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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筌子

2015-07-01马寅木

回族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坝子工分竹林

竹林坡

在记忆中,我从不认为渔筌子的人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么高的境界,但他们的房前屋后,的确总能够看到大片的竹子。也许只为了远远看去,给人一个回旋的视野和想象的空间。亦可以说,平民生活自有平民生活雅致的地方。我一直这么认为。

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毛竹不是斑竹(又称湘妃竹),斑竹总让人想起帝王和妃子,甚至一些文人墨客,这不是平民家户的事。而且那斑竹,还要选择土地才能一根根潇洒地生长。不像毛竹,从某地挖来一窝,往土里随便一栽,浇点水,就能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最有意思的是,山野间或者是村镇聚居的地方,这样的地方随处可见。再如外婆所在的鼓锣山,如我童年记忆里的渔筌子,如同学所住的张家湾、李家坡——在四川东北部,这都是些很平常的地方。长年居住在有坡有坎的山林野地,把竹子也栽到坡坎边上——这些生长竹子的地方,便习惯地被叫做“竹林坡”。“二女子,到竹林坡去捡几个笋壳回来引火。”“大婶子,下午到竹林坡去筢(四川语,在这里读kuɑ) 竹叶子不?”指的都是这样的地方。

童年时,一听到大人们的语言中牵涉到竹林坡,我就想笑。因为渔筌子所在的地方还算平地,竹子总是长在一些沟沟坎坎相对平坦的地方,哪里能跟住在山上的人比?一说到坡,那定是陡峭的。我家屋后的竹林可以叫坡。因为我家建在东河——我们都叫东河,读书后有老师说应该叫宋江,总让人自觉不自觉地想起《水浒传》中那个软骨头人,便一直不被认可。我家在东河岸边,建在大石块小石板直直垒砌三五米高的保坎上,从后门可以看见碧绿的东河,可以看见对岸的河坝以及居住的人家,也能够看见对岸的竹林坡。当然,为了居家的安全和保坎的稳固,我们也栽了一丛丛竹子在坡坎的中部平台边以及坡坎之下,都是毛竹。

那些毛竹在坡坎下生长着,一两年就茂茂盛盛地茁壮起来,根根碧绿向天。那些竹子直直中空,四季常青。一到秋冬,新旧替换,黄黄的竹叶儿雪花般纷纷飘扬,但竹子却经年累月地没有一点儿枯萎颓败的迹象。根部的笋壳脱落下来,露出虬须的金黄,在阳光的照射下,就这么暖洋洋懒洋洋地和松梅兰菊度过岁寒。

这样的竹子在贫瘠的地方栽一丛活一丛,蓬蓬勃勃地随着根须蔓延展开。肥沃的土地也能生长,生长得一片一片的,但长出来的竹子却失去了原本的韧性,容易折断。我常想,先出林的笋子先遭难,是不是说的就是肥沃土地上长出来的那些竹子呢?答案当然不是。那时候天地间的空气是纯净清新的,没有什么环保,也没有什么污染,大地流露的就是自然与本真。天气寒冷,在风霜雨雪中,先出林的笋子先遭难,也是自然的。

竹林坡里的竹子总是有许多的好处,不但可以遮阴凉、美化环境,还可以整个儿砍下来做篙竿、修房子,支架起来晾衣服晒藤蔓。可以用篾刀划细划小编篾背、莎背、背篼、垫席、簸箕、撮箕、筲箕、竹篓、筢子、盖子、席子、竹篮子……枯黄落下的叶子可以用竹筢搂到背篼里,背回家垫牛圈羊圈鸡窝鸭窝,开年了还可以成为田地里的农家肥。笋壳除了可以引火,还可以用草叶擦去它后背的毛,放到睡觉的篾席草垫下压平了,剪成鞋样子。多年的老根和坏了的竹子,可以做上好的燃料——这样的燃料在平常做饭时是舍不得轻易烧掉的。

那时候的房子多半是茅草盖的,用木头做框架,竹篱笆编织填补了中间,为阻止冬天寒风的侵犯,便用黄泥巴调和了麦粒皮抹了缝隙(夏天自然有门窗通风,这样的房子住着更是冬暖夏凉)。大瓦房也有,可那是庙堂和达官贵人们住的。那时候穿的鞋是外婆奶奶妈妈做的千层底,衣服是粗布衫。那时候吃的稻谷麦子是石窝里舂出来的,是石磨上磨出来的。那时候的灶台是石板与泥巴垒砌起来的,生火用的是风箱与扇子,烧的是笋壳树叶树枝干柴与黑炭……细小的树枝树叶与笋壳一样,都易燃而不耐久,只能做燃火的引子。做一顿像样的饭,只怕得用小山一样的叶和笋壳,才做得熟。所以,还得靠过硬的枝柯与木柴。那竹子砍下来晒得面黄肌瘦,便是上好的燃料,只有在过年过节来人上客时,才舍得大把大把地填进灶膛,让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充满希望。

于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恬静的山野恬静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炊烟袅袅雾笼寒纱,月上柳梢人约黄昏。也有冷的风吹,也有黑咕隆咚暗夜里婴孩的哭声,也有呢喃轻唱的歌谣,歌谣说:

鸦鹊鹊,板板梭,一梭梭到竹林坡;找大姐,蒸馍馍;馍馍香,买生姜;生姜辣,买黄腊;黄腊苦,买鸡母;鸡母恶,买牛角;牛角弯,弯上天;天又高,好买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青,好买针;针又秃,好买驴;驴一走,好买狗;狗又花,一刀花个秃尾巴,大嫂回来哭冤家,二嫂回来抱娃娃……

这首歌谣随着干寒阴冷的风,在夜的笼罩下呼啸于原野和山间,若断若续若有若无黑咕隆咚地跑了很远很远,足可以和时间赛跑。静静聆听,静静感受,闻者有面容安详甘苦自知的,也有眼含热泪潸然而下的……

从公社坝子到甘蔗林

古老而又淳朴的渔筌子,清一色的草房面对面长长的两排,中间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从东头一直延伸到西头。两头都有一棵挺拔茂盛的黄角树,西头是公社,有一个容得下千人的坝子,坝子边沿还有几棵树和一个石头垒成的台子。这台子上常常演戏,有样板戏、地方戏,有时放电影,有时候开会用来做主席台。坝子在民兵集训的时候,又成了训练场,威威武武地站着满坝的民兵,“突刺刺杀”地喊得震天响亮。在收获的季节,坝子里扬麦打谷的声响通宵不灭,大人们相互逗趣和善意的打骂所表达出来的欢乐和欣悦,小孩们在麦山谷垛中“爬雪山”、“过草地”,在空坝里蹦来跳去聚集在一起做游戏的闹嚷,让渔筌子的人们记忆了很久很久。

坝子的斜坡下面,是湛湛如玉带的宋江(即东河)。街道后面是一条公路,公路两旁有零星散落的单位,虽然是散落,却也是错落有致。一切图像的背景,是雄伟的独鹰嘴山。从山上看整个的场镇,竹林郁郁掩映,绿水清清环抱,景色秀丽宜人,别有一番乡村小镇的风韵。依山傍水的渔筌子,松散而又不失规格,那清一色的草房给人的感觉是温馨的、古香古色的、憨直而又淳朴的。

渔筌子的大人、小孩们,有他们各自的艰难与困苦。当戴着帽子的队长从东头的黄角树沿着青石板街道吆喝到西头的公社坝子里时,他们就得出门,其中不乏正在成长的青少年,迟到了或是缺席了,就要扣工分。工分是一年一度血汗和糊口的一种价值的表述,是他们不辞劳苦不分昼夜劳动的“价值”。那些参加劳动的男女老少,不管你实际中付出了多少汗水,表面上却要分出个劳动力主次,并以它为标准记工分的高低,到成熟的季节,再用这些纸上的符号累计分计算所得粮食。于是,男人多的,家里的女人便得轻松,省一省,粮食便也充足;男人少的,或是丈夫儿子在外地工作,拖儿带女的女人们,一年累到头,工分不多,还难免受人气,最终又不得不忍耐下去,争着包揽活儿,为的是多画些可怜的工分,以便家里的老老小小少饿几天肚皮。

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稍微大一点儿的便知道替大人分忧解愁,或是帮妈妈做来不及做好的家务事,或是在外寻些能吃的东西带回家。

沿东河两岸,随季节变换,有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甘蔗林。在日子难熬时,总有人从后门坎上溜下去偷吃几根,于是,那林子里常常有嚼过的甘蔗残骸,引来看蔗人一顿顿臭骂。骂也得吃饭啊,骂得愈凶偷吃得愈凶,只要不被人当场抓住,说不定第二天还故意砍倒几根,让你受队长的训,罚点儿工分。

在夏天的傍晚,那河岸的甘蔗林没了,便是全场镇人的乐园。男女老少都会聚到西头黄角树下川淹石旁,那嘻嘻哈哈畅游一江的大人小孩,那一浪盖过一浪的欢声笑语,洗净了一切的艰难困苦。即使不能洗澡,冬春之际也有切菜女、洗衣妇的欢声笑语。彼时形成的风俗:酸菜、青菜从不在家中切,用筲箕盛了端到江边,边切边淘洗干净。傍晚切下的菜可供第二天一整天的食用。这承载一河岸的欣喜和欢乐,是苦中的乐,是劳动过后的乐,是人们生活中寻求到的自得其乐,也即是有人嘲讽的“穷欢喜”。

真是越穷越欢喜,虽然穷得吃不饱肚子穿不上华衣,但能够活着就能够欢喜。

马寅木,女,回族,1971年出生于四川省阆中市。有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多种报刊。出版有诗歌集《一地月光》、散文集《在路上》。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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