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三步
2015-07-03钟大年
钟大年
十五岁,在现在算是未成年人,需受《妇女儿童保护法》保护。而在我十五岁时,被“上山下乡”的大潮裹挟,从北京来到了陕西省延安地区宜川县髙柏公社“下熟畔”村,这个小山村只有十二户人家,六十多口人。我在这里当了三年农民,六年的农村干部,这九年的人生经历,给我打下了深深的“农民”的烙印。
一、农民大学生
1978年,我进入了北京广播学院学习,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什么都觉得新鲜。在农村时,只能找到《薛仁贵征东》或是《麻衣相》之类的书看看,了解外面的世界也就是借着《自然辨证法》《大众摄影》一类的杂志。广播学院有那么大的图书馆,有那么多的书和杂志,让我吃惊的同时不免兴奋。那时学生的习惯不是在图书馆看书,而是把书借出来。有一段时间,我会经常借书到教室看。据同学后来说,那时教室黑板的一个角落经常有寻物启事,多数都是我在找书。对此我不太记得,但是有一个清晰的记忆是,毕业离校时我赔了图书馆好几百块钱,因为借书不还,是要赔钱的。
那是一个急剧变化的年代。我还穿着老棉裤老棉袄时,交际舞、喇叭裤已然风行;我还贪婪于巴尔扎克、爱森斯坦、斯坦尼体系这些艺术传统时,星星画派、伤痕文学、朦胧诗等等已经强烈地冲击着那时的文艺青年;当我在为终于脱离了政治有一个专业可学而庆幸时,民主墙、三角地、竞选学生会主席一类的政治游戏成为大学校园的一道风景线……农民毕竟是农民,面对一个全新的校园生活和变化的时代,只能是以不变应万变。
农民干活讲求实在。当年在农村时,农活里最难的“提耧、下籽、入麦秸,扬场使的左右锨”,我样样精通。如今学了摄影,也要练好基本功。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很早起床,到操场的一个角落去举砖头,像举摄影机一样,单臂水平举两块砖头,来练习稳定性。这种笨办法大概只有农民才会去做,大概一年多,自己也觉得挺可笑就停了。后来事实证明,摄像机是肩扛的,根本不用手举。
农民除了实在,有时也会耍点小聪明。上了大学,大家都很在意考试的分数。但那时的学生不会作弊,只会在考前玩命去复习。专业课不去说,多数是靠作业、作品来评分,有些文学、政治之类的课,老师会事先出一些参考题或划定一些复习范围。有一次考一门政治类的什么课,老师给总结好几个要点。由于这类课不很重要,大家不会花太大功夫复习,考试照抄就行。分数下来我得“优”,同组的同学问:为什么都是抄,你得“优”,我们得“良”?我说:你们抄是12345,我抄是24351,老师认为你们是抄的,我是自己答的。后来,在接触结构主义时发现,改变某个局部可以改变整体的意义,原来真是一种方法论。
那时的农村还叫人民公社,是集体所有制。集体所有制的农民不像今天的人那么在意私有财产,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大家的。当年,只要在上学前工作过五年就可以带着工资上学,进入广播学院的有不少是带工资的,但是在我们那个学习小组中我确实是唯一一个带工资的。于是,我的工资基本上成了我们小组的活动经费。经常我的工资刚从陕西汇来,我还没见到,已经被人拿着汇款单去邮局取钱去了。那时候,小组六七个人去王府井“东来顺”吃一顿涮羊肉只要十块钱,但那已是我一月工资的五分之一了。记不清有多少次小组活动,也不知道花了我多少钱,只知道毕业后我结婚的时候,我的存折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了。好在太太没有埋怨我,因为,她就是我们小组的成员之一,算是受益者。
二、农民知识分子
自1978年国务院恢复了职称评定,教师从文革中的臭老九成了人模人样的“知识分子”,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就成为学校里的年轻人要不停攀爬的阶梯。毕业留校后,我就走上了这个阶梯。
知识分子有不同的类型:看很多书、写很多书、有很多学问的是大知识分子;留过学、知道很多新名词、所谓言必称希腊的是洋知识分子;即使一般的知识分子也是衣着光鲜、出口成章。而我,看报看杂志比看书多,拍片子写词比写文章多,课堂讨论比讲课多,甚至还会白天上课吸烟,傍晚光着膀子在家属院里散步。所以,我给自己定位为“农民知识分子”。
农民知识分子的特征之一是,将理论与自己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我们刚毕业时,正是各种艺术理论涌入中国之时,什么存在主义、精神分析、结构主义、接受理论、意识流等等。其中对电视圈影响最大的是巴赞、克拉考尔的“纪实理论”。在那时,大家最欣赏的是“长镜头”,但是由于胶片珍贵,很少有机会去拍长镜头。有一次机会来了:记得是1983年,去潍坊拖拉机厂的企业宣传片(那时刚刚开始允许搞创收给系里挣点钱),怎么表现拖拉机质量好?我们跟厂长说,开一辆拖拉机从山崖上摔下来,还能走,不就说明质量好吗?厂长居然同意了。按照蒙太奇分切很简单,但我们要用长镜头。我们开了两辆拖拉机到一个二三十米高的山崖上,准备一辆摔坏了,再摔一辆,两辆都坏了就用蒙太奇。“一辆拖拉机在走,镜头拉出高耸入云的山崖,拖拉机从山上掉下来,在空中翻了两圈,摔在地上,镜头随着一群跑上去的人慢慢推上去,翻起拖拉机,司机上去扶着摔得歪斜的方向盘将拖拉机开走,镜头跟着拖拉机远去……”一个长镜头二分钟,只用了一辆拖拉机就成功了。后来有好几年,这个镜头都是我讲课用的案例。农民知识分子总是相信自己实践得来的理论。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关于电视的理论很不系统也很不成熟,国外的译著也很少。在电视系组织全国第一套电视专业教材“电视节目制作丛书”时,毫不夸张地说,书店里所有关于电视的书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个书架。那时建立一个学科体系和一个理论系统,不像现在拿来主义那么便利,翻译几本书,介绍一些名词、流派,用一个框架一套。我们用的是农民的笨办法,从实践需要去建构理论。
写东西,对于我来说不是喜欢的事。我不太喜欢参考别人的东西,总是自己去想,所以,只有到有所感有所悟时才有兴趣去写点东西。记得写第一本书时得了痔疮,最后是趴在医院的床上抄完书稿的。那时没有电脑,稿子全靠手抄。从此就养成了趴在床上写东西的习惯。虽然我自己写的东西并不多,但是,我先后组织了三套有关电视方面的书,《中国应用电视学》《电视学系列教程》和《电视学系列教程修订版》,用了十来年,基本建构起中国电视专业的教学系统和理论体系。电视学的理论是几代教师从我国自己的实践中作出的总结、概括和提高,不像一些新兴学科的理论那么洋,那么玄,那么深。因为电视的理论太土,太直白,我们只好把它叫做《应用电视学》。直到今天,它仍是全国电视专业教学的基础。应该说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有价值的事。
实习,是学电视的学生必不可少的学习环节。1989年动乱后的第一届学生入校,我带着86级的学生高晓蒙和黄东文去拍他们的军训。这部名叫《大学第一课》的片子完全靠现场音响、同期声采访、自然光线,没有解说,没有音乐,讲述大学生的心态变化。现在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当时是个了不得的创新了。有意思的是,此片去参加一个大学生电视奖的评选,据说评委们激动不已,原来评奖只有优秀奖,不分等级,看了这部片后,一致决定要分一、二、三等奖,一等奖自然是《大学第一课》。这是广播学院学生获得的第一个全国性大奖。
说到第一,还有一个。何苏六,现在是中国传媒大学电视与新闻学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电视学术领域很有名的青年学者。1993年做我的研究生时对电视完全不摸门,他原是学哲学的,写得一手好文章。到毕业实习时已经给北京台正式做节目了。当时有个在法国举办的纪实电视节全球征集作品。我鼓励他去尝试一下。我们从他做的节目中选了一个自闭症儿童和她母亲的故事,连夜修改,配英文。我记得是结稿的最后一天下午送到法国使馆文化处的。后来,这个叫做《母亲,别无选择》的短片竟然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五届国际青年电视节大奖”。
这是广播学院的学生第一次获得国际奖项,其实也是中国大学生第一次获得国际上的电影电视奖。
我其实特别羡慕那些学富五车、著作等身、文采飞扬的真知识分子,而我这么多年就是学不会。所以,经常对我的学生说:“我这是误人子弟,我只是个农民知识分子”。
三、农民手艺人
1995年11月的一天,我第一次来到北京“紫金饭店”的一座小楼,第一次见到香港凤凰卫视的老板刘长乐。主题很直接,来年的3月当时的“卫视中文台”要改名为“凤凰卫视”,节目怎么办?当时凤凰是三无:无人,无设备,无钱。唯一有的是刚租下的凤凰会馆一层楼的空房子。于是,我马上开始招兵买马,借设备借钱,为凤凰的开播准备第一批节目。
从那时至今,十六个年头,我参与了凤凰卫视从开创到发展的全过程,参与了凤凰卫视有关节目几乎所有重大决策和实施。这是我人生经历中最有意义,也最有意思的一段经历。
有人问:为什么在有关凤凰卫视的报道、介绍和相关文字中很少见到你?我把自己定位为“手艺人”,手艺人是干活的,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而不会去在意名誉,特别是农民手艺人。比如,乾隆朝的瓷器是天下闻名,但留下名的只有督陶官唐英;长城堪称天下奇迹,但留名的却是秦始皇。真正干活的人是不会被人记住的,但他会陶醉于自己的劳动之中。
凤凰卫视是个奇迹,主要奇在它执着于“不可为而为之”。“1997年香港回归报道”是凤凰早期做的一件大事,那时凤凰只有几十个人,但是做了一个60小时的直播报道。怎么做?就是把BBC、香港转播联盟、CCTV、美联、路透等各家最好的内容拿来为我所用。就像手艺人的组装,用我的思想、我的结构、我的主持串连在一起成为我的节目。实在不好意思的是,在节目最后出人员字幕时,为了壮门面,连烧茶端水的都写上去了,也就百十来人。后来,业界居然对我们的节目还有好评,说内容丰富,观点平衡,视角多变,并且生动活泼。
1998年凤凰已经在向“资讯主打”转型。那时做新闻的人连记者、编译、主编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人,做一档晚间的《时事直通车》已不富裕。这时,老板又提出要开一档早新闻,还要一个小时,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手艺人的本事是因地制宜,因材而用,化腐朽为神奇。于是,我们只能以报纸作为主要的信息源,早上七点播出,五点多报纸才来,来不及拍摄、打字幕,只能写个标题,内容由主持人随口说出。一档一小时的节目,只加了三四个人,居然做出来了,不仅如此,主持人鲁豫还为此创造了“说新闻”的新形式,并且火了起来。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超常思维往往是创新的动力”吧。
以后的将近十年,我参与组织和策划的一系列电视行动和栏目,如《千禧之旅》《两极之旅》《穿越风沙线》《寻找远去的家园》以及《唐人街》和《凤凰大视野》文化历史纪录片,逐渐地树立了凤凰卫视在全球华人中的媒体形象。
参与凤凰卫视运作最大的收获,就是搞明白了课堂里讲的东西与媒体应用的东西有什么不同。对于电视实务来说,课堂里主要讲节目创作的艺术性,节目怎么能做成精品;而在媒体实践中,我们最主要关心的是它的媒体属性,拉动收视的理由,吸引眼球的卖点,推广的方式等等。
2005年我受命运作凤凰卫视资讯台,我开始明白课堂里讲的“新闻”是从学理研究的角度对“新闻”的概念内涵和规律性进行的探究,对“新闻”的定义、范围、属性、功能、类别、特征等等的阐释,这是传播学意义上的新闻。而媒体中运作的“新闻”则是从实务操作的角度对“新闻”外延的认识:新闻是怎么获得的,新闻机构是怎么运作的,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新闻报道的策略设计,新闻生产的组织规则等等,这是社会学意义的“新闻”。运作,就是在流程和组织上建立秩序和规则。说起来简单,但我用了三四年才使资讯台形成了不用人治而是靠程序自主运作的秩序。尽管在凤凰做了很多事,但建立资讯台的新闻运作机制,却是我最值得记忆和最得意的事。
在庆祝凤凰卫视十五周年的时候,有人总结了凤凰卫视的发展历程,大意是:前五年,凤凰卫视朝气蓬勃,以清新的面貌引人关注;世纪初的五年,靠中文台的历史文化节目建立了良好的品牌;近五年,以资讯台的新闻影响力走向成熟。不知他概括得是否准确,但有幸的是,这正是本人在凤凰卫视十五年来流转的路线。
说来奇怪,离开宜川已有四十多年时间,总觉得有某种东西一直影响着我,细想想其实就是农民的秉牲。农民,在我这里不是贬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