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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古槐(外二篇)

2015-07-03任静

延安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古槐故园荠菜

任静

常常有一棵大树,悄无声息地走进我的梦中。在视野的边缘朦朦胧胧地挺立,素白雅致的花朵,雪一样纷然而下,一夜,一夜,芬芳了我的梦境。

梦中的大树是一株古槐,矗立在故园熟悉的硷畔上,树身粗壮挺拔,得几个壮汉合抱才能丈量出岁月的沧桑,皴裂的树皮,黑黢黢的,像老态龙钟的祖爷爷。问古槐的年纪,父亲不知,爷爷也摇头。古槐沉默寡言地守着家园。每年冬天,我都担心它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可是一到来年春天,小草发芽绽绿的时候,它竟然不可思议地焕发出勃勃生机,碗口粗的枝条绿叶婆娑,树叶下竖立着一根根似钢针般的荆针。爷爷说,那是古槐隐藏的锋芒。

古槐高耸入云,极目故园,似乎再也没有一株像它这么高的植物了。它巍峨的树冠,墨绿的身姿,给故园以荫蔽。旁逸斜出的根根枝条,一直伸向蓝天,仿佛一把大手,在远远地召唤走出故园多年的汉子和姑娘。我似乎听到儿时乡村黄昏母亲声声热切的呼唤,忍不住热泪盈眶,不顾千山万水的阻隔,向视野中朦胧的树影跑去。

故园的四月,被乡亲称为“槐月”。槐花吐蕊绽放了。一穗穗槐花像雪一样灿然盛开在古槐枝头,一夜之间,故园的山山峁峁、坡坡坎坎的槐花,都绽开了花蕾,没有欲说还羞,没有犹抱琵琶半遮面,她们像极了乡间的女子,质朴无华,恣意怒放。

一串又一串素洁的小花,雪一样静静悬挂在伸向蓝天的那些枝头上,无边无际,肆无忌惮地倾泻着蓬勃的生命力。微风拂过,清芬阵阵,空气中旋即氤氲了蜜一般甘甜的滋味,那是故园独有的味道。

整个故园恍然漂浮在朵朵洁白的云彩间。那时,天特别蓝,蓝得清澈透明,蓝得令人心醉,空气中飘逸着槐花的清芬,整个村庄都醉了。

离别故园数十载,喜看槐花于今夜归来。

一夜归来满头雪,心中的惆怅止不住溪流一样缓缓流淌。没有小鸟的低吟浅唱,没有绿叶沙沙的和声,只有倔强地坚守在故园的古槐,一枝枝伸向蓝天的枝条,寂寞且苍凉。

听到游子奔跑的声息,多情的枝条一把伸手揽向怀里,恍如揽住少年时的青梅竹马,依然是记忆中“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模样;又似两小无猜的玩伴,在野外撒欢奔跑追逐,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云霄,至今牵系在古槐最高的枝头上。

故园四月的田野,长满了野草,这儿一簇,那儿一堆,旁若无人地长成一片葳蕤春色。阳光爬上一道道坡,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孩子汗津津的脊背,宛如妈妈温柔细腻的手抚过。

猪草装满筐了,野菜也剜得差不多了,孩子们聚在古槐下,撑开一根皮筋,边跳边唱: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姥姥家唱大戏,邀姑娘请女婿,外孙子儿你也来。人家姑娘都来了,我的姑娘还不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歪着脑袋上戏台。

歌谣唱累了,孩子们开始玩比高高。最大的孩子用一根细长的树枝当尺子,尽量准确地掠过头顶比着树干丈量,之后,在古槐上划下一道深深的道子,谁的道子在最上面谁就最高。排在最下面的满脸不高兴,第一次生出了成长的烦恼。童年的无忧无虑,便伴着欢快的游戏,一去不复返。

阳光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掠过去了,清脆甜美的歌谣随风迅疾走过,在古槐爽朗的笑声里,孩子们一个个悄然长大。继而,一个个像离巢的小鸟,飞走了。有的飞到人人向往的繁华胜景,有的飞到遥远的大洋彼岸,扎根生枝,只把乡愁系在古槐枝头。

古槐依旧守在故园的硷畔上,每天朝着孩子们离开的方向久久凝望。

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古槐虬枝如龙,像耄耋的老人佝偻了腰板,它的笑声也开始变得沙哑,像一口浓痰堵在喉咙,令它有些伤感。

古槐依旧坚守在故园纯净的阳光里,年复一年地等待,它怀念孩子们在他的怀抱里纵情欢乐的情景,想象它曾经声如洪钟的笑声是多么豪迈有力!它等待着它的孩子们,它想用当年那样爽朗的笑声迎接孩子们欢快的步履,一如四月槐花雪一样地飘然而来。

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古槐仍旧坚守在故园渐渐荒芜了的硷畔上,它拄着龙头拐杖,打了一个长长的盹儿。睡梦中,风跑步的喘气声,仿佛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它的孩子们一个也没有回来,只有那一片片深绿的树叶,如约而来。一些恋家的蘑菇、木耳等菌类,在夏季瓢泼的大雨里,将一粒粒种子播撒在古槐粗壮的身上,沿着皴裂的褐色表皮,一路攀爬……一只喜鹊物色好一个大大的树杈,将枯枝、羽毛陆续衔来,没有几天,一个结结实实的窝搭好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一群雏鸟叽叽喳喳的喧闹声,惊醒了古槐的酣睡,它揉揉惺忪的睡眼,以为它的孩子们终于回来了,忍不住唱起那首温习了无数个冬夜的催眠曲。

嘶哑的催眠曲,唤醒了我疏离的梦境。走出槐花的芬芳时,我停住脚步,蓦然回首,睡意朦胧的视线边缘,一棵苍褐色的古槐,肩上托着一群雏鸟,恍然在白云间飞翔。

老 屋

许久听不到故乡的鸡鸣狗吠与赶牲口的吆喝,没了瓜果与炊烟的味道,没了新翻泥土的气息,日子过得寡淡无味。然而,故乡总像一根绳子牵着我的梦魂,每次怆然入梦,都是在乡野田间地头奔跑的身影,天真无邪的欢笑与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晚归的牛羊披一身绚丽的晚霞,悠闲地走在乡间小道上。缕缕炊烟袅袅升上村庄上空,不知从谁家院落里传出来一嗓子嘹亮的信天游:你把你那白脸脸调过来呀……

故乡的田地一片寂寥,母亲的责任田荒芜了,任洁白的苹果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因为无人赏识,馥郁的清香渐渐无趣地逸散。

重回故园是在冬至前的一个清晨。西北风劲吹,硷畔上的老槐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举向天空。天空湛蓝澄澈,仿佛水洗过一样洁净。老屋的窗户纸已经被西北风剥得净光,枣木窗格子亮敞着,显露出斑驳的颓废。朝屋里望去,一如从前的陈设,我最喜爱的小圆桌,宽大的灶台,黝黑的头号铁锅上的石板锅盖,爷爷用过的痰盂,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凝神之际,爷爷剧烈的咳嗽声恍惚从记忆深处穿梭而来,氤氲在蒸腾的雾气中,瞬间呛出了我的眼泪。

印象中,那口大锅是老屋里最忙碌的物件。刚过腊月二十三,爷爷和奶奶便泡好白黑豆准备磨豆腐。爷爷一手拿着鞭子吆着毛驴一圈圈在磨道里转,一手抡着一只小勺子将泡胀的豆子喂到“磨眼”里,洁白的豆浆像牛乳一样随着磨牙慢慢地倾流到木桶里。爷爷不用洋铁桶,说洋铁桶会败坏香豆腐的味道。过滤去渣是个力气活,爷爷挽起袖子,用一个密实的笼布缝制的袋子装上豆浆用力将浆液挤出,倒进大锅里煮沸,再将纯豆浆倒进一个硕大的陶瓷盆里,白花花的豆腐蛋白像天上游弋的云朵一样美丽。需要点卤了,爷爷说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他脸上晶莹的汗珠分明含着收获的笑意。然后用水瓢将已凝结的豆腐花分别舀到几个盖帘上,用力挤压掉水分,压上重物。一个小时后香香的豆腐便新鲜出炉了。

奶奶用蒜汁、食醋、油泼辣子调好了吃豆腐的蘸水。新鲜的豆腐细嫩,清爽,口味极好。这一天,大人允许我们放开胃口吃饱。那时节,能吃上豆腐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一年只做这么一回。对于吃腻了土豆白菜的肚腹来说,豆腐就是无比的美味。趁大家高兴,爷爷还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一个人爱吃豆腐,说豆腐是他的命。回头朋友请客,有红烧肉,也有麻辣豆腐,结果此人竟无视豆腐的存在,蒙头吃肉。真是有了肉,连命也不要。爷爷的笑话把大家逗笑了。此刻,老屋沸腾着浓浓的年味。

接下来,用豆腐浆水洗脚,这仿佛一个神圣的仪式。木盆里倒进热豆浆水,爷爷必须第一个洗脚。他脱掉奶奶用白老布缝制的袜子,将粗糙黝黑的双脚隐没在雾气腾腾的木盆里。然后很享受地闭上眼睛,嘴里咿咿呀呀哼着清涧道情。然后换了新的豆浆水,奶奶去洗。接着家人一个个将脏兮兮的双脚泡在木盆里,仿佛接受隆重的洗礼一般。现在回想起来,那样虔诚庄重的场面,仍然令人感动万分。

老屋的上空贯穿一根粗粗的铁丝,平时晾晒衣服,深秋时节,上面晾满了粉条一样浑圆粗细的冬瓜丝。爷爷将十来斤重的冬瓜一个个从地里挑回来。奶奶用抹布擦亮了旋刀,削掉冬瓜皮,然后抱着白胖胖的冬瓜,一圈圈旋转,一条长长的冬瓜丝便像水一样从奶奶手里蜿蜒流淌出来……

环顾那根生锈的铁丝,再也没有奶奶排兵布阵的冬瓜丝,只搭着一床红绸被子——那是爷爷生前的被子。弟弟是长孙,只有在葬礼上擎举了引魂幡,才有资格得到它。一床旧的被子,是祖宗留下的家产,象征着受到祖先的荫庇。婶娘见被子整日闲搭在铁丝上,向父亲开口索要过,父亲坚决地回绝了。我想父亲不是迷信一块普通的旧被子,真的可以带来荫庇和洪福。这块留存爷爷气味的红绸被子,恐怕是爷爷留在这人世上唯一的念想了。

我停伫在老屋厚厚的灰尘里,仓皇张望,岁月深处再也觅不到那声声穿越时光和灵魂的咳嗽声。

春到溪头野菜香

城里的季节变换并不明显,当文人墨客还沉浸在唐诗宋词中的春韵时,北国春天已经迈着姗姗的步态来到了田野上。

春雨,仿佛一把种子撒进泥土里,不几天,便会有鹅黄嫩绿的草芽儿,破土而出。我似乎已经闻到野菜的清香飘荡在河岸边、山坡上。瞧,这儿一簇,那儿一丛,活泼泼,鲜嫩嫩,水灵灵。艾蒿、苜蓿草、苦菜、荠菜和一些叫不上名的野草,在春天的阳光下蓬勃地生长起来。绿油油的春意,伸展着,蔓延着,一夜之间便占领了整个山村,连老屋墙头的石头缝里,也摇曳着绿色的希望。

又是一年春风绿,岁月悠悠野菜香。沉睡在时光深处那些挖野菜的情景,恍然循着这习习春风苏醒了,鲜活地舒展着枝叶,悠远的野菜香味,被春风轻轻一挑,瞬间勾起了一缕缕隐含在舌尖上的乡愁。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到溪头荠菜花。”在野菜家族中,荠菜一直备受青睐。有民谚曰:“吃了荠菜,百蔬不鲜。”我们家乡将荠菜叫荠荠菜。清明前后,正是青黄不接时,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不再吃闲饭了,放学后,自觉挽着篮子拿个小铲子,踩着松软的泥土去挖野菜。在一片碧绿得耀人眼的野菜中,荠荠菜极好辨认,其枝头顶着一朵朵小白花,花色清幽素雅,仿佛楚楚动人的女子在风中舞蹈。杨柳风拂过,田头地畔一丛丛绿油油的荠荠菜摇曳多姿,似乎在伸手召唤着我们,我和小伙伴高兴得如获至宝,不一会儿就能挖满一篮子。我们将野菜篮子放在地头,扯开嗓子唱信天游,快乐的歌声,感染得牧归的牛羊也不时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声。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可是由于大自然无私的馈赠,让我们滋润饱满地品味了生活的无限乐趣。

母亲通常会把荠荠菜拿到井边淘洗干净,再投进开水锅里焯熟,沥干水分,加上盐、醋,姜粉,撒少许味精,最后还不忘滴几滴小磨香油。一股清香迅速溢满了房间,那样无与伦比的清香,让人垂涎欲滴。凉拌荠荠菜,清香爽口,真是百吃不厌。

好吃不过饺子,最好吃的当数荠菜饺子了。把荠菜焯水后,要用凉水过一下,最后切成末,和事先炒好的鸡蛋搅拌均匀,黄绿相间,香气扑鼻。那样娇媚动人的素饺子馅,足以勾起蛰伏于肠胃里的无数条馋虫。我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将饺子一个个煮进翻滚的开水锅里,内心的喜悦无法用言语表达。

春天吃野菜,可不能缺了野小蒜这道美味。每年春天,母亲都要亲自上山挖回一筐野小蒜,洗净,切碎,与鲜红辣椒一道在热油里爆炒炝锅,加盐,淋几滴香油,即成。只见小蒜叶青翠欲滴,小蒜瓣洁白如雪,点缀以红艳艳的辣椒丝,只那明艳的色彩,就能把人馋死。晚饭吃的是钱钱饭就小蒜,辛、辣、鲜的味道,一齐沁入五脏六腑,一股子田野的芬芳,让人数日唇齿余香。

小蒜不仅可口美味,还有治疗肿痈的功效。有一次午睡,不小心被屋檐上跌落的蝎子蜇了手背,钻心地疼,手背肿胀如发面团。母亲见状,迅速将几瓣小蒜捣成糊状,为我贴在手背上,果真一会儿就不肿不疼了。野生小蒜别名茆蒜、夏蒜,又称薤。李时珍在写《本草纲目》“薤”条目时,为了验证薤这个药的作用,诗意地引用杜甫的一首诗歌:“隐者柴门内,畦蔬绕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书求。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衰年关鬲冷,味暖并无忧。”大意是友人送来了带着秋天露水的野小蒜,吃了这种蔬菜就能有病无忧。母亲没有读过《本草纲目》,不懂得药理药性,这个方子是先祖们一辈辈传下来的。

那些充饥果腹的野菜,曾经默默滋养过我的童年,甚至我的生命中似乎也融入了野菜的气息。而那生计艰难的岁月,皆因有心灵手巧的母亲勤劳肯干,精心打理,方才过得滋味深长。细细回味,岁月深处每一道野菜的清香味中,无不包含了母亲的辛劳和汗滴。

如今,吟读“春到溪头荠菜花”,尤其怀念与野菜相伴的童年岁月,怀念母亲做的荠菜饺子馅的味道。真想回到儿时和母亲一起在向阳山坡上挖小蒜的时光,温暖的阳光,照在脊背上,岁月那般安静、温馨、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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