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思想的翅膀
2015-07-01炎萍
摘要:《启蒙与出版:苏格兰作家和18世纪英国、爱尔兰、美国的出版商》一书聚焦苏格兰启蒙运动中的书籍出版历史,对于苏格兰启蒙运动的独特性与在此期间出版人的文化角色进行细微观察,并对由此折射出的出版史与思想史的关系进行了深刻的论述。
关键词:出版史;出版文化;思想史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推出了美国学者理查德B.谢尔(Richard B. Sher)的专著《启蒙与出版:苏格兰作家和18世纪英国、爱尔兰、美国的出版商》。该书以苏格兰启蒙运动中的书籍出版史为中心,生动地展示了出版与启蒙之间的互动关系。
谢尔采用实证的方法考察了115位苏格兰作家在1746年到1800年间出版的360本著作,包括作者的身份、第一版的出版商、版式、卷数、价格、畅销程度、再版情况、作者得到报酬的数目和方式等。通过查阅大量珍稀版本的图书和未经出版的手稿,谢尔详尽地勾勒了苏格兰启蒙运动书籍出版与传播的文化迷宫,并通过详实的数据和有趣的私人信件展示了伦敦─爱丁堡出版轴心和都柏林费城的重印如何推动苏格兰启蒙运动成为一种国际现象,并对欧洲和美洲都产生深远影响。
阅读这部独特的出版史,为我们更好地思考出版人的文化角色、探讨出版史和文化史的关系提供了很好的借鉴。该书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
一、聚焦苏格兰启蒙运动的独特性
“在欧洲启蒙运动这场气势恢宏的交响演奏中,苏格兰以其独特的音色受到世人瞩目”。①由于其特殊的历史境遇和地域特征,苏格兰启蒙学者在分享科学、宽容、民主、进步等普遍价值观念的同时,表现出鲜明的民族性格,其科学和文学书籍的生产也充满了民族文化的意义。
长期以来,苏格兰一直是一个地理上位于欧洲边缘、经济落后的弱小国家。《1707联合法案》打开了苏格兰的经济困局,却使之丧失了独立国家的政治地位。对苏格兰启蒙思想家来说,联盟一直是个挥之不去的问题。他们在坚持自己苏格兰身份的同时,对英格兰人的轻慢格外敏感。“面对民族的一系列损失和劣势,还有与英格兰的政治、社会、文化联盟的可能性,休谟圈子中的苏格兰文人进行了一种有自我意识的尝试,通过在智力上取得成就,来给他们自己和苏格兰民族带来名声和声誉。”②而书籍正是实现这个梦想的翅膀。
首先,苏格兰文人集团利用出版物强化个人合作和社会凝聚性。亚历山大·布罗迪和谢尔都注意到,虽然苏格兰启蒙思想家分散在各个领域,不同学派之间存在巨大分歧,但其整体性和高度的社会性是不可忽视的特征。高水平的学术社团和密切的出版联系是重要的凝聚因素。生活在格拉斯哥、爱丁堡和阿伯丁的启蒙知识分子生活在一个紧密的学术圈子里,“由于苏格兰文人之间的密切关系,他们常常为彼此的出版计划提供帮助,有时是进行直接的合作。”③作者们投入了大量精力去编辑、修订和重印彼此的作品。约瑟夫·布莱克将亚当·斯密的论文编辑成《哲学论文集》,休·布莱尔出版约翰·洛根的遗作《传道书》,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其次,文人们经常利用出版媒介互相赞扬,并尽可能大声地宣传苏格兰作为文学和学术中心的新地位。例如托马斯·里德在《人类理智能力研究》献词中为18世纪的苏格兰描绘了这样一幅理想化的图景, “在那里文人群体成员以平静而愉快的态度讨论问题,使用互谅互让的哲学话语来澄清和改进他们的原理并且互相尊重。”④共同的理想和事业遮盖了他们之间的差异,竞争和分歧进一步刺激而非抑制启蒙出版文化的发展。他们彼此团结和相互支持,为爱丁堡赢得“大不列颠雅典”的美誉。
第三,将作者身份塑造为民族现象。福柯在《作者是什么》中指出:作者是话语实践复杂运作的产物,作者形象及其含义在不同历史时期会因文化传统和话语形构的改变而改变。现代版权制度和现代文学批评以一种复杂的运作方式构建了作者形象。那么,苏格兰启蒙运动成熟时期的出版文化是如何塑造作者身份和形象的呢?
谢尔考察了苏格兰启蒙作家的署名情况。他发现,这一时期的书籍扉页上经常用学位、头衔和职位来标识作者,通过这种身份证明来提高作者的权威并强化其苏格兰民族身份。如亚当·斯密在世时出版了多个版本的《道德情操论》,第一版(1759)和第二版(1761)中,斯密名字的后缀是“格拉斯哥大学道德哲学教授”,《国富论》的第四版(1784)扉页上补充了“爱丁堡皇家学会会员”“国王陛下的一位苏格兰海关专员”这两个身份。
“这种署名方式让作者与自己祖国的机构发生联系,说明了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作者认识到自己来自苏格兰的重要性,以及转而反映了他们的苏格兰身份会被读者认识的程度。读者对作品的评价不仅影响了他们对作者的认识,而且影响了对该作者所属的机构和国家的看法。”⑤通过把作者身份塑造为民族现象,苏格兰启蒙书籍把苏格兰文人看作一个集体的存在,从而赋予其民族的、政治的和意识形态上的意义。政治上失去独立地位的苏格兰,要在文化上与英格兰一争高下,出版正是文化较量的武器。
二、重新定义出版人的文化角色
出版人是唯利是图的生意人,还是文化事业的推动者?文化追求与市场意识可否融于一身?美国文化史学者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在《启蒙运动的生意》一书中考察了《百科全书》的出版、印刷及传播的生意链后写道:“启蒙运动……首先存在于哲学家的沉思中,其次则存在于出版商的投机中。”⑥他生动地描绘了以夏尔·约瑟夫·庞库克为代表的出版商如何在利润的驱动下将启蒙思想带出哲人的书房而深入到社会的缝隙并最终推动了一场运动。虽然他们随意删改原作的内容,贿赂欺诈,却在无意间成为推动启蒙运动的活跃分子。
谢尔称赞达恩顿对《百科全书》书籍史的论述开辟了书籍史研究的先河,成为探讨启蒙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顺着相似的思路,谢尔考察了苏格兰启蒙运动时期的出版发展历程及其与启蒙运动的互动关系。他们的研究提醒我们,启蒙运动绝不仅仅是思想家书斋之中的独白。在思想物化成书籍并进一步推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出版和图书贸易渗入到历史的肌理之中,成为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力量。
与达恩顿笔下的庞库克不同的是,谢尔发现苏格兰启蒙运动的出版商有着独特的文化追求和文化自觉。在爱国热情和民族志向的推动下,苏格兰启蒙出版事业不再是单纯的商业行为,而是具有了内在的文化属性。苏格兰启蒙时期的出版人文化角色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出版人构成严肃写作背后的力量。读过英国文学史的读者应该不会忘记塞缪尔·约翰逊博士那篇柔中有刚的《致切斯特菲尔德伯爵书》。在约翰逊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伯爵从未提供过“任何帮助的行动、任何鼓励的言语或者表示赞同的姿态。”当《英语词典》编撰完成即将成为经典时,他抢先发表文章暗示自己是赞助人,被约翰逊一口回绝。
约翰逊的传记作者詹姆斯·包斯维尔(James Boswell)发现,苏格兰出版商安德鲁·米勒和威廉·斯特拉恩是与约翰逊签订“文学劳动合同”的最主要的人。约翰逊认为“书商是文学的赞助人,他们确实通过那部字典最终获得了相当多的利润,但是这项耗费巨大的工程能够冒险开始并且终于坚持完成,这要归功于书商,他们也不能确定出版这部字典一定不会亏本”。⑦约翰逊的例子说明贵族模式开始转变为资产阶级或现代的商业模式。出版者构成了严肃写作背后的推动力量,他们敢于承担风险,发起大规模的出版计划。大卫·休谟的《英格兰史》就是汉密尔顿出版公司在1754年冒险尝试的一个宏大的苏格兰民族出版项目。汉密尔顿自己都称之为一个非常大胆的,甚至是鲁莽的计划。为了保证在伦敦的销路,汉密尔顿特意在伦敦开设一家临时店铺。亚当·斯密《国富论》的市场前景同样不被看好。然而,这两部著作都成为了无法超越的经典。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出版人作为文学赞助人还承担着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桥梁角色,他们判断和甄别优秀的作品,对读者起到引导作用;而对市场和公众反响的判断上,他们又先于作者,给作者经济上的支持。
第二,出版人为作者和文人提供个人服务和社交支持。以18世纪后半叶爱丁堡最著名书商威廉·克里奇为例,他的书店是著名的文人聚会场所,苏格兰文人定期在那里聚会和互相结交。克里奇擅长吸引苏格兰文人群体的成员,培养他们成长为作者。过去由贵族赞助人向作者提供社会支撑体系,现在由富裕的出版商承担。毕业于爱丁堡大学的克里奇视科学为启蒙的推动力量,积极地出版他觉得有价值的科学作品,如布丰的《自然史》和苏格兰启蒙运动的范本《苏格兰统计报告》。出于对启蒙理念的认同和促进苏格兰民族进步的理想,克里奇甘愿冒财政风险出版促进启蒙运动的作品。
谢尔认为,虽然出版人提供的慷慨版税提升了文学和学术作品的价格,但并未取代贵族的赞助和支持。“那个时代的特征是赞助和市场相结合的体制”。⑧被称为“苏格兰启蒙之父”的阿盖尔公爵三世本身就是一位业余科学家、改良家和植物学家,他利用手中的权力给他认可的知识分子提供学校的职位或政府的公职和退休金,使其拥有稳定的写作环境,不完全靠出版行业的资助。经济上的独立使作者不必完全屈从市场要求,出版时不以盈利为唯一目的。这个特点使得“稳定性”和“学术性”成为苏格兰启蒙运动的基调,也使苏格兰启蒙作品常带有专业和教导的色彩。
三、以出版史介入思想史
一般来讲,思想史学者主要关注思想的承袭和流变。提到苏格兰启蒙运动,学者们首先关注的是哈奇森的《论美与德性观念的根源》、里德的《按常识原理探究人类心灵》、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大卫·休谟的《人性论》等深刻影响今天经济和伦理生活的经典著作。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不少学者探讨过1760年至1840年苏格兰哲学在德国和法国的接受,并与大陆启蒙运动思想相互融合的过程。⑨学术界也涌现大批文献探讨美国建国先贤的苏格兰思想渊源。然而,哲人的沉思是如何走出书斋推动历史的呢?
谢尔以出版史介入思想史,通过苏格兰启蒙书籍的出版模式和重印情况来探讨作者与书商的活动如何使启蒙思想广为传播,并使苏格兰文人共和国名扬天下。“出版史不仅仅是文献学和版本学,当我们从更广阔的视野来考察书籍的历史,就能理解印刷品中的文字作为历史中的一种能量所具有的效能。”⑩透过谢尔对伦敦—爱丁堡出版轴心的形成和瓦解过程的考察,读者可以更好地理解为什么18世纪后半期在苏格兰这个小地方产生了大智慧,又为何在19世纪走向衰落;都柏林和费城的重印又是怎样为苏格兰启蒙思想插上翅膀,推动了欧洲的启蒙运动并对美国制宪产生深远影响。
“如果没有出版业的变革,我们所知的苏格兰启蒙运动就是难以想象的,反之亦然。”k谢尔认为,苏格兰启蒙运动在18世纪中期经历了一个“腾飞”,与打造伦敦─爱丁堡出版轴心的五位出版商密不可分。他们分别是早年移居伦敦的苏格兰书商安德鲁·米勒和威廉·斯特拉恩;还有对苏格兰民族感情强烈认同的爱丁堡出版商汉密尔顿、巴尔福和金凯德。他们全部出生在苏格兰,青少年时期就相互认识,米勒、金凯德、斯特拉恩都曾是苏格兰著名书商麦克尤恩的学徒。他们在那个时期建立的友谊减弱了个体和区域竞争,并为后来的合作铺平了道路。
谢尔称米勒和斯特拉恩为爱国出版商,他们在伦敦获得财富和名望后,积极培养和支持苏格兰作者,为其优秀作品支付慷慨的稿酬并打开伦敦市场。“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有多少苏格兰人受到他的鼓舞而成为作者,也不知道有多少原稿由于他的参与而成为流行和盈利的巨著,如果没有米勒,它们可能默默无闻或者作为地方出版物被埋没。”l18世纪中期开始,米勒在出版苏格兰作者重要作品时,开始与苏格兰的出版同行合作并逐渐演变成一种重要的出版模式,如亚当·斯密的经典作品《道德情操论》就是由金凯德在爱丁堡、米勒在伦敦出版的。出版同盟有利于分散成本、拓宽销路、提升文学和学术作品的价格,培养和支持苏格兰作者。他们合作的基础是共通的理念、共有的利益和私人之间的情谊。然而,他们的晚辈合伙人之间却没有建立起这样的友谊和信任,在书籍出版样式、时机、利润分配等方面,产生了越来越多的争执和冲突,彼此的信任和合作纽带逐步瓦解,苏格兰启蒙书籍出版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
谢尔进一步分析了都柏林和费城的重印对苏格兰启蒙思想传播的推动作用。当时的爱尔兰没有版权法律,那里的书商能够不受限制地重印英国作品。每当伦敦和爱丁堡推出畅销新书,都柏林迅速以更小的尺寸、更低的价格进行大量的重印,再销往英格兰、欧洲大陆和美国。谢尔认为,他们虽是文化的盗用者,却在传播启蒙作品方面成为连接大西洋两岸的纽带。18世纪末,许多苏格兰和爱尔兰书商移民到美国,开始在费城、波士顿和纽约复制爱尔兰的重印业,苏格兰启蒙作品依然位于中心地位,对美国制宪和高等教育产生了深刻而复杂的影响。如果没有都柏林和费城的重印,苏格兰启蒙思想很可能昙花一现,难以产生持久的影响和新的生命力。
究竟是印刷业影响了历史,还是历史影响了印刷业?这个问题没有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出版业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是整个欧洲启蒙运动的共有特征。启蒙运动对理性的肯定激发了人们求知的欲望,阅读市场的形成使出版和图书贸易成为有利可图的产业。然而,不同的历史境遇赋予各个民族不同的启蒙主题,其图书出版和贸易也带上鲜明的民族烙印。在德法等欧陆国家,启蒙是以理性之光驱散宗教和专制的阴霾,发生在“光荣革命”之后的苏格兰启蒙运动则是要建立一个文明的秩序社会,实现自由和富裕。而在晚清时代的中国,对西学著作引进与传播的主题是救亡图存。m
在苏格兰启蒙运动个案中,启蒙与出版繁荣是互利共生的关系。雄心勃勃的出版商在爱国热情与创业精神的驱动下促进启蒙书籍的出版和传播。苏格兰著名出版商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积极认同启蒙理念,深信科学知识和文化艺术对开启民智、建立自由富强社会的作用,因此他们的出版动机常常超出利润的范畴,使得经典的科学和哲学作品得以出版。同时,苏格兰启蒙思想家在传播知识、启迪民智,促进民族进步的使命感下源源不断地向出版商输送高质量的智力成果,为出版业提供丰厚的利润和持久的动力。这一点在与爱尔兰图书贸易进行对比后显得更加突出。爱尔兰由于没有著名的本地作家,其出版业只能以重印英格兰和苏格兰作者的作品为主。当英国的版权法律在1801年扩展到爱尔兰后,爱尔兰重印业无以为继。
总之,谢尔用详实的数据令人信服地分析了苏格兰启蒙运动时期出版文化与思想运动的关系,生动地呈现了常常为人们所忽视的从思想到书籍的过程,为我们认识出版人的文化角色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借鉴。
(炎萍,河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本文系2013年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后现代语境下西方文学伦理学研究”(项目编号:2013-ZD-086)的成果。
注释:
ai亚历山大·布罗迪编. 苏格兰启蒙运动[C]. 贾宁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0:149,298.
bcdeghkl理查德B. 谢尔. 启蒙与出版:苏格兰作家和18世纪英国、爱尔兰、美国的出版商[M]. 启蒙编译所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2:47,138,147,164,210,218,662,307.
f 罗伯特·达恩顿. 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M]. 北京:三联书店, 2006:3.
j 王郡. 一部大书与时代的传奇——《启蒙运动的生意》评述[J]. 史林, 2007(2):183.
m 沈洁.“新学猖狂”与启蒙的生意[J]. 读书, 2013(1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