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我的书写
2015-07-03邓跃东
邓跃东
我刚写下了我的名字,大家看到了,可能还觉得笔法不错。其实多为不知,我暗暗练字有二十多年了,倾情倾力,要写得漂亮一些。当然也得到过不少的称赞,可是没人清楚,这不是我的字,我只是充当了别人的手。说起来悲哀,我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人之手!
一
准确说来,我的习字之路有三位师承,给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很早很早起,我就想把字写好一些,因为老师常说我字写得难看,答题正确也难得到高分,我怎么努力写字,老师都未满意过,说起卷面马虎,总是少不了我。工作后,我有次记录了一个电话通知,向上呈阅时,很多字领导认不出来。他没批评我,只在旁边写了一句话:年轻人要把字写好。还落了款:张××。我被触动了,不是他的批语,而是他的字,太漂亮了,美入心里。这是我寻觅多年而未见到的一种钢笔字,犹似心仪已久的佳人现身眼前。
我搜集了张公很多的手迹,并手摹起来。张公的字端庄方正,一笔一划,刚健有力。他的字写得大,笔划却很细,骨架开阖,疏朗透风。因为书写漂亮,单位的那些辞函柬帖,甚至各种信封,都推举让张公来完成,外面的人很是赞服,撑足了我们的面子。
我就以张公的手书为贴,悉心地研习着,有两个同事看出了什么,笑着说我的字不同以往了。我听了反而欣慰,说明努力有了回报。
正当我沉浸于笔底之妙时,张公却升迁了,离开省会去了遥远的河西走廊。有天,我经过张公的那间办公室,顺便进去看了看,他好像什么都没带走,连常用的那只笔都插在笔筒里。我就把这只笔插进上衣口袋,还挑了几本他读过的诗词,上面有他的圈点。我这样做,是想不让自己感到空荡。
张公离开了,他的字留给了我,位置腾给了董君——这也是他栽培的人。我跟以前一样,把各种文稿呈送给董君,等待做出批示。董君的批字灵动率意,淋漓酣畅,看起来十分舒服。这种字用作正常书写,实用又耐看,不那么正统,整体有气度,让我产生了兴趣。
那时我正巧与董君住隔壁,两人性情相近,言语不多,喜欢读书下棋,生活很简单。我喜欢董君的字,但并不打算要练习,张公的字已成为我的坐标。可能是看得多了,审美感官受到了影响,运笔自然出现了董君的痕迹,自己都觉吃惊。后来难以控制,干脆就套用了。
我用着董君的笔法在写字,也一度疑虑过,这样写字好不好,但却也悟不出有什么不好。我敬重他的硬气,我们性情相近,我也是那种不大会拐弯的人。可是这种字跟心性不太一样,临习起来像是画画。这种思虑,直到遇见萧郎,顷刻烟消云散了。
见到萧郎的钢笔字,终于明白什么是奔放,什么是激情,心中的条条框框、块垒阴云,一下都抛开了。
萧郎负责行政综合,跟领导打交道多,他的应急讲稿、发言记录等,写得快,看得清,又漂亮。我看得出,萧郎的字脱胎于毛体,但经过了他的改良,形成了特色:字形飘逸好看,字迹规范好认,笔划刚柔相济充满张力,字体简洁书写快捷。萧郎喜欢在白纸上书写,纸就放在膝盖上,无拘无束,自由挥洒。我离开了格子就写不成字,可能是被规范久了,亦或自由存在于一定范围之内。萧郎还有一个优点,字写得快,诀窍是用简笔,字留架构,一些笔画省略了,显得空灵。
二
我完全没想到,竟悄悄地喜欢了三个人的字,他们并不知道。我一直静静地研习着,写到深处,有时觉得墨影婆娑,玄妙变幻而至,又让我心泛涟漪。
比如张公,他的字看上去较为冷峻,精致的背后透出几许孤清。可是端详其人,又不是这样。行文履职,张公近乎斯文,颇有儒将风度;生活里面,他一派风流倜傥,热情奔放,干净利落,胸怀气质令人望其项背。张公还通音律,二胡可拉出纯净的《江河水》,唱歌犹喜《爱江山更爱美人》,入情入境,有时一口气能唱两遍。
张公是以人格魅力服人的,他外在的洒脱与内在的热忱结合自然,几乎认识的人,都感受过他的热切,大到前途命运,小到一个微笑,让你感到真诚和踏实。一次我和一个领导顶架,要处理我离开单位,张公狠狠批评了我,但觉得我优点胜过缺点,又力陈己见,将我留了下来,使我捧到了迄今的饭碗。
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我觉得张公此人比他的字更具感染力;钦佩其人,又更加喜欢他的字,不由得常从字面上去读他。我甚至想过,他如此热情奔放的人怎会写出那样冷峻端庄的字来?书法的大义是字如其人,可是这个道理在张公身上不好诠释。
我在反复的临摹中发现,张公的字几乎是用笔尖勾画的,极其精细,锋刃内蕴;用力并不大,笔稍一钝,笔划就走了样,他要重新描一下。这在他平时简短的批语中觉察不到,若是写上一页半面,就很明显了,描绘较多,墨影重重,好像一个人有心事。这个发现令我十分惊讶。张公并不这么简单!
我好奇地对张公重新打量起来,不放过每个细节,煞费苦心,却什么都未发现,张公仍然是张公,一脸的灿烂。
临习董君时,我感觉写字的气息跟他合不上,他多用连体,笔走龙蛇,灵动自如,比如他自创的“董”字,上面像“北”,下面像“垂”,看上去横转竖折,拐拐弯弯,仔细端详,却不少一笔一划。我写字就做不到,总有漏笔。董君爱讲法度、论出处,硬朗坚实,从不通融。于法是周延,于事要简便,在董君面前就不能有半点马虎,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逃不脱他的眼睛,扫你一眼,够你忐忑半天。
由字到人看风格,董君是异样别致了,就如他的禀性,跟他用的蓝黑墨水一样,过于独特了。有时他嫌墨水不够浓,就加进碳素墨水,墨迹鲜亮,泛着光泽。正如余光中说的那样:“汨罗江是蓝墨水的上游”,但是浸得太久,少了地气,反难适应处境。我察觉到,董君渐渐很少跟我们说话了,做事对不上他的路子,几乎张口就训人,声音特别大,用的是关中方言,隐晦刻薄,还要用心去听。很多人就被他骂哭了,我的科室领导为此写了辞职报告。可能是浸染太久,我们年轻一些的都能学得他的腔调,互相打骂嬉闹。
得之于宽,失之于严,董君后来越来越孤寂了,也许是过于强大,成了一个落寞的英雄,反让周围人不易靠近。他也曾感慨,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萧郎的字是那么地豪放,心性却谨小慎微。他后来成为我的领导,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因为工作的性质,他不能在领导面前坦率说话,必须放低自己。我能理解他,要协调各方关系,有时不能不委曲求全。我曾提议过,一些事情可以简单化之,但他习惯了复杂,繁文缛节,层出不穷,把人弄得疲惫不堪。我们曾争吵过,好多次我想跟他说,做人怎不能像写字那样简捷一些?怕伤害他,又没启口。他受气够多了,有次开小组生活会,四十好几的人,发言痛哭流涕,声惊四座。哭完了,又挥笔记录,一路飘洒。我望着他,疑心起他还是不是他自己。
三
我面临的是三种字、三种心性。书家说的是,遍临百贴自成体格。该怎么对付呢?他们这种字与人的风格差异,却引发了我的兴趣,觉得很有意思,就是要追逐一种与性格异样的色调,生命是多姿多彩的。我认为这并不影响什么,他们各自的品质、能力和素养,一直是我所仰望的。
我也知道“学我活,像我死”的书训,也没有博采众长,自成一家,而是分开习之,各有用途。张公的字用到冠冕堂皇的场合,轻松的书写用董君的笔法,做记录写急就章就搬用萧郎。临习的深入,笔迹已几可乱真,当然我有本分,我只是为了书写得好看。
但是浸淫久了,又不能不以字慕人。在现实里,张公他们三人对我影响太深,由书到人,潜移默化,总是情不自禁。后来我成为机关的一个小领导角色,有时也签阅批字,但不能直接写下自己的意见,每次下笔都有片刻的迟疑,到底是用哪种笔迹,我会慎重选择,用一种自认为笔迹力量与该事项推动相匹配的字体。于是,今天搬张公,明天扮董君,后天装萧郎。
我的批字看上去颇有气势,但内在力度不够,原本就不是我的心气。我觉得有人窥到了我的弱点,一些工作不太配合,有时还故意捣乱,看你的笑话。这样,我就要运用笔迹以外的力量,比如口头督促,可是一开口,舌头就跑出了嘴巴,我不自觉地出现了张公他们三人讲话的词汇和口气,甚至手势笑容都一样,但是效果不明显。于是我变来变去地尝试着,最后还是力不从心,让我十分尴尬。
这个时候,我还自省不透,我的无所适从跟多变的书写关系密切,还以为是经验不足。直到张公重返,将我敲醒,我的笔在他归来后出现了抖动。
谁也没想到,张公离去三年后又奔了回来,出任了单位的最高政治主官,领导着以董君为首的我们那个部门。张公还是马蹄春风,意气风发。董君担任了几年领导,思维有了定势,有时节拍与领导班子的谋划合不到点上。领导明显对他有不满,一些事情直接安排给了我们这些科员。
开始,张公面对面跟董君交谈过,在批件上以威严端庄的笔迹督导过,但是董君颇为固执,甚至在张公的批示上笔迹飞扬地坚持己见。张公以迅雷之势召集会议,把董君免了。张公的提议得到了班子的一致同意。董君实不甘心,他以作为班子成员未能参加班子会议陈述意见为由,努力向上申诉,最后竟被他扳回了,但受到了上级的批评教育。
有人说张公手腕硬,怪不得他扳手腕很少有人胜出;有的同情董君,认为有些不公,也埋怨他平时傲慢,现在绊了一跤。事情结束了,思索是不尽的,个性和思想上的矛盾,却表现在了两种字迹的交锋上。
我跟往常一样,把董君签了意见的文稿呈送给张公,发现不同的是,董君将以前写的“送张政委阅”,改成了“呈××政委阅示”,名字加职务;落款由董××改成××,去掉了姓。
怎么这样啊!白纸黑字把我刺痛了。董君伟岸的身材,平时那么硬朗,现在竟这样妥协了,而他的字仍然率直奔放,遒劲刚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此刻,我体验到了,以字观人是不当的,赏心悦目的后面,可能是虚影。
一个人的书写,怎不为他的内力所遣使?常说形诸笔端跃然纸上的,是一个人气血的外化,纵是写成黄河长江,写成涧水溪流,都是由生命因子变换而来啊!
我也变成了这样,我写的完全不是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别人。我知道,我是学花了,像个变脸演员,熟练地变换着三张亮丽的面孔,却没留下自己的脸。这种充满自喜的书写,使我得到了不少想得到的东西,独把自己丢失了。
我发现,这种变脸现象,在身边并不鲜见,为了实现一种目的,总是粉墨于市,虚与委蛇,你方唱罢,我即登场!
多年了,我在三张脸谱中变来变去,反反复复。可是,我没有张公的魄力进行强制,没有董君的固执可以坚挺,更没有萧郎的谦卑能够忍耐。我没有自己的心气,没有自己的手段,我什么都没有,我走的是别人的路,实质上无路可走。
最后,方向迷失,内心分裂。除了痛苦,我一无所有。
这种内外不一、裂变撕扯产生的痛苦,实不好与人启齿,只能埋在心底,脸上还要装得欢愉,孤独就趁虚而入,裹满了全身。
痛苦中,张公、董君和萧郎先后离开了单位,他们都没有实现自己更进一步的理想,离开的方式也很真切,跟他们的风格一样。张公如长天飞鸿,在这里驰骋二十多年,一天赴了两场酒宴后,提一个小箱就上了火车;董君向单位要了一辆卡车装家具,但他自己没在车上;萧郎不知道是咋走的,一宣布决定就看不到他了。
我觉得他们都是成功的,尽管留有遗憾,但他们都有自我,笃定一心,心系一处,能用自己的思想去面对世界,他们无需复制别人。
分别之际,我保留了张公的一个工作笔记本,董君的一页手书,萧郎的字没有留,脑海记忆胜过实物。我这样做,也难说清楚用意,留念、警醒应都有之。
他们走了,我觉得会舒坦一些,不受影响了。可是,到哪里他们的气息萦绕在哪里,我就更加不自在。我怎么就走不出这片影子?
我决定离开这个地方,决绝地远行几千里,从北方都市来到南方的大山里。可是我还是一样地无奈,很多事情,在乎各种声音,自己心性又高,过于苛求完美,以致于在俗世中四处碰壁,头破血流。
职场波涌起伏,复杂多变,我没有定力,四处摇摆,长久彷徨,随之而来的是不尽的孤独、抑郁、紧张、忧虑、疲惫,继而是严重的失眠、近视、脱发、神经衰弱、四肢沉重……
谁能理解,这旷世的伤悲,却是起于天真无邪的学书!
四
好长时间了,我不敢随便写字,幸亏有了电脑,代替了手,减少了难堪。但是慢慢产生了依赖,离开键盘就写不出字来。很多人都是这样,我是喜欢行文的规整,笔迹潦草心里就更加凌乱。有时避不开一定要动笔,我也不敢看自己的字。我想写出张公那样的字作个应景,下笔却是董君的架势,同时还夹杂了萧郎的笔划。我烦透了自己的字,跟巫师画的招魂符一样,我却不能招回魂儿,原先一一临出的笔迹,再也写不出来了。
字是一个人的脸!我一度惴惴不安。
我问过研习毛笔书法的友人周君,到底是不是字如其人,性成其字?周君俐齿伶牙的,她说:字由心生,笔尖落下的当然是一个人的心灵面目。
我说:那我的习字经历怎又不合此道呢?
周君一下被我问住了。她很睿智,没有正面回答,思考了一会,发来短信说:情绪不同时,人有多面性,每个面可以自由切换,所书表达可能是掩藏,可能是发泄,可能有内敛,可能有夸张,故显得与生命有出入。
我说:那学书有可能离一个人的真心越来越近,也可能越来越远。
周君没有给出判断,却打了一个比方:一个人去医院看病,要做很多的检查,结果不一定都准确,有可能是,有可能不是。真有那种病,总有显现出来的时候。
这话好像触及了什么,听得心里软塌塌的。周君说:这是书法研究者、历史文学家朱东润先生晚年住院后对书人佳境的感悟。
慢慢体悟,正切合大道——字出于人,却不尽如人,但终归书如其人。
周君诙谐地提醒我:习书不能太忘我,要学他人的神,留住自己的形,没有了形,神无附体,就会随波逐流,见异思迁。你看古代的名帖,神形俱佳,融入了秉性,人字合一,彰显成熟气象,临习起来美不胜收,神定而气闲。
我想,当初张公、董君、萧郎三人,可能正朝那个佳境长途跋涉着,我看到的只是他们的一个侧面,却当成正面顶礼膜拜……
多年了,我深深觉得,但凡生命里刻骨铭心的人事,此生注定无法避及,即使远离事发之地,浪迹到了天涯海角。比如张公,他在遥远的北国,迢迢不可望,新年前夕却悄无声息地收到了他寄来的明信片,那笔迹让人眼热心跳。董君当年选择离职成为自由人。我前年去上海,到一个过去的同事那里,他说董君也从西北到上海了,昨天到这里送请柬,女儿结婚,就坐在你坐的这张椅子上。我看到了茶几上董君手书的红纸黑字的喜帖,觉得椅子特别热乎。真是到哪里都绕不过去,就连萧郎,也是踪迹遍地,满目的毛体字,让你不时想起他的面貌来。
感怀之后,我变得清晰了,这是他们,不是我。
我又是何样?我只能重新开始,抛弃所有的痕迹,把自己的脸变回来。
我努力重返,转身之间,我听到了关节扭动的响声,声音过后,是彻骨的疼痛。
脱胎换骨,我还是选择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