有了女孩。天亮了,女孩没有生气,但是有些责备。男孩说,对不起,喝多了。但他确实爱女孩。女孩笑了笑,给了男孩一巴掌,也许连一只蚊子也打不死。

以后的日子里,女孩就经常告诉男孩,说她怀孕了,男孩很紧张,说赶紧到医院里看一看吧。女孩就偷笑,因为她在骗男孩,男孩竟然相信,一个生命只有几个月的人怎么可能要孩子。明知道不可以,但她还说,她觉得很好玩。

男孩上班了,女孩就坐在窗户旁,看着海,她找来画笔,就画着海,画着浪,画着海边的景象,画着一对对男女,还画那块岩石,还画着他们的初恋。画得很逼真,画得很生动,画得非常好,比不上画家,但也差不到哪去。想不到她还是个才女。时间长了,画成厚厚的一摞。

有一次,王老板的朋友也在她家吃饭,看了他的画,说要买那两张最大的,1000元一幅,女孩高兴地笑,男孩就说: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他们的感情很快升级了。男孩一天不见女孩就像发了疯,女孩一天不见男孩就像掉了魂。男孩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女孩画了什么,在他看来,那些画比电视更好看。男孩回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宝贝,今天你高兴了吗?”女孩总是回答“高兴了。”他每天都写日记,日记里记录着他和女孩每一天的幸福生活。

那是一个有风的天气,男孩像往常一样被王老板叫走了。深夜的时候男孩却一直没有回来。女孩急了,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拨打了男孩的电话,关机了。她又拨打了王老板的电话,电话也关着机。她很失落,怎么也睡不着,她在苦苦地等。

邻居家里传来一阵摔打盘子的声音,一个女人对着她的男人骂,骂得很难听,大概是那个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在一起鬼混,一晚上没回家。

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直响,锅子好像落地了,冰箱好像推倒了,电视机好像摔在了楼下,甚至连裤衩也飞出去了。因为楼下一个男人粗鲁地骂道:妈的,哪个神经病裤衩套在老子头上了。

她烦得很,这种声音她实在不想听。她捂了耳朵。他会不会也有了女人呢?女孩在心里问了一百遍。

这一夜,好长。天亮了,男孩还是没回家,女孩下了楼。走到一楼的时候,碰到了“大嘴叉子”,“大嘴叉子”告诉她,昨天市中心有一个人从楼上掉下去了,拉到医院抢救的时候死了,也许就是她的男朋友。

女孩心一沉,发疯似的跑,连门也没有关。她跑到那个出事的地点问,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清楚,只知道一个小男孩目睹了这一切,小男孩也找不到。

她跑到那家医院,参加抢救的工作人员已经换班了,她一无所知。她就在那里哭,一边哭一边走,一边走一边哭。 她觉得很晕,她似乎想睡了,睡着了最好永远不再醒。她太累了,这一刻,似乎比死还可怕。她跳海的时候也没那么恐怖。她在楼道里到处找,胡同里到处找,台阶上到处找,她知道,这样一无所获,但她还是在找,她不知道除了找还能干点什么。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黑洞洞的,静悄悄的。静得有些可怕。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抽泣的声音,咕咚咕咚的声音,而后又是咔嚓咔嚓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啪的一下,灯亮了。屋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似乎是有些不太习惯。桌上放着杯,杯中倒着酒,酒中漂着冰。杯却是两个,但只有一个人。地上一大堆空酒瓶,似乎是刚喝过的。她举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那几块冰落入她的嘴里,她用力嚼起来,咔嚓咔嚓地响。她再次把酒倒满,熟练地加上冰。她的左手还在抓着遥控器,仔细看,是灯的。右手却握紧了酒杯子,“叮”的一声和桌上的杯子碰了一下,又一饮而尽,她还在哭,很伤心。

“我爱你,老公。”她自言自语,脸上挂着豆大的泪珠。

她的头发披散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脸红红的,在灯底下很好看,胸口剧烈起伏着,伴着少女的风韵。

“我想你,老公。”她情不自禁地说,泪水已流到嘴角。

男孩失踪两天了,她每天都这么过。也许他已经死了,要不不可能不回来看她。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她希望男孩会出现,马上看他一眼,她死了也值了。这种等待很痛苦,甚至是迷茫。你可以有任何东西,你可以有亲人,有朋友,但她却没有,她只有男孩,男孩是她的伞,是她的依靠。没有他天也许就会塌,至少是她的天。

她从墙上取下那个贝壳项链,挂在了脖子上,又放在耳朵上听,闭了眼,她似乎听到了男孩的呼吸声,看到了男孩光着膀子在沙滩上走,她在男孩的背上摟着他,一个劲儿地拍打着男孩的后背……

她突地站起,猛地拉开窗帘,阳光射进了窗户里,她又看到了那片海,屋里的灯显得不那么亮了。

她抓起画笔,一个劲儿地画起来,画出了男孩,也画出了自己,画出了婚纱,画出了红盖头,画起了花轿,画起了结婚的热闹气息,画出了男孩单膝跪地手捧鲜花向她求婚。就在海边,就在那个岩石旁,女孩接过花,他们结婚了……海浪跳起一米多高,他们在浪头底下拥抱着,亲吻着,那是个幸福的时刻,蓝天和海水连接起来,是那样的好看,女孩的脸永远定格在了微笑的瞬间……

女孩画完又哭了,很大声,泪水滴落在画卷上,画卷已湿了,这是一篇巨作,用心画出来的,湿了很可惜,可她的眼泪还在滴,画卷还在湿。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个浪都在它的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女孩看着海,在吟着那首诗,这首诗也许藏着太多的奥秘和玄机,只有她懂。她还在哭,两天里从来没停过。

“咚”的一声响,门开了,外面走进一个人。门没有插,任何人都可以进来。她突地回头,就看到了那个人。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额头上有颗痣,抹了很多粉,实在不好看。粉多不是错,错的是老天造她的时候把她的脸造扁了。如果要质问老天,老天一定会说:这个是赝品,卖不上一个好价钱。

一个女人,你不能说她丑,再丑也要叫她美女。小区里的人都这样叫她。她手里拿着一瓶酒,二锅头,便宜货,但却是烈酒。她说她叫阿美,小区里的人都夸她美,她知道自己很美,有时候也想谦虚一下,但是大家老是称赞她比西施更美,比貂蝉更美,所以大家叫她阿美,她也喜欢这个名字。

“大妹子,咱俩喝一杯。”那个女人说完就坐在桌子旁,倒了两杯,自己却喝了起来。

她告诉女孩,她是女孩的邻居,前两天刚和老公打的架,家里的东西都砸了,乱糟糟的,连个伸脚的地方都没有。她那死鬼老公不知道又跑到哪个婊子的被窝里去了,昨天到今天还是没回家。

她恨透了她老公,也恨透了男人,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说。她说天下男人死光了她也不会哭,死光了最好,最好连那个婊子一起死了算了。她说她很有爱心,连刀都不敢拿,杀鸡的时候怕鸡疼,从来不用刀杀鸡,一手扯着鸡头,一手扯着鸡尾,一撕把鸡撕成两半。她倒觉得自己很仁慈。多亏了鸡不会说话,如果会说的话,鸡一定会说:捅死我吧,捅死我吧。

她准备了一把刀,磨好了,专等着她老公回来。那刀磨了一小时,很锋利。她找了个鸡捅了捅,那只鸡就死了。她说用刀捅实在很残忍。她把那把刀拿给女孩看,很耀眼,很锋利,那把刀的确很吓人。她说今天晚上她老公回来倒霉了。这把刀宰过牛,杀过鸡,还从来没宰过人。回来就把他阉了,明天等着看太监吧。她说话像放机关枪,口中喷着唾沫星子,落在酒里,她也不嫌弃,自己全喝了。

“你怀疑我勾引你老公?”女孩问。

“瞧你说的,那怎么会呢,我看你一个人在家闷得慌,找你聊天呗。”那女人说。

“听说你老公死了,死了就死了呗,别那么伤心,男人嘛,找多少还不能找?”她自己一直说。

“谁说我老公死了呢?”女孩问。

“大嘴叉子呗,她说你老公三天没回家了,肯定死了呗。”她还在放机关枪,实在令人很恶心。

女孩没说话,听她这么一说哭得更凶了。女孩背向着她,看着窗外,看着海。也许男孩真的死了吧。 她不敢想。

那女人坐了一会儿,把酒喝光了,说她要走了。然后她就真的走了,留给她一个空瓶子。

她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瓶子也没有什么特别。会不会有机关呢?她想。她不会来喝酒这么简单吧。她在瓶子上找了找,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她把瓶子摔在地上,碎了,玻璃上反着光。还真的发现了什么,很惊奇。

碎玻璃像镜子般反射着屋里的物体,她才发现,她画的那摞画凌乱了,刚才是被翻过的。

她数了数,少了一张画。少了张什么画呢?她仔细想了想,想起来了。那是一张肖像画,她照着镜子画的自己。男孩不止一次地夸那张画画得太真实了,是男孩的最爱。那张画不见了?哪去了?贱女人!一定是那贱女人偷了她的画。她追出去,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她去拍女人的门,没有人回应,她应该不在家。她一定穷疯了,那幅画卖不出一个好价钱。女孩在心里想。她气急了,把那个杯子摔落在地。“砰”的一声,屋里一地的玻璃。没酒了,但她还想喝,喝多少也不够。

“咚咚,咚咚,咚咚咚”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女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脸一下子红红的。会是他吗?她不敢开门,开门的一瞬间怕把她的梦砸碎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门外的人还在敲,越来越急。

“请……请进。”女孩有气无力地说,“进”字说的声音特别小,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她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门。她的神经好像崩溃了。

门开了,外面进来一位二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很妖媚,挎着包,抹着红嘴唇,胸膛很饱满,身材很标准。她穿着灰丝袜,纤纤的腿很好看,左腿上的丝袜不知在哪挂了个窟窿,看得到她那白白的腿。她算得上是一位美丽的女孩子。如果这样的女孩子想追哪一个男孩子的话,估计哪个男孩子也逃不了。她很妖媚,妖媚得完美。

“你找谁?”女孩问她。

“我叫柳飘飘,我来找一个男人呗。”那女孩说。

“谁?”女孩紧张起来。

“王顺水他是不是住这里?”柳飘飘问。

“不知道。”女孩说。

“我知道,他就住这里。我叫柳飘飘,人家都说我是柳叶飘飘,你说,我美吗?”柳飘飘问,话里带着火药味。

“找他有事吗?”女孩问。

“情人节的时候,别的男孩子送给我许许多多的鲜花,王顺水却送我了一颗草,黄昏的时候,那棵草死了。”她说。

“你是来质问他吗?”女孩问。

“不是,我是觉得那棵草死了不要紧,还是可以再栽一颗。”她说。

“怎么栽?栽在哪里?”女孩问。

“原来栽在哪里,当然还栽在哪里,你说栽在这里是不是更好看?”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饭盒,放在桌子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饭盒吗?据说那棵草就是栽在这个饭盒里的。女孩在心里想。

“我觉得嘛,花看多了也不稀奇,突然出现一棵草,放在花里它是最耀眼的。”她说。

“也许,还可以栽一棵毒草,成熟的时候可以变成一副毒药。”女孩有着太多的醋意。

“你说,我一个弱女子,风天雨天在外面漂泊,是不是该找个胸膛靠一靠了?”她说。

“我是你也会这样想的。”女孩回答。

“我柳飘飘,飘来飘去,孤苦伶仃,你能给我个机会吗?”她望着女孩,很妖媚,眼里有泪光闪动,很是动情。

“你想怎么樣?”女孩问。

“我要嫁给王顺水。”她一点也不害羞,说完就去照镜子,还在抹着粉。

“对不起,我不能,王顺水是我的老公。”女孩很是愤怒。

“那又怎么样?没结婚他可能是任何人的老公。你说呢?”她笑了。

“王顺水是不会喜欢你的。”女孩说。

“为什么?你肯定?”她还笑。

“因为你不美。”女孩说。

“是吗,”柳飘飘突然转向女孩,唰的一下把衣服的拉链全拉开,露出她那美丽的胸膛,“你说,我美吗?”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红的,说了一句话:“无耻。”

柳飘飘就笑,咯咯地笑:“你是女人才给你看的,别人是休想看的。”她一边说一边穿衣服,她的脸也红红的。

没想到男孩没等来却等到了情敌。

“王顺水一定是躲了。”柳飘飘说。

“他死了。”女孩说。

“别扯了,昨天我见过他,说了一句话,他就跑了。”柳飘飘说。

“说的什么话?”女孩着急了。

“我说我想要个孩子,找他帮个忙,把我娶了。”柳飘飘就笑,笑起来的时候的确是个美女。

“他真的没死?”女孩说。

“他跑的时候我拽撕了他的袖子。”说着她就从包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布,然后又放入挎包里。

那的确是男孩衣服上的,那个地方女孩补的针脚还在。

“原来他没死!”女孩很高兴,她几乎跳起来。

“你死了他也不会死的,告诉他,我还会再来的。”柳飘飘说。

她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没有那么讨厌了,甚至开始喜欢她了。

“我还没吃饭,如果有人可怜我,赏我一口饭,我会陪她喝一杯。”柳飘飘说。

“虽然我这里暂时没有饭,但我可以做,只要有人愿意等。”女孩说。

“当然愿意,一会儿我们还要干一杯,看一看我们两个到底谁更美。”柳飘飘咯咯笑着,像个百灵鸟。

“比就比,你等着。”女孩擦干眼泪,带了围裙,微笑着进入厨房,她突然觉得自己饿了。

她迅速地炒起菜,很快,都是她的拿手菜。她走出厨房的时候惊呆了。柳飘飘不见了。没想到她会走。按照她的性格她不会不辞而别的。

她实在想不通。刚才的兴奋劲不见了,女孩又陷入迷茫。她的话可信吗?不知道。王顺水到底死没死,没人知道。但愿柳飘飘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

她走进卧室,发现卧室的抽屉是开着的。少了一样东西,王顺水的日记本不见了。她跑下楼去,也看不到柳飘飘的影子,她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

又是一个可恶的女人!不但可恶,而且贱,比刚才那个阿美还贱!

她返回楼去,关了门,那个饭盒还在,她“咣”的一声摔在地上,扁了。那女人带走了他们美好的记忆,她想杀了她,千刀万剐也不够。

“嘀嘀”,一阵汽车的长鸣声停在了楼下,她猛地回头,望着那扇门。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这是她盼望已久的声音。

“咚咚咚”有人跑着上楼了。

她很紧张,紧张得有点发木。

这时,门突然开了,是王老板。女孩还在看着王老板的身后没有说话,屏住了呼吸。

“静海,这几天有事没来让你受委屈了。”王老板说。

“顺水呢?”女孩问。

“他父亲过世了,回家了,过几天就回来。”

“真的?”

“真的,他还找我向你要一件东西。”

“啥东西?”

“你的身份证。”

“为什么?有事吗?”

“你会明白的。”

“哦。”女孩进屋找出了身份证,将信将疑地递给王老板。

“有人说顺水死了……”女孩说。

“别胡说,过几天你会知道的,这些钱你先拿着。”王老板把2000元钱放在了桌子上,扒了两口饭,急匆匆地走了,带走了她的身份证。

她还是很迷茫,如果顺道回家了为什么不跟她说一声呢?王老板为什么留下钱给她呢?为什么要她的身份证?顺水到底在哪里呢?她坐在椅子上静静呆着,已不再哭,而是认真地想,想他想不通的东西。

那疊钱还在桌子上,很整齐,2000元整,但她没有碰。

“轰”的一声门开了,房屋在颤,落下了一些尘土,那些尘土在阳光底下飞翔。

进来一位满脸胡子的大汉,他不是用手开的门而用的是脚,因为脚印还留在门上。

“你是谁?你找谁?”女孩惊慌地问。

“我是我,我要找的人就是你。”那大汉说。

“找我干什么?”女孩问。

“老子今天饿坏了,需要打劫了,你就是老子今天的目标。”那大汉说完就坐在桌子上狼狈地吃起饭来,掉得满桌子都是。

也许他好几个月没吃东西了,和狼差不多。

女孩看着他,实在很害怕。

那大汉吃完站起来,开始说出了他的条件。他说他是一名罪犯,隔几天就会抢一次,今天女孩碰上他是她的福气。女孩问他要什么,那大汉看了看,说要女孩脖子上的贝壳。女孩说那样不行,要不她就去死。她说桌子上有2000元钱,你拿去吧。那大汉看了一眼,似乎是不感兴趣。那大汉还要贝壳,她说实在不能给。她实在想不通,抢劫的不抢钞票却抢贝壳。

那大汉就站起来,然后就哧拉哧拉地撕他的上衣,撕成一片片,撕成一条条,上衣撕光了,胸口上就露出了两把大大的斧头。看不清是纹的还是画的,总之很吓人。

那大汉说他以前抢了一个人,他不听话,结果就把那人给宰了,皮也给扒了,那张皮就成了他们家的地毯,现在还在家里踩着。他说他从来不抽烟,有时生气了也抽一根两根。

有一次一个女孩不听话,他把她的手指切下来,点上火,当成雪茄抽了,抽到一半的时候,那女孩子就很听话了。

他说他现在想抽雪茄了,让她把火准备好。女孩说要什么都能给,就这件东西不行。

大汉于是就撕他的裤子,哧啦哧啦地响,他说有时候他不光劫财,偶尔还劫个色。

转眼间裤子撕光了,只剩下一个裤衩。女孩随手捡起地上的碎玻璃,说他再逼她她就抹自己的脖子。大汉说好,要不就给她身上的一件东西,除了贝壳。

于是,女孩想了想,把头上的那个金色的蝴蝶摘下来,放在怀里好一会,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伸出手来说:“这个行吗?”

大汉说:“行,你给我,我就走。”

女孩给了他,结果他就走了,走之前还嘿嘿地笑了两声。

他光着身子下了楼,用手不断地搓着胸口,一会儿,两把斧头不见了。

今天是怎么了?这些人都疯了吗 ?偷画的偷画,偷本的偷本,抢劫的抢劫。留下的钱不抢,却抢了一个蝴蝶,这也许是天底下最蠢的抢匪。如果这些人没疯就是她疯了。

她关上了门,上了锁,她生怕再遇上抢劫的。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开了门,向楼下跑去。她要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她跑入那个医院,找到那晚值班的大夫。正好所有的大夫都在。她问大夫那天被救人的年龄和名字。大夫说四十岁,名字叫张大福。她走出去的时候碰到一个小男孩,十多岁。她问那个孩子是否看到那天有人从楼上掉下去了。男孩说可以说,不过得给十元钱。于是女孩就给了他十元钱。

小男孩说那天他正在路上玩,突然有一个人从楼上掉下去了,满脸胡子,紧接着另一个人下了楼,在旁边推着他,一边推一边喊:大福,大福快醒醒。然后他们找了一辆车,把那个人送到了这个医院,后来听说那个人死了。

女孩听完实在太高兴了,她不禁抱起小男孩,在他额头上亲了好几下。小男孩说感谢要亲就亲嘴,别老是亲额头,那样不真诚。于是女孩就亲了小男孩的嘴。

天哪!这么小的小孩子就会占便宜了。她想。

女孩回家了,回到了楼上,每天还在看着海。

五天过去了,过得也很快。她至少可以放心,男孩还活着。换做谁都会很高兴。

她插了门,不敢大意,因为怕遇到抢劫的。抢东西不要紧,关键别劫了色。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女孩的精神很紧张,没有说话,也不敢开门。

门底下有一个洞,这时就从洞里飘进一张纸。卷着进来的,进来的时候就张开了。

她捡起来,捂住了嘴巴,她不敢相信,她简直要发疯了。

“再不开门我就要走了。”纸上写的就是这句话。

这个字迹太熟悉不过了。她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她甚至不敢开门了。

她猛地拉开了门,接着她就跳了起来。男孩出现了,就在门外。衣服脏得很,袖子也撕了,不过少了一块,但是已补好,就是针脚太粗了。

女孩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男孩,眼中的泪哗哗地流着。她有太多的委屈,但是都不重要了。

男孩捧起女孩的脸,吻她的额头,又吻她的嘴,最后吻她的眼睛。吻眼睛代表着思念,这他们都懂。男孩抱起女孩,来到了窗前,他们看着海,海鸥也在飞。

“你为什么才来?我快要疯了。”女孩说。

“才来也是来了,总比不来的好。”男孩回答。

“我想你,胡思亂想。”女孩说。

“我也想你,想得想入非非,再不见你我也要疯了。”男孩回答道。

女孩抱紧男孩,抱得紧紧的,生怕他跑了。男孩说有礼物要送给她,女孩就抬起她的脸。男孩从怀里掏出一个发簪给女孩,女孩就放在手里看。发簪带着男孩的体温,热热的。那个发簪很好看,后面全是钻,虽说是假的但非常闪亮,阳光照在上面,很耀眼。

“喜欢吗?”男孩问女孩。

“喜欢,很喜欢。”女孩急忙回答。

男孩就把那个发簪插入女孩的秀发上,非常美。男孩又把手伸进了怀里,还要掏。

“你就像个魔术师。”女孩说。以前她也这样说过的。

“你闭上眼。”男孩说。

女孩就闭了眼。她睁开眼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件东西。

天哪,这是房权证!女孩惊呼。

赵静海。房权证上有她的名字。也有地址:九号楼三单元三楼。

这不就是这个房子嘛?

亲爱的,你抢劫了吗?女孩失声说。

也许,比抢劫更好。男孩说。

有人说你死了。女孩笑着说。

谁说我死了?我比任何人活得都好。男孩也笑。

这栋房子是给我的吗?女孩说。

当然,给别人人家也不要。男孩说。

女孩就流泪了,把头靠在了男孩的肩膀上。这太贵重了,任何人都不敢奢求。

男孩突地把女孩扛起,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在窗前又放下了,看着海,拉着她的手说:“宝贝儿,也许我们今晚就看到流星了。”

女孩闭了眼,淡淡地说:“我喜欢流星。”

女孩本想问:这几天你哪去了?为什么不跟自己说一声?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有钱?画丢了,日记本也丢了,发夹也抢走了。但她没有问,因为他毕竟回来了,也许他有太多的不顺心,太多的不想说,所以她没问。

晚上的时候,男孩要写日记,问女孩要日记本,女孩说日记本丢了,一个漂亮女人偷走了。

男孩说一定是柳飘飘,没人会对那个本子感兴趣的。

女孩问他喜欢柳飘飘吗?

他说如果喜欢,他的袖子就不会撕得这么狼狈的。

说完男孩就另外找了一个本,他的日记就写在那个本子上。

男孩还是每天上班下班,女孩还是每天做饭画画儿。王老板还是每天来接他,一切还是老样子。

他的突然暴富成了女孩的一个谜。她问过王老板,王老板也不说,他说放心吧,不犯法。

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那一晚,男孩抱着女孩没有睡,女孩趴在男孩的胸膛上睡着了。女孩压麻了他的手,他没动。女孩睡熟了,他放下她,走开了。窗户没关,风吹动着窗帘子,有点响。

她醒了,发现男孩不见了。她很害怕,因为她把男孩弄丢了。他去哪了?这么晚了他不在?她到处找,没找到,穿着睡衣有点冷。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穿着睡衣下楼了。她走到海边,海风实在冷,走到那个岩石边的时候,就看到了男孩。

他在看着海。眼里还带着一点泪花。

“你醒了?”他说。

“我以为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女孩说。

“我怎么舍得你?”男孩说。

“你睡不着吗?在想什么?”女孩问。

“在想一个人。”男孩说。

“想谁?”女孩望着他。

男孩笑了笑,没有回答,把衣服脱下来披在女孩的身上,随后又抱紧了她。

女孩把头靠在了男孩的肩膀,随后又双手搂紧了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说:“我们回家吧。”

“好。”男孩就站起,抱起女孩离开了海。

“你相信有人抢劫不要钱,却要一个发夹吗。”路上女孩问。

“打死也不信。”男孩回答。

他们上楼了。晚上灯一直是亮着的,男孩在写日记。

时间已到六个月了,女孩没有死,活得好好的。看来那个大夫看的一点也不准,也许是个江湖郎中。

和往常一样,男孩回家了,女孩就迎了他。男孩说想喝一点酒,女孩就说好,陪他一起喝。

男孩说了一句话:“宝贝儿,今天你高兴吗?”

女孩喝了一杯酒,流泪了,说:“高兴。”

这是他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可女孩却在哭,他有点搞不懂。

“我们结婚吧。”男孩对女孩说。

女孩哭得更凶了,说:“我要考虑两天。”

也许她是太高兴了,所以哭得不像样子。

男孩说:“好,我等你。”

两天后,女孩告诉男孩,她同意了,她同意结婚了。

一位记者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就把这件事曝光了。

一位年轻的小伙子要娶一个身患绝症的女孩做妻子,还要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那位女孩的生命还有多久?这是人们最关心的事情。人们更为关心的,就是他们的爱情,这种生死离别的爱情着实令人很感动。

爱有的时候会无处不在的。更多的人在痛哭,在流泪,为他们真挚的爱情流泪。

男孩女孩于是就开始拍婚纱照,无数的记者争先恐后来抢第一版头条。

头条就是:为了爱,男孩是英雄。

那个城市最大的一家影楼为他们拍的婚纱照,婚纱照全免费,拍了五百多张,能抢到这份活是影楼的荣幸。

和她画的一样,在海边,在那个岩石旁,她和男孩结婚了,那个浪头跳了一米多高,她被男孩亲吻着……一切都和画里的一样。

二十多辆红色的小轿车迎接着新娘,他们都是志愿者,不要钱,因为他们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特殊的婚礼。

小轿车在市中心转着圈,围了好多人,路上的车好像都停了,更多的人默默地看着。

当人们听说这是一场特殊的婚礼时,更多的志愿者参加了进去,车队转到第二圈的时候已有一百多辆轿车参加了进去,浩浩荡荡,所有的人都停下来观看,实在很壮观,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大的场面。

这的确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市中心最高最大的一个酒店承办了他们的婚礼,酒宴全免费,他们愿意免费提供这一生中百年难见的婚礼。

他们还为新郎新娘提供了一间“总统套房”。

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聚集在了一起,一共有五百多桌客人,无数的记者,相机对准了他们。

酒店的门外也被人围满了,那个酒店一夜成名了。

一个很出名的乐队从外省连夜赶来了,他们请了最好的司仪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就在那个广场上,人山人海,煞是壮观。

一百多门礼炮对天齐鸣,满天的彩带如同下了一场大暴雨,让人欣慰的是:这些全免费。

五颜六色的气球遮住了半边天,无数的鸽子从广场一齐飞起,无数的糖果噼里啪啦地落入人群,人群里到处都是七彩的泡泡……这一切却似在梦中,也许梦中的景色也没有这般美。

女孩笑了,又哭了,哭了,又笑了,这一生中今天最难忘,她简直不敢相信。

男孩的诺言实现了,他的确为她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那一天,实在太短暂。

那一天,男孩也出名了,他的肖像,就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英雄。

晚上的时候,男孩喝了酒,到了他们布置很漂亮的房间里。

女孩躺在床上,男孩也躺了下去。

女孩在流泪,男孩亲吻了她。

“需要同房吗?”女孩问。

男孩很吃惊,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

他沉思着,有点搞不懂。

为什么是“需要同房吗?”而不是“我们同房吧。”

一个是反问句,一个是命令句,的确很不同。

片刻,男孩抹去女孩脸上的泪水,搂紧她说:“不要了,宝贝儿,早点睡吧。”

于是,女孩就在男孩的怀里睡着了。

一连好几天,女孩已不再画画儿了,成天在抱着她的婚纱照,在反复地看,反复地看,拿着他们的结婚证,在反复地看,反复地看。有的时候还在哭,很伤心。男孩就没有上班,在家陪着她。

她很快就病了,医生说快不行了。男孩就抱著她,陪她一起哭,给她讲他们相恋的那些事。

女孩的眼红红的,她说:“老公,我爱你。”但却不是看着男孩。

男孩就搂紧了她,她的嘴角就有一丝笑。

“我想看流星。”女孩声音微弱地对男孩说。

“好,你等着。”

男孩找来了很多烟火棒,点燃了,很漂亮,很耀眼,噼里啪啦的十分像流星。

“你讲个故事吧。”女孩说。

男孩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讲:“流星的光芒虽然短暂,但它美丽,灿烂,辉煌,从前有一对相爱的男女,女孩要看天上的流星,男孩就用生命化作一颗流星,女孩看到了,很漂亮,但男孩却不见了,他变成了一颗星,女孩呼唤着男孩的名字,哭得很厉害,最后女孩也变成了一颗星,在天上。”

“这个故事很好听。”女孩说完,眼中就有大颗的泪珠滴下来。

“我想再看看海。”女孩又说。

“好。”男孩就抱起她,来到窗前,海浪翻滚着,似乎还能听到浪声。

女孩看了一会,微笑着,然后就闭上了眼。

她死了,怀里还抱着婚纱照。

一个发簪从她的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男孩捡起来,热热的,还带着她的体温。

原来那个发簪一直握在她的手里。

男孩哭了,很伤心,紧紧地抱着女孩的尸体。

他哭得很厉害,也许不光为了女孩哭的。

他的任务结束了。

她的生命在发现后的六个月零二十天的时候结束了。

那个大夫看的不准,但也差不多,也许他并不是个江湖郎中。

这六个月的生命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有了男朋友,有了爱情,有了婚礼,有了房子,有了愿望,还有了那片海,也许,她知足了。

两天后,那个女孩的尸体火化了。

男孩捧着她的骨灰盒悲伤地走上了楼。

楼道里碰见了大嘴叉子。

大嘴叉子说:“顺水呀,人家都说你死了,这不活得好好的,有些人就爱胡说八道。”

男孩就说:“谁说我活得好好的,其实早死了。”说完就上了楼。

大嘴叉子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莫名其妙。”

窗户前摆了一张桌子,对着那片海。

男孩把骨灰盒放在了桌子上,让她看着海。

屋里已有了人。

阿美她在,柳飘飘她在,王老板他在,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也在,还有一些陌生人。大家都在哭,都在抹眼睛。

这几个人怎么会在一起?

男孩的手放在女孩的骨灰盒上,显得很伤痛,他的泪花在眼中打着转。

这时走进来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怀里抱着个两三个月大的孩子,他走到男孩的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说:“老公,孩子的尿布湿了,你能抱一下吗?”

男孩没有动,还在看着海。

这时屋里的一些人都走了,一个年青人走过来啪的一下扇了男孩一耳光,说了两个字:“无耻!”

他是一个有家室的人,的确很无耻。

楼下的台阶一阵响,一位体重不轻的人上楼了。他怀里抱着一个骨灰盒,骨灰盒上放着一个金色的发夹,那是蝴蝶的发夹。那个骨灰盒和女孩的一模一样。这是一个抢劫的人,专抢别人发夹的人。就是那个大汉。

他走进来,把骨灰盒放在了桌子上,和女孩的放在了一起。他在地上跪着,哭得很厉害,谁也劝不住。他说他最好的朋友死了,他吃不进饭,睡不着觉,他很伤痛。

“顺水呀,你不能死呀,不能死呀!”那大汉对着骨灰盒喊。

“静海呀,你也不能死,不能死呀!”那大汉对着女孩的骨灰盒喊。

对某些人来说,这也许很意外。

不错,王顺水不能死,赵静海不能死,但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够永远不死呢?

有谁能?

窗外,海鸥在飞,似乎在讲一个美丽的故事。

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每个人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每一个情节都很出奇。

在那个大风的天气里,王老板叫上了王顺水,他们一起在安广告牌,广告牌安在了六楼,王顺水踩着的架子突然断裂,王顺水就掉下了楼。

这一幕被小男孩看到了,他在楼下等着王顺水,手里还吃着顺水买的冰淇凌。

他摔得很重,根本救不活,但他意识很清楚,还能够说话。

他说他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母亲生了双胞胎,很顺利,于是大的起名王顺风,小的起名王顺水,意思是顺风顺水。

他说他已经陪伴了女孩五个月了,女孩过六个月生命就没有了,他本想陪伴女孩走完这一生,但现在不可以了。

他死后不能告诉女孩,不能让女孩伤心,要不他死不瞑目,如果可能的话,最好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他说他爱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发簪,上面已经沾了血,还带着他的体温。他说这本想是晚上送给女孩的礼物,他想亲自插在女孩的头发上。

他喜欢女孩的发夹,那是蝴蝶的发夹,火化的时候他希望那个发夹能放在自己的骨灰盒上。

但一定要瞒着女孩,在她走的最后一刻一定让她带着笑。

一个马上要死的人,还在关心着另一个快要死的人,这种爱谁能够比得了呢?

有谁能?

爱,需要真诚,但有时也不能透明。

爱,需要理解,有时也要包装和欺骗。

爱,有时候实在说不清……

于是那个计划开始了。

王顺风穿上了王顺水的衣服,很合身。

他找到了美容院的的大夫,做出了他全身和王顺水一模一样的伤痕,肩膀上也让人咬了,因为女孩咬的就是那里。

那个大夫很了不起,做得很逼真,每一个情节都注意到了,任何人看不出破绽。

因为他们本身就很像,写字,说话,声音,语气,胖瘦都一样,有时候连他们的父母都分不清。

这个世界上这么像的双胞胎已经不多了。

她找到阿美,阿美是一个好女人。

她偷了她的画,找到医院,给医生看了,说这个女孩来问的时候就说抢救的人叫张大福。

张大福是她那死鬼老公的名字,用用也无妨,因为她早就想阉了他。她又找到了小男孩,她说她要救人,救王顺水的爱人,给了小男孩十元。他没要,又给了他一百元,他还是没要。他说这一次免费。于是那个小男孩就在医院门口等。

小男孩很会说,他实在是个大骗子。女孩相信了,她认为小孩子的话是可信的。

这还不够,王顺风还要弟弟的日记本,因为他要走进弟弟的生活,就应该更真实地去了解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发生的每一件事。于是柳飘飘出现了,带走了日记本,那个日记本当天就落在了王顺风手里。为了证明顺水没死,他扯撕了那个衣袖,让柳飘飘带给女孩看。柳飘飘的出现,打消了女孩的顾虑,所以他进门的时候就没有被怀疑。

他补了那个衣袖,针脚故意弄得很粗糙,就是为了引起女孩的注意。

那个发簪插在了女孩的秀发上,他替顺水做到了。

买房子的钱是保险公司给的,因为王顺水入了保险。那些钱还不够,王老板给的不少。加上自己的还有王老板的,那套房子正好买到了。

买房子要有身份证,王老板就要了女孩的身份证。

还有那个发夹,无论谁要女孩都不会给的,那就无法完成顺水的遗愿,于是他们就想到了抢,他们找到顺水的朋友,在他胸口上画了两把斧头。

还有那个婚礼,火化人的时侯要报户口的,死人的户口是不能结婚的,于是火化的时候已故人就变成了王顺风,所以王顺风就没有户口了。

所以死了的户口要活着,活着人的户口就死了。

所以结婚证上的名字就是王顺水。

唯一想不到的,就是那个记者,把这个事扩大了,让这个婚礼比想象中的还要大。

他成了英雄,实在很惭愧。

他們骗了女孩,他们都是参与者,他们都是骗子。

为了爱,为了那份永恒的爱,骗得很完美。

窗外,海浪在扑打着沙滩,阳光照在桌子上很温暖,两个骨灰盒被红绳子拴住红花系在了一起,他们手牵着手,可以一起看着日出,日落,可以一起看着海洋,他们死后还是在一起……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个浪都在它的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王顺风在念着那首诗,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听。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那个女孩应该很幸福。”那个抱孩子的女人说。

“但愿吧。”王顺风说。

走廊里几个学生嬉笑追逐着,有人突然吟起欧阳修的诗:

群芳过后西湖好,

狼籍残红,飞絮蒙蒙,

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

始觉春空,

垂下帘栊,

双燕归来细雨中。

于是,哭声也没有了,大家都在听,默默看着骨灰盒。

“双燕归来细雨中。”是一种暗示吗?是一种衬托吗?

不知道。

也许,他们的灵魂会变成燕子的,他们双双穿梭在细雨中,也许还会掠过那片海。

人死后会有灵魂吗?

不知道。

会有天堂吗?

不知道。

天堂也有爱情吗?

不知道。

天堂是个什么样子的?

活着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咚咚咚,一阵敲地的声音,上来一位蹒跚的老太太。

她拄着拐杖,拐杖的年龄也许比她的年龄还要大。

如其说是一个拐杖,还不如说是一根干木头。

拐杖上裂着口。

小男孩见过她,因为她是个老女孩。

老人走到那个骨灰盒前就泣不成声:“老天爷,如果可以,要了我的命吧,让那个孩子再多活一会吧。”

她对着女孩的骨灰盒说的。

她走到顺风的面前停下了,告诉了他一个他不知道的故事。

她说她住在17号楼十单元的六楼,女孩在窗外看到她的时候总会跑下去,穿过一片竹林,把她一直搀扶到六楼。

老人说:“让你受累了孩子。”

女孩总会说;“不累,顺路,我喜欢那片竹林。”

老人没有儿女,没有老伴,她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

她说最后一次见到女孩是在她结婚两天后,女孩找到了她,说等到她死的时候把一封信交给她的男朋友。

老人怕记性不好使,害怕找不到,她找了一个好地方藏起那封信。

她每天都会把信拿出来再放进去,这也成了习惯。

她藏在哪里呢?

老人拿起拐杖,从拐杖的缝隙中抽出那封信,交给王顺风,然后就走开了,背影很孤寂,也许,再也没有人扶她上楼了。

他拆开了那封信,他就惊呆了。

“亲爱的,我很感谢你能走进我的生活来拯救我,我知道,你不是他,你是他的兄弟,你的确很像他,骗了我好一阵,你们的呼吸都一样,我实在很惊讶。

我识破你是在结婚的前两天,你说错了一句话,在这之前你是没有任何破绽的。我一直以为你就是顺水。

记得吗,那天你说:“宝贝儿,今天你高兴吗?”我回答:“高兴。”顺水是不会说错的,因为他会说:“宝贝儿,今天你高兴了吗?”我的回答是:“高兴了。”虽然少了一个“了”字,但意义是不同的。

所以那天晚上你在海边的时候我问你你在想什么,你说在想一个人,我现在才明白,你想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兄弟王顺水。

我开始注意你了,还发现了不同,顺水沉思的时候是抓鼻子,而你在抓耳朵。

我还是非常感谢你,你给了我一个希望,所以我走了那么久。

如果没有你,我是不会有一个盛大的婚礼的。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真实的,我嫁给了王顺水,我们有结婚证,也有了王顺水的肖像照,婚纱照,因为那都一样,我希望,我死后我们能葬在一起。

我爱他,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会嫁给他。

顺水,我爱你,爱你,一直爱你!”

王顺风看完这封信,眼圈又红了。

他终于知道洞房的时候,为什么是“需要同房吗?”而不是“我们同房吧。”

因为女孩已知道他们并非一个人,所以结婚的时候她要考虑两天。她已经知道顺水死了,还是要嫁给他。

她要嫁给一个死人。

他是要娶一个快要死的人才变成英雄的。

嫁给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是不是英雄?

那么他就不是英雄,女孩就成了愛情中的英雄。

他是弟弟的替代品,也是女孩的替代品,他突然觉得自己扮演着人生中最复杂的角色。

女孩是英雄!

他是英雄

顺水是英雄!

阿美是英雄!

柳飘飘是英雄!

大汉是英雄!

甚至连那小孩子也是英雄!

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王顺风的妻子,她更是英雄!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却让自己的男人趴在别人的被窝里,承受着巨大的打击难道不是英雄?

这个世界英雄太多了。

他把信撕碎了,推开窗,吹走了。

窗外两只鸟儿戏耍着,追逐着,也许,他们已经变成了候鸟。

“信里说什么?”大家问。

“她说她在天堂过得很好,谢谢大家。”王顺风回答道。

他不想留给大家太多的失望,因为每个人的付出都是不容易的。

这个故事就应该像他们想的那样,很完美。

桌上放着女孩的房权证,墙上贴满了女孩的作品,那个日记本和发夹依旧还在那里,那串贝壳、发簪、那片海、那束阳光还有永恒的爱情都依然在。

所有的人都走了,那两个骨灰盒就永远被放在了那个桌上,永远牵着手,永远看着那片宁静的海……

永远的秘密

走廊里满是烟,他还在抽,不知是什么烟,总之让人很恶心。

一个女人经过走廊的时候,捂了嘴,走到垃圾桶边吐了好一会儿。

他倚在墙角,说歪不歪,说直不直地站着,看着那个女人,没有说话,没有表情,那女人也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她没说,她把手帕扔进垃圾桶里,气愤地走了,留给他的是渐渐远去的咯噔咯噔的皮鞋声。

他转过身,茫然地看着窗外。

窗外,雪还在下,很大很大。

外面实在冷,吐口痰立即结成冰,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好受,但路上还是有行人,而且还很多,来来往往,急匆匆的。

不远的杨树上,几只鸟儿快要冻僵了,它们凄惨地叫着,但却没飞走,令人实在搞不懂。

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也不动,倚在走廊的墙角,抽着烟,茫然地看着窗外,看着雪,看着那些冻僵的鸟。有所不同的是,他正咬着嘴唇,咬出了血,眼睛里泛着泪花,看得出他实在很难受。

走廊里烟已很浓很浓,他还在抽,而且抽得很快,但他全然不觉。

一位护士穿着白大褂急匆匆地走进走廊,使劲拉开窗,一阵北风吹来,大片的雪花冲进走廊里,走廊里的烟马上就散了……

“恭喜你,你快要当爸爸了。”那个护士对着墙角的他说。

他吐了一口烟,看着窗外,没有转身,没有回应,也没有表情,似乎护士的话语与他无关。

烟已抽完,他又掏出一只,再点上,继续抽,好像不打算停。

别人抽烟的时候用手指夹着抽,他没有,他的双手就那样随便插在布兜里,他的嘴一直在动,不,是在抖抽,烟在慢慢减少,直到那截烟完全熄灭。

产房里传来女人痛苦的尖叫声,那是他妻子的,他的妻子在等待生产,按说他应该在妻子的身边陪伴她,握着她的手,给她鼓励,给她信心,分享她的痛苦, 但是,他却没有……

半个小时前,他的确那样做了,花了二百元钱,陪着妻子在待产室的房间,但是他进去后没拉妻子的手,没有抚摸,也没有安慰,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像看着一位陌生人,看够了,他就走出来了,让人有点莫名其妙。

他实在很冷血……这是那些护士给他的评价。他刚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却判若两人。

他扔掉烟,走入妻子的病房里,走到10号床,抱起那个枕头亲吻着,眼里有泪光闪动,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仔细地放入枕头下面。

他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似乎有一点不舍,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他是一个怪人。病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电梯的门开了,他走了进去,这次他下定决心真的走了,永远也不会来了,可是到了楼下,他开始徘徊,徘徊又徘徊,是去是留,实在难以抉择。

他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踩着原来的脚印返回来,上了电梯,又到了走廊,走进妻子的病房,来到病床前,把那封信从枕头底下掏出来再次装入怀中。

病房里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神经病。”有人嘀咕。

这是他第三次这样做了,也就是说,他下定决心走了三次,又回来了三次。

的确是神经病,而且病得还不轻,也许他有太多的不舍。他的妻子就要生产了,他不好好地在待产室里陪伴妻子,却在干这些愚蠢无聊的举动,不但是神经病,而且还挺严重,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那个女人,也许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了,这一刻她在想什么呢?也许此刻她多么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用力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宝贝儿,没事的,有我在,但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她没等来 ,等来的是那份无奈和孤独……

她还在叫,嗓子已哑了,也许肉体上的痛没有心里上的痛更疼痛……

他知道,因为他也在痛,他的痛,也许比妻子痛十倍,痛不欲生。

他的人生一下子跌到低谷,他是个混蛋,在妻子最重要的时候他却选择离开,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愚蠢的决定,他明白,但是很无奈。

他是一个粗心的人,干什么都丢三落四,有时候东西就在眼前,偏偏找不到。

他不喜欢上网,对别人的隐私也没什么兴趣,他也不喜欢查看别人的秘密,但有时秘密是那么地不经意出现在他的眼前。

有时候生活非常的有意思,但又无可奈何,你越想找的东西你可能越找不到,往往你不想找了那个东西可能就跳到你的眼前。

你一直很粗心,也许就那么一次细心就会给你带来天大的麻烦 。

事实就是那样的。

他想关掉电脑,但是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大得惊人。

这是关于他妻子的,是个秘密,也是个疏忽,却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时间往前拨一拨,一切是那样的清晰。

早上八点钟,他妻子下身见红了,他吓坏了,拦了辆出租车往医院赶,出租车有急事,不拉,让他等下一辆车,他就从身上取出那把削水果的刀给司机看。

那把刀很耀眼,还很锋利。司机惊慌地看着他。

他說他一般不生气,生气了就玩刀,玩刀的时候有时会控制不住手,也许会插在惹他生气的那个人身体上的某个器官上,他说他的手现在抖得厉害,也许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司机是个老娘们,她吓坏了,劝他千万要冷静,别冲动,她上有老,下有小,老的九十多,小的还在吃奶。

她让他把刀收起,那刀晃得她心脏受不了。她说现在有时间了,马上就可以走。

他就把刀收起了,他告诉她那是开玩笑,不用那么紧张。

她说她不紧张,就是心脏跳得厉害,脸色发红,额头上有一些汗珠,有一种想上厕所的冲动罢了。她就开起了车,快得像在飞,尽管路上已是厚厚的积雪。

医院里,他忙前忙后,交押金,办手续,妻子躺在病房里,等待迎接新的生命。他是那样的高兴,在医院里陪着她,兴奋得像个孩子。

医生检查了,说他妻子马上要到待产室,让他回家准备被子,衣服,奶粉,他这才想起,因为来得匆忙,啥也没准备,他太粗心了。

他飞快地赶回家,准备好一切必备的东西。他要很快地赶回医院,因为他就要当爸爸了。他走的时候发现电脑是开着的,他随手拿起鼠标想点到关机上,鼠标却莫名其妙地点在一个文件夹上,双击之后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文件夹,他惊呆了。

他太粗心了,关机键也找不准,找不准不要紧,关键是那个文件夹他又看得太仔细,仔细到每一个字都会背诵了。是粗心?是细心?天能说得清。

是一段歌词,还很流行,汤潮唱的:人一旦变了心。

谢谢你,谢谢你,

老天让我看透你,

藕断了,丝断了,

你就这样的离去,

爱过你,宠过你,

把我的世界给了你,

换来的,却是你,

给我晴天的一场雨。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他比我更爱你,

算了吧,算了吧,

你就这样的离去,

又是怨,又是恨,

也许这就是天意,

原谅你,原谅你,

到你愛的人身边去。

人一旦变了心,

就变得很残忍,

忘了我们许下的诺言,

背叛了缘分,

人一旦变了心,

就像变了一个人,忘了我们一起的温存,

只剩下我一个人……

乍一看,没什么,是歌词吗。细一看,不对劲,因为下面有一段话引起他的注意,此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好像就要塌了……

在歌词的后面有这样的话:

“亲爱的,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傻瓜,认识了你之后,我的一切都改变了。

我的世界因为有了你而精彩。

于是我爱上了你,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爱的人。我知道那叫婚外恋,不管是对是错,都已经这样了,我也没办法。

我经常想,这段歌词说的就是我自己,它表达了我的心声,歌词里忧伤的人就是我。

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你现在有了新欢,却把我一脚踹开,你忍心吗?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去要求你做什么,但你每次见到我却像是一个陌生人,若无其事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我实在做不到。

让我忘记你,也实在做不到。

想你是我的权利。

如果当时你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走进我的生活呢?

为什么要打扰我那平静的家庭呢?

你把我的心搅得好乱好乱……

你把我当做什么?你见到我也不说话,难道是怕尴尬吗?

你要处对象我能理解,但我内心实在摆脱不了你,因为我想你。

难道爱一个人有错吗?

我不想要求你什么,我只想听到你的心声,你一定要给我回复,记住,我想听到你的心声。”

这个文件夹包含了这么多的字,却透露着让人无法理解又让人不能原谅的话语。

最可气的是那段歌词有很多地方用红色的曲线画着,“爱过你,宠过你”,把我的世界“给了你”,“难道他比我更爱你。”“又是怨,又是恨”,忘了我们许下的“诺言”,忘了我们一起的“温存”,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些带引号的地方全部划上了红线,像是要唤起那个人的回忆,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这是一个秘密,但是这个秘密展露出来的时候是那样的露骨,那样的赤裸裸。

他明白这是他妻子的杰作,最近他妻子老是不经意唱这首歌,原来是触景生情。

她在外面有了男人,事实就是那样的,他想着妻子最近这段时间反常的举动,似乎都在讲着一个“动情”的故事。

她的手机密码改了,短信上了锁,不让任何人碰她的手机,玩QQ的时候他一回来她就马上下线了,半夜的时候有人发短信……这一切不都证明着一个不争的事实嘛。

这个文件夹为什么会出现在桌面上呢?

一定是妻子先从桌面上起草好了内容,复制粘贴后发在某个男人的QQ上的。

事实就是那样。但它却忘了删除这个文件夹,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疏忽?

那个男人是谁?也许就是她QQ里的一个人,也许他还能认识,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想把他找出来,他要杀了他!他想。

他气愤极了,他把她最心爱的杯子重重摔在地上,碎了。

这样的事无论是谁都会很气愤的,他更不能例外。

他的胸口起伏着,脸色发青。

他想回医院马上把妻子拉过来,打她两耳光,问问这个文件夹是给谁的。 他快要疯了……

既然是秘密,为什么要让他发现?发现了就不是秘密了,是一种悲哀,是一种痛苦,是一种荒唐,是一种讽刺……

他的妻子现在在病房里快要生孩子了,他却在这种场合发现这么大的一个秘密,他愤怒到了极点。

他突然想买一瓶酒,疯狂的“庆祝”一下,抓彩票也不会这么准。老天爷太会愚弄人了,把人一下子从沸点变成了冰点……

“世界”是什么意思?

“ 诺言”是什么意思?

“爱过你,宠过你”是什么意思?

“温存”是什么意思?

“给了你”是什么意思?

天哪,这是不是太有戏剧性了,这个孩子生下来会是谁的?会是他的吗?

自己的女人与那个男人在一起交往多长时间了,难道在进医院的那一刻他们还在联系吗?

他在千辛万苦的等待换来的又是什么?孩子生下来要不要做DNA检测呢?检测结果不是他的孩子他该怎么办?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再回到产房去等待是不是值得的?她的内心是不是已不再承认他这个丈夫了?她是不是对他也没有感情了?他要面临离婚吗?他要和她摊牌吗?他要在她生产的时候告诉她吗?她的情绪波动会有危险吗?孩子生下来她是否还和那个男人有扯不清的关系呢?需要把那个男人找出来吗?在妻子生产的这一天走开是否能让她记住这个耻辱呢?

这是一个巨大的背叛,那就没有什么感情可言,是这样的吗?一走了之是不是更好呢?这一刻,他想的好多好多……

他打开文件夹,在下面添了一句话:“你太粗心了,这么重要的文件夹不删除,是为了纪念吗?难道还要我给你添上更精彩,更美丽的诗句吗?”后面还有二十多个感叹号。

桌子上有他亲手为妻子做的生日礼物,他把它用力摔在地上,“砰”的一声,碎了,里面飞出一张照片,他把照片撕烂了。

桌上有笔,他拿起,意味深长地给妻子写了一封信,信写完了,他把它揣在怀里,返回医院。

病房里妻子已不在,他进了待产室。医生告诉他,花二百元可以进去陪妻子。 他交了二百元,看到了痛苦中的妻子,像看着一位陌生人。

没有语言,没有安慰,留给她的是凄凉的背影。

他想走,走了三次却回来了三次。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那个走廊。

如果他走了,就不会回来。他没有离去,所以依然会站在那个走廊。

他还在抽烟,烟又布满了整个走廊。

楼梯下响起一阵脚步声,走廊里这时来了一位二十八九岁的年青人,很潇洒,很英俊,脖子上挂着围巾,围巾上落满了雪。

但他却在哭泣,哭得不成样子,哭成了个泪人。

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叼着旱烟袋,他也在抽,走廊里的烟味更浓了。彼此很难看清对方的脸,但他们的谈话还是可以听得清,烟雾里说话好像更方便,因为看不清脸也许是最安全的。

“出国三年我受尽了苦。”年青人说。

“知道,出国哪个娃还容易。”这是老头子的声音。

“她有了男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受不了,还是离了吧。”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出国几个不是那样,男的在外面找,女的在家找,那又能怎样呢?孩子都四岁了,不为家庭想一想,也要为孩子想一想。”

“但我该怎样去面对她?”年青人问。

“该怎样面对就怎样面对,人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该糊涂的时候不糊涂,不该糊涂的时候一塌糊涂。”那个老头子抽了几口烟,莫名其妙地说。

“那我现在是该糊涂还是不糊涂?”年青人问。

“当然是该糊涂,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时候错误也要谅解和包容。”

“那她还和那个人保持联系怎么办?”

“那就是另外一种情况,现在不是还不是那种情况吗。”那个老头子还在抽烟,抽得很快。

“我真的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年青人说。

“那个男的要不是喝醉酒到处炫耀,谁会知道有这样的事?你觉得她还会和这种人交往吗?”

“我的人生多么的失败。”年青人感叹。

“不,要重新开始,你要撑起这个家,拾得起,放得下,这才是大丈夫。”

“我要找她谈一谈。”年青人说。

“还是不要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郑板桥不是说过“难得糊涂”嘛,你谈不好会把家庭谈崩的。”

“我还是过不了自己这关。”

“有啥过不了的,你回家她不是和往常一样迎接你吗?况且你不是不走了吗?”

“烦死了。”年青人好像在哭。

“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那老头子说。

“我至少还没反对,只要你愿意讲。”

“你要认真地听。”

“我的耳朵目前还没聋。”

“你确定你会认真听?”

“我现在还没糊涂,脑子还好使。”

“这才是我的好儿子。”那老头子笑了笑。

他就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一个石匠,他有一双鞋,那双鞋跟了他六年,直到第六年的时候,那双鞋前面的地方碎了两个洞,石匠就把鞋脱下来丢到垃圾桶,他换了一双新鞋,换了以后,那双鞋怎么也不合脚,干活别扭得很,他干一个小时的活,就要把鞋脱下来放松放松脚,于是他就想找回那双旧鞋,他去找了,结果那双旧鞋跑到了一个乞丐的脚上,那个乞丐穿着那双鞋并不合适,但是没办法,他就是不放手。石匠懊悔不已,泪流满面,那个鞋虽然碎了两个洞,但是非常合他的脚,他就刻了一个石碑,上面刻了字:我想念那双鞋。若干年后,石匠要死了,死的时候他告诉所有人,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丢了那双鞋,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补补那双鞋。

“你的意思是女人如鞋,弄丢了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年青人说。

“是的,只要合脚,补补还是一双好鞋。”老头子笑了,那是成人中少有的一种笑。

“她其实是一个好女人,还是一个好妈妈。”年青人的眼里也有泪光。

“谢霆锋不是还唱歌吗,张柏芝不是还拍电影吗,陈冠希不是还老样子吗,没有艳照门事件他们不是还在一起吗?他们离婚了又能怎么样,他们不是还单身吗?两个孩子还要争来争去有意思吗?谢霆锋还单身,张柏芝还单身,为了几张照片弄成这样值得吗?明星也不过如此,何况是你呢?在决定之前一定好好想一想。”他还在抽着旱烟袋。

“好吧,那就糊涂一次吧。”那个年青人说完就转过了身。

“爸爸,我要找妈妈。”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这才看清,原来那个老头子的手里竟然牵着一个小女孩。

“宝贝,来,爸爸带你去找妈妈。”那个年青人把孩子抱起,然后他就走了。

他还倚在墙角,抽着烟。

那个老头子,也在抽着旱烟袋。

“你讲的那个故事很好听。”他对这位陌生且刚刚熟悉的老头子说。

“年青人,你可能有很重的心事,所以你愿意听。”

“如果你愿意,我就把我的秘密讲给你听。”他说。

“我是一个最愿意倾听秘密的人。”老头子说。

于是他就讲了,很认真地讲,那老头子也很认真地听,听完了,老头子就叹了一口气,说:“你给我讲一个秘密,那我也給你讲一个秘密吧。”

用秘密换秘密,这个世界很公平。

“其实刚才的小伙子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老头子眼里有了泪光。

这实在很意外,也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老头子告诉他,那是一个冬天,他从雪地里捡到一个娃娃,嘴是破裂的,送了十多家也没人要那个孩子,最后他留下了那个孩子。

他长大了,上学了,结婚了,有事业了,有孩子了,他很高兴。

抚养那个孩子他受了很多苦,但他没有怨言,这是他自豪的事。

他打算把这个秘密变成永远的秘密,死的时候也带进棺材,因为,那就是爱。

他还在抽着旱烟袋,眼里老泪纵横。

他说他的妻子死了,这些年他很伤痛,他非常的想念她。他对不起她,如果老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对他的妻子不离不弃,原谅她的所有的错误。

说完,他就走了,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就突然转过身,抽了两口旱烟袋,对他说:“忘了告诉你,故事中的石匠就是我自己。”

这也实在很意外。

那个老头子走了,像一阵轻盈的风,像一阵清凉的雨,像一曲优美的歌。

或者,什么都像,像云,像雾,像雨,像风,像雪,或者什么都不像。

走廊里留下孤独的他,他茫然了。

病房里传来一阵阵小孩的哭声,他的心揪紧了。

很多病房里都是那样,一个个小生命的诞生,给那些家庭里增添了多少欢乐。他该怎么做?他的离去是对的也是错的,是错的也是对的,怎么做都是对的,怎么做也是错的。他要抉择,他这人就要分成两半了,也许还不止两半。他该怎么办?天知道。

“叔叔,你买一个玩具吧。”

一个稚嫩的声音把他叫醒,烟雾中出现一个小女孩,六七岁左右,手里摇着一个小小的鼓。

她像是个仙女,从走廊的楼梯口走进来了,战战兢兢,穿过烟雾,晃着小鼓,怯怯地递到他的面前,他一下愣住了。

他往楼梯口看去,没有什么人,只有这么一个小孩子。大人呢?怎么扔下这么一个可怜的孩子?

“你卖鼓?”他问。

“是的。”小女孩点点头,害羞地望着他。

“多少钱?”他问。

“我也不知道,妈妈说这个鼓很贵重,是爸爸给我买的,妈妈说那是爸爸给我买的唯一的礼物。”小女孩天真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让人看了都想亲几下。

“很贵重你为什么要卖呀?”他问。

“妈妈病了,在家里躺着,烫得很,我想救妈妈。”小女孩说,眼里已有大颗的泪珠滚下来。

他的心一阵酸,酸得发木。

“你爸爸呢?”他问。

“妈妈说爸爸不顾家人的反对,做了一个什么检查,说我是一个野孩子,所以他就走了。”

“你想爸爸吗?”他又问。

“想。”女孩点点头。

“妈妈是不是恨透了爸爸?”

“不是,妈妈说她也想爸爸。”

“你出来妈妈知道吗?”他问。

小女孩摇摇头。

“你家离这里远吗?”

“不远,近得很。”

他不再问了,走到窗口买了药,领着小女孩下了楼,他这才看清,楼下的雪地里一趟趟来回杂乱的小脚印。

她一定是在这里来回地走,也许整个楼层都走遍了,也没人买她的鼓。

走了大约十分钟,他来到一个房子前,那个房子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旧。

“丽丽,丽丽。”屋里传出一阵弱弱的叫喊声。

“妈妈,我在这。”小女孩跑了进去。

院子里扫出一条很窄很窄的路,勉强迈开步,雪堆上插着一把小铁锨,应该是那个孩子铲的,也许她的小手快要冻坏了。

“病成这样,咋不吃药?”他走到床前,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摸了摸那女人的额头,确实很烫,而且她还不停地咳嗽着。

“家里确实没钱了,本想扛一扛,没想却严重了。”那女人想坐起,但身子软软的,似乎坐不起。

他泡了药,喂那女人吃了,一会儿,她似乎好了些。

他的心突然乱得很,自己的妻子在医院就要生产了,他却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那里喂她吃药,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滑稽得有些可笑。

“你是一个好人。”那女人说。

他没有说话,转过身,抱起那个小女孩,把脸紧紧贴在她的小脸蛋上。

她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不光可爱,而且很懂事。

他的泪水淌了出来,流在了女孩的脸蛋上。

“叔叔,你怎么哭了?”女孩问。

“没有,丽丽,你的理想是什么?”他问。

“我的理想就是有一个爸爸。”女孩说。也许她从来就没有过父爱,父爱对她来说太遥远。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突然联想到了自己的妻子。难道要让自己的妻子失去老公,孩子失去“父亲”吗?尽管父亲是个未知数,但是他可不想看到一个没有父爱的孩子在冰天雪地里铲着积雪,把小手冻坏的。

“丽丽不是要把那个小鼓卖给叔叔吗?”他问。

“给。”小女孩递过鼓。

他接了过来,摇了摇,咚咚响,他从怀里掏出两百元钱塞给了小女孩。

他把小女孩的鼓带走了,那是她唯一的玩具,唯一的礼物,也是她梦想着父亲最美丽的回忆……

但是他却把它带走了。

也许她再也没有玩具了。

他必须那样做,因为是花钱买的。

有买就有卖,很公平。

也许在某一天,他还会回来,来看看她,顺便还回她的鼓。

走的时候他答应了女孩的要求,他把她抱在怀里好一会儿,女孩也亲吻了他。也许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父爱,尽管他是个代替品。

他在雪地里奔跑。

汽車碾起松散泥浆般的雪块溅在他的身上,他的衣服脏了。他没有停下,还在继续跑。他手里还拿着鼓,他有了笑容,空中升起一道阳光,雪还在下。

也许,他很快就找到答案了。

他跑回了家,电脑打开,把那个文件夹从电脑上删除了。

删除到了回收站,又从回收站永久的删除了。那个文件夹永远的不复存在了,他如释重负。

他想通了,也许来源于那个鼓。他要做一个好丈夫,也要做一个好父亲,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管腹中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他都有义务那样做。这就是他的想法。

他飞快地跑进医院,跑入楼内,没等电梯,从楼梯上跑了上去,那鼓随着他的脚步咚咚地响。

“医生,放我进去。”他跑到待产室门口却被护士堵了出来。

“我要陪我的妻子。”他大喊。

“你妻子已经进产房快生了。”护士告诉他。

产房里传来巨大的尖叫声,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老公……”他妻子有气无力地喊道。

声音从产房传到待产室,又从待产室传入门口,最后从门口传入他的耳朵。

虽然很微弱,但他听得很清楚。

“老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等着你,你会没事的。”他对着待产室喊。

“老公……”又是一声叫,声音比上次响多了,听得出他妻子兴奋的叫声,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不离不弃”更为重要的了。

“老婆,我爱你。”他肉麻地喊着,护士台的护士在笑他,他才不在乎。

“老公。”她老婆又叫着,带着哭腔与剧痛,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落在了产房的产床上。

“老婆,我爱你,不论怎么样,我都爱你,”他手里摇着小鼓,咚咚响,“我买了玩具给孩子,老婆,我爱你!”

他就那样叫着,像个傻子。

“老公……”他的妻子微弱地叫着,再也没有了声音。

“神经病。”护士台的一个小护士无可奈何地说道。

走廊里有一个门,进入产房后,产妇和孩子出来都得走那个门。

他又回到走廊,焦急地等待著。

他抽出烟,拿出打火机,他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以至于烟和火机都掉到了地上,看得出他实在很担心。

“医生,怎么样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已是第五次向护士台问同一个问题了。

“不行。”医生的话很简单,听起来却像一个炸弹。

他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子,有点不知所措。

“你跟我来。”好一会儿,护士长找到他,这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没敢问,他怕一张口会给他一个晴天霹雳。

“你妻子很顽强,但是孩子就是出不来,需要打上催生针,通知你一下。”护士长告诉他。

“好。”他有气无力地捂着胸口说,这起码不是一个坏消息,护士长弄得这么神秘差点把他吓死。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走,他在一遍一遍地问着护士台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以致于所有的护士都是一句话:“不行。”

他简直要崩溃了,如果可以,他愿分享她的痛苦。他无助地看着走廊里的那道铁门,它动也不动,他有种踹开它的冲动。

天色已黑了,护士台突然忙碌起来。

护士长进进出出的,很焦急。

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心是揪紧的,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你跟我来。”护士长找到他,又说出了同样的话语。

他快要疯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他听起来却像是一颗颗炸弹,炸得他血管好像要爆了,他的眼角剧烈地跳动着。

“如果再生不下来,就要剖腹产了,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护士长对他说。

他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因为他的喉咙里好像着了火,已经回答不出来了。

护士长走了,他突然叫住她:“如果有危险,一定要保住大人。”他说得很天真,但是非常对,护士长点了点头。

他倚在墙角,在祈祷着,他有一种信耶稣的冲动,这一刻他突然想做耶稣的徒弟,上天保佑。

“砰”的一声,走廊里那扇门开了,同一时刻,护士台告诉他,孩子生下来了,顺产,8斤,恭喜了,母子平安。

他跳了起来。

几个医生将车床推入走廊,车床上,他的妻子已完全虚脱,半死不活的。

他的旁边,躺着一个小男孩,哇哇地哭着。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很好看,好看得他流泪了,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两样。

那个孩子是那样的像他,几乎是完全复制出来的,看着那个孩子,就能想象出他的小时侯,也可以看到他的童年。太像了,他自己看着也像。不用做DNA也知道,那就是他的孩子,这简直就是个奇迹。因为太像了所以是个奇迹,他的选择也许感动了耶稣,耶稣创造了奇迹。

他把妻子孩子推入病房,妻子躺到了病床上,孩子就在旁边的小车里。

他给她盖上了被子,亲吻了她,又给孩子冲了奶,喂完孩子,孩子就睡了。他拿起小鼓,看着妻子,轻轻摇着,咚咚地响。

他妻子笑了问:“哪来的鼓?”

“买的。”

“你刚才哪去了?为什么从待产室走了?”她又问。

“因为我要去买鼓。”他答。

“多少钱买的?”

“二百元。”

“扯淡,最多两块钱。”他的妻子笑了笑,笑得很没力。

“你懂个啥。”他说完就笑,他的妻子也笑,临床的人都笑了。

临床上有一个小姑娘,十岁左右,她的妈妈生二胎了,一连几天,她都在那里照顾着妈妈,她咯咯地笑着,像个小燕子。

“你像一本书,永远也读不懂你。”他妻子说。

“也许还像一个谜,永远解不开的迷。”他回答。

“谜底呢?”妻子问。

“谜底也许就在回收站里。”他答。

“有件事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但我不能告诉你。”妻子对他说。

“有件事我也想对你说声对不起,我也不能告诉你。”他对妻子说。

“那就成为永远的秘密吧。”妻子回答。

“好,为了守住那个秘密,也许我们还要干一杯。”他笑了。

其实,妻子的秘密对他来说已不是秘密了,他的秘密对妻子来说那的确是一个秘密。

他的妻子永远不会知道他发现了那个文件夹,永远也不会知道一个男人在生命线上挣扎痛苦的时刻,那个文件夹也永远地消失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封信。

“这是谁的信?”他妻子问。

“魔鬼的来信。”他笑了,很阳光,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把那封信撕得粉碎。

窗外,雪还在下,他把那些零乱的信纸抛入空中,融入了满天大雪,融入了漆黑的夜里……

他的妻子太累了,已经睡着了。为了家庭,她的妻子为自己保守着秘密;同样为了家庭, 他为自己保守秘密的同时,也为那个老头子保守着秘密;那个老头子,为自己保守秘密的同时,也为他保守着秘密。

这个世界总是很有意思,这个世界秘密太多了。他也累了,握着妻子的手,趴在她旁边,睡着了。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妈妈,我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那个临床的小姑娘趴在她妈妈的耳边说。

“宝贝儿,你怎么会知道呀?”她妈妈惊奇地问。

“他第二次进来放信的时候,我偷偷看了,我还能背下来,”那个小姑娘骄傲地说,“我背给你听。”

“亲爱的叶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究竟会走向何方。

我发现了你的文件夹,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我被它击垮了。

我无法容忍,因为我对你的恨已经胜过了我对你的爱。

我无法看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无法看到别人的孩子在你我之间成为一堵墙,我退缩了,所以我选择离开。

我爱你,也恨你,那些话语对我来说是一种伤害,我永远不能原谅你。

再见了叶子,再见了爱人,也许我们不会再相见了,等到两鬓发白的那一天,也许你还能收到我迟来的礼物。”

那个小姑娘将那封信背完了,她妈妈惊呆了。这是多么沉重,多么绝情的一封信

“这是一个秘密,永远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妈妈郑重地对小姑娘说。

知道了,小姑娘天真地回答,走开了。

这一刻,他的秘密已变成了小姑娘的秘密了。秘密有时也是一种压力,可惜她现在还不懂。

她走向护士台,要了笔,要了纸,她要写些什么。

“10号床那个男的就是一个懦夫,孩子要生了,他不陪床,竟跑出去买了一个鼓。”护士台的护士在议论。

“他不是懦夫,妈妈说他是一个英雄。”小姑娘反驳。

那个小姑娘趴在桌子上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把那张纸折起,跑入走廊,推开窗,满天的雪花飘落着,她把那张纸撕碎,投入空中,对这满天的雪花说道:“秘密呀,秘密,你飞吧,飞吧,飞的越远越好,成为永远永远的秘密……”

雪下得更大了……

胡同里的小车

胡同里擺着那个小车,那个小车也永远的就在那个胡同里。

沉重的小车,它长不了翅膀,飞不到天上,所以只能待在长长的胡同里。

小车上插着竹竿,竹竿上挑着灯——昏黄的灯。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竹竿在风雪中摇动着,吱嘎吱嘎地响。

灯光飞舞着,跳动着,胡同里的每一个角落就有那么一点光亮。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大爷,守在小车旁,也不知守了多少年。

小车上左边是个杂货铺,最多的是卫生纸、火腿肠和方便面,这些东西每家每户都用得着,所以也畅销得很。

小车右边烧着炭,不光能取暖,偶尔还能卖出几根香喷喷的羊肉串。每天他都摆弄着那些炭,火星飞舞,冒着青烟,散着香气。虽然挣不了几个钱,但生意还算好。

这个地方太偏僻,直挺挺的两排楼挤出一条窄窄长长的胡同。如果不是楼房太便宜,兔子都不会到那里去。那个老大爷,已经在胡同里几十个春秋了,看得出来,他的生意,已经离不开那个胡同了。

胡同里的角落,成了他的家,他搭了帐篷,睡在胡同里。

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得帐篷吱嘎吱嘎的响,不知道他是否也习惯了大自然的音乐声。这一定是个完美的乐曲,要不他就不会待在这里听了那么多年。他蹒跚着,踏着积雪,似乎下一刻他就会倒下。北风吹入他的骨头里,他哆嗦着,这把老骨头,如果允许上去捏一捏,一定会像烟卷一样弯曲,变酥,折断,谁敢上去捏?他说他有个儿子,谁相信?如果有儿子还会让他在胡同里过冬?过年?过节?如果是真的,还不如杀了他那把老骨头。

他说的,没人会理会,也不一定会靠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没什么两样,直到有一天,他的天就塌了。

小区里的人慢慢富裕了,很多人买了车,天天练,练成了“新手”。有人太帅了,开车撞翻了老大爷的杂货铺,还差一点要了他的老命。这个事情就成了导火索,一发不可收拾。

胡同本来就窄,还摆个小车,进出是很不方便的。有人反对,有人应和,一群人就七嘴八舌起来,胡同里顿时开了锅。他们不由纷说,拆了老大爷的帐篷,扔出他的铺盖卷,几个人把小车抬到帐篷的那个角落。

老大爷哭呀,喊呀,举着拳头叫: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任凭他怎样喊,也无济于事。

很快,他没有了生意,所有人都不光顾他,他就坐在那个角落,鼓气地抽着旱烟袋。

他都那么老了,穿得还那样单薄,哪天也许死了,死在胡同里,会吓着小孩子的。可惜他不明白,别人都是那样想的。

那一天,他含着泪,离开了胡同,在这里30多年了,是谁都会哭几声的。他也是,不过比任何人都会哭,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一只饿昏的狗。他,真可怜!

他抽着烟袋,踏着积雪,弓着背,蹒跚地走了,脚印留在积雪上,一深一浅。他,是个瘸子。

他没有了生意,没有了家,也许以后他会是个拾荒者。不,不能说的那样好听,充其量是个要饭的,要饭的糟老头子,捡破烂的糟老头子,阻碍交通的糟老头子。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就一年多了,那个老大爷,真的变成了一个拾荒者。

雪已经融化了,任何东西都藏不住,他身上背着袋子,里面的矿泉水瓶已经满满的了。

他的脚步还是那样蹒跚,还是那样坚定,看不出他随时都会倒,也许再过一百年,还是那个样。

那一天,天气很好,一大早他丰收得很,也许实在太累了,他就坐在向阳的那块石头上。

一阵风吹过,闻得一阵香,一个高挑的女人迎面走过来,就坐在那块石头上。老大爷想站起,但被女人拉住了。

她告诉他,她来自那个胡同。胡同就是胡同,有小车的那个胡同,当然不是上海滩的八大胡同。

一年多了,胡同里总该有故事吧。

女人很漂亮,她就开始讲,任何人都愿意听。

她说她叫荷叶,以前买过老大爷的纸,还送给老大爷一盒火柴,火柴上画着的,就是荷叶。

老大爷想起了,于是认真地听。

那天晚上雪很大,她骑着自行车,路根本不好走,走了好长一段路,走到那个胡同。

胡同里没有灯,漆黑漆黑的,她就顺着墙角走。

墙角里闪出一个人,拽着她的包,她拼命地挣扎了,那个人抽出了刀,划破了她的脸,抢走了她的包。

她喊破了喉咙,小区里的人都死了吗,连他老公都没听到。

那天她流了太多的血,那种痛是无法形容的。

她一边说一边哭,一阵风吹过,她的头发凌乱了,她的左脸上出现一道长长的疤。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张脸 ,留下了凄惨的风景画。

到底是谁?实在太可恶!

老大爷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那个女人还在哭,一边哭一边照镜子,时不时掏出手帕擤鼻涕。

她说胡同就是一个恶魔,如今她都不敢走进胡同里。

胡同里没有光,是黑的。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了好一会,她就拿起矿泉水咕咚咕咚地把水全喝完。

哭够了,她把矿泉水瓶递给老大爷,说了一句话:这个送给你。

说完她就走了,背影摇曳着,实在很漂亮,只是有点可惜,可惜了那张脸。

老大爷呆呆地望着天,天上飘着云,回想着女人的话,他就有了泪光。

胡同早就成了他的家,如今他有家也不能回。

一只鸟儿飞到树杈上,喳喳地叫着,朝着他坐的方向,那个地方似乎多了几分哀鸣。

他闭了眼,两行泪从眼角流出,淌过面颊,滴落在石头上。

“爷爷,你好。”一个柔柔的声音惊醒了他。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坐在了石头上。

“爷爷,我还想吃你烤的羊肉串。”小姑娘扑在老大爷的身上,开始没命地哭。

她使劲地拽着老大爷,哭喊着,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叫小珍,父母都在外地打工,留下这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孩子。

她當然来自胡同,胡同里当然有故事。

那天晚上风很大,没有月亮和星星。

她一路小跑,冲入胡同,前面就是她的家。

胡同里黑得很,她不敢回头看。

黑暗中,有人抱住了她,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入角落里。

就在那个角落,就在老大爷的小车上,她抓破了那个人的脸,自己也失了身,地上还流了血。

她喊破了喉咙,没有人听得见。

她每天都做噩梦,噩梦就是她还在胡同里。

她的精神快崩溃了,眼睛哭肿了,活着和死了差不了哪去。

她说她准备好了刀,也准备好了农药,她想随时了结自己。

胡同就是一个恶魔,这辈子她都不想走进胡同里。

胡同里没有光,是黑的。胡同里没有人,是恐怖的。

也许死亡会忘记痛苦,会忘记过去,会让青春永恒。这是她说的。

当然,死不是解脱,是不敢面对现实,是懦夫的表现。这是他说的。

他们都不是作者,也不是作家,他们只是一个拾荒者和一个小姑娘简单的对话而已,他们却在谈论着生与死几千年来最有难度的题。

也许,他们说得都不好,但是活着始终是最重要的。

他劝着她,不知道她能听进去多少话。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够了,也哭渴了,她拿起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好一会,把水全喝完。

她把盖子拧紧,把空瓶子递给老大爷,说了一句话:这个送给你。

老大爷接过瓶子,放入他的大网袋,他是一个拾荒者,当然不能挑三拣四的,瓶子已经是好东西了。

她走了,脚步灌了铅,背影摇曳着,楚楚可怜。她还是个孩子,还年轻,青春却在胡同里凋落了。多么美丽的女孩子,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起风了,风中带着哭泣。鲜花在胡同里凋落,脚步也带着凄凉。

他突然想年轻一点,虽然已是老骨头了。哪怕再年轻十几岁,找一把刀待在胡同里,捅死那个王八蛋。如果要赔命就赔吧,他活了那么多年,已经赚够了。

他叹着气,看着蓝天,看着云,抽着旱烟袋。这么一会功夫,他赚了两个瓶子,运气实在好,好得不得了。

但是有一点伤心,不光伤心,还刺痛。

风中有哭泣,还有泪滴,他自己的,淌入嘴里是咸的。

他站起身,弓着背,驮着一大堆矿泉水瓶。

他要走了。只走了一步,却走不动了。

“等一等。”一个声音响起,他才知道,有人拽住了他的大网袋。他又在石头上坐正,问道:“什么事?”

小伙子也坐正,在石头上,不过什么也没说。

老大爷盯着他的脸,问道:“你是不是过来给我送一个矿泉水瓶的?”

小伙子愣住了,莫名其妙,摊开手说:“不知道你喜欢那个,所以没带。”

老大爷苦笑:“没带那最好,你来干什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小伙子说。

实在很意外,那个老大爷,牙都快掉光了,还有人对他那么客气。

“你可以开始了。”老大爷对他说。

“开始什么?”小伙子莫名其妙。

“开始讲故事。”老大爷说。

“好吧,既然你说是故事,那我就开始讲。”小伙子说。

“那天是一个我,遇上一个倒霉的你,我开车开疯了,在车里喊:站住,不要动。你就没有动,我就把车开过来,撞翻了你,你的摊,差点要了你的命,我让你别动,不是为了瞄准你,是想躲开你,没想到瞄得还挺准,事情闹大了,害你搬了家,实在对不起。”

“搬家无所谓,脑袋没搬家就应该谢谢你。”老大爷说完,转身就开始走。

“我的车丢了,被人偷走了。”小伙子对着老大爷的背影喊。

老大爷像是没听见,蹒跚地走着。

“陈伯的孙女也丢了。”小伙子喊。

突然,老大爷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手中的网带啪地掉在地上,矿泉水瓶蹦得到处都是。

陈伯的孙女很乖巧,六七岁,蹦蹦跳跳,有时会提着水壶给老大爷打一些开水。

她会背唐诗,会唱歌,会跳舞,会拉小提琴,会吹唢呐。

有时他开摊的时候她会吹着唢呐为他招人买他的羊肉串。

作为回报,他会捡烤得最好的羊肉串给这个懂事可爱的孩子。

在他看来,这样的孩子坐在他的膝盖上,是他一辈子最幸福的事。

他呆住了,小伙子的那句话像是惊雷,把他打懵了。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风中似乎有“爷爷,爷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蹒跚着,走了回来,又坐在那块石头上。

“怎么不去找?”老大爷着急地问。

“警察找了好几个月,没找到,估计让人拐走了。”小伙子说。

他听完脸色显得很不好看,咳嗽着,手不断地哆嗦着。

他突然想去找那个孩子,把她找回来,但是茫茫人海,警察都无能为力,他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办法?

也许,只有期待,无尽的期待!也许等到埋入黄土的那一刻,他也不能再见到那个孩子了。

他痛哭,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一年前离开胡同的样子。

小伙子告诉他,胡同里的汽车丢了好几辆,包括他自己的。

王二家被盗了,多年的积蓄和刚发的工资都随着二楼发现的一个洞不见了。

他还在哭,对于年青人的话,他压根听不进。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个曾经叫着“爷爷爷爷”的孩子。

起风了,风中带着沙土,天阴了,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小伙子扯起衣服挡住脸,在尘土中匆匆地走了,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也许你应该回胡同里看一看。

这是他的原话,也是他来这的目的,也许他的目的只是为了这句话而已。

天,下雨了,突然地下,让人有点措手不及。

回到胡同,这是他这辈子都不敢奢求的事。

回到胡同里看一看。那个声音一直绕在耳边,把他的魂都抓走了,明确地说,抓到了胡同里。

天在下雨,他蹒跚着,捡起那一堆矿泉水瓶,背在背上。

那是他的东西,辛苦捡来的,走到哪里就应该带着。

雨有点猛了,风有点大了,吹得树叶沙沙响,他走在风雨中,像一幅图,当然不是清明上河图,他像是一片枯叶,吹在秋风里,落在雨水中。

胡同没变,一切还是老样子。

长长的胡同,总有那么几分熟悉的味道。

最大的不同,胡同多了几分寂静,寂静得可以听到鸟叫虫鸣声,风声和雨点声。那也许不能算是鸟叫声,也许是鸟的哀鸣声。

他流泪了,老泪纵横,止不住……

他走到小车旁,小车已经生锈了,锈得不轻,如果踢上那么一脚,也许会稀里哗啦地变成一滩泥。

他住的那个角落,已经不再有了,已经变成了一间屋,钢筋混凝土的,很结实,不光结实,还避雨。

他的心一阵痛,一阵酸,人倚在墙角,无力地蹲着。

脚边爬过一只蟾蜍,它走得很慢,鼓着眼,吐着舌头,偶尔趟过一个小坑,喝几口浑水。

雨越下越猛,打得那只蟾蜍找不着北,它不顾一切地冲出水坑,胆怯地倚在墙角,不时还抬起头。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看到那只蟾蜍,也许他就想到了自己。

孤独是可怕的。

远处走来了一个人,还打着一把伞。

他径直走到那个角落,扶起饱经沧桑的那个老人。

他是“楼长”,因为爱管闲事,乐于助人,大伙都那样叫他。

他很善良,也值得任何人信任,多年以前他捡到一个包,里面有着几万元,他愣是没动心,在寒风里等了6个小时等回来了失主。

那个老大爷的电灯都是他帮忙充电的。他,是一个好人。

楼长握着老大爷的手,眼睛里有泪光闪动,对他说:“老人家,你受苦了,大伙对不起你。”

老人淌着泪,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大伙帮忙盖了那个小屋,如果你不嫌弃,就回来,大伙都想着你。”楼长指着那个混凝土的小屋说。

雨還在下,似乎不打算停。

楼长把伞使劲往老大爷身上倾,他的衣服湿透了。

“那个小车已经坏了,如果你不嫌弃,补一补还是可以用的。”楼长继续说。

老人抹了抹眼泪,激动地说:“我不嫌弃,我不嫌弃。”

晚上楼长包了饺子,叫了老大爷一起吃。他很高兴,吃得很多。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吃饺子。

两天后,老大爷的小铺又开张了,还在那个胡同,还在那个地方,那个小车,涂了一层鲜红的漆。

小区里的人,都来祝贺,很多人送来了贺礼。

他,成了小区的一员,他开心地笑着,脸上的皱纹更多了。

夜,来临了,胡同里亮着灯。

竹竿上挑着的,不再是一只灯,是一排灯,灯光摇曳着,照得胡同亮堂堂的。

胡同里散着香,闻到那个味道,看着那缕青烟,胡同多了几分诗意,早就没有了恐怖。

几天后,混凝土的墙上多了一把斧头,阳光出来的时候,刀锋很耀眼。

闲下来的时候,那个老大爷总是在那里磨,一直磨,磨完后就挂在外面的墙上。

每当晚上有陌生人进入胡同的时候,他就把斧头取下来,拿给陌生人看。

他告诉每个进入胡同的陌生人,他已经老了,眼睛已经花了,如果哪个人想在胡同里图谋不轨的话,他的斧头会把他当柴一样的劈,也许劈在脑袋上,也许劈在脖子上,或许劈在他的第三根肋骨和第五根肋骨的缝隙中。

他讲完话就随手拿起一根木头,一斧子把木头劈成两半。

斧子的确很锋利。

他那样做只不过想告诉陌生人一个道理,他虽然老了,但拿起斧头的力量还是有,劈个脑袋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很多人听他讲完撒腿就跑,因为这样讲话的,不是神经病,就是个大疯子。他知道,自己没有疯,清醒得很,比一年前还有清醒。

老大爷的生意越来越好,小区里的人都去照顾他的生意。他越来越忙了。

他卖的卫生纸,永远比超市里贵一块钱。

即使是这样,哪怕是顺路,大伙也不在外面买,一定回来买,目的就是为了多花这一块錢。

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

你不想在外面买,再怎么特价你也无动于衷,你觉得那个人好,再怎样贵你也心甘情愿!

这一元钱,也许是大伙对他的愧疚吧。

不错,感情是用钱买不到的,但是钱花在小车上是会拉近感情的。

事实的确是这样,那个老大爷,对于胡同里的住户,真的是很热情,很热情。

他再也不孤单了,笑逐颜开,红光满面,生活得很美好。

那一天晚上,胡同里来了一个人。

一个陌生人。

他要了一包烟,什么也没说,在小车的旁边使劲地抽。

他抽得很快,烟一会就把小车包围了。

“听说你以前就在这个胡同。”陌生人说。

“是的。”老大爷说。

“听说你以前是被人赶走的。”他又问。

“是的。”老大爷说。

“最后又回来了。”陌生人轻轻笑了两声,像是在讥笑。

“是的,你说的都对。”老大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陌生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好一会才吐出,意味深长地对老大爷说:“如果我是你,是绝对不会回来的。”

“可惜你不是我。”老大爷对他说。

“我来是想告诉你,有句话说得好:好马不吃回头草。”陌生人吐着烟。

“可惜我不是好马,最多是一匹老马,病马,快要死了的马。”老大爷拿起火钩挑着他的炭。

一只蟋蟀从墙角窜出,尖叫着,跑到小车边,陌生人抬起脚,缓缓地踩了下去,蟋蟀的身子就扁了,只有触角微微地抖动。

“古人有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做人要有骨气,没有骨气的人,下辈子也许只能做只蟋蟀。”陌生人说。

“是的,你说得都对,”老大爷又对他说,“不过中国还有句话叫话到嘴边留半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人不但要有骨气,还要有一颗包容的心。”

陌生人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有一点抽动,他从布袋里掏出买烟的钱在递给老大爷的时候,老大爷突然对他说:“这一盒免费。”

“谢谢。”陌生人若有所思地看了老大爷一会,转身走出了胡同。

在走出胡同的一瞬间,他突然转过身对老大爷说:“也许,你是对的。”说完他就消失在夜色中。

老大爷看着那长长的胡同,意味深长地对着陌生人消失的地方说道:“忘了告诉你,我回来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可惜他听不到了。

给别人一个出路,也是给自己一个出路。这句话又有多少人懂?

长长的夜色笼罩着那个胡同,胡同里显得很寂静,微风吹动着竹竿上的灯泡,叮当叮当地响,像是一串优美的风铃。

世上的事本身就很奇妙,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是错的,那就像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样令人捉摸不透,而且不好懂。

也许你不论怎样做都是对的,也许你不论怎样做都是错的。对又怎样?错又怎样?人活着,永远在对与错之间徘徊。

“风铃”在响,一缕青烟弥漫着胡同,那才是永恒。

五年了,胡同里的墙面和老人一样的沧桑。

墙上的涂料越来越少了,老大爷的背也越来越驼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招架不住岁月的洗礼了。

那一天,老大爷走到楼前,敲开了楼长家的门。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重重的方便袋。

老大爷进门后就从方便袋往外掏,掏出一打又一打的百元钞票,把楼长家的桌子都摆满了。

楼长吓傻了,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老大爷掏完钱对楼长说:“我这一辈子都住在胡同,胡同就是我的家,日后胡同里哪家孩子有困难,你就用这些钱帮帮他们吧。”

“好,你放心,我一定会照办的。”楼长说。

“还有一件事,哪天我死了,如果有人说认识我,你就把小屋的钥匙给他,说我留了东西给他,他会找到的。”老大爷抹着泪说。

他受的委屈太多,无依无靠,没有一个亲人来看看他。

这种生活实在很残忍,很无助,很孤独,很没有趣味的。

泪水是无法洗刷他受的那些苦,那些痛,他会哭,也许已经没有多少泪水了。

他蹒跚着,弓着腰走了。

岁月实在太可怕了,留给人痛苦,也留给人记忆。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愿他活得久一点。

桌上放着钱,楼长还在看,一打一打地晃着他的眼。

但是很奇怪,每张钱都少了一个角,像是用剪刀剪下的。

每张钱都不完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不完整就不完整,少一个角起码比只有一个角好,终归还是能花的。

楼长抱着那么多钱痛苦地对他老婆说:“没想到我忙忙碌碌一生,还不如一个捡破烂的。”

楼长的老婆安慰他:“谁说人家是捡破烂的,人家是做生意的,是一个生意人。”

“对,生意人。”楼长早早关了门,上了好几道锁,这么多钱可得看好了。

十天后,那个老大爷死了,死在了胡同里。

没有吓着小孩子,很多小孩子抹着泪为他送行。

小区里的人都来了,他们抹着泪,把老大爷葬在了楼后的山坡上。

他们为他修了碑,但是石碑上什么也没写,因为大家谁也不知道老大爷叫什么名字。

石碑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张白板。

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死的时候也是两手空空,来也空空,去也空空,一切皆是空。他留了钱,胡同里已不是秘密了。

那个数字留下的不只是惊讶,还是惊吓,惊讶和惊吓了小区好几天。

又是十天过去了,那一天胡同里来了一个人。

他说他是老大爷的儿子,不过没有人相信,但是他带了照片,照片上有老大爷和他的合影,似乎很有说服力。

楼长把门打开了,他就进屋到处找。

屋里很简陋,什么都没有。

他把席子用力掀起来。

哗啦啦的,屋里下起了雪,满屋子红色的“雪”。

是纸雪,“雪片”在屋里飞舞着,晃着他的眼。

他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空中飞舞着,是一张张一百元钞票的一个角,一堆一堆的,快要把他埋没。

他没结婚,也没娶媳妇,享受不了亲朋好友把金色的碎纸洒向新郎新娘的头顶,但是他可以想到。

就在此时,空中飞舞的每一个纸片抽着他的脸,他的喉咙里着了火。

他发疯似的捡起那些钱角,发疯似的装入方便袋,又发疯似的倒在地上数。

一张一张地数,数了3600张,天那,那是多么大的一个数字。

36万,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他的思绪很乱,趴在地上抱着那些钱角,痛哭不止。

那一年,天空下着雪,他占了他父亲的屋,扔出他的铺盖卷,把他从屋里赶了出来,让他自生自灭。

没想到他没死,在胡同里待了那么多年,還攒了这么多钱。

如果这么多钱都给他,他一定会娶一个不错的媳妇,他也许会把那个老东西接回家,天天吃饺子。

但是,有用吗?这么多钱角,换不回一张百元的钞票!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他留给父亲的是折磨和打击,父亲留给他的是痛苦和绝望。

这简直是绝配!

也许他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那么一点希望,希望和自己的孩子吃一顿团圆饭,但那都是奢求,在埋入黄土的那一刻,注定了会孤独。

他痛哭,他大叫,他把手中的钱角用力抛入空中,胡同里下起了“雪”。

他跑到山顶上,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

他找到父亲的石碑,用脚用力地踹着,他找到了石头,狠命地砸着。

如果可以,他也许会从坟墓里把那个老东西挖出来,狠狠地再给他两个耳光。

他找了个大锤子,恶狠狠地把那个石碑打断了。

他就应该那样做,他那样做也没错,要不他就对不起中国五千年文化研究出来的“畜生”两个字。

“畜生”的头衔留给他,他当之无愧。

风猛了,一只乌鸦飞到树杈上,嘎嘎地叫着,又落在了断裂的石碑上,用力地扇动着翅膀。

一阵尘土飞起,风沙弥漫了整个山坡,乌鸦挥动着翅膀,沙哑地叫着,似乎在说:“钱是个啥东西?为了那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真的值得吗?”

它是一个畜生,他也是一个畜生,同为畜生的他,对于同类的话,可惜他不会懂。

小车还摆在胡同里。

那把斧头,也永远地挂在那个墙上。

那个老大爷,在胡同里挣了一辈子的钱,死的时候又把钱还在了胡同里。

它就像水,从哪里流出,又回到了哪里去。

他是伟大的,虽然他曾经卑微过。

他死了,也许他的灵魂还在胡同里,保佑着胡同里的每一个人。

人都是会死的,死的时候也不过化成了尘土,只不过有的人,把尘土变成了净土而已。

那个胡同,再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没有被偷过,也没有被抢过。

每天晚上,有人会走到那个小车旁,在小车上把灯点亮,把一些炭火放在炉子上,让青烟升起,弥漫着胡同。

小车还在胡同里,竹竿还在小车上,那排灯泡,还在微风中叮叮当当地响,像是优美的风铃。

风吹着,灯光依旧,风铃依旧,青烟依旧,温暖依旧……

又是一个星期天,黄历上说今天是个黄道吉日。

邮递员又来送信了。

信里面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不精彩,也不留地址。他没拆,但他知道。

这是他接到的第六十六封信,说了一定不会有人相信,因为这样的事别人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没有想到过。

任何人知道了都会说写信的那个人挺神秘,六十六封信的文字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不说,况且信封和邮票也一模一样。

他也认为写信的那个人挺神秘,但他实在没办法,邮递员来送他就得接,还得签字签收,麻烦得很。每封信都有短短的六个字;“我很想见到你。”

“我也很想见到你。”他每次看到这几个字心里都会出现同样的想法。他所以想到见这位神秘的人,是想弄清是什么人给他写这样莫名其妙的信,但苦于无地址,他只有在神秘里度过他的一天天。

一个人若在神秘中过日子,也许是一种快乐,同时也是一种痛苦。快乐的是他在寂寞时会琢磨那份神秘,就不会觉得无聊,痛苦的是虽然消除了寂寞,但是猜不透那份神秘,难免会觉得痛苦和忧虑。

他还是把信拆了,很快。他几乎要跳起来。实在是很惊讶,出乎他的意料,第六十六封信居然有来信人的地址了。

“王家埠,臭水沟,石头旁,南数,左边,独一户。”

他一分钟也不能等,因为他想立马见到这个写信的人,他坐上了去王家埠的早班车。几经周折,他找到了那个地方,找到了那所房子,来到那个“神秘人”的门口,没想到房子是那样的旧。

“主人一定很穷。”他想。他小心地推开了门,不大的院子周围高高地摆满了玉米,黄橙橙的,很好看。院子中间有一张石桌子,桌上放着一个茶壶,茶壶上还冒着热气,茶杯倒扣着,地上摆着两个石凳子,墙角一棵大树树杈斜伸过来,地上落满了树叶。院子里一目了然,几片落叶陷进土里,似乎刚才有人来过。

“有人吗?”他喊。

“请进。”屋里有人回应。他推门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小且很旧的床,床上躺着一位身体虚弱脸色蜡黄的女人,浑身颤抖着,看样子病得很久了。

床的左边有一张很小很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有一大叠稿纸,一个不知什么年代的台灯摇晃着,写字台下有一把断了边的椅子,这就是屋里的全部财产。

“请……请坐。”床上的女人见了他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很小,但他听得很清楚。

“你是夏浪!”那女人的话语虽然不响,但含着肯定,她想坐起来,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有坐起,头上的汗珠不断地滴下来。

夏浪点了点头,说:“你找我?”他轻轻扶起那女人,把枕头垫在她的腰上,尽量使她舒服一点,他突然发现,她没有双腿,因为裤管是空的。

“你走近一点好吗?”女人说完,脸色已经很苍白,口中已有白沫涌出,夏浪的心里一阵翻涌,他很想吐,但却忍住了,他顺从地走过去。那女人很激动,这使她的病情越来越重,说话相当的费力,夏浪听不清,只好把耳朵凑了过去。

“你还记得吗,”那女人说,“十年前你曾经给了一个女孩一支精美的毛笔,那是你第一篇文章发表后学校奖给你的,你却把它给了一个女孩……”

“我记得,那是个漂亮的女孩,她叫夏雨,我们相恋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他的父亲极力反对,我们现在已是夫妻了。”夏浪说完,眼角已有泪光闪动。

“对,你们相恋了三年,在一起同居了六十六天,也就是说两个月零六天。”那女人说的有鼻子有眼。

“是吗?我不太记得,好像差不多。”夏浪回忆着。

“我告诉你,那女孩没有嫁人,在家里呆了六十六天的时候,她跑了,再也没回去。十年过去了,那女孩让我交给你一样东西,很贵重的东西。”床上的女人把手伸进了床单底下,掏出一个红包,她把红包放在了夏浪的手里。夏浪打开红包,意想不到的是里面映出一只精美的毛笔,就是十年前他送给夏雨的那支,夏浪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从红包里飘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句话:“夏浪,这是当年你送给我的礼物,我一直保存着,什么都没有了,这支笔是我的全部财富,也是我的唯一的财富,现在还给你,带着他吧,以后你的名声会更响。”

“夏雨呢?”夏浪慌乱问道。

“她已经回家了,不过是尸体。”那女人说着,泪已经流到了嘴角。

“尸体?!”夏浪大惊失色,似乎忘了压低声音。

“五年前她就去世了,这支笔我帮她保管了五年,她的骨灰在我这停留了六十六天,我把她送回了家,他的父亲说她喜欢我这里,就把她葬在了我屋后的高山上。”

“是你替她寫了六十六封信,为了纪念她吗?”夏浪问。

她点点头,说:“她说,和你在一起生活的六十六天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她很在乎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夏浪想问那女人是夏雨的什么人,刚想开口那女人却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快要死了,你把我的……”床上的女人似乎要说什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再也说不出话,微弱的她下意识地用手敲了敲床板,无力的手突然垂了下去。她走了,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这很意外。

夏浪扑在桌子上痛哭起来,尽管这个女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她留下最后的一口气,就是等着他来,等着他听故事,看着她离去,这实在很痛苦。突然,他看到桌上的一篇文章,题目是《笔》,而文章下面的名字是夏浪,这篇文章是底稿,字迹潦草,有很多字看不清楚,正稿肯定发出去了。此时的夏浪很有名气,他发表了一百多篇文章,其中有二十多篇不是他写的却刊登了他的名字,他现在才知道,谁使它的名字如此响亮。

记得在大学时,夏浪对夏雨表达了爱,他对她说:“你是我的另一半,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少了你,我的生活不会有色彩。”没想到,十年后竟是这种结果,实在令人想不到。夏雨一直知道自己的行踪却不跟他联系,现在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他实在有些不甘心。两天后,夏浪把那女人安葬在了夏雨的坟旁,她们没分开,成了邻居。

下雨了,到处一片汪洋。同一天,一篇《笔》的小说在各大报纸上发表了,名字是夏浪,故事讲述的是两个深爱的年青人因为家庭的原因没能走到一起,一个叫浪的年青人送给一个叫雨的女孩一支笔,五年里,女孩收养了两个孤儿,竭尽所能地抚养着,生活艰难而困苦,女孩在接孩子的途中意外遭到车祸,她手中的提包裂开了,煮熟的香喷喷的玉米滚落了一地……女孩临终前把一支笔交给了她的朋友梅保管着,梅的双腿残废,却一直抚养着两个孤儿,多年后的一天,因为病重,梅走了,这时有一位年青人接走了两个孩子。

文章里提到那个孤儿院:红心孤儿院。夏浪终于明白,原来《笔》不仅是一篇文章,也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一个任务,还是一种责任。夏雨交给梅的信物,就是这支笔。

夏浪再也不能等,他火速赶到那所孤儿院,找到了那两个小女孩。小女孩的胸前各自挂着一个平安符,上面绣着四个字:爸爸夏浪。其中一个小女孩拄着拐,左腿裤管是空的,随风飘荡……夏浪把两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泪如泉涌。

“你是爸爸吗?”一个稚嫩的声音问。

“是的。”夏浪回答。

“你怎么才来?这个平安符我们戴了两年了,妈妈说戴上它爸爸会来的。”另一个说。

“爸爸来晚了,对不起。”夏浪说。

“妈妈呢?”两个一起问。

“妈妈到另一个国家了,很美的地方。”

“梅妈妈告诉我们,雨妈妈到另一个国家了,难道她也走了吗,是不是去找雨妈妈了?”夏浪没有回答,他苦笑。

两年后的一天,夏浪出差了,20多天才回来,两个孩子欢快地拥着他。

“爸爸,你到哪去了,我们很想你。”一个问。

“爸爸失踪了,像梅妈妈一样失踪了,梅妈妈以前经常失踪。”另一个说。

“经常失踪?”夏浪疑惑地问。

“是呀,有一次姐姐快要动手术,梅妈妈突然失踪了,好几个月才见到她。”一个孩子指着拄拐的那个说。

“还有一次更长,时间记不清了。”另一个说。

夏浪思索着,他突然站立,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把孩子安置好,急匆匆地走了。

他想到了那只手——梅那只无力的手,临终前她一直敲着床板,什么意思呢?孩子口中的“经常失踪”是怎么回事?她要告诉他什么呢?他要走一趟,回到那个小屋,那个小屋现在肯定已经破烂不堪了,里面一定结满了蜘蛛网,尘土肯定布满了,也许,那个小屋已经倒塌了。

他火速赶到那个小屋子,他惊呆了。房子没塌,外面还涂了一层漆。他推开门,院子里还是摆满了玉米,黄橙橙的,不过是新的,一切还是老样子。这么多玉米一定是梅为了纪念夏雨而留的。两年了,玉米发霉了肯定要换的。很奇怪,院子里的落叶也打扫干净,桌上放着一个茶壶,茶壶还在冒着热气,桌上的茶杯里还有半杯茶水。屋子里应该有灰尘,至少应该有蜘蛛网吧。他想。他推开了门,他惊讶了,屋子里打扫得非常干净,一尘不染,他实在想不通。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台灯也很干净,那堆稿纸还在,写字台前的那把椅子已修整好,他坐了坐,很结实。

“有人吗?”他喊道,没人回答。他看着那个冒着热气的茶壶实在很惊讶。他坐在椅子上,闭了眼,找了找在这小屋里居住的感觉,他流泪了。

他突然站起,突然走到那个小床前。他沉默了,沉默了一分钟。他猛地掀起那个小床的床板。他想找的东西出现了,都在下面。他不是一个随便翻动别人东西的人,这一次却例外。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有一种想放声哭的欲望。

床下是一大堆化验单,手术单,献血单,还有两个重大记录。十年里,梅一共献了36次血,每次200毫升。

“7月18日,自愿者梅,捐献肾脏一个,获利15万。”梅的签字还在。他终于知道那个孩子的手术费十万元是哪来的,他也知道她为什么要失踪,因为她要静养。

“3月2日,自愿者梅,捐献肝脏的三分之一,救助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没有获利……”一个双腿残废的女人还要养着两个孤儿,那是多么的不容易!化验单里掉出一封信,他捡起来拆开了,是梅的字迹。

“无论你是谁,我死后请把我的眼角膜捐出去。”梅写的,和那堆稿纸一样的字迹。一个躯体剩下不到三分之二的人,捐了肾,捐了肝,死后还要捐眼角膜,是不是捐的太多了?

“对不起,”夏浪自言自语,“我没看到你的信,所以迟到了。”

夏浪走出屋,坐在石凳上,点了三支烟,他吸了几口,放在了石桌上。

“这个世界欠你的太多了,还是留点吧,无论怎么样,你都是值得尊敬的人。”夏浪走出了屋子。他突然觉得他是天底下最糊涂的人。谁在这个屋子呢?梅走后居然有人在这里居住,谁这么大胆?院子里的玉米谁摆的?谁扫的屋子?谁修的椅子?谁在桌上喝茶?茶喝到一半他是怎么走的?梅手术后谁照顾的?梅怎么敢确定那篇《笔》的文章一定能发表呢?万一发表不了他岂不是领不走两个孩子?这些疑问也许他是不会知道的,也许永远是一个谜。

“我请你喝酒。”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夏浪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位女人。看模样只有三十岁左右,很年轻,很漂亮。她的手中还捧着一对大杯子,很大。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大酒瓶,里面装满了红酒。

她没有再说话,把大杯子放在了石桌上,取出酒瓶的盖子,慢慢倒满了酒。

“我跟你喝一杯。”她对着夏浪说。夏浪站起了身。

“你坐下。”她对着夏浪说。

“你认识我?”夏浪问道。

“我知道你。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你不知道的故事。”她说完没有用杯子,直接举起那个大酒瓶,咕咚咕咚地喝了好一会,看来她的酒量还可以。一个女人抱着酒瓶,在陌生人面前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实在很滑稽。

“我是个医生,和梅是好朋友,情同手足的好朋友。你一定不知道是我亲自砍下梅的腿。”她又开始喝,眼睛里有大片的泪花,一边喝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讲。

她说她姓李,是个医生,医术很高明,她已有四十九岁了,她说长得像三十不代表就是三十岁。她说梅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为了帮孩子上学,她每天都捡破烂,矿泉水瓶,啤酒盖她都捡,她很勤快,每天捡的破烂还能卖二三十块钱。她的双腿感染是因为有一次她从土里刨出一个桶——一个锈透了的铁桶。梅用脚把那个铁桶踩扁了,只踩了几下,有气体冒出,她跑开了,她的脚却开始溃烂,一发不可收拾。那是一个可怕的桶,日本人留下的,抗战时期的毒气桶。梅要保住命,所以她没了腿。手术是她和师傅一起做的,很成功,梅很坚强,没流一滴泪。她说她知道梅捐了肾,钱都给孩子花了,她捐了肝,没要钱,她还要捐眼角膜,这她都知道。梅手术后都是她照顾的,她看着她的痛苦,分享着她的痛苦,但是梅的心里很高兴,梅说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事就是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只有奉獻,没有索取。她的一生,就是八个字。

“梅最后的愿望没实现,实在怪我,我没能及时看到她的信。”夏浪说。

“我知道,但是我没做。”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她在天堂看得远一点。”她哭了,很伤心。她违背了梅的愿望,但她觉得没有错。

“如果我看了信,又把梅送到你那,你会不会摘下她的眼角膜?”夏浪问。

“会的。”她说。

“为什么?”夏浪又问。

“因为那是天意。”她说。看来她不光是个医生,还是一个迷信的人。她又告诉夏浪另一个惊人的秘密。她说梅找她帮了一个忙。梅说等到她死后把那篇《笔》的文章发出去。于是,她找到了报社,报社都愿意帮这个忙,所以《笔》很快见报了。

夏浪惊呆了,深情地望着那女人,他不惊奇这件事,他惊奇这女人的能力。

她是一个大夫,应该好好的在工作室里待着,玩玩手术刀,但是她没有,她还在关心着发表文章,还能找到好几家报社同时发表,看来她不止会迷信。

她把剩下的酒喝光了,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过身对夏浪说:“这附近有一所学校是一个司机开办的。那个司机很多年都没有开车了,收了一百多个家庭困难的学生,吃饭教学全免费。很多年前他撞了一个人,名字叫‘夏雨。夏雨临死前拒绝十几万的求生医疗,告诉那个司机不用懊悔,希望他能帮助更多的人,生与死之间她选择了死亡。那个司机办了学校,他把那所学校取名叫‘夏雨学校。”说完她就走了,哭着走的,手里还拿着那个空酒瓶。

她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大夫,还是个女大夫。女大夫这么能喝酒。也许回家她要醉三天。她走了,背影也很漂亮,还是像三十岁。

一阵风吹过,大颗的泪珠从夏浪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梅和夏雨有这样的人生不感动吗?她们都有着“只为别人,不为自己”的胸怀不令人感叹吗?“只有奉献,没有索取”,这也许是生命旅行中最经典,最宝贵的意义。

夏浪带着两个孩子走了,在那个有风,有雨的夜晚走了,没人知道他去向何方……

二十年后,在当地出现了两个年轻的企业家,收养了全国各地五百多名孤儿,没人知道那两个企业家的名字,只知道她们有一个爸爸叫夏浪。

清明节那天,高高的小山头围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就像是一个长征的队伍。阵阵哭声响彻山谷。片刻,一个声音高叫着:“妈妈,我想你。”

山上所有的孩子都哭了,一起喊道:“妈妈,我想你。”声音回响在山谷,震耳欲聋。五百多名孩子跪在了梅和雨的坟前,他们抽泣着,他们感受着这个未曾谋面却觉得非常伟大的母亲的坟前。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束小花,他们依次插在了梅和雨的坟前,不一会儿,插成了一座小花园。

风猛了,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夏浪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绳,把两个墓碑系了起来,中间打个结,牢牢系住了笔,把笔放在了夏雨和梅的墓碑中间,悬挂着,一阵风吹过,笔用力摇晃着,随风起舞,很好看,仔细看,笔杆上刻了字:我死后也葬在这里。

生命,在美丽的花园里加了浓重的一“笔”,实在是富有诗情画意。那笔在墓碑中间晃动着,似乎在说:谢谢你们,我已经很知足了。

“妈妈,我想你。”山谷里又响起喊声,久久不能平静,天阴了,好像要下雨了,几道闪电从空中掠过,空中传来滚滚的雷声,那似乎是伟大母亲作出最强有力的回应……

乞丐

乞丐很邋遢,头发蓬松着,就坐在角落里。

他不理会任何人,别人也不理会他,那个角落,是他的地盘,也是他的家。

他有床,有被,也有厨房,冻不着,吃得饱,睡得香。

破木板是他的床,麻袋是他的被,不远的垃圾箱是他的厨房,那里什么都有,有时也能捡到新鲜的包子和水果。

那个垃圾箱,不但是厨房,也是大衣柜,除了吃的,还有穿的,他那身衣服,就是从那里换的。

没有抱怨,没有埋怨,他快乐地过着一天天。

他坐在角落里,黑黑的皮肤,黑黑的脸,黑黑的衣服上布满了油污 ,有时也会吸引路人的注意。

他最吸引路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手,他虽然是个乞丐,但他却比别的乞丐更有财富,因为他手里始终抓着一把吉他。

黑黑的吉他,却是很亮,亮得几乎快要碎裂,尽管这样,弹出的东西却是那样好听。

他也会唱歌,唱歌的时候会围满了路人,虽然比不上歌手,但也差不多。

每次唱歌时,他总会对着蓝天喊:阿丽……声音很响,划破九天。

阿丽是谁?天知道。一个乞丐的话,不但滑稽,而且可笑,还带有神经质。

唱歌的时候,偶尔会有人从兜里扔出一两枚硬币,乞丐捡起它,弹得更带劲儿。

乞丐之所以成为乞丐,听人说以前是受过很大的刺激,最近两年比以前好得多。

风风雨雨,日日夜夜,乞丐就这样生活着,也不知多少天,也不知多少年,一切都是那樣的平静。

直到有一天,乞丐已不再是乞丐了。

乞丐震惊了那个角落,也震惊了那个市区,震惊了媒体,甚至震惊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的出名,实在是不可思议。

是意外?是巧合?是天意?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出名了。

那天的雨很大,大得几乎是用盆子倒下去的。

乞丐坐在那个角落里,虽然淋不湿,但也冻得瑟瑟发抖。

雨实在太大了,出人意料的是,街上突然涌入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在暴雨中缓缓地向那个角落靠近。

越来越多的人缓缓地移动,大街上所有的行人都停了,马路突然成了焦点。

有警车,有警察,还有枪,子弹已上了膛。

马路中有一位中年男子,怀里搂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他咆哮着,手里的刀架在了女孩的脖子上。

“放了她吧,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人群中不断地有人喊。警察驱赶着人群,但是无济于事。

另一个警察过去谈判,中年男子的情绪更激动,显然也没有什么效果。

中年男子持着刀,脖子扭曲着,突然他把刀猛地扎入自己的大腿,一滩血就融入了雨里,那把刀又迅速地架在了女孩的脖子上,他吼道:不许靠近我!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额上的青筋跳个不停,不难想象,他已经很危险了,只要他的刀再一次离开女孩的脖子,枪声一定会响的,只可惜,虽然警察在等,那把刀再也没有离开女孩的脖子。

中年男子牙齿咬得咯咯响,听不进任何人说任何话,每当有人呐喊的时候他的情绪更激动,那把刀压在女孩的脖子上越来越紧。

女孩哭着,泪水飞着,脖子上就有一点红,甚至还有了一点血。

也许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恐怖过。

所有的声音都停了,大家都在看着中年男子,都在等,留在马路上的声音只有那倾盆的雨点声。

希望大雨能够使那中年男子冷静清醒点吧。每个人都在想。

那个中年男子一步步往后退,人群也跟着移动,他背对着那个角落,背对着乞丐。

突然,乞丐嗖地一下冲进雨里,动作是那样的快,快得让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带着那把吉他,冲入雨里,冲入那个中年男子的身后,轰的一下猛地把吉他砸在他的头顶。

你能听到木头碎裂的声音,也能听到琴弦崩断的声音。

那把吉他碎裂,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中间的圆洞正好套住了中年男子的头,穿过头又套住了他的肩,他像个陀螺一样在原地转了三个圈,那把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后,他也倒下了。

就在他倒下的一瞬间,警察冲上去铐住了他。

人群中响起了掌声,大家这才看清,风雨中站着衣衫褴褛的乞丐,身上竟然系着一条麻袋,麻袋湿透了,冻得他瑟瑟发抖。

只是这一次,他就成了英雄,他的壮举都记录在了那个记者的相机里,因为人群里喊话最多的就是那个记者。

人们围着乞丐,很多人握着他的手,很多人搂着他的肩,人们似乎看不见也闻不到他那脏兮兮的手和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有人给他买了吃的,有人给他送穿的,有人给他送钱的,乞丐什么也没拿。

不远处有一个吉他行,大伙凑钱买了一把吉他送给他,他接受了,他就开始喊阿丽,而后又兴致勃勃地弹起,很美丽,很动听,风雨中,这也许是你一生中听到最美丽的歌曲。

事后才知道,那名中年男子吸了毒,发作了,出现了幻觉,他觉得所有人都在追杀他,所以他才劫持了小姑娘。

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所以乞丐上了电视,肖像也上了人物周刊。

他身上披着麻袋,挂着雨珠,这也许是你见过最美最酷的肖像。

看到这个肖像,你再也不会觉得恶心,你再也不会觉得难看,那条麻袋,有人说是披风,有人说是战衣,有人说是盔甲,总之那是乞丐英雄应有的东西。

很多小孩子在家里找了麻袋,把它浇湿,系在身上玩,在很多孩子看来,英雄就是那个样子的。

乞丐被当作偶像了,那是多么可笑又可敬的事!

乞丐的事迹传遍了那个角落,传遍了那个市区,甚至传到了更远的地方,有很多人慕名而来,找到那个角落,就是想亲眼一睹英雄乞丐的风采。

他还在那个角落,还在那个地方,还在唱着歌。

有人说乞丐是一个作家,有人说乞丐是一个歌手,有人说乞丐是一个大学生,有人说乞丐是一个明星,不错,他上过电视,的确是一个明星!

但是,还能怎样?那个角落,就是他的家,没有改变,他也没有地方可去。

让人高兴的是乞丐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人给他送吃的,很多人为他送衣服,那个垃圾箱,同时也是大衣柜,已经与他无缘了,每次他去翻那些垃圾的时候,总是有人跑过来,强力拉走他,送上他需要的东西。

他身上的麻袋不见了,有人给他做了一套衣服,还有人为他买了一顶帽子,乞丐不想那样,但是人们实在太好心了,他又不能拒绝,所以只有服从。甚至连街边卖饭的小贩都在关心着他,每次出摊时先给他盛一份,看着他吃完才肯做生意。

人们太关心他了,他突地从一个无人理睬的乞丐变成了角落里的一个宝贝疙瘩。

从那以后,乞丐再也没有笑过,总是心事重重,有时地上堆满了一些硬币他也不捡,总是在那里发呆。

有人说乞丐病了,不过看他的身体好好的,也许他是心病。

这样的生活他会适应吗?

谁知道?

一个月以后,一个下雨天,乞丐不见了,很多人都在找他,但是他的确不见了。

他走了,也许他留恋这个地方,但是他已经不适应这个地方了。

“英雄”也许有时是最无奈的,是不是很可笑?

“英雄”有时也是脆弱的,做了英雄就不可能做回乞丐,是不是很無奈?

人在“江湖”,“英雄”也是身不由己的。

人们经过那个角落,总会打听一下乞丐的消息,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会去哪里。

几天后,那个角落突然涌出二十多个乞丐,如果不明情况你一定会以为一夜之间丐帮重出江湖了。

一个乞丐跑到那个角落,一天有不少的收入,告诉了另一个乞丐,以此类推,所以乞丐就多了。

偶尔能看见,有好心人抛出一两枚硬币,他们会争得你死我活,大打出手,实在令人厌倦和心寒。

有一天,那个角落旁来了一位大爷,他是钉鞋的,他赶走了那些乞丐。

如果哪个乞丐想占用那个角落,他会用钉鞋的锤子撵走他,那个大爷说,任何乞丐都不可以在这个角落,他们都不配,这个地方是神圣的,他要为他留着,守着,留到那个乞丐回来的那一天。

每当星期六的时候,就会有一位打扮时髦的女人走到那个地方,呆呆地望着那个角落,眼中会有一些泪水滚出来,有时也会捂起脸,泪水会从她的指缝间飞出来。

她的泪,不知是为谁流的,也许是为事,也许是为人。

有泪水就应该有故事。

事实证明她的确有故事,但她只想讲给那个钉鞋的大爷听。

故事很老套,但很动听。

从前,还是贫穷的时代,有一对男女,他们相知,相恋,相爱,他们在一所学校,一个班级,女孩学习一般,男孩学习很好,男孩是个孤儿,不过对她非常好,为了让女孩考上大学,考试的时候他们互换了名字,男孩签了女孩的名字,女孩签了男孩的名字,结果女孩考上了,男孩落榜了。

男孩再考,没考上,分开久了,女孩却爱上了另外一个人。

女孩结了婚,有了家,买了新房,还有两个孩子。

女孩很不幸,老公有了外遇,离了婚,女孩自己带着两个孩子。

那个男孩知道女孩结婚后就疯了。

女孩二十多年从来没有高兴过,她有一种负罪感。

她告诉那个大爷,她叫阿丽,她就是那个女孩。

她没想到他会走,她每次偷偷看到他的时候,她的心如同刀割,如果没有孩子,她也许会去死。

如今他走了,她的心空落落的。

说完她就哭了,哭得很厉害,哭够了她就走了。

她内心的压抑太重,她的生命里需要有一个倾听者。

她的痛苦,别人是不会懂的。

她倾诉的对象,也不是任何人。

她走了,脚步还带着来时的尘土,似乎还有说不完的故事。

乞丐在哪里?天知道?

他就是一个乞丐,他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角落,也许会在垃圾箱旁,也许会在桥底下,也许会在坟场,也许坟场里有一个土包是就他自己的。

每当下雨天的时候,风雨中就会跑来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的手里就会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饭,放在那个角落,风雨中她就坐在那个角落,抱着膝盖,看着街上的雨,看着雨的尽头,很痴情地看着,直到那碗饭变凉,变冷,變硬。

她虽然不像等如意郎君那般痴情,但却像等父亲那般执着。

她告诉那个大爷,她一生中最大的耻辱就是她和一群学生把鸡蛋和菜叶扔在那个乞丐的头上,她还亲自把喝剩的啤酒倒入他的领口中。但他却救了自己。

如果可以,她想扑在那个乞丐怀里好好哭一场。

老天也许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了。但是她也需要一个倾诉者。

那个老大爷,他像是神父,听着她们的祷告。

他是个不错的倾听者。

时间一晃就是五年,乞丐到底去了哪里了呢?

有人说他活着,四川地震的时候有人见过他,他捐了9999元钱,和募捐的人留了一张合影,身上还披着一条麻袋,后来那张照片被人重金买走了。

有人说他死了,死的时候在桥底下,怀里抱着吉他,身上穿着西服,头上戴着礼帽。

有人说他捡了一个孤儿,两个人早出晚归,相依为命。

有人说他成了歌手,进了一个乐队,在当地很出名。

有人说他结了婚,开了一个小卖部,小卖部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吉他,他有时会在小卖部门口弹上一曲,声音很好听。

关于乞丐的下落,关于他的版本,还有着太多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呢?不知道。他过的好吗?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不知道。

世上的事总是很奇妙,有的人活着,在大多数人的心里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在大多数人的心里却活着。

那个乞丐,已成了一个故事,不论是生是死,总会有人怀念他。

“向那个乞丐致敬,愿他一生平安。”那个角落,五年后的墙上出现了这样一行字。

字迹清秀,却非常有力……(责任编辑 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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