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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歌

2015-07-01马金莲

回族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玉兰

马金莲

乡村代课教师来玉兰,和同她一起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的那些姐妹一样,在中等师范被淘汰的浪潮下,从走出学校大门后就找不到工作,只能一边在学校代课,一边参加各类考试。凭着自学考试拿到的一个大专证书,参加了几次公务员考试。希望就像吹胀后挂起来的气球,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自动瘪了下去。在代课的同时,还得面对人生的另一个大课题,就是结婚和生育。这是差不多每一个女人都要遵循的人生轨迹。来玉兰出身回族家庭,爷爷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哈吉,家里的宗教氛围一直很浓厚。来玉兰念小学的时候就跟奶奶、妈妈封斋。初中那几年住校,在条件相当艰苦的情况下,她也坚持封斋。

来玉兰二十五岁了,家里人慌得不行,来玉兰自己也慌。二十五的女孩,即便在当今开放的回族家庭,也算得上大龄女孩了。这时候一批一批大学生毕业走上社会,加入到找工作的滚滚人流中来了,眼看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来玉兰审时度势,发现自己这样的学历,要想找一份正式工作,希望越来越渺茫,就不敢继续耽于幻想,安安分分找了个对象。对象是经人介绍见的面,个子不高,方脸,粗脖子,肤色偏黑,说话瓮声瓮气。他第一眼就看上了来玉兰。来玉兰人长得不错,五官小巧,搭配在一起,有一种特别眉清目秀的效果。加上身材细巧而修长,性子温顺和婉,和当下那些咋咋呼呼的女孩相比,她的身上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含蓄美。

来玉兰却没看上对方。她觉得这不是她心目中预想的那个人。她渴望的人是什么样子呢?应该瘦一点,高一点,皮肤白一点,这些特征在这个人身上都没有。他就是典型的乡村教师,和乡村孩子们混久了,混出了一身的土气和实在。

来玉兰还在犹豫,父母不依了。父亲毕竟是大男人,角色限制,不好直言,便一个劲儿捋胡子,叹气,显得心事重重,满腹难肠。母亲不用转弯抹角,直接说,想想你多大了?二十五!二十五就是老姑娘啦,在我们那时代,早就是三四个娃娃的妈啦。你要看清形势呢。你念过书,模样长得还行,但是你想过吗?就算你是一朵花儿,也有开败的时候,不趁着鲜嫩劲儿找个好下家,以后后悔都没地方哭去。人家小伙子哪点配不上你?还是正式教师,端着国家的铁饭碗!人家不嫌弃你已经很难得了,你就念知感吧。和你一搭毕业的,不是有好几个已经嫁了打工的了吗?

来玉兰面对着母亲有点为难,母亲说得滴水不漏,都符合实情。旁观者清,母亲的分析冷静而鞭辟入里。话说回来,大愣愣的女儿不嫁人,当妈的心里真是比热油煎着还难受。

来玉兰就嫁了。母亲的眼光还可以,婚后来玉兰过得不错,小夫妻俩恩恩爱爱的,一年后女儿就出生了。有了孩子,来玉兰考试的心劲儿越发减了一分。但是舍不得完全离开教师这一行,和许多同一境况的女同学一样,她一边拉扯孩子,一边在小学校代课。一个月工资从三百元慢慢地涨到了八百元 ,后来又涨到了一千。这份工作就是一块鸡肋骨,扔了吧,怕代课教师万一后面有个啥政策,那就吃亏了;不扔吧,一个月那点钱,还不够人家正式教师的一个零头。如果埋下头一心教书,不去想别的,还行;要是稍微往长远想一下,来玉兰的心情便说不出地黯然。

不久第二个女儿又出生了。男人是家里的独子,婆婆盼孙子眼都盼绿了,来玉兰连着生两个女儿,婆婆伺候月子时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但神思明显不集中,有时候米汤夹生了,有时荷包蛋里夹着一星蛋壳碎皮。来玉兰没敢给任何人说,背过人偷偷抹眼泪。二女儿四岁的时候,来玉兰终于知道,自己这辈子要考上正式教师端一碗国家饭彻底没戏了,就死了心,把那些用来复习考试的心理学、教育学、公共基础知识课本等整理出来,装了满满一纸箱子。她毫不留恋地将它们交给了收废品的,就算是与过去那个怀着梦想的自己作了诀别,死心塌地地开始了家庭妇女的生活。

三十二岁上来玉兰终于给婆家生了个传宗接代的。有了儿子,男人顿时精神大振,过日子的心劲儿高涨,对一家人今后的生活有了更为高远的谋划。这时候大女儿七岁,到入小学的年纪了。男人做出了在城里买房的决定。来玉兰不同意,说,城里房子有多贵你不是不知道,你我两个人加起来一个月工资才四千,一套房最不行都上三十万,贷款买房的话,每个月工资全部进了银行,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吗?

来玉兰的话没有把男人吓住,相反他买房的念头越发坚定。他说,周围的人都把娃娃送城里了,凭啥就我不能,我就要我女儿、儿子和别人一样,进好的学校,受好的教育。咱一辈子在乡下窝着,到儿子手里还这样吗?你不觉得窝囊,我还觉得脸上没光呢。现在别说人家工作的或做生意的,就是老农民也都把娃娃往城里送。咱不跟上形势走,一来别人会轻视我们,二来乡里的教育肯定比不上城里,你我都是教书的,这一点没人比我们更清楚。退一步讲,就算咱现在勉强带着娃娃念小学,可到了初中、高中怎么办?到时候光把娃娃送进城里住校去,你能放心?现在的环境,上网太容易了,万一他迷恋上网游怎么办?大人紧紧跟着,都容易走岔路,更不要说放开不管。所以不管从眼前还是长远出发,都得在城里买房。而且房价是年年涨,迟买不如尽早。与其等到孩子上中学再买房,不如现在就买。砸锅卖铁也得买,勒紧裤带也得买!

两口子把这几年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全拿出来,老家的父母也支持了一点,总共凑了七万元。男人听人说最近房价又要涨,坐不住了,说,老婆你想想,咱省吃俭用能攒下多少,攒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还是趁早下决心买吧。那会儿来玉兰还在乡下婆婆家坐月子,买房子的事情就由男人一个人拿了主意。儿子四十多天的时候,男人终于买了一套房,三十一万,老小区,但是房子的原主人婚后一直很忙,基本上不常住,也没孩子,所以房子很新。因为是二手房,不能按揭,人家要现钱,只好先过户,再贷公积金。过户的时候需要夫妻俩都到场,来玉兰孩子太小去不了,男人找了个在城里上班的女同学,过去扮了一会儿假夫妻,把手续给办了。

儿子过了百天,能往外抱了,来玉兰一家正式搬进了楼房。四楼,一百二十平方米,两厅三室。男人滔滔不绝地给来玉兰讲解房子方面的常识,来玉兰傻傻听着。男人这段日子为了买套便宜的房,跑了不少路,在这方面长了不少知识,完全是来玉兰的老师。住进来第一件事便是打扫卫生。来玉兰心里过日子的气很盛,想着清扫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的,才对得起那一大疙瘩钱。她围着大围裙从厨房开始拉开了阵势。来玉兰边清洗边在心里感叹说,这家人怎么过日子的,锅灶上弄得这么脏,看来家里的女人不咋样,不然能让厨房这副模样?窗台的白色大理石上积着厚厚一层黄色油污,挂油烟机的墙上,瓷砖也变成了黄色。还有一圈墙裙也脏得不像样子。来玉兰喷上洗洁精,用钢丝球擦,一遍又一遍,终于清除了油污,露出光洁白净的瓷面。厨房里大件家具都搬走了,扔下了一些小零碎。来玉兰看着,不明白人家是看不上了还是咋的?有几个碗,都积着厚厚的油垢,男人进来说扔了去,人家用过的。来玉兰一样一样拿起来看,两大四小,一共六个碗。不像来玉兰这些年用过的那种碗,这种碗口大腰深、底座低,外面的蓝色图案很清晰,连花朵心里的细蕊也一粒一粒的,清晰可数。图案精美,瓷质很细腻,摸上去柔柔的,像女人的嫩皮肤。来玉兰掂着碗看来看去,舍不得扔了。这么好的东西,就算人家用过又有什么呢,也是回民嘛。用洗洁精和抹布擦一擦,用清水洗一洗,和新的一模一样嘛。还有个塑料方篮,上面贴着正宗泰国龙眼的塑化硬字,来玉兰对着篮子观察一下,猜想是买水果带来的,龙眼是什么?一次买这么多,那得多少钱?来玉兰嘀咕着,看着篮子新新的,没有扔,留下装蔬菜吧。

卫生间里也留下了一些没有带走的东西,来玉兰一一翻拣,全是女人的用品,一个塑料袋里抖出三个文胸,另一个里面是几条裤头。裤头来玉兰直接投进垃圾桶,三个文胸也卷起来要扔了,手却忽然有些软,经不住展开来再看,新新的,看不出穿过的痕迹,放在鼻子下闻,没有一点异味。来玉兰有些蒙,这么好的东西为啥要丢下来呢,是忘了还是不要了?还有几个小瓶子,装着化妆品。来玉兰一直节俭,刚结婚那会儿用的化妆品一套都没超过二百元,有了孩子对自己的脸就更马虎了,现在干脆用娃娃油,便宜还不干燥。可别小看这化妆品的花销,她一年能省下好几百呢。来玉兰没用过贵的,但好东西还是认得出来。她拿着几个小瓶子反复看,从外表上就能看出它们不是便宜货。拧开来闻,味道淡淡的,用指头剜着试,一盒面霜很瓷实。她记起上师范时,一个家境儿不错的女同学说过,好油一般都瓷实,用起来一点不费,一次只要豌豆大一粒儿就够了。那么这便是好油吗?再看,一瓶爽肤水,一小瓶粉底液,一瓶眼霜。每一样都用过,但仅仅用了一少部分,留下了大半瓶。来玉兰觉得奇怪,好好的东西为啥不用完呢?为啥不带走呢?看样子很值钱呢,怎么就舍得丢了呢?一个墨绿色拇指长的小玻璃瓶子吸引了来玉兰,拧开瓶盖子,里面是另一道盖子,盖里套着一个小巧的白色细管。一股香味飘出来,钻进鼻子里来了。来玉兰试着往手心里倒,好不容易才倒出一小滴,油腻腻的,味道却香得浓郁。这是什么,香水?不像。柔肤水?也不像。那就是抹头发的头油了。来玉兰又倒一点往头上抹,手感有点涩,来玉兰从前用过头油,和这个不一样。她拿着瓶子反复观察,瓶体上没有汉字,印着一串英文,以她的英语水平,看不懂。会是什么呢,来玉兰嘀咕着放回到梳妆台前的玻璃板上。

主卧室里的衣柜是装上去的,搬不走,自然留了下来。来玉兰拉开衣橱打扫,里面塞满了衣袋子,还有几个衣架子。袋子有塑料的,有布的,也有纸的。引人注目的是几个半纸质半布料的袋子,制作很精致,很大,上面印着“花花公子”的字样。来玉兰知道“花花公子”是个品牌,专门卖男装。女装的几个袋子更精致,上面的牌子来玉兰都没有听说过。她穿衣服最多不超过二百元,但她看得出来,这绝对是品牌专卖店的东西,便宜货不会有这种包装。在最底层来玉兰翻出来一个塑料袋子,装得满满的,倒在地上一一看,有钥匙链,长的、短的、塑料的、不锈钢的、布艺的;还有发卡,大大小小几十枚,其中一个很精美,有巴掌大,一朵粉色花朵上镶满了水钻,亮闪闪的。在窗外的一个纸盒里,来玉兰倒出七八本小册子,印制得比贺年卡还精美,内容都是专门介绍产品的,有化妆品的,有衣服的,有首饰的。男人看了说扔了去,人家留下来的东西都扔了去。来玉兰捏着那个花形大发卡舍不得,说好好的东西为啥要扔?男人说,垃圾嘛,人家把好几袋子拿出去扔了,这些小零碎实在没顾上拿,我帮着扔了几包。来玉兰吸一口冷气,睁圆眼问,你没看看都是些啥就给扔了?男人漫不经心说,没细看,好像啥都有。这家的女人我一看就是个胡花钱的主儿,乱七八糟的全是东西,也不知道买那些干啥?看着都不是过日子用得上的嘛。来玉兰忽然有点不死心,追着问,你真没看清都是些啥?男人撇撇嘴说,女人用的东西嘛,除了化妆品、头饰、发卡和内衣,还有啥?我一看就不是个好鸟儿,吊在男人的胳膊上娇滴滴的,两口子年龄上一点不般配,像个三儿!来玉兰心思有点恍惚,没留意男人说的啥,而是继续问他垃圾扔哪儿了。男人说,垃圾箱呗,还能扔楼顶上去?来玉兰来了精神,哪个垃圾箱,我下去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呢。男人吃惊了,找垃圾干啥,吃饱了撑的吗?不怕人见了笑话?他眼珠转转,干脆断了来玉兰的念想,早被扫卫生的清理掉了,那垃圾箱天天清理,都过去一周了,上哪儿找去!来玉兰叹一口气,又笑了,说,我开个玩笑,人家扔了就是垃圾,哪有捡垃圾的道理。接下来来玉兰好几天都对一件事耿耿于怀,自己为啥没有早一点跟上男人来这里办交钥匙的事宜,那样的话,她一定想办法把房子里所有的垃圾都给留下,成为她自己的。她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回过头问自己,如果真留下,难道你真准备用?她又给自己回答,用啊,全是好东西,挺值钱的,扔了白糟蹋东西。来玉兰反复看那几瓶化妆品,找不到使用期限,她拿出自己的娃娃油对照,娃娃油的盒子底上有使用期限。她疑惑不解,为什么这些瓶子上就没有使用期限呢?忽然眼前一亮,是否好的化妆品都不在瓶子上打使用期限,而是喷在外面的包装盒上了?一定是这样的。包装盒不见了,那么她就无法知道它们是否已经过期,对于她来说这就成了一个谜,化妆品的主人留下来的谜。来玉兰洗了脸,拍了点爽肤水,抹点眼霜,最后擦上面霜。所有化妆品的味道都淡淡的,但是感觉很清爽。她又抹了一层,想豁出去做个实验,明早起来不过敏的话,说明它们没过期,可以放心用。

睡在床上来玉兰有点兴奋,孩子们都睡熟了,她竟没一点儿睡意。目光游动,看看崭新的窗帘,看看雪白的墙,看看乳白色的门,觉得哪儿都好。从小学校狭窄的单身宿舍内搬出来,猛然间搬进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单元楼,这中间的跨度不能说不大。她就像一个乡下穷姑娘被人直接从茅草屋带进了皇家宫殿,中间缺乏过度,有一个弯儿她一下子转不过来。来玉兰想着自己和男人为这房子作出的奋斗,再也躺不住了,干脆起来到客厅里随意转动,又到书房、餐厅、厨房和卫生间转悠,不开灯,就在黑暗里慢慢地走。步子轻轻的,不会搅扰孩子们的好梦。城里的夜晚一点儿不黑,前后楼的好多人家都开着灯,一片一片雪亮的光斜映进窗口来,来玉兰家里跟着变亮了。这样的光影正适合一个人在屋子里想心事。来玉兰能看清对方家里的情景,对方看不清她,她就像隐在黑暗里的影子。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了。她看见那些人家的客厅里都摆着一个电视,荧光屏闪烁着,看不见看电视的人,可能陷在松软的沙发里了。今后来玉兰一家人也将这样过日子,不种庄稼,远离泥土,米和面从粮店里买,蔬菜从小区外的菜摊上买。城里什么都不缺,只要你不缺钱。来玉兰这一来便不回乡下了,那一份代课的工作也不干了,从此就陪着三个娃娃,送他们上学,接他们放学,给他们做好一日三餐。男人呢,每周回城里一趟,周五晚上回来,周一大清早出发。现在她来玉兰的人生基本上能一眼看到尽头了,便是在不断的重复中一天天一年年地过下去。每一月将丈夫工资中还款剩余的那一小部分精打细算地用在这个家里的开销上,买米买面,青菜萝卜豆腐,偶尔也买点肉改善一下。洗衣做饭,一切围绕三个孩子打转。将自己的私人用度一再缩减。时间长了去商场里转转,在最新上架的流行衣服前流连一会儿。看见自己特别心仪的款式了,便装出有钱人的样子来理直气壮地摸一摸,看一看,可能的话还要求穿上身试一试。试的同时趁营业员不注意,飞快地翻一下吊牌,看见了价位,在心里迅速有了自己的判断,然后以一种漫不经心压制下内心的惊讶,最后装做不满意的样子放下衣服离开了。回到家给男人感慨地说,真是太贵了,我才不会花那么多钱去买呢,简直糟蹋钱。男人心情好的话,可能会随口说,你喜欢的话就给自己买了吧。她摇摇头,极力反对说,那是有钱人烧包才穿的,我才没有那么轻狂呢。男人其实等的就是这句话,笑一笑便过去了。那件衣服的样子却会在她心里留存很长一段日子,感觉就像有一个衣架,撑着那件衣服,挂在她心里,叫她时不时地看到它。忽然有一天,在接孩子的路上,她看见另一个女人穿着那件衣服,她跟在那女人身后走,边走边看,目光里满是挑剔,觉得这女人不够苗条,这样的身材穿这件衣服,有点可惜了。她便叹一口气,为这件衣服,也为自己。

来玉兰一个人在城里带三个娃娃,真是忙得够呛。大女儿是小学生,上学早,二女儿上幼儿园送得迟一些,她只能每天早早把俩女儿从被窝里拉起来,给穿上衣服鞋袜,扎好辫子,洗了手脸,背上书包,送她们出门。儿子也醒了,留他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将儿子抱在怀里去送女儿。接的时候也抱着儿子。出了小区门,横过一个十字路口,再走二百多步,大女儿的学校到了。然后折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拐进一个巷道三百步,二女儿的幼儿园到了。来玉兰觉得自己的时间被切割了,不完整,零零碎碎的,一天里送两趟,接两趟,她基本上把小一半时间花在了路上。怀里抱着儿子,来来去去地走路,来玉兰能碰上一些上班下班的女人,看样子在国家单位上班,穿得不错,保养得也不错,有城里人的味道。来玉兰自己呢,虽然跑到了城里,但外表还是那个样子,穿着家常衣服,有时候想穿得好一点,但是怀里的儿子淘气,三五下就给她弄脏了。来玉兰也没特别的心劲儿拾掇自己。来城里这么久了,还是一副乡下人的样子。

本来来玉兰会一直这么过下去,不经意间就把最好的时光在忙忙碌碌、稀里糊涂中打发过去。有一天来玉兰看见儿子一个人玩得很乖,就趁着空闲将衣橱整理了一下。很久没有整理,里面乱糟糟的。尤其属于男人的那一面,上衣和裤子、内衣乱丢在一起,根本没有章法。竟然从衬衣袖子里抖搂出两个袜子,臭烘烘的。看来脱下来没洗就直接塞进袖管里去了。男人就是这毛病,懒散,没有条理。别看出门时把自己打扮得光光堂堂,其实在家里的内幕只有自己女人知道。来玉兰已经习惯了他的脏和懒,苦笑着将衣橱整个腾出来,重新往里叠放。就在最下面的一个衣袋下,她没留意就抖出一张照片来。来玉兰拿着照片愣了,它不像数码相机拍出来的,画面带着点儿老式相机特有的那种模糊。画面里一个女人,上身穿一件裙子,白色裙子上面撒了淡淡的几星紫色碎花。双腿光在外面,细细的,没有腿肚子。来玉兰就断定这个女人没有干过农活,也没有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农村的女孩子因为繁重的劳动或者上山下坡地赶路,腿肚子上的肌肉得到了强化锻炼,一般都分外结实,圆鼓鼓的。照片里的人没有腿肚子,只有一道微微饱满起来的弧形。脚上是一双白色凉鞋。她站在大海边,面朝大海,做出一个远望的姿势。头发略略漂染过,带着点儿栗色,还烫过,发梢上微微打着卷儿。这些卷儿很自然地披散下来,将一个圆润娇小的肩膀覆盖住了。看不到脸。她正面朝大海,一双胳膊似鸟儿飞翔时候的翅膀一样张开来,将一个打得很开的背影留给了画面外面的人。来玉兰扫了一眼就丢下了。等整理完衣裳,忽然忍不住又拿起来看了一眼。又丢开了。掀起垃圾桶,要扔进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心头忽然一跳,不扔了,将它压在茶几上的玻璃下。过一会儿又取出来,夹进一本书里。

忽然有一天,来玉兰问男人,你过户的时候见到那女人了吗?长得咋样?男人不明白,反问,哪个女人?来玉兰说,咱们房子的第一个女主人。男人说,没细看,有点胖吧,好像爱打扮,像个狐狸精!其实脸上还没你漂亮。来玉兰将那张照片找出来摆在男人面前,你帮我认认这是谁?男人愣了,拿过去瞅了半天,摇摇头,不认识,你哪来这么旧一张照片?来玉兰提醒道,是不是那个女人?男人一头雾水,哪个女人?刚才还在说呢,就是咱房子的第一个女主人啊。这倒提醒了男人,他认真瞅了瞅,点点头说,有点像,可惜只有个背影,要是能看到脸上不就一目了然了嘛。来玉兰笑了,你不是说她长得胖吗?这个背影可一点不胖,还很苗条呢。男人被问住了,又认真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我记不起来了,那时候急着过户,心里想的只是钱的问题,把我难死了,哪里还记得去注意别的女人长什么样儿,实在没那个心情。又留心看一眼来玉兰,疑惑地说,你这是咋啦,吃饱了没事干,闲出病来了吧,尽折腾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说完男人就看电视去了。他最近一回来就盯着电视看,和来玉兰说话的时间却少多了。来玉兰看着男人的样子,心思禁不住恍惚起来。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我的男人?要陪我过一辈子的人?男人的袜子破了个大洞,指甲从洞里探出头来,笨头笨脑地看着来玉兰。男人懒得换洗袜子,一双袜子好几天都不洗,脚底板上永远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他这几年发福得厉害,肚子高高腆了起来,像一个怀孕很久即将临盆的女人。

来玉兰还在端详那张照片,忽然说,她究竟长什么样儿,能给我说说吗?男人说,谁呀,莫名其妙。来玉兰说,那个女人,咱房子里住过的那个女人。男人说,你为啥对她念念不忘呢?她长什么样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来玉兰忽然笑了,说,是啊,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

来玉兰自言自语说,为什么我总是想看看她呢?尤其见到这张照片以后,我总觉得她就是那个女人,她将脸面故意藏了起来,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像留了一个谜语一样。男人不理睬来玉兰,沉迷在电视里的人哪里还会留心一个女人呓语般的唠叨呢。来玉兰拿起照片慢慢地撕了,相片纸很脆,一下一下碎成了片儿,接着片儿又碎成了渣儿。来玉兰说,我为什么要留着你,从此以后我会彻底忘记你。说完来玉兰轻轻捧住了心口,因为她忽然觉得那里空落落的,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

然而来玉兰还是会想到那个女人。随着时间一年又一年过去,来玉兰一家人过日子的味道已经把这套老房子浸染透了。墙面的下半部分变得脏乎乎的,有女儿用铅笔画出的痕迹,有儿子吃完香蕉后用小手蹭下的黄色巴掌印,卫生间的门把手坏了,男人给窗户外面加了护栏,她绣的一幅十字绣挂在了客厅的主墙面上。房子里每一天、每一年都在发生变化,这些变化细微而悄无声息,仿佛时间在堆叠积累。一天一时的变化并不明显,但日子长了,这变化就相当触目惊心了。总体来说,房子老了,来玉兰还能想起最初搬来的第一感觉,到处崭新,散发着一股陌生的味道,清冷,安静,冰凉。经过来玉兰一家人的日夜打磨,现在它已经像个人到中年的女人,邋遢走形的身材,曲折幽怨的心思,嘴里喜欢唠唠叨叨,但是给人温馨的感觉,到处暖洋洋的。厨房里总是有股炒洋芋的味道,家常饭菜的味道,平凡日子的味道。

来玉兰忽然就会想起那个女人来,在这套房子里住过的那个女人。有时候来玉兰有一个很怪的念头,觉得那女人是自己男人的第一个女人,而自己是二婚,就像二手房子一样,属于二手女人。这念头真是荒唐可笑。明知道是如此荒唐,这时候来玉兰的心里还是会产生一丝怨恨来,酸溜溜的,好像在吃那个女人的醋。自从把儿子送进学校,来玉兰就闲下来了,萌生了出去找份工作干一干的念头。和男人一说,男人不同意,理由很充分,三个娃娃的接送问题、吃饭问题,一点儿也马虎不得,一打工就顾不了家,这些年省吃俭用贷款供房子为的啥,就是给三个娃提供便利条件,为了给他们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叫他们有一个美好的前途。现在来玉兰要是跑出去打工而影响到娃娃的学习,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男人把利害关系这么一分析,来玉兰便断了出去找工作的打算,盼着孩子们长快点,好把自己解脱出来。有一天来玉兰和大女儿一起走在太阳底下,母女两人投在脚下的影子几乎一样长,她才留意到女儿这几年个子猛蹿,眼看着像个大姑娘了。她望着女儿粉嫩得能捏出水来的脸蛋,心里说不出的羡慕,禁不住想:我要是这么年轻该多好。她很快就否决了这古怪的念头。来玉兰夜晚的睡眠越来越不好,常在半夜里醒过来,就再也难以入睡,在枕头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一直醒上两个钟头才能迷迷糊糊睡一会儿。头发一把一把地脱落,白色地板上到处是她的头发,总是扫不干净。有时候实在无法安睡,她干脆坐起来,观察三个娃娃的睡姿。他们睡得那么深,好像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这种无忧无虑的状态,黑夜变得深广而温暖了。她拉开衣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中年女人的脸,带着明显的浮肿,眼里含着因睡眠不佳而产生的烦躁。眼角和鼻翼有皱纹了,细密,繁复,水波一样;浅水里安静游动的小鱼一样,时隐时现,脸绷紧时不见了,放松的话重新显现。她扶着皱纹往眉梢上捋,试图捋得平平整整,不留痕迹。皮肤不是棉布,不然她真想拿着熨斗给往平整里烫一烫。

那个女人呢?这十年里她是不是也有了皱纹,也因为发福而变形?来玉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不认识了。来玉兰曾经多么苗条、活泼、纯净,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神情恍惚、体态明显偏胖的中年女人呢?来玉兰听见自己的心在悲哀地喊叫,她不愿意就这样丢失了那个年轻的自己。

那个女人呢?她的生活画面是怎样一幅景象呢?她在这十年里都在干些什么?还留在这座干燥多风的城市吗?还动不动买一堆用不完当垃圾乱扔的高档化妆品吗?当年她丢下的那些小瓶子里的内容,来玉兰慢慢地全用了。那些年他们还贷款,根本没有闲钱让来玉兰买奢侈一点的女性用品。来玉兰就把那几瓶化妆品抹在了自己的脸上,竟然很耐用,前前后后一直用了两年时间。还有那瓶头油,她也慢慢地抹完了。十年后的今天,来玉兰的男人当了小学校的校长,家里的花销没有那么紧张了,那些贷款也终于还清了。来玉兰家的日子开始好过了。儿子上了初中,来玉兰又想打工了,男人坚决不同意,说最困难的日子咱都熬过来了,现在手头宽裕了,你没必要跑出去打工,很辛苦的,你只要给咱把三个娃操心好就是最大的功劳。男人这么说,来玉兰就没有再坚持,但是显得闷闷的,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不看电视不做针线,只是走神。男人说,你这样实在寂寞,买台电脑拉个网,有了网络时间就好打发多了,你可以尽情地上网打游戏聊天,只是别闷出病来。来玉兰一点儿不笨,很快就学会了上网。她迷恋上了网购,尤其女人的奢侈用品,一样一样地浏览,看得认真而固执。这天来玉兰被一个小瓶子吸引了,墨绿色三寸长的小瓶儿,真是眼熟。她慌忙点开页面,产品标签是玫瑰精油。她又看用途,写了一大堆,明显有点夸张,说能提神明目、美容、养颜、滋润、保养,等等。看用法,可以抹在脸上、穴位上,尤其太阳穴,抹一些按摩按摩,解乏提神效果立显。她拉着滚动条慢慢看,玫瑰精油的用法很多,可就是没有往头上抹这一条。来玉兰无声地笑了,恍然明白自己当年猜来猜去最后当做头油抹掉的东西,原来是一瓶玫瑰精油。再看价格,从千元到百元到几十元不等。最便宜的才三十块钱。来玉兰哗啦啦笑了起来,三十块钱,别说今天,就是十年前她家背负着一大笔房贷的情况下,也算不上贵。

笑着笑着,来玉兰的眼眶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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