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起我的村庄
2015-07-03王祖文
王祖文
我回到了久别的村庄。
院落里的那条黑狗向我猛扑而狂吠,路边飘来飘去的年轻人的目光如陌生的梵文让我倍感隔膜。祭祖完毕,我刚在山梁上吼开第一嗓子信天游的时候就被弟弟用手臂断开了:“别唱了,让村人笑话哪!”从爷爷的坟头走过,翻了一座山,越过一道坡,我遇见了十二座新坟,一概不知道地下的主人是谁。到第十三座坟头前,我主动跪了下来,以此向逝去的村人施以大礼。
“你凭什么跪?说不定这人的辈分比咱们低啊!”弟弟这次用声音阻止了我。一只乌鸦蹲在坟前旁若无人地吃着献饭,懒得看我一眼,它理直气壮地成了这里的主人。
跟在弟弟身后,收到老师的祝福短信:“祝你乡居快乐!”这更加表明我只是村庄的客人,村庄已经是别人的新娘,我即便欣赏她,也只能退到让她感觉安全而不会羞涩的地方。
明日,我就要离开我的村庄。今日,我要圆我的一个梦:我想抱起我的村庄,我甚至想把她浓缩在我的衣兜,天天供在我的心上。是的,这村庄是村人的,也是我的,我的户口虽然早就不在这里了,但生我的衣胞在,我的根须在。今天,即便抱不走,我也要切下属于我的一角。
新院落里的那条黑狗使劲地对我狂吠,父亲用棍棒呵斥着。我明白:黑狗认为我侵占了它的村庄。我失落至极。
我清早走到了出生我的旧窑洞前,寒气袭人,一派破落,窑洞外的墙皮脱落得满地皆是,硷畔靠近水渠,院落狭窄得只能回转一头耕牛。我已经无心回望生我的窑洞,我不忍心打破这村庄里属于我的最后一个梦。
我好奇而怪诞地联想:我这个肉乎乎的生命在这里诞生的时候,外面的树枝上是否有喜鹊在鸣叫?父母是否想过:自己的儿子将来究竟是一条虫还是一条龙?我忽然看到了幼时隔壁吱吱响的纺车,看到了当年的织布机早已经废弃在破烂的牛棚里。这些机器在纺织岁月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时间会把它们死死地锁定在这阴暗的角落里。莫非人的命运就是纺车与织布机的命运?莫非你今日编织岁月,将来岁月又把你编织锁定在幽室里?
我走上了村庄的最高处,整个村庄尽收眼底:村庄的张家峁上,当年五六十户人家现在只剩下两户老人;俯瞰整个村庄,自上而下不规则地排了七排窑洞,一切都是幼时的模样,多年来未增一孔窑洞。
站在山顶上,我一座山又一座山,一道沟又一道沟地仔细环顾,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地又一片荒地,每片土地上顷刻间长出了我幼时的身影、幼时的故事:山地拔草、采摘苜蓿、偷吃山桃、上学赶路、烧吃洋芋、点种籽种、牧羊放歌、赶驴荷物、扛背庄稼……饥饿与苦难、忧伤与欢乐、沉重与诗意像奔跑的羊群,像脱缰的野马,像大海的潮水横冲直闯汹涌而来。
我真想四肢大展地躺在这村庄的最高处。
这一刻,惟有这一刻,村庄是我的,我是村庄的;心灵是我的,我是心灵的;天地是我的,我是天地的;快乐是我的,我是快乐的;美好是我的,我是美好的。
这一刻,惟有这一刻,都市里的污染噪声被我的村庄击得粉碎;仕途的算计、争夺被我的村庄吸至全无;世俗的权钱至上被我的村庄化为踪影;人间的丑恶、无聊被我的村庄变为尘埃;市侩的浅薄、媚俗被我的村庄吹得丝毫不剩。
这一刻,惟有这一刻,我终于四肢大展地躺在村庄的最高处。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没有一个人阻拦我,没有一个人体会我。我成了村庄的宠儿。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我被村庄搂着抱着摇着晃着吻着爱着的舒服。
这一躺,多年在外的艰辛、困苦、委屈、不平、愤懑一丝一丝地剥落了;这一躺,村庄的纯朴、洁净、厚重、坚韧、顽强不知不觉地钻到我的灵魂里了;这一躺,我仿佛美美地、饱饱地、乐乐地吮入了最好的乳汁。只有这一躺,我才真正地回到了我的故乡,我的肉体和灵魂一块回到了属于我的村庄。只有这一躺,我才真正感觉到村庄在拥抱着我,我也美滋滋地抱起了我的村庄。
这一刻,我泪水盈盈。我没有了一言一语,我没有了一举一动,但我的村庄在亲昵我的同时她已经知晓了我的一切,她已经体会了我的一切。她已经和我融为一体。
“孩子,你起来吧,你永远是村庄的孩子!孩子,你起来吧,你放心地走吧,你实际上已经抱起了我,我陪你山一程水一程哭一程笑一程地走吧,你已经把我装在了你的心上。”
一阵清风掠过,我无比满足地立起身子,我的周身顷刻间充满了力量,我不忍心拍打我身上的土尘,我生怕把我的村庄拍掉,我听见了村庄清晰地对我独言独语的声音。
羞愧啊羞愧,我拿什么来感谢你?你怀抱里的猪羊骡马被你养活了,死了它们将骨头将肉回报给你;你怀抱里的男男女女生生世世被你哺育,他们离开了,将躯体将灵魂全部献给了你。村庄,我的村庄,我拿什么来感谢你?
我没有强壮的身躯,没有英武的外表,我在人群里不能为你扬眉吐气;我没有多余的金钱,没有灼人的权力,我在社会的舞台上不能让你光彩四射;我没有惊天的才华,没有妙手的文章,我在历史的舞台上不能让你名垂青史。村庄,我的村庄,我拿什么来感谢你?
“孩子,我的傻孩子,不要你的歉不要你的愧,能回来就是你的情就是你的意!”我分明感觉我的村庄擦着我的泪珠,轻轻地将我扶了起来。
顺着山路下来,我的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厚实满足的感觉。走在母亲的院落里,那只黑狗出奇地再没有向我狂吠。顽皮至极的小侄子将黑狗的头抱在自己的怀抱里,先是手放在黑狗的嘴里,继而狗的舌头和他的舌头舔在了一起。
我先是大惊,接着厉声斥责,但他只是傻笑,呵呵地傻笑,而且他和黑狗同时冲着我呵呵地傻笑。
我恍然大悟:我都抱起了我的村庄,他为什么就不能抱上黑狗,就不能和黑狗亲昵?黑狗其实也是村庄的一缕毛发,一只眼睛,一条腿呀,黑狗早已走进了他的心灵,成了他的一部分啊!
这一刻,远方多年没有联系的友人发来了短信:“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好,就像幼时在村庄里快活的日子,现在你和你的村庄好吗?”
我抱起了我的村庄,向我的家人,向那条黑狗招了招手,黑狗向我呵呵傻笑,我大踏步地向我的远方,向我的城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