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茶馆
2015-07-03
快乐着死去
冯伟山
父亲是个教师,退休后闲着没事,村里有婚丧嫁娶的,就都来请他帮忙,写点儿请帖、挽联什么的,有时也在场面上讲几句话。父亲很乐意,他一肚子的才华,又得到了发挥。再后来,有邻里吵架的、婆媳不和的,也都来请他调和。父亲有求必应,每次都把事情办得很圆满,他渐渐成了村里的大能人。
一天,村里的大奎来找他,进门哭着就给父亲跪下了。大奎说,俺爹得了癌症,都晚期了,医生说没有多少天的活头了。爹头脑还算清醒,可这几天突然不吃不喝了,像有什么心事,问他也不说,可把俺愁死了。父亲说,别哭了,我去看看。父亲来到大奎爹的床前时,他正仰面躺着,很虚弱。看见父亲,两眼一闭,挤了几滴浑浊的老泪。
父亲拉着他的手,说老哥,我陪你说几句话吧。他点了点头。
父亲说,大奎娘死得早,你把大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不容易啊。他又点了点头。
父亲又说,大奎已长大成人了,又给你养了个大孙子,也该知足了。
大奎爹嘴唇动了动,憋了好久,“唉”了一声。
父亲说,你有心事吧?要是信得过我,就说出来听听。
大奎爹两眼无力地看着父亲,轻声说,我这辈子太苦了,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就得了这该死的病,心里憋屈啊。我就想——就想死后,让大奎给我风风光光地出个殡,就知足了。说着,那泪又来了。
父亲揉了揉发红的双眼,把大奎叫到床前,说,这个容易,你想怎么个风光法?我让大奎照办就是。
唉!大奎爹轻轻叹了口气,说大奎日子过得紧巴,我真是不忍心。都怪我这当爹的没本事,没给大奎攒下钱。
这是啥话?咱当爹的把孩子抚养成人就行了。这样吧,过几天就让大奎去城里的“殡礼店”,把冰箱、彩电、洗衣机啥的给你置办齐了,再预定一辆高级轿车,顺便给你备好一千万美元。再给你雇一套十支喇叭的响器班子,那一天灵棚里就放你最爱听的吕剧《李二嫂改嫁》,行不行?
真的?大奎爹两眼一亮,随即又喘着气说,可这要花多少钱啊?
父亲踩了一下大奎的脚,大奎忙说,爹,您放心,我银行里有钱呢。
父亲又对大奎说,去找张纸把这些事情都写好,按个手印,也好叫你爹放心。
父亲拿着大奎写好的字条,在他爹的脸前举着,说这下放心了吧。字条上那个红红的指印,映得大奎爹一脸的暖色。他点了点头,说,真好,这个殡应是咱村最风光的了。
父亲走时,大奎送到门口,一脸的愁容。
父亲说,你小子傻啊,后事当然从简,可你爹走之前,你可把戏给我演好了。
不久,大奎爹就走了。父亲又被请去写挽联,大奎当着大伙儿的面对他说,爹走得安详,很知足,这要感谢你的“快乐死”呢。
因了父亲的“快乐死”,不经意间,父亲的大名就走向小镇,甚至小城了。
终于,有小轿车把父亲接进了城里。当他站在豪华的别墅楼里时,才知道这是一个大局长的家。局长的父亲也得了绝症,也有满腹的心事。老人大概卧床好久了,身体很虚弱,但满脸的慈祥。他朝父亲点了点头,就让房间里的人都走了。他说,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要不我死不瞑目啊。父亲一下懵了,觉得老人神经出了问题,一个局长的父亲竟要一个平头百姓帮忙,这不是荒唐吗?父亲诚惶诚恐,满脸的窘色。
真的,你一定帮我。他又说了一遍。父亲坐在床沿上,点了下头。
我儿子是个大贪官,你帮我向政府检举他。老人显然累了,喘息了好一阵儿,又说,以前我找他谈了多次,让他自首,他死活不肯,还说我老糊涂了。
父亲犹豫着,说,这不合适吧?
老人说,我干了一辈子教师,却摊上这么个儿子,真是痛心啊,我就是被这事憋出病来的。听说你是个能让人死前快乐的人,你不帮我哪行啊?老人一脸的真诚。
父亲说,那我试试看吧。
老人又说,我这里有不少孽子贪污受贿的材料,在我的床底下,你走时捎着。到时你就跟政府说我让你去的,也算是自首吧。这样他进了牢狱,也许能留下一条命。再晚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老人说完,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父亲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有些激动,说,您就放心吧,我一定照办。
老人突然笑了,虽然勉强,却也耐看,像一朵秋天的野菊。
后来,老人的儿子就被“双规”了。再后来,老人就去世了,他死的时候很孤单,跟前没有一个亲人,可老人的确是笑着走的。
父亲知道老人死讯时,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亲手编织了一个大花环,全是纯天然的野花,淡雅庄重,上面是他写的一副挽联:献给快乐死去的老人。父亲打听着来到老人墓前时,坟头已是芳草萋萋。
改 名
葛 鑫
午休时间,有个电话打进来,铃声有些刺耳,未等接起对方就挂掉了。如此反复几回,办公室小陈有些懊恼,正待发火,电话又进来了,话筒那端传来个娇滴滴的女声:“你好,麻烦帮我找一下蔡局长……”
“我们这里没有姓蔡的局长!”小陈说罢把电话扣死了。他在公路局前前后后也近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有一个姓蔡的局长,科长也没一个……办公室主任原来倒是姓蔡,可刚刚改姓严了。
小陈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坐起来,女人?严志宗?蔡局长?前段时间曾风传他要被提成副局长,现在局长出了事,他这个副局长估计也没戏了,如果再扯上点别的事,那就……他朝对面主任办公室看去,严志宗正拿着手包,匆匆往外走。
小陈见状悄悄跟出去。严志宗是公路局前任局长的秘书,也是办公室主任,原名蔡志宗,一个月前刚刚改名。巧的是,他改名半个月后,前任局长落马。纪委接群众匿名举报,说他和前任局长关系密切,经常见两人一起出入风月场所。
严志宗出门,拐进附近的银行,取了些现金,又匆匆回单位开车。小陈边将情况汇报给新任局长,边尾随而去。严志宗车开得很快。小陈和严志宗的老婆是中学同学,又和严志宗共事多年,他不希望严志宗出事,特别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可是……小陈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油门。
严志宗没有开车去太远,而是去到了儿子学校。他将近四十岁才有了这么个儿子,很是宝贝,去年花高价送进了学费昂贵的双语学校。小陈见他走进学校,便将车停在了街边拐角。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人家父子见个面总是允许的。没过几分钟,严志宗就从学校里出来了,边走边打手机,看神情很着急。
严志宗没有回单位,而是径直将车开进了派出所。小陈迷糊了,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他一方面安慰自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另一方面又希望志宗不要真有事……万一志宗真进去了,他一定会帮着照顾他的老婆孩儿,他儿子才上小学一年级,他老婆又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他此时很气志宗愚蠢,自己老婆年轻漂亮,单位也不差,何故去做那些蝇营狗苟的事?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坚信志宗有罪……
志宗在派出所里待了很长时间,小陈抽了支烟。他不知该如何跟局长报告,说不定此时纪委的人已在局里候着了。一会儿,志宗出来了,小陈狠狠地掐灭烟头,开车随着志宗离开。志宗车没再开得那么快,也没再往哪里去绕,而是直接开回了局里。
果不出其然,纪委的人已在局长办公室候着。志宗接了个电话,直接到局长屋去了。
小陈想进去给大家倒点水,借机探听下动静,又觉不妥,便呆呆地在自己办公室坐着。他很努力地想听听隔壁局长办公室在说什么,却一句也听不到。
接下来的日子,志宗照旧正常上班,看不出什么苗头。不久,志宗竟然升任公路局副局长,没人再提匿名举报的事。小陈很纳闷,却又不方便问。
终于,机会来了。他们老同学聚会,志宗的老婆也来了。已变身局长夫人的她,看上去更加的雍容端庄。
借着酒劲,小陈问道:“老同学,你真神啊,自从你由蔡夫人变成严夫人,你家志宗就官运亨通了,回头我也把姓改了去。”志宗老婆一听哈哈大笑,还爆了粗口:“志宗小子混蛋,当初生下儿子时,我说让儿子跟我姓,他不听,一定要姓他祖宗的姓,说什么他们家是名门之后,不能断了香火……这下好了,儿子上了小学,我们一家人三个姓,志宗跟他娘姓蔡,儿子跟他祖宗姓严,我姓范,一填表格,饭啊菜啊全了,我去开家长会,老师还以为儿子是我二婚带过来的……”
“志宗跟谁姓?”小陈有点被绕晕了。
“跟他娘啊,儿子他奶奶。志宗是东汉严子陵的后裔,生下来身体多病,为了好养活,没姓严,跟着他娘姓了蔡。结果却让儿子认祖归宗去姓严……不过,现在好了,那天他去交学费时和老师解释清楚了……”
“那他去派出所干吗?”借着酒劲,小陈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啥时候去派出所了?小陈,你纪委派来的啊?这也要查?”志宗老婆的脸被酒精烧得红红的,稍一思忖,嗓门提高了一个八度,说,“你们这些笨蛋,名改了,不得去换身份证啊?……”
小陈一下愣在了那里,关于那个娇滴滴的女声就此烂在了肚子里。
吴胖儿的策划
赵春亮
潇潇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写一个婚礼的策划文案。手机铃声像一条突然窜进被窝里的蛇,瞬间将我苦思冥想出来的创意惊扰得七零八落。
“杜零,吴胖儿要与我离婚。”潇潇哭着说。我却笑了,说:“不可能!”潇潇说:“千真万确。他在省城有了新欢,主动交代的。”
我笑声更响了,说:“这家伙长见识了?放心吧,即便是真的,我一句话就能把他拉回来。”
我底气十足,话也说得铿锵有力。自上学,吴胖儿就是我的铁杆粉丝,每天拖着两条黄鼻涕,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我说东,他决不会往西。后来,我谈恋爱,他是我的忠实司机,开着他老爹的破吉普尽心服务。寒冬腊月里,我和爱人在车上说话,他就躲到离车很远的地方数星星,一数就是大半夜。我结婚那天,他为赶来给我贺喜,心急火燎顾不得补车胎,硬是瘪着一个车轮开了两百多公里。再后来,我干策划,吴胖儿对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俩虽然不在一个城市,但见面却很多,不是我找他,就是他找我,喝酒聊天唱歌打游戏,他从来都对我言听计从。
拨通吴胖儿的电话,我说:“哥想你了。”吴胖儿说:“我也正想策划大师呢,等着,我去找你。”
见到吴胖儿时已是中午,择一处干净的菜馆坐下,我还没开口,吴胖儿说:“杜策划,你想我是假,教训我才是真目的,来来来,酒瓶见底再说。”
我也不急,迟说早说都一样。便喝酒,絮絮叨叨说些闲话。酒至酣处,吴胖儿红头胀脸问:“杜策划,这些年,你成功策划了多少婚礼和活动?”
我说:“哪能数得过来哟?你干脆过来咱一起搞策划?”
吴胖儿猛喝一口,说:“算了,我还是开我的垃圾车吧。”停了片刻,吴胖儿又说,“不过,我还真要搞次策划呢!”
我说:“免费的策划师就在你面前,你犯不着费脑细胞!”
吴胖儿笑得有些诡异,说:“你策划是为了卖钱,但我不是,我是为了心安。今天哥哥想说的话我都已经知道了,不用再费口舌,等我的策划成功后,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想再说,吴胖儿已经抽身离席。路上,吴胖儿照例买了包蛋糕,那是为桥南路那个老乞丐准备的。我曾跟吴胖儿开玩笑说,莫非他是你亲戚?吴胖儿摇头。我问,那为什么你每次来都要给他买吃食呢?吴胖儿瞪我一眼,说,善良还需要理由?
我俩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勾肩搭背纵情嚎唱,像两匹迷失在城市的野狼。
拐上桥南路,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天桥下那个哑巴乞讨老人。吴胖儿把手机递给我,嘱咐我一会儿要帮他多拍几张照片。我笑他功利,做好事还要留证据?
吴胖儿走到老乞丐面前,扭头朝我扬了一下脖子——他在提醒我注意拍照。吴胖儿突然举手,向老乞丐敬了一个滑稽的军礼。让我目瞪口呆的是,老人竟也缓缓抬起右手,回敬了吴胖儿一个极不标准的军礼。
吴胖儿没当过兵,敬礼属于照着葫芦画瓢,但他玩微信很熟练,一会儿,便发布了一条图文并茂的微信,内容很离奇,大意是说,桥南路上的哑巴乞丐是个抗战老兵,当年被日本兵割下了舌头,无亲无故,又丢失了退役证,如今只好流落街头,如果大家遇到,请一定要帮帮老人。照片是老人敬礼的那张。吴胖儿催着让我转发微信圈和朋友群。
我恍然大悟,这,应该就是吴胖儿说的那个策划。在我面前搞策划,简直就是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几天后,我还没来得及给吴胖儿反馈这次策划的效果,他却被潇潇送进了医院,离婚的念头也夭折了。原来潇潇无意中发现了吴胖儿藏在衣橱角落的一封遗书,故事很俗:吴胖儿体检查出了自己患癌,为不让潇潇伤心,便编造了一个理由与潇潇离婚,想着等自己去世时,潇潇已与他毫无关系,看不到潇潇的伤心能令自己走得心安。
我去看吴胖儿。吴胖儿避开潇潇,低声对我说,杜零,我的策划失败了。
我说,你错了,你的策划很成功,那个老乞丐已经被政府安排到了慈善福利院,成了红人。
吴胖儿摆摆手,说,杜零,你知道我不是指那个!
我没接他的话茬,上前擂了他一拳,说,吴胖儿,赶快好起来,我那儿正缺你这样的策划师呢。
恋爱季节
刘 公
我分管机关时,管物还好说,管人尤为麻烦。干部上班各司其职,下班后各回各家,一般不会有啥事。最让人头痛的是士兵,打字员、话务员、卫生员、保管员、炊事员、驾驶员、公务员、收发员等,上班有科室领导管理,下班就一盘散沙,不请假外出、警民纠纷、谈恋爱等不良现象时有发生。领导的头大,我更是头大。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问题。有了问题,就得解决问题。我经过一周的调研,成立了公勤排,特意从陕北的一个中队调来了曾排长,把机关士兵集中起来住居,统一管理,每周还搞那么一两次的集中训练。
这一招还挺管用,不到一个月,就扭转了机关士兵有人用没人管的涣散局面。总队充分肯定了我们的做法,十几个支队纷纷效仿,都相继成立了公勤排。
正当我乐在其中的时候,曾排长给我汇报说,有几对男女士兵有谈恋爱的迹象,我问有证据没有,他说还在摸底。
部队跟大学校不一样,大学里给大学生发些避孕套就完事了。部队有部队的规矩,男女士兵严禁谈恋爱,对此我们专门制定了规章制度,其中有一条,凡是谈恋爱的士兵,一经发现,就下放到陕北艰苦地区中队执勤站哨。
但严格的规定,很难束缚年轻士兵骚动的心。你不给他们单独在一起工作的机会,也不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但他们照样有招。他们用眼睛交流,用电话联系,甚至分别请假外出,然后在外面相会。
有一天下午,我刚下班回到家里,曾排长敲门找到我,递给我一封信,说看笔迹像申明写给王娜的。我问你有把握吗?他说应该没有问题。看着申明的学习笔记,对照信封的字体,一模一样的。我又问你咋发现的,他说是收发员拿给他的,收发员说他们相互通信已不是一两次了。
我有些犯难,信件是个人的隐私,就算是申明给王娜写的求爱信,我们也不能随便拆开。
我决定找他们俩分别谈谈。
申明,这信是你写给王娜的吗?
申明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惊诧。他可能想不到,他写的信咋会到我的手里。
你写了几次了,你说这事咋处理?
副参谋长,我错了,要打要罚随你便。
这信,是你自己拆,还是我帮你拆?
别拆别拆,你还给我吧。你要是觉得这是个证据,放你这也行。
你知道我们的规章制度吗?
知道,不就是下陕北吗?你一声令下,我就打背包。
申明啊,你高考只差几分,为啥不把心思放在补习上,考个军校呢?
申明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和王娜的关系多少人知道?
不知道……
申明走后,我让曾排长叫来了收发员王武冰。
王武冰,你看到申明写给王娜的信件,有几次了?
五六次吧。
王娜给申明回信了吗?
回过一次。
战士们都知道他俩在谈恋爱吗?
大部分都知道。
王武冰走后,我让曾排长叫来了王娜。
王娜,好多战士都说你跟申明在谈恋爱,有这事吗?
没有。
你收到过他写给你的信吗?
没有。她一口否认。
我拿出申明写给她的信件,说:申明都承认了,你就别固执了。
在我的开导下,王娜一五一十地招了。
王娜走后,我让管理科长通知机关和大院内警通中队、机动中队的全体士兵开军人大会,在会上,我通报了申明和王娜不敢明里交往,暗地里相互通信的事情,我留意到他们二人都低下了头,我还当着全体战士们的面,念了那封信:
王娜,你好!上次你问的几道数学题,我给你回复了答案,不知你弄懂了没有?在你的鼓励下,我一直在复习,想考一所好点的军校。不知你想考哪所军校,报考的时候,你得提前告诉我,争取我们在一个学校读书……
这次大会后,二人果真都忘我地复习功课,并且都考上了军校。一时间,机关和直属中队士兵的文化学习蔚然成风。
今年春节的时候,已毕业并分到执勤部队的申明和王娜,专程来我家拜年,说他们刚领了结婚证。我一边笑着说祝贺祝贺,一边找出申明写给王娜的那封信件,对王娜说:这个完璧归赵,还没拆封哩,这是你们最好的纪念品。
王娜笑吟吟地捧着那封信,说:多亏首长当时……
责任编辑:王雷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