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人为我跑那么远的路

黄铭宵

阿凯住在村口，是村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他理着平头，喜欢穿细软麻质衣，走路有点儿内八字。他隔三差五就会往我家跑，有时给我捎来新奇的玩具、原子笔、精美的笔记本，更多时候就用脏脏的麻衣给我兜来一块甜力糕。

我家门口两旁堆着一捆捆烧火用的干柴，阿凯矮小的身子总被那枯黄色的木柴遮挡。他有时会等上一个多小时，也不敲门，只是我想出去买点什么时才看到他蹲在门口玩石子。他见了我便兴奋地站起来，把沾满泥沙的手往裤子上蹭干净，咧着嘴笑，把笔记本或甜力糕递给我……

阿凯是村里的傻子，那时候是十二岁。我并不是与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们也没那么深的交情。他家境好，一直都待在城里，后来听说他这智商老被城里的孩子欺负，于是家里人就把他接了回来。村里大大小小几十户人家，他就唯独对我好，不过我一点也不感到荣幸，相反的，我十分厌恶他。

他会在石堆上坐一整天。晌午烈阳烤得石头灼热滚烫，孩子们都躲在屋内吃冰棒时，他却目不转睛盯着天上那圆圈。他说盯着太阳很久后再看向远处走来的人，会看不见他们的头。再者，他还喜欢捡石头，数小鸡。他的行为与思想都与同龄人搭不上轨。在他走过的地方，身后一定有个捂着嘴偷笑的人。

从家里到学校要走好长的路。没铺修的小路H庄兮兮的，一遇到下雨天，裤脚便多多少少会粘上泥沙。那天，就存我低头小心走路时，身后传来气势如虹的声音：“小铭，你的作业本！你的作业本！”转头望过去，就看到阿凯双手高举着我的作业本，像士兵冲锋陷阵一样朝我飞奔过来。他跑过之处，泥水溅得四处乱飞。

我看着他满身的脏泥点皱起眉头。而就在这时，他因为跑得过急被石子绊倒了，整个人扑倒在地上，脸埋进泥里。同路的孩子回头望去，反应过来后都咯咯笑起来。阿凯委屈地抬起头来，只见睫毛都沾上了稀稀拉拉的泥土。他用衣袖大力抹着脸。明明是自己摔倒的，可他却无辜地大哭出来。他这一哭，同路的孩子笑的更欢了。

“小铭，你的小相公又来找你了啊！”同路的一男生说了一句，其他人便又哄笑开来。我憋着脸，难堪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最后我咬咬牙，走向他，接过我的作业本。看着他被泥土糊满的脸，我恶狠狠对他说： “你这个傻子！以后不许跟着我！不许偷拿我的作业本！”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放狠话，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换回那可怜的自尊。

我以为他顶多是大哭一场，像个小孩一样跑开。可是他没有，他突然止住了眼泪，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拖着湿淋淋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看着他瘦小的肩膀，看着他走路仍是内八的脚，喉咙卡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从那以后，阿凯变得胆怯起来，不敢敲我家的门，也不敢正面叫我。他还是会把各种各样的小玩意送我，只是一塞我手里就猛地转头跑回家，像老鼠一样战战兢兢。他变得沉默了，不再数小鸡、捡石头。他爷爷说他老蹲在家里，对着一堵墙一蹲就是一整天，说什么也不肯起来。有好几次我都想向他道歉，可为了与他撇清关系，我不能让自己心软。

后来有一天，我在村口的空地上看到一群陌生的壮汉在搭戏台。同学们兴奋地对我说，他们是城里来免费演出的，并邀请我写完作业后一起去看。

这是我第二次看戏，他们画着花花绿绿的脸，咿咿呀呀的腔调自不是我们这些俗民会欣赏的，只是觉得十分新奇，便也看得欢愉。散场的时候已经十点，乡下只有一盏路灯孤零零驻在路口。有经验的大人都带了手电筒，一手牵着孩子，一手照出一条光亮的路。

正准备回去的时候，我看到了阿凯，他与家人从最前排站起来，上了一部小车。他也看到了我，眼瞳像装满星光一样闪闪亮亮的。或许是那晚的月光太柔和，又或许看戏的心情特别好，我对着他笑了笑。他把车窗摇到最低，然后我向他摆了摆手，做了个道别的姿势。

我看着载着他的车子和散场回家的人一起消失存远处茫茫夜色中，鼻子闻到夏天植物飘来清冽饱满的香气。看见戏台下手忙脚乱收椅子的大汉与舞台后卸妆相照的花娘子，看见戏班大叔熄了最后一盏灯，我一下子没入黑暗中，心里却不曾有半点恐惧。

就在三个小时前，阿凯拍我家门，木制的大门咔咔作响，他说戏班又来唱戏，问我是否一同前去。我摇摇头说自己约了同学。他扬着的嘴角渐渐搭落下来，抿着嘴说：“我后天要走了……就想和你一起看场戏。”我笑了笑，像哄小孩似的说：“明天看也可以，戏班明天也来。”阿凯的头慢慢低下，声音细小如蚊地哼着：“明天戏班不会来了……”

阿凯走后，戏班真的没再来过。而那个在我上学时送我玩具、原子笔和笔记本的小男孩就这样没有告别地离开了村子。时光不认输，也接着阿凯的步子，像一辆呼啸而过的火车，轰隆隆碾过那段冗长且无知的岁月。

后来的后来，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班里不缺高大帅气笑起来阳光的男生，可我没有一点要靠近的欲望。倒是那个坐在最角落、理着平头、瘦小、脸上长痘、不爱说话的男生让我觉得熟悉。开学第一天，我主动搬着凳子坐在他后面。

县城开了一家室内的大戏台。大概是城里的人都有比较高的情操，不会像在村里那样揣一兜瓜子，边吃边看，撒一地瓜果皮，所以敢把戏台搭在室内。

月尾学校会有四天长假，正好便于我们乡下来的孩子回趟家。每次回家，公交车把我扔在路口便轰轰向前开去时，我总有种被抛离的感觉。我站在村口就能看到阿凯家最大最漂亮的房子，然后脑袋中浮现出那个跑动的倔强而单纯的身影。

吃过晚饭后，我回到房里，打开书柜时掉下一本本子。我拾起来看，蓝色的封面沾满了黄印子。因为时间的力量，泥土在本子上结了疤一般与纸张融成一体。我用小手指甲一块一块抠去。这本子是阿凯跑出离村很远的路为我送来又因为摔跤而弄脏的本子，被我嫌弃所以扔在柜子里。我细细看着，想到再过十年亦不会再有谁为了一本不起眼的本子在泥泞的小路上跑那么远的略为我送来，胸腔便翻涌出多种酸|生发酵的物体。

翻开本子，上面有曾经娟秀整齐的字迹，老师批改红笔的痕迹，而在最后一页，是一个傻子扭扭歪歪写下的一段话：我十岁的时候看到妈妈因为爸爸的生意失败拎着包一去不回，伤心了好久。听爷爷说你的妈妈因为生你难产而死，整个村里的人都把你当煞星。我什么都不会，他们都叫我傻子，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所以我想保护你……

泪水在这刻一涌而出，大颗大颗砸落在歪歪扭扭的字迹上。我从不知道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一个小男孩用这样的方式来给予我那份缺失的关爱。我也不知道，一个被所有人当笑话的傻子，曾那么用力地为我撑开一道保护伞……甚至，我都快要忘记，他在变成傻子之前，也上过学，居然也能写下一段那么长的话。

当夭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们都是十二三岁的样子，阿凯仍旧用脏脏的麻衣兜一块甜力糕给我，然后我与他一起去看戏。梦里的戏堂很大很豪华，我们坐在最前排，戏台上的花旦小生咿咿呀呀情意缠绵。每个人在梦里，都幸福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