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天轮
2015-07-01蒋世平
蒋世平
一
天亮一会儿了。杨怀新翻了个身,手碰到了堂客的汁儿包。堂客不高兴地推开杨怀新的手。你不是要上班吗?还不起床。杨怀新说,罢工了,不上班。堂客一翻身坐起来,罢工?哪个带头的?杨怀新说,你管哪个!睡会儿。杨怀新手往后反,垫脑壳下。昨夜下四点班,在井下,陈绍益讲过,罢工的事,不准讲哪个带头的,谁说出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哪个带头的,能告诉堂客?堂客是长舌妇,管得住男人管不住舌头,同其他堂客讲了,就会传开去,还不传到陈绍益耳朵里?那会惹出大麻烦。杨怀新闭上眼,不再理堂客。堂客把头扬起,张起耳朵听,绞车的轰鸣声没有了,翻罐笼倒煤的撞击声也没有了。只有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好静。真的罢工了?堂客小声说,不上班,就会少钱。别人不上班,你得上班去。你是队长啊。再说,儿子大学还没有毕业呢。要钱。杨怀新压低声音说,你少啰嗦。这时,枕头下的手机响了。杨怀新拿起手机,喂了一声。手机里说,老杨,有人想搞事,你快到井口来。杨怀新迟疑了一下,说,我就来。杨怀新溜下床,从被窝里翻出短裤,套上。那短裤昨晚脱下了,与堂客完事后一直没穿。杨怀新穿好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蹬上解放鞋,匆匆出门。杨怀新有一双便宜的皮鞋,开会和走亲访友才穿,平时不穿,平时穿解放鞋。
杨怀新住的职工宿舍是挨着煤坪的一栋平房。红砖青瓦。一出门就看得见高高的栈桥、黑黑的煤堆、赶早拉煤的卡车。龙阳湾煤矿的宿舍区有几片。山这边,山那边都有。挨煤坪建的就两栋。杨怀新走屋当头的台阶,上了通往井口的水泥路。水泥路两边是职工家属开垦的菜地。豆角、斤豆、辣椒、茄子,一片片绿。不一会儿,杨怀新就来到了井口。
山坎边,机修车间、绞车房、压风机房、木材仓库,半月形地围着井口。井口砌着二层楼高的砖柱,六对儿,上面架梁,盖小青瓦,成了井筒的遮雨房。井筒是水泥红砖砌碹,有五米见方。两边是红底白字:质量第一,安全为天。井筒呈六十度坡往下插,插五百多米后,就是井下运输大巷了。从井筒出来的轨道,是一对,不多远,通过道岔,便分成三对,一条通往栈桥,一条从栈桥返往井口,一对通往矸石山。生产高峰期,重车空车在这几对轨道上来来往往,像小火车站。
然而,运输队罢工了。此时,矿车一溜,静静的停在轨道上。
煤矿的运输队,分地面运输队和井下运输队。地面运输队负责井口和矸石山。井下运输队负责井底车场和三道运输大巷。具体的工作就是把空车放井下去,把重车拉上地面来。今天运输队罢工了,这些空车重车也没人管了。
一个头戴矿帽穿矿靴的人走过来。老杨,我刚才拦了那几个运输队的人,叫他们不要下井。
杨怀新眼一瞪,刘疤子,陈绍益没来?刘疤子一脸笑,额头的疤闪闪发亮。来了来了。就是他要我给你打电话的。在那里。刘疤子指指井口人车前边。人车是矿工上下井的交通工具。钢铁做的,像面包车。前边,冒出上半身,圆脸宽肩。瞧着陈绍益那张脸,杨怀新心里冒起一团火。那家伙,在矿山长大,是一帮矿工子弟的头儿,横得很。刘疤子比他大十几二十岁,却像陈绍益的马仔,总在屁股后跟着。
几个动输队的人看见杨怀新来了,去推人车。陈绍益把前面的人推了一掌,讲的不准下井。哪个放人车,老子就揍哪个!刘疤子看着杨怀新,额头的疤一片紫光。杨怀新一肚子火,冲运输队的工人吼,不放人车了,回去!刘疤子走过去,对几个工人说,回去算了。齐心才能办成事。那几个运输队的工人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有一个解释说,我也是怕别人上班,只是来看下子。刘疤子大声喊,都回去吧。矿里当官的不解决问题,就不上班。回家听消息。
一些农民工,有的站在人车旁,有的坐在轨道上,有的在不远处的岩石上蹲着。运输队的人不放人车,引起他们一阵议论。龙阳湾煤矿有两部分工人。一部分是正式工,基本上是服务型工种,搞机电、运输;一部分是农民工,是采煤的和掘进的,按定额拿钱。正式工在农民工面前说话都高声大嗓,神气得很。
杨怀新吼了一句,怕么得卵。也不知杨怀新吼哪个,还是给自己壮胆。然后,怒冲冲的,杨怀新跑到天轮架下。天轮架在绞车房和井筒之间,高高的,像移动手机的发射塔。杨怀新一伸手,抓住头顶的工字钢,再一抬脚,蹬上了下边的工字钢。就这样一步一步蹬上了天轮架顶。天轮架顶上是巨大的天轮。天轮是钢铁做的,硕大一个圆盘。天轮边有槽,卡钢丝绳。杨怀新一用力,把天轮槽里的钢丝绳拉起,放到了天轮的一旁。天轮不仅是固定钢丝绳方向,还有滑轮的功用。钢丝绳离开了天轮槽,不仅天轮架上的工字钢会磨坏,钢丝绳也会磨坏。杨怀新站在天轮架上喊,走,回去,搞么得卵!
杨怀新又一步一步从天轮架上下来。离地面还有几米高,纵身跳下。没站稳,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井口的农民工和运输队的工人大笑,哈哈声像一塘青蛙同时叫起来。
有几个农民工喊,找工区当官的去,我们来了,就得要一天的工资。
二百多农民工,吵吵嚷嚷,离开了井口。
杨怀新拍拍手上的灰,看都不看陈绍益,朝刘疤子一挥,走。喝酒去。
二
四周的山,高的矮的,纵横交错。一条慈利的公路,一条石门的公路,在这里合成一条,通往常德。两条公路交汇的两边是煤矿职工和附近村民的房子,自成一条小街。小百货、网吧、农资店、饭店、菜贩、茶馆,大城里有的,这个小街都有。只是简陋一点儿,脏一点儿。从煤坪拉煤来的车,常撒落一些煤屑在路上,风一吹,一团团黑灰像一只只黑猪在跑。路两旁的绿化树上,叶子都是黑的。
杨怀新和刘疤子进了饭店。走进了一间包房。腊肉炖豆腐、小白菜。一人一瓶小酒。杨怀新起得迟,在家没吃早餐,这架式,是早餐中餐一起吃了。刘疤子肚子里装了几个馒头,一大碗粥。现在来点儿荤的来点儿酒,正好。
刘疤子喝了两杯酒,额头的紫疤闪闪发亮。问杨怀新,这次罢工,工区怕不怕?会不会涨工资?
杨怀新往嘴里扒了口饭,瞪着刘疤子,瞪着刘疤子的疤。
刘疤子摸了一下额头的疤。再看看手,手上没什么。他不明白,杨怀新瞧着他的疤子什么意思。那疤,是井下挖煤时留下的。也是同杨怀新一起挖煤。顶板看上去还是蛮好的。刘明得把矿帽摘下,坐上休息。杨怀新提醒他,坐支柱下去,那里不安全。刘明得望着头顶的岩石,笑,我十几年了,没擦破一点儿皮。嘿嘿,岩石不打老工人。笑声没落,就有几十斤重的岩石掉下来,砸在头上。刘明得当时就昏过去了。事后,杨怀新瞪着那疤,说,刘疤子,那岩石只留下一道疤,没要你性命,算你运气好。刘明得自嘲说,该死卵朝天,没死又过年。刘明得从此叫刘疤子。
杨怀新吞了饭,哼了一声,说,不晓得。
刘疤子嘿嘿笑。我们运输队的人,心还是齐。就是怕我们老百姓斗不过当官的。
杨怀新喝酒,咂嘴,说,罢工也只是做个样子,叫当官的不要只顾个人多拿钱,也想想我们工人。
就是,当官的不把我们当人。我们拿的钱太少了。我就是冲这一点,积极支持你带头罢工。刘疤子喝了一口酒,两眼发着光,一个月加百把块钱也好。
杨怀新对刘疤子说,怎么是我带头罢工?你昨天在场,不是不晓得。
刘疤子抬头,狡黠地一笑。
窗外,拉煤的卡车喇叭尖锐地响,很长。一团黑尘从窗外浮起。
杨怀新皱眉,等喇叭声停止后,说,劳资科通知,后天,市防治院的要来矿里照片。你接到通知没。
刘疤子伸长脖子,把酒吞下。通知了。
杨怀新冷笑,你都二级矽肺了,还检查,不怕露馅儿?
嘿嘿,老杨,我真家伙,怕啥。我有时喘气狠些了。唉,小孩大学没毕业,我得还坚持搞二年,小孩毕业了,我就病退。
杨怀新恨恨地说,我不晓得你是真家伙。鸡巴入的。你刘疤子怎么就二级矽肺,老子的肺没卵事。刘疤子,要说井下打掘进那些年,老子搞事比你不狠些?
那自然,狠些,不然,也不得让你得劳模。刘疤子一脸的服气。
杨怀新盯着疤,恼怒地说,可老子没得矽肺,你矽肺从哪里来的?
刘疤子眼瞪大了。天地良心,老子是真家伙。老子没听你招呼,背着领导就打干眼,矽肺只怕就是干眼打多了。
井下掘进,用的是风钻。风钻是利用压缩空气作动力,吹动齿轮旋转,带动钻杆。钻杆是空的,那是水道,钻头上有两个小孔,打钻时,钻头与岩石磨擦,把岩石磨成粉尘,高压水从钻头孔里喷出来,灰尘就成了岩浆。没有水,岩石粉尘飞扬,就会被人吸入,粘在肺上。粘在肺上的岩石粉尘和煤尘越多,矽肺就越严重。矽肺严重的人,肺发硬,功能极差,呼吸十非困难,很痛苦。矿山工人有许多人因此丧失劳动能力。矽肺是危害矿工身体的职业病。
杨怀新瞪着刘疤子,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喉结滚动着,却没声音。杨怀新心里揣着话,想对刘疤子说,可又觉得不是时候。劳资科那里没讲好,对刘疤子说了也没用。闷了一会儿,说,今年照片,我要医生好好照,看有矽肺没得。
没得矽肺怕好了!刘疤子说,不吃亏,还能长寿。
哼,退休多百分之五的工资。
刘疤子满足的笑。好像自己拿到了退休工资。嗯,百分之五,我可以多拿七八十块。
杨怀新叹气。鸡巴入的。老子比你先进矿二年,退休工资反而还比你少。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堂客走进来,挨着刘疤子坐下。这堂客穿得很干净,但不花哨。堂客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二位大哥,我来陪陪?
刘疤子眯了眼,朝堂客脸上瞧。白净,俩眼也蛮水灵。就笑,说,不要钱才好。
杨怀新早就听说,饭店里有外地堂客陪男人,今日是头次见到。听口音,好像就是附近几个县的。杨怀新把酒杯一举,你喝,老子吃饱了。一口酒倒嘴里,一抿,吞了。然后一抹嘴巴,你陪这个大哥。
刘疤子笑,我可没带钱,我穿班衣出来,没带钱。
堂客的眼珠儿没光彩了。小声说,五十块钱,也不多。
没得。刘疤子笑。
再不,三十。堂客认真地说,不能再少了。
这时,杨怀新的手机响了。是屋里的堂客打来的。
杨怀新火气很大,说,老子在外头。
手机里的声音也大,不管你在哪里,你给老子回来!
刘疤子对杨怀新笑笑,老杨,借三十?有没?
杨怀新看了看刘疤子,犹豫了一下,想到还有事要求刘疤子帮忙,就从班衣里掏出三张十元的,扔给刘疤子。一边把手机捅袋里,一边咕哝道,卵堂客,什么鸡巴事要老子回去?也不管刘疤子,急急走出了包房。
三
工区黄主任,黄晓时,把运输队罢工的事向矿长雷正保汇报。工区停产,而且是工人罢工造成的停产,黄晓时压得心里慌,不汇报,担不起责任。雷正保当矿长七八年,头次遇到这号事。矿不大,一天也就是生产七百多吨煤,二十多万经济损失。目前煤好销,生产绝对耽搁不得。得尽快恢复生产。他想了想,说,罢工?是什么事?哪个组织的?黄晓时苦笑,不晓得。绞车工告诉我,运输队昨天晚上就没搞事,只是井下有矿车周转,农民工没全停产。今日白班,连人车也没往井下放。上白班的农民工都在工区闹。雷正保脸板着,你们运输队队长、班长,做什么去了?黄晓时说,他们也跟着罢工了。雷正保不高兴了。你们工区平常搞什么?怎么抓组织的?队班长都抓不住!黄晓时是一九九五年分配到矿的。采矿专业,能吃苦。雷正保升矿长后,先提黄晓时当安全科副科长,然后放工区当副主任,去年,提拔黄晓时当工区主任。工区直接管井下,有黄晓时这样吃得苦的行家管,雷正保几个月不下井也放心。不过,在处理罢工这事上,黄晓时没经验,少魄力。弄不好会把事态扩大。雷正保发了一顿脾气,觉得这事得亲自出面,不能让工区去处理。严肃地对黄晓时说,你亲自去问问,是哪个组织的,为什么要罢工。搞清楚了,给我汇报。
四
杨怀新用脚踢开虚掩的门,没见着堂客人影,冲屋后大声问,老子回来了,你什么卵事,讲。屋后,传来堂客的声音,很大,火气腾腾。我听人说,你早上去天轮架上把钢丝绳取下来了?贱东西,你出什么头?堂客从屋后转进来,手里拿出着几根豆角。屋后是堂客开荒种的菜。一年四季,吃的菜都是堂客种的,很少买。
杨怀新听堂客一骂,精气神一下子瘪了。鸡巴入的,传话还快啊。老子取的钢丝绳,怕卵。事闹起来了,老子就干脆闹下子。
堂客怒冲冲的。你好大本事,跟矿里叫板。人家说你是破坏生产,事小,要赔损失,事大了,要坐牢。
杨怀新望着堂客,心里有点儿虚。堂客王晓华同他结婚时,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后来,兴农转非,矿工家属能转商品粮,随夫住煤矿里。杨怀新是劳模,条件硬,是龙阳湾煤矿首批转家属的。王晓华不当妇女主任了,在矿家属中也算好手。在煤坪捡矸石,在矸石山捡煤块,开荒种菜,从不落人后。每年三八节,矿工会组织妇女拔河比赛,王晓华为首的家属队,把机关女子拔河队像牵羊一样牵过了中线。杨怀新心里服这个堂客。别看杨怀新吵吵闹闹,要是王晓华一发火,杨怀新就像丧家狗,失魂落魄的。
王晓华瞪着眼,剜了杨怀新一下,说,这次罢工,到底是不是你带的头?运输队,你是队长啊。
讲的不是我。杨怀新的嗓门又大起来。
不是你?那就好,你去井口,把钢丝绳子放天轮上去。王晓华大声说。不要让别人拣钩子。矿里肯定会处理罢工的人。你这个队长,没有制止,本来就难逃责任,你还上天轮架,把钢丝绳取了。不是惹火上身吗?
杨怀新瞧了王晓华一眼,矿里的事,你晓得个卵。
卵同疙不同吧!农村矿里不是一样的?误了国家的事,照样不放过你。去,把钢丝绳子放天轮上去。免得别人找上你。
我懒得去。杨怀新话冒着火气。
王晓华眼一瞪,扑去来,揪住杨怀新耳朵,往屋外拉。不去,我就拉你去。
杨新华脑壳一摆,王晓华揪不住耳朵,脱手了。
王晓华眼圈儿红了。你不想靠矿里吃饭了?你不去,我去,我去给你揩屁股。说完,头发一甩,大步出门。
五
下午,刚上班,矿长雷正保叫办公室通知在家的矿领导开会。
小会议室是龙阳湾煤矿领导们经常开会的地方。有时上级领导来了,小会议室便成了接待室。几年前,矿长雷正保考虑到小会议室的多用性,交待办公室把小会议室装修了一下。墙面是乳白色贴纸,吊了顶,塑料的。铺了木地板。木地板是人造的,有棕色木纹图案。墙旮旯儿摆着一台三匹的立式空调。一台饮水机。椅子是皮坐垫的。硕大个玻璃茶几,摆正中间。
雷正保挨空调坐着。党委书记余顺发、生产副矿长鲁晓波、销售副矿长周大欣、工会主席刘自德、纪委书记唐朝、工区的黄晓时,先后进来,坐下。
雷正保说,工区运输队罢工了。大家都晓得了。先请黄晓时介绍下情况。
黄晓时打开笔记本,看了一会儿,合上,说了罢工的时间原因。然后说这次罢工是谁组织的,都不透露。我也不清楚。不过,大家一致认为,闹得凶的,是运输队长杨怀新,还有刘疤子刘明得,青年中间,几个老中层骨干的儿子也积极得很。原工区陈副主任的儿子陈绍益也是头儿。
雷正保阴着脸,扫了大家一眼,说,这件事怎么处理,大家都发表意见。余书记先说。雷正保遇事总是先征求大家意见,等大家一个个说完了,才说个人的看法。其实,很多时候,他只是综合一下大家的意见。但重要问题上,即使完全是他个人的意见,他也会沉住气,让大家一二三四五把话说完。
余顺发说,罢工,是严重的政治事件。我们矿,除“文革”期间停产闹革命,还没有工人自觉罢工的。三十多年,这还是头一次。余顺发是龙阳湾煤矿成长起来的矿级领导。进矿时,是一名掘进工,后来,有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政策,余顺发被推荐上了医科大学。回矿后,在职工医院当医生,当院长。几年后改行当党委办主任,九十年代初,当了纪委书记,党委副书记。雷正保由专职副书记升矿长时,余发顺升党委书记。是一个阶梯一个阶梯上来的。余发顺说,罢工,造成的损失是巨大的。我们矿,一天产七百五十吨煤,一吨煤三百多块钱。直接经济损失,一天就是近三十万。其他间接损失还不算。运输队这次罢工,黄晓时主任介绍了,是为工区定额偏紧,他们提出要放松定额,增加他们的工资。我呢,也听一些职工反映过。但罢工使事态复杂化了。我的态度是严肃处理。如果这次罢工不严肃处理,在职工中就会造成恶劣影响。以后一遇到问题就会罢工。
雷正保插话:具体点儿,怎么严肃处理。
调查一下,对组织者,在罢工中行为恶劣的人,以破坏生产论处。我联系县公安局抓人。余顺发眼望着雷正保。见雷正保不露声色,又环顾大家。然后说,我发言完了。
雷正保抬起头,看着工会主席刘自德,刘主席,你的看法呢?
刘自德是从副矿长职位上调到工会的。年纪大了,井下管理不适应了,才退到二线。他乐意给井下职工办一些实事,在职工中口碑不错。刘自德清了一下嗓子,然后说,罢工不对。职工嘛,矿山的主人。这个,不搞事,自己挖自己的墙脚嘛。现在全市的国企,就是几家煤矿了,市里每年拨九十万补亏,就百事不管了。搞得好,职工可以多得点儿,搞得不好,职工就得的少。这个道理,要给大家讲透。而今,不是什么国家煤矿,国家还管你。当然,工区的定额管理,也有点儿问题。一些工人前几个月也对我说过。运输队虽然是二线,比一线采掘工人轻松一点儿,但是是非常重要的环节。采掘工人是五腑六脏,运输队就是喉咙。你看,这次罢工,就是卡住了喉咙,出不得气。所以,我们也可以退一步,答应马上给运输队加一点儿工资。这样子能缓和一下矛盾。说了道理,又给点儿钱,职工心里气就顺了。我就是这个看法。
雷正保专注倾听。等其他几位矿领导都发言了,他勾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了几条。然后说,我说几点,第一,工区黄晓时,你们工区给农民工做好工作。停产期间,来报到的人,工资由矿里补。叫他们随时准备下井生产。同时,要打预防针,如果给运输队加工资,农民工也罢工要涨工资,那就严重了。第二,工区要重新核计工资定额。第三,矿里几位领导,亲自出面做工作。刘主席,你负责开职工家属会。让那些堂客们明白,矿里不生产,她们也没好日子过。堂客们开会后,话会传到工人耳朵里,会产生好的影响。余书记,你亲自找杨怀新做一做工作。前些年,杨怀新还是劳模,这几年,也是运输队队长。他在运输队,影响是有的。做好他的工作很重要。唐朝书记,刘明得的工作你去做。陈绍益的工作由鲁矿长去做。办公室安排一名科长,陪同矿领导去。第三,要求明天早晨复工。不上班的,以旷工论处。如果还有带头闹事的,报公安局抓人。经济损失在他们工资中扣除。雷正保看看墙上的挂钟,都十二点了。吃中饭后,不要休息,按安排去做工作。
六
杨怀新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根闷烟。担心堂客爬天轮架摔下来,也往井口去了。
井口静悄悄的。往日里绞车的轰鸣声,矿车滑行时与铁轨接头发出的巨大摩擦声,装煤的矿车进入翻罐笼的碰撞声,都没有了。只有机修车间,偶尔传出车床的切削声。
杨怀新路过矿灯房,看见充电工江月琴站在门口,望望他,又望望天轮架。江月琴是老矿工的女儿,顶班招的工。杨怀新年轻时追过她。开始,领矿灯或交矿灯都要与江月琴找几句话说。杨怀新觉得江月琴对他还是蛮有好感的,于是开始撩拨江月琴,约江月琴散步。可是后来,工农兵大学生余顺发回矿了,三下五除二把江月琴哄上了床。杨怀新怄不过,请探亲假在老家玩儿,人家给他介绍大队的妇女主任,是初中的同学,又漂亮,杨怀新这才忘掉失恋的痛苦。
杨怀新每次看到江月琴,心里都还有一点点冲动。这堂客,到底命好,嫁给了余顺发,成了书记太太。比跟他杨怀新强。就是穿着工作服也有点儿官太太味道。
江月琴对杨怀新说,你堂客搞什么,在爬天轮架。
她贱。杨怀新压住心里的不快,露出笑脸。虽说是当年的初恋,但人一阔脸就变。书记太太,没事不得罪她才好。要不,人脸一变,狗脸一挂,咬几口划不来。杨怀新担心王晓华安全,也不停留与江月琴多说,快步往天轮架那边走。
天轮架在井口和绞车房之间。井口没人。人车,矿车,一长溜儿停在轨道上。几只麻雀在地下叽叽喳喳觅食。绞车工小陈,也是女的,靠在门框上,无精打采。天轮架是角钢焊接的,三角形的几何图案,一层接一层。天轮旁边的钢丝绳,软绵绵的。王晓华手拉着钢架在往上爬。山风吹拂,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飘起。衣襟被风掀开,露出白白的肚皮。那个肚脐眼好大。
杨怀新几步奔过去,拉住王晓华的腿,下来,我上去。
王晓华不动了。天轮架高,只上几步,心就慌。她恐高。
杨怀新上,王晓华就下,站地上,仰头望着男人。
杨怀新爬到顶,弯腰,把钢丝绳提起,搁在天轮的槽里。日头在头顶,白白的。矸石山有人在拣煤。杨怀新嘴里骂了一句什么,下来了。
王晓华有了笑容。管他马打死牛牛打死马,和你不相干了。回去,搞中饭吃去。
杨怀新蹦出一句:我就是想让矿领导找我。
王晓华一愣。胳膊拧不过大腿。贱东西,少出头。
杨怀新挖了王晓华一眼,头发长,见识短!
回到家,王晓华做好了饭,喊杨怀新吃。杨怀新说不饿。王晓华便自己盛一碗,吧唧吧唧嚼。
这时,余顺发和保卫科长马伟来了。
哟,余书记,马科长,坐。王晓华放下碗,起身倒茶。
杨怀新给余顺发、马伟发着烟。话只对余顺发说,哈,余书记,老百姓抽的就是这号烟,你尝下老百姓的烟。
余顺发坐下,掏打火机,把烟点了,慢慢地说,这水平提高得很快嘛,当年在井下,我们还抽两角一包的。
杨怀新往桌子边走,去盛饭。说,那时两角,抵得上而今的两块。杨怀新盛了饭,在桌子边坐下。余书记,雷公不打吃饭人。你先坐下,让我吃饭。
余顺发露出笑容,你吃,你们吃。余顺发在椅子上坐下。对马伟说起前几天的一起盗窃案。对杨怀新的不敬,余顺发是不在意的。当年,他同杨怀新一个班。下井,在同一块岩石下,余顺发掌风钻,杨怀新也掌风钻。出井,在澡堂脱得赤条条的,洗一脸的黑,一手的油。都是你知我见的。今天杨怀新来点儿板眼,也只是心里有点儿不平衡而已。想想,一个班的风钻手,一个当了处级的矿党委书记,一个还在井下爬,不平衡也在情理中。如果这时候还摆个处级架子,杨怀新骂几句也有可能。煤矿工人就是那样,都到十八层地狱了,什么也不怕了,该说的说,该骂的骂。
杨怀新吃了一碗饭,冷了余顺发一下,心里舒服了很多。搬椅子坐到余顺发对面。笑笑,说,余书记,你们当官的,没事不得来。今天来,是什么事,你王瞎子算命,照直讲。
余顺发微笑着,当年我们是一个班,蛮合得来。我晓得你的脾气,也就不转弯抹角了。是这样,你们运输队罢工了。主要是这次工区定额偏紧,让你们运输队工资拿低了。这个问题,矿领导开会研究了,工区马上按矿行政的意见拿出了新的定额,基本上通过了。罢工停产,一天就是三十来万的损失,对大家都没好处。矿行政决定,明天上班的,矿里既往不咎。如果明天不上班,造成的损失,在工资中扣。影响恶劣的,以破坏生产论处,报公安局抓人。你是队长,希望你把矿里的决定转告大家,通知大家照常上班。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些。
王晓华在门里边坐着,听余顺发说话,脸红一阵白一阵。职工闹事,矿里不管是不可能的,就看怎么定罪了。
杨怀新冷笑。罢工不是我组织的。余书记,我丑话讲前头,你要是心里怀疑我,在我面前说这些,我就不买你的账。而今国企一个一个改制,矿里的人都晓得,龙阳湾煤矿迟早要散伙。不是要吃饭活命,大家都不得听你矿长、书记的话。所以,没人瞧得起我这个队长。要通知,你喊工区主任通知。我这个队长,不起作用。
余顺发笑笑,老杨,你队里罢工,你这个队长就不晓得?就不制止?
杨怀新两眼在冒火,你晓得个卵。老子不同你讲,你喊雷正保来,我要同雷正保讲。
余顺发脸往下沉。老杨,你爬上天轮架,把钢丝绳取下,有这回事吧?
杨怀新冷笑,钢丝绳是我取的。我取钢丝绳,只是想做个样子。其实,我不取钢丝绳,不也是一样的?停工了,不绞车,天轮不转,钢丝绳在天轮上不在天轮上,关卵事。
王晓华从屋里走出来,急急地说,吃中饭前,我和怀新把钢丝绳又放天轮上了。
余顺发抿着嘴,点点头,又问,你还对人喊,要他们回去。这影响可大啊。
王晓华紧张地瞧着杨怀新。
杨怀新大声说,是我喊的。那几个人,也不是搞事的。反正罢工了,我就是要把事闹大。
你想把事闹大,是什么意思?余顺发不温不火。
杨怀新说,跟你讲有卵用。你没得权。要雷正保找我。
余顺发脸白了。他当了处级干部,要说没有点儿官意识是假的。可矿里职工,表面上尊敬他,余书记前余书记后,喊得亲热不得了。但关键时候也不把他余顺发当回事。书记怎么样?没得权。财权人权物权,都在矿长手里。只要人一提没得权,余顺发心里就像被踹了一脚。
余顺发难堪,心里也恼。矿长大权独揽,只有让火烧向矿长才好。余顺发讨好地说,老杨,你要找矿长,就找矿长去。我晓得,只有找矿长,才解决实际问题。
杨怀新听见余顺发这样说,反而不知如何办了。
矿长事多,不会来找你的。好吧,矿行政的决定,我讲了。怎么做,你看着办。马科长,我们走。
余顺发、马伟一走,王晓华就问,人家余书记找你,你不说,什么事,要找矿长才行。
杨怀新想了想,说,不跟你讲。你嘴巴没把关的,说出去,坏我的事。
七
刘疤子从杨怀新手上借得三十块钱,趁着一点儿酒兴,与饭店里的那个堂客说说笑笑,觉得蛮有趣。聊了一会儿,晓得那个堂客姓吴。刘疤子就叫她吴妹妹。杨怀新的钱,是要还的,一分也不能少。刘疤子想同吴妹妹说得亲热了,少点儿价钱。
刘疤子四十大几了,堂客也在矿里,该出手时就出手,也没耽搁一回。可他仍喜欢在外打野食。杨怀新曾骂刘疤子不要脸,说快娶媳妇的人了,还嫖堂客。可刘疤子听到骂,疤子就闪闪亮,眼也眯成了缝。嘻皮笑脸地说,老杨,我这一生,就是这么个爱好,要是连这么一点儿爱好也没得了,还有什么意义。你晓得的,我被岩头砸了脑壳,差点儿就没命了。死过一回,我晓得了,对个人啦不要太苛刻。有这么个爱好,才活得有滋有味。像你,不晓得别人堂客的×是什么样子,活得没卵味。杨怀新每次骂,刘疤子总这样回答。杨怀新也就见怪不怪了。其实,刘疤子的爱好颇有渊源。一九七○年代,矿区附近的农村特穷。刘疤子那时还没得疤子,常同一些矿工串农村。很快就认得好多农村女人。有一次,他凭一块马头肥皂同一个农村少妇上了床。低成本,高效益,刘疤子于是乐此不疲,久而成癖。后来,农村温饱问题解决了,一块肥皂嫖一个堂客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可是,农村男壮都外出打工,留守的大都是女人。刘疤子钓杆一背,去农村钓鱼,专往有妇女的农户钻。刘疤子的爱好,也就越来越浓。
刘疤子聊得兴起,酒劲过去了。觉得是时候了,想开口减价。这时,吴妹妹的手机响了。吴妹妹怕刘疤子走开,叫他等下。然后起身,在门外压低声音接电话。
刘疤子张起耳朵听。听出是吴妹妹男人打来的。男人问她在哪里。吴妹妹说,我在广东啊。男人要吴妹妹回家。吴妹妹说,到广东了,不捞点儿钱回家,孩子高中学费哪里去要?等吧,年底我再回来。刘疤子听到这里,就想,这吴妹妹男人待在家,没有外出打工,只怕身体有病。不然,哪会放堂客外出打工。鸡巴广东,就在邻县嘛。
吴妹妹同男人简单说了几句,关机,走进来,用眼睛勾刘疤子。
刘疤子本想只出二十。听了吴妹妹电话后,觉得吴妹妹一个女人养家也不容易,把三十块钱往吴妹妹手里一扔,随吴妹妹去了卧室。
吴妹妹的卧室不大,很干净。是个爱亮索的女人。
刘疤子的额头的疤光芒四射,扑到了吴妹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刘疤子还没尽兴,吴妹妹歪着脑壳眉头一皱一皱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陈绍益打来的。陈绍益是刘疤子的班长。这电话得接。
陈绍益问,杨苕宝同你还在喝酒?
刘疤子把气调匀了,说,回去了。是他堂客打电话,要他回去。
咦,杨苕宝有什么主意?没跟你讲?
有什么主意?没讲。
你看呢?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晓得。
好,不管他想什么。杨苕宝今日爬上天轮架取钢丝绳了,就没得本钱讲我们了。
刘疤子笑,杨苕宝不会讲我们,只看矿里有什么行动。
陈绍益说,刘疤子,你莫在外边乱讲啊。
我又不是苕宝。刘疤子拍着吴妹妹的胸,其实他是想拍自己的胸,拍错了地方,保证说,你放心。
等刘疤子打完电话,吴妹妹催刘疤子快点儿。
刘疤子笑,老子给了那么多钱,快了,划不来。
吴妹妹在咬牙。她知道碰到行家里手了,可为了三十块钱,得忍着。
刘疤子回到家,开了锁,进去。堂客上山种地去了,中饭没等他。不用说,饭菜热在锅里。堂客不多说话,蛮贤惠的。搞事是一把好手。就是差点儿女人味。刘疤子对自己的堂客也心疼,用他自己的话说,爱好归爱好,堂客还是自己的好,男人不疼谁疼?堂客知足,也蛮体贴刘疤子。刘疤子揭开锅盖,把饭菜拿出来,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肚子问题,瞧瞧靠在墙旮旯儿的钓鱼竿,想去不远处的山塘钓会儿鱼。钓鱼竿是刘疤子自己做的。也是串农村,同一个农村女人聊得高兴了,就到人家竹园里选了一根竹,砍了,拿回家,装上滑轮。没上百元买的钓鱼竿好看,但一样,钓得起大鱼来。刘疤子拿起钓竿,又放下了。觉得腿有点儿软,得休息下。于是打开躺椅,躺下,点一支烟,吸着。无事,看着淡淡的烟圈儿,刘疤子就想,还不到五十呢,就走下坡路。睡个把女人,就软。英雄暮年啊。年轻的时候,一天三个也不在话下。
咚咚。
刘疤子正胡思乱想,有人敲门。便喊 ,哪个?进来!
一张文静的脸从门口露出来。是纪委书记唐朝。后面跟着政工科长叶秋。政工科长叶秋,刘疤子倒不放在眼里。管干部的,不管老百姓。最多年终评先进个人时才和老百姓挂边。刘疤子觉得自己一个老百姓,又不想当先进,政工科长上不占天下不占地,对他无所谓。可是,面前这个纪委书记,虽说斯斯文文像个书生,倒让刘疤子心惊肉跳。狗日的,才从吴妹妹那里回来,我前脚进屋,唐朝后脚就跟进来了,莫非有人告歪状了?嫖娼这事,睁只眼就是事,闭只眼就不是事,就看当官的怎么说事了。这人得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