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斗
2015-07-03惠雁冰
惠雁冰
2015年2月17日,旧历马年年底的腊月二十九,我第一次融入了归心似箭的返家大军,走进了聒嘈着各种声讯的延安火车站候车厅。暖冬的阳光毫无遮拦地透进空阔的玻璃窗,我选择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枯坐了下来,准备赶往100公里以外的清涧老家。对面是两对夫妻,形态各异。年轻的一对低头鼓捣着微信,不时用含韵丰富的浅笑传递时尚的爱意。中年的一对目光如炬,时刻守护着脚下的行李,纸盒上“陕北黑山羊”的标示分外醒目。这是一个全民表演的时代,也是一个全民皆兵的时代,对日常生活的美学经营与对生活本身的天然警惕已成常态,尽管这种善意的诉求往往如历经寒暑的窗户纸一样,已丝毫经不起手指的纤然一动。无聊之中,我听到了短信轻快的声音,打开一看,一个鲜红而动态的“福”字扑进眼帘,妖冶舒展的身躯似乎无时不在提醒人们,春节的脚步正携风带雨而来。
三个月前,我的母亲在她住了50年的窑洞中走完了生命的全程,最后一个句点的到来是那么平静,几无告别人寰的必要顿挫,而后便孤身躺在了黄土的深处,以陕北最常见不过的土堆的名义宣示着她并不寂寥的曾在。家中的大杂院里,只剩下我的老父和我的奶奶,一个74岁仍然在烟熏火燎中烘烤岁月,另一个95岁整日以翻箱倒柜、敬神祈祷自娱。屋内的窑壁上墙皮散落如雪,窗外的枣树依然倔强十足地刺向蓝天。母亲的离去,让这个家陡然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和谐,仿佛一盘未见胜负的残棋,又仿佛一池封冻的湖水,将半个多世纪的风云紧缩,又将层层扭结的情愫尘封,但疏淡中似乎隐现着更为蹊跷与错综的纹路。今天,我正是怀着一种渴望解扣又情愿重锁的特殊心理回到故乡,回到这个开始失去平衡的家庭,并以儿子的名义来探寻历史的苦寒与温热,生命的破碎与舞蹈。
在列车行进的铿锵步履中,我的记忆开始像春花一般烂漫怒放。
一
1941年,一个多难的年头,母亲出生于清涧县折家坪乡冯家沟村。这是一个不足200人的小山村,几条蜿蜒的小路将散落在坡梁上的家户连接,仅有的巴掌大的一块坝地里种着稀疏的玉米,四周群山环绕,一条羊肠小道通向村外。沟底是无精打采的小溪,唯一有生气的便是几声空洞的犬吠。只有在极少的情况下,山上会下来一些移营的兵士和赶着骆驼的商贾,行色匆匆,给村民们留下了无比丰富的玄想。在村庄的北头,有一个三孔窑洞的小院,那里就是我母亲的家。外爷是个终身在土里寻求慰藉的老农,外婆的人生字典中只有“锅台”二字。家中儿女多,上有哥哥和两个姐姐,下有弟弟和妹妹,苦难的年代让我的母亲对生活的理解绝无诗意,在一种几乎没人关注的状态下艰难成长。从一岁多初识人语到十岁左右帮人干活,母亲的快乐都是在秋后收割回来的柴草堆上,她一边吃着略甜的高粱秆,一边唱着不知何人编写的俚谣:“妈妈哟,怕死了,城里下来队伍了,骑的马,挎的枪,手里还拿个盒子枪。”除此之外,能给她的童年增添色彩的可能就是上树掏鸟窝了。有一次,在几个邻居孩子的撺掇下,她爬上土崖去捉幼隼。就当她快要接近鸟巢时,母隼回来了,翅膀一扇,母亲应声而落。被家人抬回来时,母亲在炕上一连昏睡七天。当时,子女多,命也贱,家人着急之余倒也并不呼天抢地。一阵忙乱之后,外爷已经开始准备后事,谁知,第八天母亲苏醒了。这梦魇一般的七天,最后当然是以喜剧而结束的,但母亲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次事件对四十五年后的某个早晨乃至整个晚年,将产生令她应接不暇的强烈呼应。
母亲十一岁的时候,作为家中唯一识文断字的大舅已在附近的村子里做了乡办小学的教师。尽管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三个年头,大舅还像旧社会时候一样在炕上盘腿而坐,手里一柄长长的烟杆,家境殷实的学生们随着他满口方言的说讲朗声诵读。由于一个人在外工作,饮食起居无人照顾,大舅便让母亲过来为他生火做饭。那个阶段是母亲第一次接触文化,也是第一次接触外在的世界,也第一次萌发了念书的想法。每次大舅授课时,母亲总是一边烧火,一边用心记忆。好几次大舅提问时,其他学生呆若木鸡,帮工做饭的母亲却娓娓道来。学生们视为奇闻,大舅也感到不可理喻。完后,大舅正告母亲:你是来烧火做饭的,不是念书的。母亲知道大舅的意思,也知道家中不可能供养一个女孩读书,但她的心从此便紧紧拴在了那写满了各种小字的课本上。但母亲如此单纯的愿望实现起来异常困难,大舅首先以长子的权威宣示了农村家庭中一个女孩应有的人生轨迹,大舅母也极力维护家中已经形成的既有格局,其他兄弟姐妹不敢少动,只能旁观。夹在中间的父母左右为难,大舅是唯一吃公粮的,他们必须看大舅的眼色行事,并保持必要的敬畏。可另一方面,他们又为母亲的不俗表现暗暗惊讶,希望能给她上学的机会。这种僵局延续了好长时间,母亲在之后的几年当中一直徘徊在烧火女与女学生的身份困惑当中。母亲的要强与九死不悔的执着深深震撼了外爷,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农民低三下四地开始祈求大舅允许母亲读书,并以自己挣口粮、不耽误家中针线活为条件。冷漠的大舅最终答应了,可家中的气氛更为凝重,大舅的脸上从此便布满了浓重的阴影,大舅母开始有事无事地摔盆砸碗。母亲还没正式入学,家中的农活、做鞋压力便如山一样朝她倾倒了过来。1956年,母亲第一次以学生的身份走进距家五公里之外的张家岔小学,入读三年级。学生们对这个年龄偏大的同学好生惊奇,母亲从容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面色红润,若无其事。很快,同学们发现这个大龄学生不可小觑,更为她苦难的求学境遇油生敬意。上学后,母亲的心情并不平静,她知道家中的困难,更知道自己的抉择为父母带来多么沉重的压力,她几乎是刻薄地对待自己的身体,生怕因自己拿了家中的口粮而使父母出于何其尴尬的处境,咸菜和高粱炒面成为母亲每天仅有的饭食。一到周末,她还要赶回家去,那里还有一大堆鞋垫在等着她。五公里的路程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挑战性并不强,可走在路上的母亲上下忐忑,百感交集。旷野有狼,是必须要防卫的。鞋垫那么多,作业何时完成?还有下周的口粮,又不知大舅会有什么阴损的刁难。就这样,母亲心事重重地读完了她的小学,踽踽独行的求学路上写满了常人难以理解的苦涩与心酸。1959年,母亲小学毕业了,这一年,她十八岁。
不管怎么说,也不管过程多么艰难,母亲总算以其刚烈的做派表征了她与农民生活的绝不相容,也闯出了一条与兄妹断然有别的人生道路。在她当时的心目中,这种选择并没有实际性的生活内涵。她只是感觉到读书生活是美好而绚烂的,于是就像一个老农痴迷于稼穑,秋翁凝神于花仙一样,专注于此,献身于此。可她完全没有料想到,这种选择中潜存的风险,尤其是五年之后,突如其来的一场婚姻以及由此而承受的巨大压力,将她置身于如此不堪却又耿耿难忘的困惑之中。从这个角度而言,当母亲执意放下针线拿起纸笔时,命运之神的嘴角其实已经划过了一丝诡谲的笑容。
1962年,历史大幕上的主题词是“大饥馑”,母亲在县城的清涧中学度过了她更为凄苦的初中岁月。能否继续上高中又成为她内心中时时泛涌的隐痛,家中的矛盾再次升级,而母亲的态度更为坚决。开弓没有回头箭,外爷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到了比麦芒更为尖锐的意志,大舅也感觉他的威力已经不足以阻挡母亲不断加重的足音,只能以一种酸涩的讥嘲来频频发泄内心的不满。1963年9月,母亲如约进入了清涧中学高二年级。本来,学习生活是平静而紧张的,像其他同学一样,母亲也做好了上大学的准备,蓄志待发。可家中的埋怨与日俱增,原来只想让母亲上几年就作罢,没想到一去不归,翻转不了了。于是,外爷郑重地告诉母亲该嫁人了,并开始托人为其介绍对象,否则就停止口粮供给。最后通牒的效果是明显的,母亲在这年的秋天,一个万紫千红的季节,遇到了我的父亲。
二
当时,父亲已经高中毕业,因成分问题未予录取,此刻仍然心存幻想,在校补习,准备来年再考。母亲听过父亲的名字,知道是学校有名的才子,人也长得有模有样。所以,当介绍人向母亲谈到父亲时,母亲不假思索地同意见面。现在我已经无法想象二人见面的场景,仅能从父母的结婚照上依稀感觉到他们曾有的青春风采。见面之后,二人惺惺相惜,互有好感,但母亲也第一次知道了父亲的家境。我的老爷爷是清涧最大的地主,在上世纪20年代初到30年代中期,曾为清涧县警察局长、保安团长和商会会长,有地2000多亩,县城中开有多处商号和银庄,在陕北影响颇大,有民歌云:“打开清涧城,活捉惠华亭。”1939年清涧解放时,老爷爷亡命榆林,后又逃至西安,解放后在延安避难,1954年病逝于故乡。母亲也知道了解放初父亲一家被扫地出门之后,在街上沿街乞讨、叫卖米汤的惨淡经历,悲悯之心顿生。再问起我的爷爷,更令她不知何去何从。上世纪40年代末,我的爷爷随邓宝珊弃暗投明,后留在榆林,填房安家,一去不归,家中唯有父亲、奶奶和那个被誉为地主婆的老奶奶相依为命。这样一桩婚姻敢不敢缔结,我想母亲的心里一定会有强烈的起伏。在当时那个“万般皆下品、唯有成份高”的特定历史场景下,母亲像一个端着秤盘万般迟疑的货郎,在县城与乡村、罪恶与良善、革命与反动、家庭与才华之间进行着不断的考量,一旦抉择,就意味着她的一生包括她贫下中农这一铁杆庄稼的身份,将和地主崽子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将会由此断送她本应该得到的各种机会。当天的那间见面的教室一定弥漫着特殊的气氛,当天的夜晚对母亲来说注定是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是出于对父亲的尊崇,还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喟与认同,还是出于其他什么超越了身份意义上的心理共振,总之,母亲任性地迈出了一步,接过了可能会在以后的人生中不断放大的各种苦难和压力,如求学的过程一样坚毅、凌厉和果敢。
爱情的火光一旦燃烧起来,便有不可遏阻之势,其他附带的压力自然随之萎缩,两个身份迥异的年轻人开始了带有那个时代特征的多次约会。城南的巢丝厂外围,清涧中学的操场边,北街的石板路上,每当月上柳梢之时,父母相依相伴,窃窃私语。谁能说这样的爱情没有曼妙的投影,谁又能说这寒山瘦水之间缺乏青春的诗意?我想,在他们的心目中一定流淌过这样的诗句,像杨蔷云一样对未来的人生图景充满了天真却不无真诚的憧憬:“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拿青春的丝弦编织你们。”远在大山之中的外爷很快就通过介绍人的反馈知道了父亲的家境,也知道了父母频繁交往的事情,他对这场婚姻的热心程度出乎母亲的意料之外。原来,他曾在我老爷爷的家中帮过短工,深知惠家在清涧的显赫地位,并且非常感念老东家对他的各种恩遇。尽管时过境迁,但在一个农民的朴素思维中,地主未必就与罪大恶极、欺男霸女等伪劣本质联系起来,他更看重的是为人的品性与做事的厚道。何况,在民间文化的版图中,身份与地位的改写也一直是农民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能把女儿许配一个好人家,能结交一门有影响力的亲事,也是足以在乡间自豪的事,正所谓“交朋友交个好的,拄棍拄个长的”。一直在怨毒中冷着面孔的大舅也对母亲的婚事表示认可,只不过他是从尽快减轻家庭开支的角度来权衡这件事情的轻重的。老父与长兄的一声允诺,两只相隔甚远的情环在经过短暂但铮鸣的相撞之后,便牢牢地勾连在一起。
1964年元月,父母在北街一个原作为仓窑的大院里成亲了。规模不大,喜庆的气氛不减,外爷捋着长须小心翼翼地坐在炕头,和我的老奶奶平等对话。奶奶迈着缠裹时间不长但已严重变形的小脚忙前忙后,一脸春光。父亲穿着外带翻领的蓝色大衣,头发纹丝不乱,母亲身着玫瑰色的棉衣,白色围巾纤尘不染。唢呐的吹奏声搅动着寒冬的清冷,荞麦面的香味让这个被时代放逐的家庭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温馨。当天晚上,奶奶把母亲叫到跟前,神情诡秘地从箱子里拿出两件东西,一枚金戒指,一双已经过时的女式皮鞋,作为婆婆给儿媳的仅有礼物。原来,戒指是老奶奶给奶奶的订婚之物,1947年“斗争”期间,家中被赤卫队掘地三尺,老奶奶被吊在横梁上,家具一抢而空。奶奶在被赶出家门之前,将其藏在身体的隐私部位携带出来。皮鞋是奶奶大婚时所穿之物,鞋头窄削,皮面硬挺,如豆的油灯下散发着旧社会大户人家的富美色彩。母亲犹疑不定地接过这两份礼物,面对坚硬的现实,结婚的喜庆似乎已经绝尘而去,她深切知道,从今天起,她的命运将和这个“罪恶”的家庭紧紧束绑在一起。未来的时日会怎样,升学的几率多大,一切她无从知晓,只能任由时代的野马狂啸怒奔,而自己只能无助地随其左右顿跌,上下浮沉。
1964年3月,开学后的母亲又坐在了清涧中学的教室中。当时,父亲依然在备考,并对时局抱有十足的信念。等到兴致勃勃地参加完高考,等待他的还是“不予录取”四个冷冰冰的大字,县教育局再次用轻描淡写但分量极重的四个字将父亲的一切努力化为虚无。然而个体的悲哀恰恰在于对波诡云谲时代的稚嫩理解,父亲总以为自己行将就木,总不至于连累三代贫农的母亲吧。他愤而离开校园去师家原则乡做民请教师,母亲则拖着身孕读完了高中。期间,发生了一件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恰逢“阶级斗争月月讲日日学”的年代,清涧中学竟然出现了贫农子女与反革命家属的联姻,自然引起了学校内不少觊觎之徒的热切关注。好事者充分发挥了天才的想象力,信口编撰母亲站在大街上,指着一个一个的商铺说其本属自家的情景,并在县团委会上公开批判。一石激起千重浪,会场上群情激昂,这可是地主阶级“人还在,心不死”的反攻倒算,还在上学的母亲缩在墙角,浑身战栗,恍如寒风中瑟瑟卷飞的落叶。1965年,母亲的命运与父亲如出一辙,一个丧失阶级立场的人何以有资格走进神圣的高校?加上我姐即将出生,待产在即,母亲无比心酸地彻底回到了这个令她时刻念想又时刻深恶痛绝的家庭。怎么办?命运的无着像深秋的冷雨一样敲打着母亲的心扉,嘀嗒有声,经久不绝。
三
时光永在流逝,生活还要继续,面对刚刚出生、嗷嗷待哺的大姐,母亲咬咬牙把孩子留给了奶奶。1965年秋,她去东沟麻谷岔做代教,父亲则呆在师家原则乡继续当民请教师。奶奶在家一边照看姐姐,一边养蜂填补家用。只有周末时候,这个家庭才有了少有的一点欢笑。1966年,二姐出生,两年后家中又有了我牙牙学语的声音。家庭的不断扩大,生活成为严峻的问题,一家人省吃俭用,苦苦捱受着日月的考验。不久,母亲也转为民请教师,带着我远赴下二十里铺,父亲则留在城郊教书,便于照看大姐和二姐。当时,母亲每月25元,父亲每月27.5元。随着“文革”运动的深入,阶级的锋刃雪亮地横在了父母头上,父亲所在的小学中已经出现了逼刺心灵的大字报,“打倒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标题令他不寒而栗。母亲则在15公里外的村办小学惶恐万分,尽管还没有出现直接针对她的大字报,但众人的目光连同唯恐避之不及的神情,让静夜中思绪万千的母亲噤若寒蝉。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也后悔自己的率性与莽撞。但一想到已有的三个孩子和勤谨方正的父亲,她又为自己的犹疑愧疚不已。但对这个家庭的仇视之苗其实已经破土而出,只不过母亲采取了选择性仇恨的策略,她把内心中所有郁积的怒火一览无余地朝着奶奶——这个旧家族的幸存者,宣泄了出去。从此,这个家庭在贫瘠的环绕下又多了一种内在的紧张。这样的日子延续了三年之后,潜在的危机更以迅雷之势横扫了这个家庭,致使创痕斑斑,不忍直视。
1968年,远在榆林第二完小的爷爷在强烈的政治风暴中被清除出革命队伍,打回原籍。他的妻子,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另一个奶奶选择了离婚,她还要为他们的五个女儿营造一个相对干净的成长空间,而这个父亲显然是个随时能将生活炸得四分五裂的角色。当爷爷穿着一身白色的中山装,颓唐而不失风采地站在奶奶面前时,奶奶一时显得语无伦次。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这个自己怀孕后就拔腿离开的丈夫在20年后的突然到来,会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带来些什么。那天的时间过得极慢,分分秒秒的推进如黄钟大吕,声声入心。爷爷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父亲几次欲言又止,母亲一脸秋霜,冷然相向。谁来收留这个不速之客?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奶奶,这个守寡多年、几乎已不知丈夫为何物的女人,在呆愣半天之后,突然以疯狂的姿态冲向爷爷,伸手就是两个耳光,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哭诉与诅咒。是啊,爷爷年少的荒唐造成奶奶永难平复的内伤,他在榆林花前月下、舐犊情深的时候,怎能想到他把如此沉重的包袱甩给奶奶?逃难的凄苦,赡养老人的艰难,面对各种政治运动的胆战心惊,尤其还以一纸单薄的离婚书剥夺了奶奶作为妻子的名分。现在成为别人累赘的时候,这才想到清涧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曾经的妻子,于是姗然回归。母亲冷漠地看着奶奶的表演,也仔细端详了一下她从未见过的公公,厌弃之情溢于形色。她不断地开门,关门,走出去,又折回来,她希望奶奶坚贞到底,不要让这个家庭雪上加霜。父亲的态度显然暧昧得多,血缘的亲情让他难以轻易地放弃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眷恋,只是将求助的目光一次次移向怒气渐消的奶奶。让母亲大跌眼镜的是,奶奶最终收留了爷爷。第二天,晨光熹微之时,奶奶的眼睛里开始闪烁出柔和的光芒,微红的脸颊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但也就从这天起,母亲和奶奶、爷爷之间的对立关系正式形成,母亲再也没有主动和奶奶搭过话,父亲成为他们之间必要时对话的中介人。1969年,爷爷和奶奶被下放到最偏僻的乡村老舍古村,带着我的二姐,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父母则分别在不同的乡镇教学,只有假期时才能回家。一个家庭就这样被拆解得体无完肤,只有院子里的那棵老槐依旧花开花谢,叶生叶落。
从1969年到1975年,母亲一个人带着我先后在下二十里铺乡韩家塬、师家原则乡屹台里、高家沟三个村办小学做民请教师,我的童年时代都是在农村度过的。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学校仅有母亲一个教师,三四孔简易的窑洞,坐着十几二十个学生,每人拿着一个小木板垫于膝盖,盘腿坐在黄泥土炕上。母亲承担了一至五年级的全部课程,常常是这班上了那班上,忙得不亦乐乎。等我三四岁的时候,我也加入了听课的行列当中,仅小学一年级我就上了四次,母亲成为我启蒙开智的第一位老师。当时,最难忍受的就是饥饿,农村人淳朴、厚道,对教师非常崇敬,称母亲为先生,又看到她拖着幼儿艰难度日,不禁情由心生,常常拿些干粮、瓜果接济我们。但总归不能解决燃眉之急,县城粮站每个大人只供应18斤粗粮,此外无他。父亲把口粮分作两份,一份留给自己和已上城关小学的大姐,另则留给母亲和我。可怜见,每人只有九斤粗粮,日子的危困可想而知。于是,母亲就把农民扔掉的红薯叶子拌上高粱面蒸成饭团,至今想起,粗粝难忍。父亲的生活比我们更糟,两节课过后,便饿得头昏目眩,必须依在外边的柳树上才不至于一头抢地。听说母亲那里农民给了一块地,能种些副食,父亲便过几周就骑车来到我们那里取点东西。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父亲每次来后先在学校的墙壁上刷写标语,而后似乎才能心安理得地吃饭。我不知这是什么逻辑,但可以明确的是,父亲秀丽的字体让这些穷乡僻壤的地方熠熠生辉起来。有一次,父亲领着大姐上山砍柴,回来时看见路旁的萝卜不由两眼一热,拔出几个就塞在柴草堆中。没想到,快下山时遇到了闻讯赶来的城郊菜农。父亲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这样的身份如果再与偷窃联系在一起时,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把姐姐一个人丢下,拔腿就跑。在家等了半天之后,姐姐哭着回来了,年仅十岁的大姐竟然独自面对了一伙凶神恶煞者的盘问与搜查。如果是在战争年代,大姐无疑具有地下交通员的潜质。当父亲把这个他人生履历上最不光彩的事告诉母亲时,母亲默然无语,只是蒸了一锅洋芋擦擦,父亲连吃三碗,从此落下个慢性胃炎。其实农村6年,生活困厄倒在其次,最让我为之胆寒的是韩家塬。此地地处高原,四面平坦如砥,地下则千沟万壑,峭壁如刃。农村哪有空余窑洞办学?往往借居在附近渺无人烟的庙堂里。正是破旧立新的时代,横眉立目的神像早已推倒,我和母亲就住在里面。一到晚上,外边月明星稀,偏偏这间窑洞飞沙走石,窗纸沙沙作响,恐怖异常。我和母亲紧紧抱在一起,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也许是母亲鉴于自己地主家属的身份,从不敢把这种体验告知于人。可村民们常常有事没事地闲问母亲居住于此的体验,一个个表情诡异,更令人毛骨悚然。直到我和母亲离开韩家塬时,村民才笑着说:你们真厉害,这孔窑洞是没人敢住的,并且说了好多灵异玄妙之事。听完这些怪力乱神,我和母亲一路疾跑,几近瘫软。
四
1971年秋,父亲转入城关小学,一直紧锁的家门总算有了点烟火人间的味道。加上爷爷和奶奶长期在山村落户,历史形成的各种矛盾暂时处于消隐状态。我和母亲偶尔回家与父亲、大姐团聚,虽然窘迫的现状未改,但不管怎样总算多了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平静的时日没有延续多长时间,母亲仅有的一次外出又让这个遍体鳞伤的家庭再起波澜。事情的起因有关二姨的一封来信。二姨远嫁宁夏,二姨夫是个专业军人,在当地的劳改场做政工干部,根红苗正,生活优裕。从外爷处得知母亲的现状后,便执意要母亲来银川一趟。其实,二姨的心里另有打算,一则想给母亲找个正式工作,结束目前颠沛流离的状态,另则想让母亲转嫁他人,以彻底摆脱沉重的政治压力。1972年暑期,母亲将我留给父亲之后,便毅然登上了长途客车,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家中的父亲并不了解其中的内情,带着我和大姐苦苦等着母亲的归来。期间,从捎回来的照片中,母亲一改往日的形神憔悴,眉宇之间春意盎然,穿着一身白色的衬衣,就连头发也梳得颇有格致。父亲见到照片,情绪极为复杂,他不知道母亲的最终抉择,只能在如豆的油灯下喁喁自语,寤寐思服。我急切地盼望母亲回家,想象着从包里拿出的各种不曾见过的糖果。大姐相对成熟一点,总是张望着父亲阴郁的面容。暑期快结束时,母亲终于回来了。这个小小的插曲,看似平淡无奇,却曾直接决定着这个家庭的维持与解体。在这两种力量的相持之中,母亲是唯一具有选择权利的平衡者。庆幸的是,母亲选择了我们。后来,听母亲说二姨为她介绍了对象,工人出身,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领导阶级。两人也见过面,彼此感觉尚好。母亲的工作也有着落,是到银川某机砖厂当工人,而且已经上班一周。至于归来的原因,母亲并未细说,但我猜想母亲还是牵挂着家中的几个孩子。这是一个母亲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纵有千头万绪的心结,纵有万难纾解的怨气,一想到孩子殷切的眼神,即使再寒意料峭的内心,也是坚冰顿消,顽石如泥。这就是母爱的深厚与宽广。几天之后,母亲带着我又去了农村,父亲依然和大姐在冰锅冷灶中经营着没有尽头的日月。
1973年末,在农村中苦熬了五年的爷爷和奶奶终于下放回来了。爷爷的风采已消失殆尽,鬓发斑白。奶奶的身形也明显缩小了许多,唯有声量洪钟依然。同行的二姐已经九岁,留着齐额的短发惊异地望着父母。离开的时间太长了,父母在她的眼里是如此陌生,她扭头藏在奶奶怀里,目光中满含着警惕与猜疑。后来,即使在父母叫她过来吃饭的时候,她也是抓起饭碗,夺门而去,似乎只有在奶奶的窑洞里才觉得安心和放松。这样的格局一直在家中延续,直至成年,无形之中让本应有的亲情如盐水一样渐渐淡化,也使我们兄妹之间的关系如雨水淋透的风筝无力垂下。母亲对爷爷奶奶的回来表现得极其淡然,在她的心目中,这是罪恶与苦难的渊薮。这种执着的认定伴随了她的一生,也折磨了她的一生,为此自己也身心交瘁,苦不堪言。不久,爷爷去城里跟工,接着被雇佣到城南的骡马客栈做了会计。奶奶开始学着养猪,天天和泔水为伴。看起来,家的边界似乎在不断外扩,其实,内里的褶皱并没有随之展开,如外露的火炮引线一样,表面恬静却时时危机四伏。
1975年,母亲转回城关小学,父亲调入清涧中学,这一年,我的妹妹刚刚一岁,由奶奶代为料理。时代的变迁不容分说地走向了1978年10月,全县举行第一次教师招聘的公开考试,无数长期盘桓在身份困惑中的民请教师跃跃欲试,父母也日夜备考,志在必得。现在我还清晰记得母亲挑灯夜战的场景,也记得她边干家务,边把知识要点让我帮助记忆的有趣一幕。什么世界上最高的山峰,陈胜吴广起义的历史意义,什么勾股定理,诗圣杜甫的《羌村三首》。总之,从人文到地理,从数学到诗词,内容繁杂,包罗万象。这个阶段,母亲仿佛一个不断加速运转的陀螺,再苦再累,脸上始终洋溢着难得一见的幸福光晕。母亲的脸色决定着这个家庭的温度,我和姐妹们也尽情享受着这溢出云层的一线阳光。考试结束后已经到了腊月时分,焦灼的父母到处打听消息,不断揣摩着时局的动向,同时又在做着种种最坏的估量。元宵之夜,成绩终于出来了,母亲名列小学组第一名,父亲名列中学组第一名,双双转正为正式教师。悬在心口上的石头终于落地,多年的政治压力终于显示出子虚乌有的本质。孩子们在窑掌的柴草堆上载歌载舞,父母相视一笑,禁不住泪流满面,无语凝噎。整个县城到处传扬着父母脱颖而出的喜讯,从外围环境传来的症候来看,阴霾重重的天空已彻底放晴。随后几年,母亲把所有的经历都投放在教学当中,年年承担的都是五年级毕业班,又兼班主任。她的步履矫健而匆促,却时时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快意与满足。她的语文课被誉为全校观摩课,在电化教育尚没有在山区小城显影时,母亲讲课随时携带的小黑板也成为当时百废待兴时期教育改革的嘹亮笛声。正所谓人勤春来早,母亲的涓滴汗水汇集而成的硕果也在同一时间以集束般的形式抽枝萌芽。1980年,母亲作为全省优秀小学班主任赴临潼疗养。1983年,母亲作为全省优秀语文教师赴桂林旅游。1987年,获榆林地区首批教学能手。花开到极艳之处,总有凋谢的一刻。上世纪90年代初,母亲的右手突然不能写字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奇特的症状所潜藏的危险,更没有意识到她的教学生涯已经到了某种带有最终警告意味的临界状态。洋灯底下的母亲开始学用左手写字,写满歪歪斜斜字迹的白纸落了一地,她不折不挠的意志,令父亲和我们叹惋不已。一周之后,母亲再次回到教室,黑板上的书写没有丝毫笨拙的痕迹,学生们惊奇地张望着母亲,不知道母亲为何以如此动作别扭的书写面对他们。母亲面色沉着,若无其事。1992年,母亲获陕西省首批特级教师称号。
五
如果从生活的维度切入的话,80年代的母亲显然比教师身份的母亲要复杂得多,其间发生的种种看似琐碎却意义多重的事情,将母亲的生命光影折射得绚烂夺目,也使母亲成为民间历史橱窗中色调斑驳又生机盎然的独特镜像。1983年,在家沉寂多年的爷爷突然接到了榆林的来信,几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女儿要来看望自己的父亲。这个消息在奶奶屋内经历了短时间疾风暴雨的吵闹之后,迅速发酵,弥漫在院内的边边角角。爷爷担水时的脚步明显沉重了许多,父亲在母亲面前的讨好,小心又饱含着一种深刻的愧疚。母亲像针刺一般在屋内坐卧不宁,按她的话来说,家里的旧事好不容易被时间渐渐淡忘,现在女儿一来,岂不是让这件不便向外人道的丑事公诸天下吗?她甚至已在内心中不断推想别人窃窃私语的情景。故而,每当爷爷回来时,她都健步跃出屋外,以她自己的方式指桑言槐,声词激烈。爷爷扭头张望,似有嗫喏,但终究低头不语,黯然神伤。我和姐妹们如临大敌,饭桌上的气氛凝重而阴冷。那时,家中条件艰苦,我和父母、姐妹同睡在一个大炕上。每当油灯熄灭,母亲便以种种形式的自虐来要挟父亲,并用粗鄙的语言描述着奶奶的引火烧身与爷爷的种种不是。内在的原因非常简单,无非是表达内心的愤怒而已。父亲无疑像个忠诚的救火员,在火势延伸的每个区域跳上跳下,腾挪翻转。睡在旁边的我从小便领略了家庭中时时充斥的不安与动荡,极度盼望书信中所说的那一天的尽快到来。在我看来,爷爷的女儿一来,走的时间也就指日可待,到时家中的气氛又能有所缓和了。一个秋天的午后,星星点点的日光透进雪白的纸窗,枣树上的果实已经红了眼圈的时候,大队人马进了院子,抱着一台电视机,提着大小不一的礼品盒。街上围观的人很多,朝着爷爷的女儿和女婿们指指点点,表情丰富,时而交头接耳,有所克制的笑声刺耳如翻飞的锅铲。母亲坐在窗台边心不在焉地纳着鞋底,不断机警地望着窗外。父亲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从未见过的妹妹和妹夫,只能在地上踱来踱去。奶奶的表现却远远出乎我的想象,当然她也无处可去。她略带热情地招呼着客人,我的带有夹层的大姑的一声大妈,还是让奶奶感到些许感动,这个从未有过女儿的母亲居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爷爷还是坦然躺在炕上,从容地接受了每个女儿的问候与关心。过了一会,奶奶在屋外轻咳了一声,父亲赶忙走了出去。奶奶的传呼让父亲高度紧张,他知道见面的时间到来了。他拿起桌上的镜子,不自然地梳理了一下头发,并向母亲一再示意应该过去走走,母亲端坐如塑像,始终未动。几分钟后,父亲回来了,后面跟着几个陌生的面孔,他们亲热地叫母亲大嫂,母亲只好放下针线,嘴角的浅笑无奈而勉强,恰如密云中极速穿行的日光一样,星星点点,转瞬即逝。当天晚上,爷爷的客人走了,院子里再次恢复了原有的宁静。我和姐妹们这才走到了爷爷屋里,爷爷正在安装电视,那是一台在当时较为罕见的日本索尼彩色电视,十二英寸,端端正正地放到了家中最高的箱子上。没过几天,爷爷的屋内传出了歌舞的声响,深深吸引了多年来一直趴在收音机旁边慰藉心灵的好多邻居。一到晚上,屋内便挤满了围看电视的孩子和大人。当时,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正在热播,幸子的身世千回百转,让人感怀不已。刚开始,母亲意志坚定,任谁说也岿然不动。后来,经不起孩子们的喧闹与父亲对剧情的深情演绎,母亲极不情愿地走进奶奶的窑洞,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坐了下来。没想到,母亲一看就着了迷,从此便每晚必到,一集不落。当父亲问起母亲的感受时,母亲淡然而道:“你爸就是大岛茂!”
上世纪80年代的母亲开辟的第二战场与大姐、二姐的婚事有关。从陕西师范大学榆林专修科毕业之后,大姐被统分到铜川矿务局第二中学任教。每逢假期大姐回家之后,母亲总是把大姐叫到身旁,秘而不宣地谈论个人问题。在她的逻辑中,大姐处事幼稚,缺乏主见,此等大事必须要她亲自张罗。当听说大姐结交了一个单位同事,此人腿脚有些问题,又并非本土身份,且二人已经在铜川订婚时,勃然大怒。她根本不顾及大姐的感受,也不论彼此之间的情感融合与否。她不能忍受女儿对她的无视与轻慢,执拗地认为只有父母一手把关的婚姻才是坚如磐石的。在母亲的循循善诱之下,本已在热恋中的大姐也开始六神无主,被动而自觉地随着母亲的思维飞流直下。为了彻底断绝这场父母缺席的婚姻,1986年初夏,母亲专门请假,带着父亲直驱铜川。她像一个成熟而稳健的谈判高手,与大姐的男朋友及其家人,与矿务局二中的学校领导,侃侃而谈,词锋刚健。她一再声明,女儿的婚事必须经过父母的同意,所谓的订婚完全是男方的一厢情愿,现在她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快速截断二人的交往,以此证明婚约的无效。母亲的心理绵密如苏绣云锦的细小针脚,她考虑到婚约解除之后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为此她郑重请求并依托大姐的单位领导来妥善解决此事。一周之后,母亲满面春风地回到家中,从父亲满含敬畏的眼神来看,母亲的铜川之行不啻于一次赴汤蹈火的惊险之旅。平静之后的母亲又开始在老家打听铜川工作的适龄男青年,父亲的一个学生恰时地出现了。他就是我后来的姐夫,矿业学院毕业之后正在铜川矿务局工作。事情的发展似乎一切按照母亲的设计步步推进,但母亲完全没有想到,当年自己的这番壮举以及后来对女婿的百般考量,并未给她的女儿带来终生的幸福,反倒陷入欲语还休的尴尬境地。多年以后,大姐向母亲诉说委屈的时候,母亲坐卧不宁。她很少轻易表达内心的歉疚,但从眼前不时拂过的怅惘来看,母亲的心理基座下一直炉火熊熊,毕毕剥剥。
也许是因为性格暴戾的缘故,二姐走向婚姻的旅程一直坎坷不平。与大姐不同,二姐自幼与奶奶、爷爷一起生活,与父母相当隔膜。待到大学毕业之后,反叛的姿态更趋明显,几无情感交流的任何可能。尽管已有大姐的前车之辙,但母亲认为自己完全有再次出马的充分理由。她利用一切自己认为可能会促成此事的有效资源,并亲自托人介绍,甚至让父亲带二姐到榆林姑姑家安顿。二姐对母亲的挂牵与努力毫不在意,依然狂啸嘶吼如羁绊之马,摔门而去成为镌刻在我记忆中最有活力的一幕。正在这骑虎难下之际,一个兰州军区服役的营级干部闯进了母亲的视野,年龄虽大,但社会化程度颇高,而且性格方面,貌似与二姐甚为契合。与以往介绍的对象不同,二姐见到这个军人后竟然表现得恬静而羞涩,从其迹象来看,似有鸾凤和鸣之势。母亲仿佛一个围猎的高手,敏锐地察觉到其中隐现的有利战机。这时,恰逢爷爷病重,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再生枝节,1993年秋,母亲果断让二姐即刻旅游结婚。这桩婚姻成为母亲一生的骄傲,也让二姐在她中年之后,对病重的母亲表现出其他儿女难以企及的细心与体贴。时间真是玄妙无常,如钢琴键盘上错落有致的琴键,年少时候狂野的高音响遏行云,年长之后又自然回返超重低音,如划开水波的桨声一样,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大姐、二姐的婚事刚有着落,母亲随即开始了大兴土木的基建工程。起因是我大婶家准备在院内自家的宅基地上修房。院内有本家三户,自1953年被政府返还迁居于此,原住宅院已成老红军光荣院与师家原则公社医院。母亲性急如风,一看人家已在拆墙揭瓦,自己也就如坐针毡。正好,我当时已上大学,结婚成家也自在考虑当中。母亲向父亲直言修房的意义,不断催促父亲去大婶家商量,力主连在一起的宅基地同时动工,并切实保证同样的材料与同样的风格。修建开始后,母亲高度警惕,恍若狐疑狼顾,不断查看两家的用料与工程的进度。因为工队是大婶家雇佣而来的,加之多年来受人威迫、挤压的处境,她本能性地感觉到别人会以别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在此,我不能体会母亲内心中的种种焦灼,但可以确信的是,如此的劳心费神,如此的精打细算,如此的夙夜为家,正如桑叶上匍匐逶迤的春蚕一样,在将自己变得通体透明的同时,也将自己生命的丝弦磨得薄若蝉翼。更令她始料不及的是,一个自己编织的白色的蚕茧,已使母亲处于自我封锁、四面楚歌的无物之阵中。一月之后,当房子挺立在院内的时候,母亲像审阅自己的作品一样,逡巡的目光扫过了每一片砖瓦。她开始为房间添置家具,悬挂窗帘,让父亲安门上窗、盘炕做灶。不管大事小事,她亲力亲为,其笃执硬如坚石,其心机细如发丝。十几年后,当母亲为了替儿女解除负担、变卖此房时,我不知道已近晚年的母亲又做何想。尤其是当她从别人处得知房子贱卖的时候,内心的忧愤深广如渊,这种难言的苦衷极速地浇灭着她内心的热情,也在不断拉近母亲与童年时那次昏厥经历的宿命式对应。
六
1996年秋,在刀柄林立中荷戟彷徨的母亲终于倒下。在去学校的路上,突发脑梗塞被送往医院急救。面对人事不省的母亲,清涧县医院的大夫手忙脚乱,慌作一团。他们没见过类似的病情,只能说赶快去地区医院。榆林尚在二百公里以外,儿女均在外地,谈何容易?好在不久之后母亲就苏醒了过来,她极力阻止父亲远路求医的想法,父亲默许了母亲保守对待的意见。据父亲介绍,其中一个刚从延安进修回来的年轻医生说,母亲的脑部透视上有旧有的病灶。当时,就连母亲也没想起年少的经历,只把医生的言语作为一种随机的推导而已。病床上下来的母亲一改往日健步如飞的状态,步履蹒跚,几乎是挪着向前移动,父亲小心地陪在后面。随后,多年淤积的并发症也纷至沓来,高血压、肺气肿、胆囊炎争先恐后地侵噬着母亲的肌体。在连续的打击之下,55岁的母亲像一扇洞开的窗户,四面透风,毫无遮挡。当父亲小心地把一根爷爷用过的拐杖递给母亲时,母亲头也不回地拒绝了。父亲知道母亲的心结,74岁的奶奶尚且腰腿硬朗,挎着竹篮去集市购物,她怎能对这局尚无结果的残棋轻易认输?何况,就母亲极度要强的性格来说,即使就地倒下,也不能这样毫无原则地宣布自己的退出。没人理解母亲此时内心中的翻江倒海,但我从母亲很快适应了这一切的情势猜想,她很可能把自己的年龄优势作为抗衡奶奶的资本,并不惜用忘我的训练来提升赢取的几率。有的时候,我常想,支撑母亲远离死神的不是家庭的爱意,相反是一种带有十足意气式甚至是孩提时的单纯较量,足见历史的背影是以怎样一副冷酷的形状抹去了人性的温暖。在家休养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再没有畅怀笑过,只是低着头来回挪步。她在盘点自己的过去,还是在舔舐内心的伤痕?是在追忆讲台上的风采,还是梦回贫困的童年?我们无从知道。但就在那一年的冬天起,母亲从城关小学病退。
病退后的母亲整日呆在家里,为父亲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一刻不歇,时时操劳。以前工作忙,来回奔走于学校。这个时候,处处闲暇,不便行走恰好可以飞针走线。也不知受谁的启发,母亲开始整日坐在炕边,缝制各种式样的坐垫。她把以前剩余的布料以各种花色、各种图案精心搭配起来,没多久,炕上一片姹紫嫣红。到假期的时候,母亲把我们叫到身边,一家几个,分配得清清楚楚,毫厘不爽。看到儿女们赞叹的目光,母亲有一种甘之如饴的满足。母亲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照看家园,她像一只在自己的领地上到处巡逻的猛禽,虽然双翅已不能张风,依然威风四射,霸气外露。可能家里呆久了,注意力便自然集中在家长里短之中。由于极度的敏感与自尊,加上行动的不便与交流的缺乏,她潜在地感觉到这个大杂院里甲兵重重,楚歌处处。别人的一句谈笑之语,在她的心目中也可以幻化为冲天惊雷。别人不经意的一个神态或动作,在她看来或许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幸灾乐祸。她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如严冬中的号寒之鸟,在狭小的斗室中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假想着、放大着所谓的血雨腥风。有的时候,邻家孩子用手扯一下屋外的枣树,她马上意识到就连幼童也对她一个患病之人如此蔑视,便用愤激的言辞连连苛责。而后又深表惭愧,自责不已。另一个变化,则是母亲对儿女超乎从前的深重牵挂。她开始为每个孩子的家庭操心劳神,一会儿数落姐夫二十年远走深圳,让大姐备受艰辛。一会儿又指责二姐手脚太大,不会细水长流。一会儿又担心我的博士论文能否完成,一会儿又为妹妹的工作调动迟迟未果而唏嘘长叹。据父亲所言,夜半时分,母亲常常在梦魇中一惊而醒,接着便是对我兄妹四人家庭状况的逐个阐释。与工作时候相比,病退后母亲的大脑中填充了太多内容,以至于每次和我开始通话时,都要把儿女的名字唤上一遍,方才可以进入主题。父亲以为母亲的记忆可能出现了裂痕,我倒以为这是母亲晚年之后对以往偏爱心理的一种自觉匡正,或者说,是母亲经历了如此大的身体病变之后精神心理的重新成长。作为母亲最爱的儿子,母亲在我们童年时的一些做法过于直率以至于伤害了我的姐妹,但母亲最终能够勇毅地承担弥合亲情的责任,不能不说是一种伟大的自觉与真诚的忏悔。事实上,我的姐妹在经历了童年的争抢、青年的叛逆之后,对母亲的依恋与日俱增,这可能就是来自血缘本身的巨大魔力吧!
可有的时候,母亲又像是一个尚在蒙昧状态的幼童,其单纯的内心纹路与线性的思维模式让姐妹们无法释怀。每每过年的时候,大姐、二姐和小妹都要从西安、榆林和延安回到清涧,大包小包,满载而归。走到门前的时候,往往踟蹰了起来,实在不知该先进哪一个窑洞。按理说,奶奶住在前屋,年龄又长,该先去探望问安,然后再去母亲所住的后屋。可母亲对女儿的表现大发肝火,认为有失礼数。后来,姐妹们回来的时候,都会自觉地走进母亲的窑洞,奶奶站在门前竹帘的后面,凝神而望,脸笼薄雾。我不知道母亲的心理到底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逻辑,但我可以确信的是,母亲在辗转多地农村教学的时候,只带着我一人,关爱超乎寻常,对我的姐妹相对疏远,挂牵不多。奶奶对三个孙女照顾有加,情同生母。在姐妹们幼小的时候,母亲忙于工作,未感不妥,反倒认为奶奶可以解决自己无暇东顾之急。谁知,奶奶和孙女之间情感的生发速度远远超过母亲的想象,尤其是女儿成家立业、自己半身不遂之后,在奶奶对孙女的召唤力丝毫不减的情况下,她陡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威胁。这种威胁从她的周围不断袭来,如涌泛的泉眼一样汩汩有声。一个声音不断在她耳边奏响,夺回自己的孩子!如果按照这种逻辑来推理的话,母亲的火气来自于一种母禽蓬翼护雏的自觉,尤其是当她想到当年奶奶拉扯父亲多年守寡的经历之后,更感觉到自己的推断具有天然的说服力。于是,母亲和奶奶的紧张关系又增添了另外一重复杂的色彩,这种色彩在母亲的眼中灿若锦绣,在奶奶的眼中却淡如秋菊。一种找错了对手的战斗,或者说完全没有对手的战斗,在母亲的孤寂灵魂中不断上演,而且行色庄严,愈演愈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让人泪盈双眸又凉风四起的悲痛。母亲每天便在如此沉重的心理负荷中艰难生活着,捱受着她始终坚定认同的多种力量的撞击与敲打,在她的心灵扇面已经历史性地停止延展时,肌体的病变也如钱塘潮信一样,呼啸而来。
2011年10月初,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的语气依旧平缓,细心询问我的工作生活近况。当我问及家中情况时,父亲一再说不要心焦,一切安好。我知道父母是从不轻易跟儿女通话的,其中有话费方面的考虑,但更多还是怕给儿女增加负担。即使遇到前些年秋雨大作,窑洞进水、无处安身的险情,也是事后才告知我们的,表情甚是平淡。按我母亲的话来说,电话铃刺耳,一惊一乍,怕吓着我们。当时,我隐隐感觉到父亲欲言又止的犹疑,便多问了一句母亲的身体如何。父亲顿了一顿,低声说母亲这一段一直便血,每次淅沥不绝,足可盈盆。我一听,马上建议父亲速来延安诊治,父亲这才爽快地答应了。完后,我有点难以理解父亲的态度,细想之下,又百感交集,不能成语。父亲本是要给我诉说母亲的病情的,但爱子心切,心切到怕让儿子受累,也怕耽误儿子的工作,故而闪烁其辞,吞吐其间。一个父母对孩子的关切阔大到苦死累死都不声不言、疼死痛死都佯装欢颜、强行独饮的程度,该是一种多么单一、单向又单纯的爱啊!但这种爱让做儿女的接受起来,又是那样令人肝肠寸断。10月7日,母亲在父亲的陪护下住进了延安大学附属医院肛肠科。三天之后,活检报告出来了,晚期直肠癌。主治大夫告诉我,必须一周后手术切除。我把父亲悄悄叫到门外,向他说明了母亲的病情。父亲一下子慌乱起来,清癯的面庞上泪痕斑斑,我也不能自抑,根本不能把母亲与这天塌地陷般的惊人消息联系在一起。我一面强做平静安慰父亲,一面让父亲保持镇定,千万不能在母亲面前有所流露。病房里等待的母亲见我们进来,却显得异常从容,甚至当着房内其他病号的面直言不讳地说是不是癌症。我和父亲一时无语,只能胡乱应付。对于我们的语焉不详,母亲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斩钉截铁地说:不要隐瞒,积极治疗。从此以后,诊断、买药,包括手术前的各种协议及内在的风险,我都如实向母亲汇报,从未修辞。我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否有违作为一个儿子面对母亲病情本应持有的善意遮掩,但我完全不能无视母亲迫切了解自己生命长度的强烈意愿,更无法对视母亲那双时刻在探寻、怀疑与确认中闪烁的明亮眼神。
七
随着母亲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父亲的心理也起伏不宁,我和妹妹则每天到医院探望,尽可能以各种方式消除母亲的焦虑。母亲已经穿上了病号服,每天在无休止的灌肠后忍受着如厕的煎熬。她日益老迈的躯体极力配合着名目繁琐的化验与治疗,由刚开始脱掉下衣的拘谨不安到后来的随意自然,母亲经历了她一直珍视的自尊最终如土委地的艰难心理蜕变,这可能就是医院中生命永远大于人格的钢铁法则吧!偶尔闲坐的时候,母亲就呆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宝塔,默然无语,微驼的背部支撑着一颗明知断裂却始终不愿放弃的灵魂。我知道她还一直没去过延安这唯一可以称得上古迹的景区,也知道她此刻看似水波不兴的表情背后所时时隐现的冲天巨澜。她担心自己的身体,担心多种并发症可能对手术造成的潜在危险,她的头脑中也一定预想到自己万一下不来手术台时对父亲的巨大打击。所以,她开始像临终告别一样,向父亲交代起家中的一切事项,诸如窑洞的维修、冰箱的除霜,那个存款快到期了,别忘了提取利息。也谈到了棉衣秋裤放在哪个箱子里,抹布和鞋垫还有多少,别忘了换洗床单窗帘,仅有的缝纫机送给二姐等。甚至谈到了自己在祖坟中埋葬的位置,以及父亲晚年的生活安排。她丝毫不顾忌同室病友纷纷投来的惊奇目光,也不顾忌父亲不忍聆听两泪涟涟的神情,更不顾及医生对她病情恢复的乐观估计,似乎只有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她才能如释重负地走向手术台,也才能利落地斩断病魔从暗影中肆意疯长的爪牙。我这才知道羸弱的母亲拥有多么缜密的大脑,繁琐的家事在她的娓娓交代中肌理明晰,汤清水利。她唯独没有提到奶奶,这个扭结着半世宿怨的对手,但从她每每孤独地立在电梯口的怅然神情来看,她实在没有气力再来维护自己寸土不让的领地了。手术前一天的晚上,大姐、二姐赶赴延安,母亲的脸上洋溢着难得的神采,居然心平气和地和姐妹们谈起了童年时的很多有趣经历。欢笑声不时从病房飘出,我的心里仿佛一夜封冻的大地一样,荒草四伏,白露凝霜。
2011年10月17日八时,在一阵慌乱之后,只着单衣的母亲被医护人员抬往手术室,我们兄妹都在外边静静等着。父亲在病房内一刻也坐不住,一会儿跑到手术室的门口谛听里面的动静,一会儿又询问从里面出来的护士,一会儿又在楼道里踱来踱去,形色惶恐,双眼如炬。每当听到有开门的声响,他就狼奔豕突一般,急切地跑向室外。看到手术室依旧紧闭的状况后,他又来到我们身边,不断诉说着对母亲能否支撑下来的各种担忧。在我的心目中,如负罪的爷爷一样,父亲并不是一个感情外溢的人,他内敛而方正,胆怯又毛糙,可从父亲当天的情景来看,父亲也有细腻率性的一面。他从未如此直露地表达过对母亲的温存与牵挂,但内心深处的眷恋其实如地表下流淌的暗河一样,全无声响却生机盎然。尤其是这种情感在经历了历史的冲刷、岁月的浸泡以及生活的烘烤之后,其浓度与热度更令人心如悬旌,泪似珠帘。手术一直经历了四个多小时,那是我意识中最漫长的一个早晨。12点30分,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的母亲身上只搭着一条白色的床单,赤条条地被抬回了病房。在护士向家属交代术后的护理要素及注意事项时,我突然看到了母亲整齐地叠放在枕下的内衣,背心下沿的一块补丁如响箭一样刺目而来。家庭的贫困我素来知道,但没想到母亲在儿女立业成家之后还是如此节俭。事实上,姐妹们每年都为母亲添置新衣,母亲却从来不穿,她把那些见人才穿的衣服全放在炕上的衣箱里,如苦难的老农只知囤积新粮一样。她总以为医院的环境是穿不来新衣的,她可能还盼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重新站立起来。到那个时候,这些衣服便是母亲向邻居向奶奶也向自己盟誓的猎猎战旗。岂不知,存放在箱底的成堆衣物后来仅仅成为一团团拂之不去的愁绪,在父亲哀怨的眼前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一天之后,昏睡的母亲终于苏醒,在病房的小凳上坐卧不宁的父亲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主治医生告诉我手术比较成功,不但切除了直肠肿瘤,还保住了正常排便的通道。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父亲连忙向大夫表达谢意,一着急竟有些哽咽,语无伦次。看到母亲病情较为平稳,大姐和二姐相继离开,我和小妹轮流看护。几天过去,母亲已经开始了下床的康复锻炼,父亲紧紧陪在身边,两个身影在窄长的楼道里相互搀扶着,如一曲舒缓的情歌。由于医院的饭菜恶劣,我买来了电力锅,妹妹拿来了粮食和蔬菜,蒸煮煎炒,倒给弥漫着浓郁消毒药水味道的病房增添了一些烟火人间的氤氲。每天下午,母亲特别希望我来医院,原因是液体吊完了,可以和她一起吃饭聊天。只要我留下来吃饭,母亲就显得特别兴奋,不断询问着孙子的学习情况与成长变化。父亲也像一个大厨一样,从小小的橱柜里拿出各种调料、菜蔬,精心烹调,如穿针引线。不一会儿,病房里便飘满了饭菜的香味,病友们也纷纷驻足而观。他们不能想象在医院中的几天时间,何必还要如此精细地生活。每到这个时候,母亲的声音就分外响亮了起来,她不无夸饰地向病友们介绍父亲的厨艺以及父亲在家中内外兼能的实力。听到母亲的溢美之词,蹲在地下忙碌的父亲闻声嘿嘿笑了,笑得有些尴尬,但受之坦然,绝不勉强。有时,我就想母亲统管家务,父亲很少能够独领风骚,何以母亲在病重后自轻其位?原因估计不难探寻,曾经雷厉风行的母亲自知晚年后必须有人服侍的凄怆,故而在别人面前为父亲树立必要的尊严,一则对常年辛劳的父亲是个莫大的慰藉,另则也是母亲一直坚守的内外有别的处事策略,同样也是对家中错位格局的一种巧妙平衡。当我有时因工作原因不能前去医院时,话筒中父亲的声音就有些低沉,坐在床头一直凝望通话情况的母亲,想必也是遗憾丛生,酸楚不断。一个月后,父亲和母亲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了阔别多日的清涧老家,又开始了日常生活。
2012年5月,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母亲再次来到延安大学附属医院做了一月的化疗,住院病房也移到了具有特殊意味的肿瘤病房。房间虽陈设简单,但面积不小,供有热水,还有淋浴设备,与家中的居住环境判然有别,这让一周经受五次化疗苦痛备受摧残的母亲聊以自慰。从我记事之日起,父母便住在一孔立架很高的窑洞中。进门一面土炕,青砖铺地,前面是一个橱柜,穿衣镜立在上面,墙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见证着这个家庭曾经走过的沧桑岁月。炕上唯有两个红色木箱,那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父母结婚时的唯一家具。屋后满是柴草,一到晚上,老鼠四处游窜,啃咬之声不绝于耳。60年代的时候,父母转正为公派教师,家中才订制了两个当时时兴的衣柜和一个五斗橱,花色俗艳,工艺拙朴。最令人难堪的是吃水和烧火问题,由于县城没有自来水,父亲必须到一公里外的沙家湾担水。冬天封冻的时候,则直接在砸开的冰窟中挑取,长路漫漫,一路水桶摇曳,诉说着这个被现代文明彻底遗忘的山区小城的苦涩年代。至于做饭,更是因陋就简,秋天必须要上山砍柴,柴还分耐烧的硬柴与引火用的穰柴,配以石炭方可烧炕做饭。炭价昂贵,平民负担不起,我和姐妹们便去北门外十米高的垃圾堆上捡拾煤渣,以充燃料。当时,陕北的冬天奇冷,呵气成霜,我的手冻得肿如馒头,天气一暖,痒痛无比。即使如此,我和姐妹们放学后还要背着挎包去粉条收购厂搞点副业,年前的粉条干脆易折,农民搬到台秤上的时候,常有遗落,我和姐妹们便冒着收购人员的辱骂与推搡蜂拥而上,抢着拾取,当晚的饭食中自然就有了粉条的曼妙身影。过年的时候,洒扫庭除更是艰辛无比,父亲将橱柜移至门前,橱柜上再立一把椅子,椅子上再放一个板凳,而后父亲像一个杂技高手一样循梯而上,将一张一张麻纸糊在窗格上。我则在下面运纸扶桌,以防不测。晚上休息时,席子卷起了一半,一家几口蜷缩在一起,前面则留出空地来生豆芽和蒸米酒,炕上热如火炭,米酒的酸味不时飘来。这些情景如刀砍斧削一般镌刻在我的成长记忆中,直至今天,仍历历在目,恍然如昨。由于我们姐妹四人都上大学的缘故,家中的经济条件一直捉襟见肘,生活条件从未改善,我的母亲直到晚年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刀耕火种中艰苦跋涉。所以,当母亲来到医院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对我说道,这里条件真好。每到化疗周期的休息日时,她便扶着床沿细细把病房里的器具擦洗一遍,珍惜的程度,专注的样态,像在经营自己的天地一样。对此,我每每感慨无比,心如刀绞。是啊,在人类已经驶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现代文明的光芒已经烛照每个生活空间的当下,我的母亲,这个清涧县最大地主的孙媳,这个陕西省首批特级教师,这个八十年代培养了四个大学生的母亲,能对医院这个没有多少人留恋的地方顾盼不已,足见贫寒是以怎样一副雪亮的霜刃深深刺入了这个多难的家庭,从而让个体的体面与尊严依稀如天宇中的星河,仰视才见,触手不及。当然,我也知道母亲为何在后来依然延续旧有生活方式的深层原因,她一直认为奶奶离世之后,才能对家中进行大刀阔斧式的改造,并执着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可自己却偏偏走在了奶奶的前头,致使一腔宏愿最终只能化作飘渺云烟,也使自己不得不一生挣扎在恨怨难消的困厄当中。
八
2013年10月,母亲的病情有所加重,想必体内的癌细胞又在蠢蠢欲动。父亲的电话接二连三地响起,我再次让小妹把母亲接往延安。一周之后,母亲接受了第二次手术治疗。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次手术完全切除了余下的直肠。回到病房后,母亲的腰间左侧多了一个塑料挂袋。从此,她的生活快速简化了,再也无暇顾及家中的事宜,主要的精力都集中在清洗和更换挂袋上。这对素来注重形象的母亲是个严峻的挑战,但无查奈何。只能在每次换袋的时候,远远地避开儿女,难言的羞涩与尴尬如影随形地挂在她日渐憔悴的脸庞上。出院的时候,我给母亲拿药,医生温和地说:不要再折腾老人了。当我问及母亲还有多少时间时,医生移开目光,轻声说:一年半载。我不敢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母亲,搀扶她坐进车子后,母亲探出头来,说了一句:记住,以后回家别买什么贵东西,延安的酸菜包子好吃。
2014年10月1日,父亲来电告知我们母亲的病情突然加重,尽管父亲的语气依旧那么平和,带有明显商量的意味,可我清晰地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父亲不到万不得已是从不给我们打电话的,他怕影响我们的工作,这是一个敬业多年的老教师对教学工作最朴素的理解。我和姐妹们随即赶往家里,门帘一掀,母亲平躺在屋前用几块零板搭成的小床上,脸色苍白,白发满头,伸出被外的胳膊瘦似干柴,只有一双眼睛黑亮如点漆。长大之后,我一直没有长时间地关注母亲的目光,总以为上了年岁的老人的眼睛大凡是浑浊的,但母亲的眼睛令我惊诧而难忘,可能这是表征她生命活力的唯一泉眼了。时值清秋,大姐看到母亲的袖子拉起老高,想帮着母亲放下来。母亲的情绪有点烦躁,连声说:热,骨头里热。说完,她一声不语,只是用眼睛一个一个、一遍一遍地注视着身旁的儿女。那双眼睛带有无限的倦累,却又如此摄人心魄,仿佛战前响起的重鼓一样,声声如雷,溅泪惊心。吃饭的时候,我把从延安带来的酸菜包子递到母亲的手里,母亲看了看,摇摇头说:吃不动了。随后,父亲把我叫到外边,告诉我母亲已经只能喝一点豆浆了。当我问及天凉了为何还让母亲睡在小床上时,父亲神情黯然。原来,母亲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日即将临近,她执意不到炕上,是怕过世之后孩子回家恐惧,她已经做好了端直出门、直上南山的准备。11月1日,父亲来电说母亲最大的心愿是想见孙子一面。我随即带着儿子回家,这时母亲已经断食一个礼拜了。我把儿子领到了母亲的身边,母亲好几次张嘴欲语,但已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只是把孙子的手攥得很紧很紧。母亲的眼睛仍然闪烁着特殊的光亮,一刻不停地凝望着我的儿子。我想,她一定想起当年我在攻读博士时把孩子留在老家,她拖着碎步送孙子去城关小学的情景,想起了北街那条不长却崎岖不平的狭窄街道,也想起了自己曾在那所学校中度过的风华岁月。因孩子要回去上学,我住了两天后便急忙赶回延安。11月4日,早晨八点,我正准备走上讲台的时候,大姐的电话突然响起,话柄的另一端,大姐低声说:母亲走了。我一下子愣在了教师休息室里,分秒之间,感觉到空气搅动、燃烧的巨大声响,接着,头也不回地直冲门外。
当天中午,我匆匆返回家中。刚走到大门口,就见白色的岁数纸已经肃杀地悬挂在墙上。走进院子,母亲用过的被褥散放在破旧的房檐上,几颗早熟的青枣滴落在上面,窑里传出了大姐嘤嘤呜呜的哭声。屋内,门帘早已掀了起来,母亲穿着一身新衣服,脸上蒙着一张华商报,直挺挺地平躺在门板上,脚下是两盏长明灯,一个小小的供桌上摆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食品。我双膝跪地,给母亲烧纸上香,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淙淙而落。我久久地注视着母亲的穿着,这身打扮是否为自己生前所选,我也无从知晓,但总感觉别扭不堪。揭开报纸,母亲的面容祥和而平静,只有卸掉假牙的嘴角塌陷了下去,脸似乎有些拉长,更显瘦弱。头上的帽子有些古旧,衣领多层,好像大寨梯田一样,脚下是姐妹们前些年买的一双皮鞋,这就是我母亲离别人世的唯一穿着。像所有爱美的女人一样,她也喜欢漂亮的衣服,也曾为今生没有烫过头发而懊悔不已。早年,这样的要求近乎奢侈,可当自己真正有能力装点自己的容颜时,百病缠身,兴致全无。只有那些积压在箱底的成堆的衣服,诉说着母亲从未呈现的美好期许。父亲将孝服给我递来,神情落寞,一边又弯下腰去,捏捏母亲的脚弓,向我凄然说到:看脚肿成什么样了。当我问及母亲临终的情景时,父亲泣不成声,向我讲述了老两口的痛苦诀别。原来,前一天深夜,母亲突然表现出多日未见的清醒,和父亲整整叙谈了一晚。从相识到相伴,从家庭到儿女,事无巨细,均有涉及。父亲把他写的悼词给母亲念了一遍,母亲不断要求再读,一连三遍,母亲听后泪流满面。等到天色微亮时,母亲终于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她握住父亲的手,说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却从不示人的话语:我的性格不好,我待老人不好!人之将亡,其言也善,母亲在她诀别人世之前的一瞬,终于揭开了半个多世纪的心结。可这心结的生成与不断的紧缩,又凝聚着多少历史的合力与人生的创痛啊!
一周以后,母亲长眠于城南十公里以外的土塬上,化作一个插满了灵幡、撒遍了五谷的坟堆,四周山体平展,莺飞草长。这里也曾是她当年农村教学的地方,想必静静躺在里面的母亲,还想重温一下那苦涩又迸溅着青春华彩的代教岁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