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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胜湖

2015-07-01胡亚才

回族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大槐树养父李家

胡亚才

自从那路蒙面歹人因索要无果,在石佛镇南小街临河我家院子里撂下那句“别让小的点了天灯”的话,我的家人就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之中。几天后,我的曾祖母早产了。顺产,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还算响亮,但曾祖母没有一滴奶水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子。

找人家养是唯一的选择。找谁呢?我曾祖父掰着手指头将石佛镇回族人家一个一个过滤,也没找到适合的。

就在曾祖父焦虑万分之时,我家斜对面开草木行的李大闻讯而来,主动提出孩子由他家养。两家原本并没多少渊源,自打早些年头一起去了镇江汉口贩卖皮子,渐渐有了来往,时日一长,同行出门在外,相互多有照顾,虽有回汉之分,却都能彼此尊重。后来,李大在南小街回民中人头熟了,感情就有了,回回们也没把他当外人,石佛镇上不少人有时还误认为李大是个回回。再后来,曾祖父不贩皮子了,在南小街临街家里开了小店,卖馍卖胡辣汤。李大正好也在我家斜对面开了家草木行。大别山下来的客户有时人多,夜晚在李大家住不下,曾祖父二话不说,就在门店里搭个大铺,行个便,从不收钱。如此一来二往胡家李家交情淳重。

按说,由李家养最好,一者李家也刚生了孩子,李母奶水充足;二者李家在石佛镇南小街开草木行,居家却在镇西胜湖边的宅院,利于孩子的安全;三者李家是慈仁之人,且家境殷实。

我曾祖父下不了决心,因为李家不是回回。曾祖父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清真寺,向陶阿訇叙了心事。陶阿訇说:“穆民信主为本,生命乃为根。”

1908年初夏的一个大清早,石佛镇南小街回回胡家刚出生两天的婴儿在悄无声响中,急匆匆地被抱进了镇西面临胜湖的李家宅院。

很多年后,我的祖父常常在他下班后的傍晚时分带上我,走出镇子,向西,沿着胜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乎是毫无目的,又像是在找寻什么。有好多次,祖父围绕一处挂着胜湖大队牌子的老旧建筑百般打量,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内容。

那座宅子独门独院,坐北朝南,正面临胜湖大水。院落的主体建筑堂屋明三暗五,中间三间凹入,形成前廊,廊两侧开门进入两边的耳房,木质的明柱,坚固的石础,檐廊比院落高出四级石阶;堂屋的前廊与两侧厢房的前廊相连,人可以在檐廊的庇护下通向入口的门楼;门楼三开间,中间一开间开敞做过厅,设了门楼。院落齐齐整整,青砖墁地。角落虽有少许苔藓,倒也很显疏朗。东西厢房前各有一棵椿树,枝繁叶茂,高大参天。东边的那棵,顶端有一个密实的鸟巢,两只喜鹊在枝头上响亮地叫着。堂屋前还有两棵树,左边是石榴,很自由,很热烈;右边是金桂,似乎敛声屏气,把自己长成一把慢慢撑开的大伞。也许是因为这四棵形姿不同的树的缘故,整个院落幽静安宁而又不显孤寂。在一个少年的眼里,那处能倒映在胜湖之中的粉墙黛瓦虽已斑驳甚或衰落,但分外宏大,气宇轩昂,仍有一种掩盖不住的神秘与珍贵。

我的祖母告诉我,祖父在李家生活了八年。在八年的时间里,祖父没回过一次胡家家门,直到放出狠话的歹人死于非命,两家悬着的心才安然放下。至于歹人,两家都不曾言说,究竟姓啥名谁,家居何方抑或近在咫尺,祖辈父辈都牙咬得铁紧,没吐过一丝风声。

好在歹人已去终不还。胡家的孩子该回家了。

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离八月十五中秋节还差两天。那年风调雨顺,自然收成很好,宅院外的田野上弥散着丰收后的气息,散落的颗粒引来了各种兴奋不已的鸟儿,鸡、鸭、鹅也在田地上不紧不慢地捡拾。胜湖更加清澈安静,即便不时有鱼儿从水中跃起又扎回水中弄出响动,也很快就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而恢复平静。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祖父被他的姐姐安顿在院落里的一个木凳上,早候于此的剃头师傅便认认真真地为我的祖父剃去额头上的绒毛,又精心将发辫修整了一番,姐姐取出一小块洋皂,直把他的头发洗得白沬四起,芬芳洋溢,竟掩住了院中的金桂之香。他的姐姐把他拉到怀里,用一截红头绳将乌黑发亮的辫子扎了起来,然后,用手托着他的小脸,左看右看,像把玩一件宝物,爱不释手。

姐姐把我祖父叫到堂屋西房,在祖父不知所措中,为他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衣服:白洋布小领对开盘扣褂子,蓝洋布小腰直筒裤子,这套衣服是让石佛镇东巷骆裁缝做的。最后,姐姐又给他穿上了一双她亲手做的黑面白底的布鞋。顿时,祖父神采奕奕,虽然有众多不解,但早上接踵而至的一系列好事还是让他喜悦兴奋。养母把他拉在面前,在祖父左右脸颊上各吸一大口,留下两朵花样的印迹。养母目光如手,一遍又一遍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抚摸着,泪水如串串珍珠洒落。祖父顿时慌了神,一下子扑进养母怀中,养母将他紧紧抱住,长久不肯松开……

早饭异常丰盛,祖父瞪大了眼睛,月饼,糍粑,油条,薄饼,仔鸡焖板栗,糖醋胜湖鲫,咸鸭蛋黄大浸油,拌黄瓜鲜嫩养眼,全是他爱吃的。让他奇怪的是,全家六口人像过年过节一样,围坐在一起吃饭,养父母只给他一人搛菜,两个哥哥小心翼翼,强忍住动作以免弄出响声受到训斥,姐姐一改平素的欢喜,泪水不时夺眶而出。

中秋时节的那顿早饭在那个时代是丰盛温馨的,虽然有些沉闷,但还是让一个孩童的食欲空前高涨。那顿早饭也因姐姐不尽的泪水而让我的祖父刻骨铭心,以至于他一辈子都没能忘记。以后的日子里,偶有提及,祖父总还会流露出幸福与感念。

我祖母后来不止一次说过,祖父对镇上并不是很感兴致,他对胜湖的李家却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与怀想,对李家姐姐充满了敬重。

祖父的姐姐我见过一面。1970年春夏时节,有一天我放学回家,一进屋,只见平时里只有祖父坐的圈椅上坐着一位老奶奶,端庄,清秀,坐姿中正,一点儿也不垮塌。清瘦的脸庞上始终微笑,眉心有粒红痣,不大却惹人。眼睛里散发着温暖。祖父祖母规规矩矩地分坐在她的两边,特别是我的祖父身子侧向她,脸上满是我极少见过的特别柔软的那种表情,连我一向快言快语、干事利落的祖母也恭谦地倾听。母亲见空插针地把我叫出堂屋,极其庄重反复叮嘱,试图有效规范我的行为。她像是怕我忘了似的,老重复告诉我,“那是你爷爷的姐。”这种场面在我们家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八岁的我在突如其来的肃然起敬的气氛中记牢了那个时日、那个场景与那个人:我爷爷的姐。当时,她把我叫到近前,拉进怀里,从身上利索地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崭新的钱塞进我的口袋,然后,用手摸摩着我的头,满目疼爱之光。良久,她把脸扭向祖父说,“会,那年你也是八岁。”

后来的日子里,祖母、母亲总会不经意地在夏夜月光下,摇着芭蕉扇,或是在冬夜围炉纳着鞋底时,以波澜不惊的语气,讲起我祖父在李家的事情。

胜湖畔的李宅与镇上近在咫尺,那天,祖父与他的养父,还有挑我祖父衣物及秋果的伙计却足足走了一个上午。祖父身着新衣,一脸童稚,被养父拉着手,沿着胜湖北岸的土路走来。当祖父散漫游走在土路两边的目光收拢于前方一点时,顿时,从养父手中抽出小手,像小鸟一样飞了出去,“姐!”姐姐是早就在胜湖转弯处的一块矮丘上候着的。

祖父在李家,最依恋的人就是他姐姐,除去两岁前吃养母奶水的时刻,祖父其他孩童生活及相关可能的记忆更多是与姐姐有关。姐姐在李家是老大,她有两个弟弟,一个六岁,一个大我祖父月份。李大在石佛镇南小街草木行生意繁忙,顾不上家里。李母一边操持家务,一边喂养孩子。结果,看护我祖父的活儿自然就落在了姐姐的身上。祖父的姐姐大他十二岁,当祖父被抱进李家,姐姐似乎第一眼就认定了这个弟弟。祖父也似乎有感应似的,从此,顺从了这个如母亲一样的姐姐。多少个哭夜,姐姐总是抱起祖父,在堂屋的西房内轻轻踱步,轻轻抚拍,学着母亲的样子,哼唱着眠曲;多少个酷夏之夜,姐姐为了祖父不被热醒,不被蚊子叮醒,不知疲倦地舞着扇子。

我祖父两岁时赶上了出麻疹,镇上的先生使了所有的手段仍高热不退,眼见得没了气息。养父叫来了我的曾祖父,见此情景,两位父亲回天无术,只有长吁短叹,陷入无限的伤心之中。祖父的姐姐却一直守在祖父面前,她坚持用小汤勺把先生开的汤药轻轻送进祖父嘴里,而不管这些汤药顺着祖父的嘴角流了出来。养父试图劝阻她,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照旧行事。她不时地用凉水蘸湿毛巾放在祖父的额头上,把祖父的小手抓在自己的手里,不停地轻轻揉搓,嘴里不断地小声唤着:“会,会,弟,弟,会,会,会,弟……”

奇迹真的出现了,两天两夜后,我的祖父有了微弱的气息,他的小手在姐姐的手心里有了一丝蠕动。

多年后,我的曾祖母向我的祖母,我的祖母又向我母亲向我们说,我祖父的一条命是他李家姐姐捡回来的。

祖父五岁时,头上密密麻麻长满了毒疮,多日坚硬红肿,就是不破皮,持续钻脑穿心疼痛,摸不得,触不得,就连躺下都无法将头放在枕上。祖父的姐姐白天用布蘸着盐水擦拭患处,夜晚整夜抱着祖父,以减轻他的疼痛。终于,有一天,姐姐得了一个偏方,以毒攻毒:用癞蛤蟆皮解疮毒。姐姐本来对癞蛤蟆很畏惧的,平日里无论在胜湖边还是在自家院落里,一看到癞蛤蟆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绕开走。可这次,姐姐竟全然不顾,从墙边一个潮湿的角落捉住一只肥大的黑黄色红眼的癞蛤蟆杀了,将剥下的癞蛤蟆皮剪成若干小块,小心翼翼地贴在了祖父每一个毒疮上。

奇迹又出现了。仅过了一天,毒疮开始发软,不再剧痛,又过了一天,疮开始破头,不知不觉中,一个个小脓塞稍一触碰便出了疮头。如此之法,在祖父的头上没留下一块或大或小的疮疤。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三岁的孩子也经历了祖父五岁时经历的头上生疮的无比痛苦,虽然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但医院的治疗显然没能及时化解一对年轻父母的焦躁与不安。这时,祖母提及了当年以毒攻毒之法。我没有犹豫,一试,果真手到病除,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前往石佛镇的路上,我的祖父以鸟儿一样的姿势扑向他的姐姐,他的养父泪眼模糊。眼前的那块矮丘就是李家的土地,顶上有棵古槐,苍劲有力,如一把巨伞,几里之外人们都可以看见它,在两个不同的枝丫上,有两个规模相当的鸟巢,鸟儿们在枝头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矮丘上种的是杂粮,刚刚收罢,谁家的孩子还在土垄里翻腾着,想捡拾一些遗漏的花生、红薯之类的果实。这块矮丘也是我祖父勤来之地,在他的记忆里,姐姐老早就把他带到过这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最早的印象该是春天。树身沟壑纵横的大槐树焕发出勃勃生机,淡黄色的花儿开遍枝头,清淡的香味使整个胜湖畔的李台子都笼罩着楚楚动人的气息。我祖父被姐姐牵着手,早早地来到树下,和其他的大人、小孩一起快速地拾捡着树下的槐花,那是一道春天呈送的不能错过的美食。祖父很多年后仍对在大槐树下捡拾槐花的情景记忆犹新,对槐花菜的清香念念不忘,以至于每年春天,我们总是早早地到镇子北街学校院里大槐树下捡上一次槐花。

祖父对李家大槐树的记忆远不止此。他在七岁的那年夏天,在姐姐的帮助下,爬上了大槐树,居然爬到了靠下边的一个鸟巢旁。看到鸟巢里紧挨躺着的圆圆的鸟蛋,他满脸兴奋,伸手抓起两个,向姐姐炫耀,“姐,看。”没想到姐姐顿时变了脸色,红扑扑的脸上急出了汗水,“快把鸟蛋放到窝里去。会,快放进去。”我祖父很不情愿,他想将两枚鸟蛋带回去。姐姐生气了,麻利地从高高的树杈攀缘过来,从祖父手中要去鸟蛋,把它轻轻地放回了鸟巢。打那以后,姐姐再也不带他上树了。祖父后来在胜湖边闲走时曾不经意讲:“站在大树上看胜湖,更好。”我想,当年站在大槐树上,他一定是环顾了四周的。

除了大槐树,矮丘在种满杂粮的同时,也种满了祖父孩提时的快乐。其中七岁那年八月十五,中秋夜摸秋让他刻骨铭心。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但在他以后的六十年间,几乎每年都要旧话重提,尤其在他儿孙满堂后的每年八月十五。那是个清白无邪的月夜,他刚放下饭碗,还没有掰开石榴,他姐姐神秘兮兮地把他叫到了门楼外。他懵懵懂懂的,像个小尾巴跟在姐姐身后,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胜湖转弯处矮丘上的玉米地里。虽然月光明丽,但他有点害怕,他想问姐姐,但姐姐不让他说话,他直往姐姐怀里偎。就在他寂寞难耐之时,姐姐在他的肩上轻轻按了一下,示意他收声观看,接着便听到了响动,有两个人悄悄说话的声音和掰玉米穗的声音。他正要起身,姐姐按住了他,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只听姐姐一声响亮的咳嗽,两个人“啊”的一声大叫起来,随即落荒而逃。姐姐拉着祖父冲出玉米地,在胜湖边上笑得人仰马翻。随后,姐姐贴着祖父耳边嘀咕了一句,把祖父吓了一跳。“偷?我不干!”姐姐笑而不语,不由分说拽着祖父就冲进矮丘旁边的一块红薯地。他们先伏在红薯岭与红薯岭之间,观察周围动静,红薯叶的清新与浅土中膨胀欲出的红薯一缕缕甜丝丝的味道扑鼻而来。只听姐姐一声令下,祖父一双小手学着姐姐的动作舞动起来,眨眼间一窝大小不一的红薯在明亮的月光下清晰地呈现在姐弟面前。祖父正要欢呼雀跃,一声浑厚的咳嗽声从大槐树下传来,祖父顿时惊慌失措,拽着姐姐的褂襟忽地蹿出红薯地,沿着胜湖边长满青草的土路,向家一路狂奔。在李家门楼外,姐弟俩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在祖父欢喜至极而陡生担心时,养父走出门楼,“会,今晚开心吧?”我祖父心虚,“我跟姐姐去偷人家的红薯了。”出乎他意料,养父和姐姐笑了起来,笑声在月光下迈着轻盈的脚步,在波光粼粼的胜湖水面上走进朦胧的中秋夜深处……

当然,祖父很快便从养父与姐姐那里得知了“摸秋”的含义。摸秋是石佛镇乡间的习俗,每年中秋夜,不分男女老少随心随性去田地里偷摸秋天的果实,谁家的果实被偷摸得多,说明谁家的收获就多,有的人家田地无人光顾,焦急,便故意放出风声,“我家的倭瓜咋长恁大呢?”这才引来好奇的人前去偷摸。

摸秋,止于二十世纪农村大集体,复活于包田到户。我原以为销声匿迹的中秋之夜触摸丰收的喜悦已在历史的烟尘中湮灭,不曾想,仅隔了三十年,摸秋时的笑声又响彻夜空。那一刻,我总是想起很遥远的从前的那夜,祖父与他姐姐丰收的喜悦与畅快的奔放。

倒是现如今,矮丘早已不复存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挖填造田不止,古槐自然树倒鸟散去,祖父的养父母两座坟茔只有通过捡骨的方式象征性迁往别处。所以,在祖父于好多个傍晚带我走上胜湖边土路时,总是走走停停,当时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揣摩出祖父心境的。

那个走向镇上走回胡家的上午,祖父以一个孩童的感觉对渐远的李家宅院,对渐远的矮丘和大槐树充满了依恋。姐姐把祖父的手紧紧地攥着,许久不语。我祖父也默不作声,盯着姐姐眉心那粒红痣出神地凝望,直到养父在土路上催促,姐姐才抹掉泪水,“会,记住家了吗?”

“记住了。胜湖李台子。”我祖父回答的声音很小很轻。

“记住能吃不能吃的东西了吗?”

“记住了。能吃牛羊肉,不能吃猪肉。”

“记住去镇上干啥了吗?”

“记住了。去镇上念书。”

从矮丘大槐树旁回到土路上,姐姐把我祖父背了起来。在姐姐的背上,祖父的目光一直洒向胜湖。他养父临别时对他的交代,并没能钻进他的耳朵,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满是胜湖里的情景。太阳辉煌的光线把胜湖铺展得一眼望不到边,很辽阔,很坦荡,空灵而幽深,远处有小船及船上的人在不同的水面展示着美丽的剪影,或转身扬臂撒网,或小心翼翼收网,或悠然地在湖中荡漾,倒是近处有芦苇的地方,依稀可见成双成对的鱼儿出没,悠闲自得。

从五岁时起,祖父的姐姐就在他的前胸后背上系紧四个葫芦,然后将他带上小船,在胜湖里摘菱角采莲蓬,姐姐卷起衣袖与裤腿,边唱着小调,边把手伸进水里,翻开墨绿的菱秧,摘下鲜嫩的菱角,然后用牙咬去四角之间的果皮,一粒乳白的果实便被咬了出来。每每这时,姐姐总是回过身,将菱角仁放进祖父的口中,好一个清凉爽口。在祖父的笑眼里,胜湖秀水烘托得姐姐更是异常好看。姐姐发丝浓密,细细的眉,大大的眼睛,红痣点缀眉心,犹如一枝含苞欲放的荷花,无须近闻,便有沁人心脾的莲香袭来。

祖父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后来,在水的面前不再战战兢兢,姐姐便把他放到了水里,用一根绳拴在他的腰间,加上葫芦的浮力,祖父学会了浮水、踩水、潜水,还学会了扎猛子、河上躺。

从胜湖李家归来的那个上午,祖父幼小的心里,第一次预感到他的生活可能要发生大的变故,虽然他不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变故。因为那天上午去镇上隐约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感觉,离李家越远,心里越发慌张。所以,当从胜湖边土路拐向镇上时,祖父的泪水已将姐姐的后背洇湿了一片,祖父哽咽着,“姐,我不想去了。”

“没出息。会,姐还盼你有出息哩。”

姐姐将我祖父放下,交给了养父。我的祖父随着养父及挑担子的伙计渐渐走远了。突然,一声撕肝裂肺的长长的喊叫终于喷薄而出,“会——”一身新装,沐浴在灿烂阳光里的祖父,显然被他姐姐那声像箭一样从身后疾速追来的长音射中,顿时泪流满面……

1916年中秋节的前两天,我的祖父从李家回到了胡家,回到了石佛镇南小街临河的院落。中秋节后,祖父去了清真寺的学堂,开始了学生的日子,自此掀开他人生新的一页。取名云会,字继承。

1916年腊月初八,祖父的李家姐姐出嫁。姐姐育有三子一女。虽然子孙满堂,姐姐本人却一直单灶,禁食猪肉,直到离开人世。

胜湖,依然澈澈,依然波光粼粼,一派大水积蕴着美丽、安静与祥和,自然地滋润着石佛镇西那一大片土地及土地上的风物与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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