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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石记

2015-07-03梁晓阳

延安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管子尿道妻子

我醒了,可我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眼前一片墨黑,脑袋像沉进了水里。我似乎正从一个遥远的地域返回来,身体是漂浮的,周围都是空的,没有任何人,只有我自己,被一股漩涡般的力量托着浮起来,似乎要把我送到哪里。世界很黑,耳朵很响,右腰有些痛。漂浮了那么久,我非常想动一下手脚,可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我很着急,可眼皮怎么努力也无法睁开。我头脑里分明有意识,混混沌沌地觉得到了哪里,耳边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像一个纷乱的场所,也像一个未知的世界。

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问:“你醒了是吗?醒了就慢慢睁开眼睛。”是一个女声。我努力了一把,又努力了一把,很艰难,眼睑仿佛从极度粘稠中被慢慢撕开了,眼睛睁开了一道小缝,朦朦胧胧地看见了许多晃动的影子。我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喉咙,似乎有一根棍子直抵心肺,喉咙被捣鼓得咕嘟咕嘟响,太难受了,谁在这样折磨我?我想伸手拔,但是双手全部瘫软,举不起来。我想大口吸气,但是又吸不进气,眼睛还是无法完全睁开,一个女声说:“知道你辛苦了,慢慢呼吸。”我万般艰难地喘着,想大咳一声,可是咳不出来。我拼命地睁开眼睛,还是无法完全打开眼睑,朦朦胧胧地看到那些穿着蓝衣的人影,感到眼睛上方有刺眼的雪亮,还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两边摆放着一张张躺了人的床。我感到身上有东西压着,很热,满身是汗。一只手塞进我的右手掌,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试着抓抓我。我的手有了一些力气了,抓了那手一把,就听那个女声说:“好,醒了,可以推出去了。”另一个女声过来了,说:“慢慢呼吸,好,知道你辛苦了,我现在帮你抽抽痰,拔掉管就可以出去了。”喉咙里的管子拔了出来,我咳了一下,还是咳不响。一双手撩开了我身上的棉被,一个女声说:“哎呀,一身汗,快帮他擦擦汗,把他推出去吧。”一个男声和一个女声应着,一条毛巾擦着我脖子和额头上的汗,我被慢慢地移动着,似乎到了门口。我感到自己转弯了,又直行了,眼睛有些朦胧,看到了狭小的天花板,那是走廊,身下的推车咕咚一声,我出了一道门,听到嘈杂声一片,有人喊:“梁晓阳家属!”我听到了妻子熟悉的一声应答。突然,我有几滴泪滚出眼角。

“出来了,好了。”妻子摸着了我的头,轻声说了一句。这声音好亲切,似乎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过了,又恍若昨天听过。几个人推着我,进了电梯又出电梯,过长长的亮着灯的走廊,旁边不断闪过许多人,然后有人七手八脚把我放到床上。手上挂着药水瓶,连上了监护器,鼻子插进一条管子,有声音滴滴滴滴地叫,还有气泡在咕嘟咕嘟响。妻子似乎如释重负,伏在我耳边轻声告诉说:“好了,都好了,你放心,手术挺顺利。”

我扭头看着窗外,天色一片大亮,原来刚才并不是夜晚,妻子为我指手机上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多。

妻子对我弟弟说:“手术室主任说的,你哥在手术室做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在复苏室也呆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顿了一会儿又说:“你哥是G6PD缺乏者,医生说输血和用药都要很讲究,那几个钟头我真担心啊,害怕他要输血,这个血型难找,后来听护士长说他醒了我才放心。”弟弟喏喏地应着。妻子又说:“你妈也担心得很,听说你哥三个小时还没出来,她害怕像你上次一样要去ICU。”我身体很难受,看着妻子,静静地听着,想起这十几年,她从新疆来到这里,无怨无悔地陪伴我。我在党委部门加班加点搞材料,熬坏了身体,仍然几乎给不了她什么,心里有些歉然。

三天前,我突然小便变小了,像一根细线,伴随着腰部割裂一般疼,妻子赶紧带我到B超室和泌尿外科检查。泌尿外科的梁发主任看了我的检查单后说,不能再等了,左右肾严重结石,尤其右肾,严重积水,会沤坏肾的,发展下去就是尿毒症,现在有一颗一公分的石头堵住了输尿管,必须马上住院做手术,以最快的速度保护你的肾。

怎么办?陶瓷博览会再过一天就要举办,作为文联主席,我负责博览会的两个板块即陶瓷书画展和创建全国诗词之市推进活动,马上撂下实在是无可奈何。妻子在医院工作,职业让她对身体情况特别敏感,尤其是我父亲七年前曾因双肾结石严重积水,肾功能丧失后不久患绝症辞世,终年才58岁;几个月前,我二弟也曾患了肾结石严重积水,肾功能受损,做了两次手术;而我母亲也有严重的胆结石和冠心病,因为年纪已高一直不敢动手术。她面对我们家庭成员的健康状况已如惊弓之鸟,哀求我无论如何也要请假住院。我只好硬着头皮给宣传部长打电话,他沉吟了好几秒。这段时间工作跟不上进度,部长本就睡不着觉,我以为他会拒绝,但竟允许了,面对我的病急陈词,怕也是无可奈何,让我做好交接工作。

平生第一次住院,第一次吊药水,第一次做手术。术前一天,下午三点,护士通知家属交麻醉押金,一百元。为什么交押金?据说麻醉也是有生命风险的,尤其是全麻,而我正是要全麻。之后,护士带我去处置室处置皮肤,她安慰我:“这是手术前的准备,是为了术后更好消毒。”

处置完毕后,我忐忑不安地上了病床,随意翻手机信息,上微博,突见马尔克斯逝世的消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上大学时,我初学写小说,看多了鲁迅茅盾巴金,第一次阅读《百年孤独》,觉得小说竟然可以如此荒诞和神奇。不过看得更多的还是苏童,模仿他,以至有文友说我的语言像苏童,其实莫言苏童等一批先锋作家早就研究老马,也受老马影响,我当然也间接学了老马。我算不算老马的间接学生呢?这样胡想,就把信息转发了,并写上一句:一代宗师!很快《天涯》杂志的赵瑜兄和广西作协的何述强兄给予评论,赵瑜说得特别:《百年孤独》仅仅看了开头。赵瑜散文和小说都极具知性,有淡淡的温馨和乡愁,大概与老马不是一路的;述强兄借哥伦比亚总统的评价说出老马的伟大;朱山坡是对老马推崇备至的人,此刻评论说:老马,一言难尽!在政府办工作的吉小吉的留言习惯沾些政治性:老马不朽!我便在心里想:一个伟大的作家,他是怎样形成的?除了天赋和勤奋,起码得有健康的身体吧?老马都逝去了,许多作家也英年早逝。一想之下,突然对治病有非常紧迫的心情。

术后陪护必定是妻子,那种辛苦我是体验过的,七年前陪护女儿的往事历历在目。为妻子着想,我坚持让妻子在我手术前一夜回家睡。当晚八点我们病房三个病友接受灌肠。很快我们三人就抢着上厕所,屙水一般。半夜我醒了,胡思乱想,心理渐渐紧张,后来想起作为过来人的弟弟的话,这是小手术,不用怕的。弟弟今年才做过此类手术,手术后我们曾替他担心,但他现在很好,这就足以安慰我了。

清晨五点多就醒了,心里莫名地惴惴不安。静静地定了一会神,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安慰自己:就当是我文学创作道路上的一场生活体验吧,体验是创作的源泉,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信奉了有生活才有创作的理念,特别是自己有志于散文创作,而散文是一定要有真情实感的,必须写自己体验的东西,最好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实践,在这个意义上说,我做这次手术,就是一种生命的体验,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为了写出生命的疼,就顶硬上吧!

我开始沉稳地睡去。

七点多,同室的三个病友都起床了,也许都是第一次做手术,三个人都沉默着,心照不宣。护士对我说:“你是第一个做,换衣服吧。”我为了让自己镇定,第一个拿上白底蓝条的手术衣,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卫生间,很快就换好,两个病友也先后进去换了。护士在我腿上打了两针术前镇定剂,有药物辅助,我感觉真的镇定多了。我在推车上躺下,护士推着我走,又给了我一丝紧张。我想起了几个月前,我看着我的弟弟同样被这些穿着蓝衣的护士领走,一直被领进手术室,我满心惊惶的感觉。那次手术,不知为何足足做了五个小时,弟弟被推出来后还未醒,被送进了ICU监护,我和母亲惊魂未定,看到一个小时后才醒过来的弟弟,我们都有重回人间的感觉。此刻,目睹了那一幕的我母亲、我妻子,他们又会怎么想我呢?我观察着妻子,她一直跟在我旁边,脸是凝重的,似乎有些笑意,我知道她是在故作轻松。

进入手术室后,里面灯光通明,空调嗡嗡响,一下子让我有了夜晚感。妻子跟着我,好几次想握我的手,我明白她是想让我镇定。在通道转弯时有一个护士喊我老同学,才记起一帮初中同学平日说过的,我们有一个叫覃少凡的同学在手术室上班,而我和她不见面已十几年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相见。她说是你啊?我说是啊,结石。她说,没事,做了就好了。我感激地应了一声。

上了手术台,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常在电视上看到的仪器和罩灯,它们明晃晃地对着我,想起接下来的事情,头皮有些发麻。妻子拿走了我的眼镜,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妻子在离开前,三次用力握了我的手,轻声说:“加油啊!”我点头而笑,一是不想让她担心,二是强迫自己镇定。妻子离开后,我开始想一些手术之外的事情,甚至想到了我的四十多年的人生,我的事业。我早年曾经那么渴望从政,后来因为人生观价值观的改变,坚决地辞掉了市委办副主任职务,这意味着可能辞掉了去某个局担任主要领导职务的机会,离开了强势的部门,离开了工作十二年集聚了许多人脉资源的岗位,到了只有两三个人员的弱势部门,做起了文联主席,坚定地做一名作家。我后悔了吗?平心而论,假如我今天还是那个职务,或者说我已经担任了某个局主要领导职务,送我进手术室的可能就不仅仅是我妻子一人(此时我弟弟正从乡下赶来)。我一直认为,世俗的浮华总是表面的,精神的追求才会让内心充实,但是为了精神追求,抛弃世俗的生活,往往可能让自己陷入孤独甚至潦倒的境地。作家是被心灵奴役的,这种奴役却又是建立在精神富有上的,而痴迷于追求精神富有,又会使自己另类于常人,以至为自己的精神追求而陷于困顿,不能自拔。在举世追求物质而轻视甚至作践精神的今天,放弃马上可以拥有的地位殊荣转而寻求务虚的境界往往是令人叹惋的,至少是不被足够理解的。此时此刻,感觉有些世态炎凉,也感觉有些人生悲凉,眼眶有些涌泪的感觉。但我很快就止住了自己,我握了一下拳头,也是告诫自己: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不要叹气不要悲观,上手术台又怎么样?就当是一次生命的体验,我决定豁出去了!

手术室的主任一边为我麻醉,一边和我交谈,我这才知道他叫李伯兴,还是我的文友吉小吉、刘军海的朋友。旁边的一个护士听我们交谈,知道我从事写作和编杂志,就说:“我们想写点手术室的故事给你们杂志。”我说:“好啊,这种反映手术室医生护士工作的稿子,一定非常受欢迎。”

交谈大约有两分钟,护士长最后安慰我:“没事,吊点药水,一会儿就好了。”心理稳定了许多,想到自己平时抗疲劳能力很强,这麻醉是否对我有用,我会不会一直醒着?后来,我就睡了一个没有梦的觉。

麻醉作用消失后,感觉右腰和尿道很不自在,每处都连着一个东西:一条肾管和一条尿管,各吊着一个袋子,右腰后面有些痛,血色从肾管源源流出,这是我体内的血,它让我触目惊心。尿道沉坠坠地插进一条筷子粗的管子,我的尿道有这么大吗,足以插进这么大这么硬的一条管子?想起当初我吃了无数的中药,曾有细碎的石头从尿道尿出,时而滞留时而滚动,那种切割之痛,真是刻骨铭心。

妻子一直有痛经,那些天不巧她来例假了,痛起来有时连腰也站不直,我非常担心她吃不消,打算叫在乡下跑运输的二弟来陪我,可妻子就是不同意,她去市场花了一百多块买了一张躺椅,每晚蜷缩在椅子上,四天四夜下来,脸都黑了,可见有多憔悴和痛苦。她这个症状治了多年都没有好,她每月忍受着折磨,我也为此郁闷。女儿有时候半夜打来电话,她习惯了晚饭后我带她在小区踩单车,临睡前喝一杯我给她冲的牛奶,让我握着她的小手抚摸着她的脸蛋睡去。她每晚睡前总是打来电话哭鼻子,问她哭什么,她说:“我想爸爸。”他曾跟叔叔来为我送饭,小手拿起匙羹喂我,那种专注,那种小心,让我眼眶发热。她曾说过:“妈妈,让我来替换你给爸爸守夜吧。”妻子不答应。有什么办法呢?妻子除了守候我吊药水,按铃呼叫,喂粥喂水,还要给我擦身,特别要按医嘱每天为我清洗尿道口,倒尿液肾液,或红或黄的液体一袋接一袋地倒掉,还要二十四小时记录尿量。从术后第一天起开始为我擦身,一直到术后第五天,妻子擦洗时那种小心、细致和关切,我光身面对妻子时那种完全放松、毫不避忌,相濡以沫的感觉在我们之间荡漾,让我想起婚后这些年,就是夫妻之间亲热也没有这么自在过。从做完手术的当天起,她就在我的病床脚边陪护,连续坚持了四天四夜。中间我母亲送饭来,妻子就回家吃饭洗澡。我母亲患有冠心病,手脚也早已不便,那些天母亲感冒了,几次喂饭都把饭米和汤水漏进我脖子里,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浮起一阵愧意。七年前父亲去世后,母亲便进城和我们住在一起,我的女儿和四个侄儿侄女都由她带着,一天常常忙得连轴转,早上喊孩子起床,送他们上学,顺路买菜做饭,回到家里切肉摘青菜,上个厕所,转来转去就到了接孩子的时间,最小的读学前班,十点二十放学,接回来赶紧做饭,做得差不多了又到了那三个孙子孙女的放学时间,赶紧又去接,接回孩子后让他们吃着饭,再为我送饭。其实家离学校不远,才五六百米,一般这样的距离就让孩子自己走路就行了,但是中间要过一道六十米大街,虽有斑马线,却有疯狂的车流和疯狂的司机啊,一到放学时间,明明前方斑马线上正是缓慢通过的孩子、老人或妇女,一些司机总是拼命按喇叭,车速丝毫不减。女儿是我们的心尖肉,我们怎么放心自己的孩子走路呢?所以平时一到放学时间,我总是尽量抽空去接她。

安静下来时,才感到腰和屁股不是自己的了,摸一摸毫无感觉,狠劲掐了一把,才有一丝麻疼。右腰的管子最敏感,稍稍一动它都会牵痛肾部,动一下尿道的管子也会让我龀牙咧嘴。我不敢往右边睡,怕压着了管子,也不敢太往左边翻身,因为会牵拉右腰的管子。床上术后铺的床单有一些血迹和黄色的液体污迹,虽然干了,但看着恶心。背部也开始痒,妻子说:“一抓红一片。”妻子用热水敷,有一些效果,慢慢地就没那么麻痒了。

过了半个上午,我接到《广西文学》编辑韦露的电话:“我看了前段时间你投给我的《龙平村蹲点日记》,觉得很好,要用在一个专栏上。三万字用不完,大概用一万左右,你看还有什么修改?”我说:“我投给你不久后又看了一下,觉得有些地方要改动,我抓紧在今天改好再发给你。”这个稿子是我2013年夏天参加玉林市中青班学习时,在兴业县龙平村蹲点十五天写的,一天一篇。我把那次当作了一次难得的定点深入生活,边劳动边观察边记录,蹲点活动结束后我就写了三万字,因为是主旋律,一直寻思投给什么刊物,后来硬着头皮给了《广西文学》,想不到派上用场了,真是高兴。韦露的电话鼓舞了我,我竟然有些眉飞色舞,忘形地翻了一下身,肾部的管子把我拉扯得一阵疼痛,嘴巴嘶嘶地咧叫。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一听说刊物要用我的稿子就兴奋,需要修改就会废寝忘食,能不等到明天就坚决在今天完成,何况这两年来《广西文学》对我比较关照,韦露几次组我的稿,通知我参加一些散文创作交流活动,我得主动配合,懂得感恩。从中午开始,我躺在床上用手机代替电脑,忍着腰部的酸麻,一字一句看着改着,下午五点前终于修改好,又用手机邮箱发给了韦露,她复短信表示大为惊讶:你咋改得这么快啊?我想说,我住院还写东西呢,但觉得有显摆之嫌,就不说了。实际上我真的在写,从术后第二天开始,我躺着用手机记录自己住院的感受,晚上睡不着也写,两天就写了三千多字,妻子半夜给我倒尿时,劝我不要写,怕熬坏了身体。我说:“有想法就要及时记下来,不然会忘掉。”妻子见我这样说,就不再勉强。

武平和雄杰几个来了,我睡在床上,顺便问了书画展和诗词之市活动办得怎样,都说好。我看了他们带来的第二期《北流文艺》,这是我们的劳动成果,我入院前签审的,才印出来,油墨飘香。我讲了一下刊物发放注意事项,并安排第三期组稿工作。他们刚走,作协主席吉小吉带了他们协会的几位副主席和秘书长来了,大家谈了几句文化人要重视身体少熬夜之类,寒喧之余,小吉说:“有个诗评家写了一组广西诗人专论投给我们刊物,建议第三期安排一个诗论专栏。”我说:“行,就按你说的办。”见到军海在场,我问起庞通的事,庞通九零后,即将从广西师大中文系毕业,很有才华,散文写得好,还能写文言体小说和诗词,文字功夫很是扎实,我们刊物第二期主打栏目推出他,稿子由小吉初审后,我再审,并为他的创作谈加了题目。我和小吉等人谈论时都认为,要让北流文学可持续发展,再出一个朱山坡,为北流争光,我们就要做好嫁衣,要建议教育部门将他招回本市学校,否则他可能落户其他地区。实际上,在一个月前刚接到庞通的稿子时,我就为招录小庞专门向市委书记汇报,书记指示教育局长,教育局长表态一定招回。那天军海当着我面打电话询问庞通,回答说刚在桂林与教育局长签约完毕,这样北流文学队伍又添了一员虎将,大家一阵高兴。

中午接到朱山坡的电话,他说:“你别光顾写啊,还要保重身体,我几乎不熬夜了。”原来他是接了吉小吉电话才知道我住院的。太白文艺出版社刚刚出了他的小说集《灵魂课》,他说好周末回北流送我一本,却突然飞杭州,去参加两岸作家交流活动,而我也没告诉他住院的事,此刻他已参加活动完毕,正在萧山机场准备飞回南宁。他不熬夜也能大作不断,真是才华横溢。他从2006年开始成名,六七年间又是小说入选权威选刊又是获郁达夫小说奖,2012年被选为广西作协副主席,2013年又调入区文联。他的家还在北流,几乎每周都回来,常和我们小坐交流。他看了我用手机发在微博上的住院笔记,里面说到手术之痛,他就留言说:“用生命写作,才有疼感。”他的话给我启发,我觉得要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翻看微博的时候,还看到了林白大姐给我的留言,她惊叹我术后用手机写了一万字。我回说:因为无聊,拿了手机便按,不知不觉间写就。前些天她急要家乡一所中学的资料,我本想亲自去找,但两天后就住院了。我表达了歉意,她回信息说不急,你先安心养病,暂时不要写了。我想,不写就没有林白,不写就没有朱山坡,这辈子我没得选择了,必须写啊,有了感觉就要写,否则我会沉沦的。这些天,我还看了一些书,想好了一部长篇散文的章节安排。

下午小寐时,床头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我醒了,抓起一看,是玉林文联的电话,打电话的小梁说:“玉林市第二届签约文艺家招聘简章已登报,截止时间本月三十日,还有四五天,你赶紧报名哟。”她是个炮筒子,没等我回答,又说:“我们参加双拥采风团刚回来,我昨天在QQ上给你发了信息,问你们岭南诗会什么时候开,你为什么不回话?”我苦笑着说:“我住院手术了。”她惊叫起来:“是吗大哥?怪不得你不理我,看你那么健康的人,竟然也会生病,还做了手术,很疼吗?”小梁在玉林文联人勤且热心,很有人缘,我说:“你把招聘通知和表格发到文联邮箱吧。”她满口答应。我是第一届签约作家,而且任务完成得较好。这个签约一签两年,每人每年获扶持资金两万,对有志于创作的人来说是个名与利的诱惑。作为文联主席,我赶紧拨电话给办公室,让他们通知下面各协会,发动大家踊跃报名。

妻子只请了四天假,我术后第五天她要上班了,前一天晚我坚决让她回家休息,这几天她一直忍受着痛经的折磨,连续四个晚上蜷缩在一张三十公分大的躺椅上,她现在的情况其实比我难受得多,她太需要回家休息一晚了,再怎么不便我也要体谅她。妻子不相信地问:“你真的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故意用力撑起上半身,说:“没问题。”她就答应回去了,走前为我擦了身,接好了两杯开水,削好了一个苹果用保鲜袋装着,一番叮咛后,到了晚上八点多才走。到了半夜,尿道似刀割,我被痛醒,用手按住膀胱处,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忍不住吃力起床,看了尿袋,吓了一跳:满满一袋,将近600毫升(后来我才知道,尿袋里的尿液一般不要让它超过500毫升,否则尿液反逼,尿道会非常疼),我吃力地起床,把尿袋拿在手上,觉得像个小南瓜一般沉。对面的病友正在拿纸巾擦被单,他说:“昨晚你睡着了,我侄儿来看我,帮你倒了一袋尿,也帮你记录了,想不到我半夜尿袋满了,尿液从尿道口渗出,把被单弄湿了。”我说了谢谢,慢慢走着去卫生间,小心倒掉尿液。回来时腰部的管子还有些牵疼,只能更缓慢地走。回到床边时,忍着尿道的辣痛,一手拿着尿袋,一手帮病友换被单。此时是凌晨三点左右,另一床的病友也被我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和窃窃私语吵醒了,他起来舒展身子。病房没有开灯,只有卫生间的灯光射过来,靠在卫生间门口没有关的窗被风吹得有些振动,几乎大家同时听到了窗外不远的一种声音,先是一阵短促的鞭炮声,紧接着是一阵阵乐器的响声,那是锣、镲、铙等一起敲击发出的声音,是一种南方农村流传了多少年的声音,固定着一种调子,南方人一听就知道是一种什么声音,是怎么回事,那就是附近有人家正在做法事,就是为逝去的人超度。这种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仿佛响在耳边,大家都睡不着了,不光是我们睡不着,楼上和附近病房的走动声、咳嗽声,起来说话的声音都来了。我想这些睡不着的人肯定浮想联翩:逝去的这个人,是因病,还是因祸?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是男的,还是女的?自己此刻也住院,尽管这一次是别人的,但是最终都有一次是自己的,就看那个时刻什么时候来。唉,多愁善感的人哪,真不该在这个时刻这种地方听到这种声音。身边的病友喝了几口水之后便默默无语,一直静卧到天亮。那不时响起的鞭炮声,那仿佛追魂般的乐器声,造成了多少人的不眠之夜。

住院第九天,护士小罗来给我拔尿管,病房昨晚新住进一位农村来的大婶,还没给她输液,小罗说:“阿姨你暂时出去避两分钟。”那大婶应着出去了。我躺在床上,小罗叫我妻子关上门。我问小罗:“会不会很痛?她说:“有一点点哦。”我说:“尽量不要弄疼我。”小罗就笑。拔尿管要先给尿管的预留接口打进去一针,用针筒把里面的尿液抽出来一部分,于是插进尿管的软管子就瘪气了,原来撑满尿道的管子一下子变小。小罗说:“你放松些,再放松些。”边说边往外拉,我皱着眉,闭上眼,忍着痛,只听啪啦啪啦啪啦的响声,尿管就从尿道里奔突而出。我看了那抽出来的管子,足足插进去十几公分。“那么深啊!”我惊呼。一股灼热浸满尿道,我以为尿要喷出来了,但是没有,因为管子在尿道里停留了七八天,一下子拉出来,非常辣痛。小罗亲切地对我说:“你多喝些水,撒几次尿就好了。”

拔了管子后,小便收尾总有一种热辣的痛感。询问了罗医生才知道,体内还留置了一根橡皮筋大小的暗管,从肾部一直拉到尿道。那是预防渗尿的“保险丝”。罗医生说:“走路会有牵拉感,拔管之前你都有这种感觉,有的人还会撒尿带血呢,你要是开车就要小心,不能走远路颠簸,平时动作也不能过猛,一个月后你给我电话,我再给你拔掉暗管。”我答应着。

第二天出院,是大弟开车接我回家的,出了医院大门,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呆在医院整整十天,似乎外面什么都变了,街道上人流车辆更稠密了,那些面孔似乎从没见过,阳光比以前更加金黄耀眼,甚至我看那些平时经常见到的建筑物,似乎也更加高大堂皇起来。最重要的是,我的心头洋溢着对生活的欢悦,这种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我不能自已地想起今后的生活和工作,我想好了要抓紧修改已经写了30万字的《后出塞》,甚至计划又一次新疆之行,我要去那里熟悉生活,搜集素材,最终完成那部倾注了我八九年心血的新书。

回到小区,我发现平时经常埋怨的楼间距也开阔多了,邻居杨叔似乎一夜之间变得年轻,泛光的脸上堆着笑容,热情地问我:“回来啦,听你妈说了,小手术,不怕,休息个把月就好了。”我笑着点点头,觉得那天的他很可爱。

因为有心旷神怡的快感,我上楼梯不免得意起来,突然下体涌出一种牵拉的疼痛,我不由一个趔趄,才记起医生的话,要慢慢走。有时候,小便憋多了右腹便酸疼,平时在家里做家务活多了,习惯性地扛起一张阻路的椅子,一会儿去卫生间撒尿竟然带血,告诉妻子,她惊叫起来:“你记着医生的话好不好,有了什么后遗症还不是麻烦家里?”我只好尽量小心翼翼。我明白,这十来天,一家人确实辛苦了,再闹出问题来大家都不得安宁了。

两天后我开车去医院给伤口换药,几乎是用台速上路,完全一个新手的表现,尽量避开路面的凹凸,后面的车子不停地按喇叭,我本是一个开车性急的人,平时对前面磨磨叽叽的车子总是不耐烦,也会使劲按喇叭,甚至忍不住骂人,这时才体会到一个病人在车内的辛苦和无奈,但是外面的人谁想到呢?看来,人总要在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才会变得淡定,自然界如此之大,一个生命能奈何它什么呢?生命诚可贵,生命也最脆弱。一个人因为先天或后天的原因导致健康危机后,对这个世界而言就成了一个弱体,譬如我,身体内有了一些石头,但是,每一颗石头是否都可以取出来?身体里的石头不光影响肉体的健康,肯定也会影响心理的健康,至少给自己形成一种压力。我渴望把身体里的石头取出来,把身体里的积水也冲洗掉,这样我的心情才会豁然开朗。身体里的石头可以通过医学仪器发现,可以通过医学技术取出,但是,我会不会还有一些医学仪器发现不了的石头呢?它们积压在我的心里,让我总有一种压抑或者浮躁的感觉,我希望能把这些石头也取掉,这样我在前进路上才会心情愉快。想到这里,面对不断超车抢道占道的车主,我竟然再也没有愤怒和怨言。

一个月后,拔管在手术室进行,医护人员基本还是原来的人,再次见面竟然感到亲切。据说许多人拔管不用麻醉,但我听有过经验的弟弟说:“拔管是从尿道插进一根铁丝状的东西勾出来的,很痛。”我一想到铁丝从尿道进去的情景就直打哆嗦,便要求麻醉。护士为我吊药水,麻醉师为我加麻药,罗医生为我褪掉裤子,随即和护士笑起来:“你怎么还穿内裤呀?”原来是我忘了,我都难为情起来。他又把我的内裤褪掉,把我的双腿固定在两个大夹上,笑着说:“怕你会乱动,知道吗,我们院长的母亲来拔管都不用麻醉,你居然要用……”后来,我就像上次手术一样,醒来睁眼后发觉已在复苏室里。我听到妻子和护士的说话声,妻子靠近我说:“拔出来了。”我一下子就坐起来,感觉下体舒服多了。妻子说:“我全程看着,拔管的过程只用了两三分钟,麻醉到醒来差不多半个小时,那个异物钳足足有十厘米,伸进去拉出一条二十几厘米长的细管,听医生说,暗管是有弹性的,当初手术时从肾脏一直拉到了尿道……”

栏目责编: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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