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卑微地坐在你身后
2015-06-24陈安然
陈安然
今年的夏天暴雨很多,就像是有人要将压抑已久的情绪一次倾倒,不留任何余地。我坐在自己房间的铝合金窗前,没有关窗,所以冰凉而又有力的雨滴斜斜地打到我的头发上、脸上,和紧紧握着一张毕业照的手上。原以为雨中的世界会是意想的诗意,但窗外楼下嘈杂的菜市场及满地的菜叶提醒我说是我想多了。其实我想多的事何止一件。对吗,林依?
说实在话,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相信着“知识改变命运”的人。不知道是因为父母的灌输还是不富裕的家庭环境的暗示,我一直都是一个少言寡语的男生,就只会念书写作业。除了帮父母做家务和睡觉,我的时间就用于读书。但我是愚钝型的,简单说来就是就算我很用功读书,但成绩也还是惨不忍睹。也因为这样,我的自卑就像是爬山虎一样盘踞我的心墙。也因为自卑,在学校里我极少说话,所以很多同学都会把我当怪物,孤立甚至嘲笑我,把我当成取乐的玩偶。我不介意,我只顾我的成绩。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这个大导演都是这样安排的,每一个卑微的男孩的世界里都会有一个光芒四射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孩,激励他要不断地让自己进步,最终变得无比强大。而我的生命里的那个女孩叫作林依。在认识她之后,我才发现我是多少迫切想要说话,是多么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是多么迫切想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卑微的我。
就像很多言情小说里的桥段一样狗血,林依是高一下学期转学来到我们班的,据说是在之前的学校压力很大。那时正是冬天,除了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爱美生物之外,每个人都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活脱脱一个会动的粽子。我坐在最后一排,也是班上唯一一个没有同桌的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老师会这样安排,当然也没有人理会。我缩着脑袋,裹着不合身的黑色大风衣在寒风面前手足无措。有人拍拍我的桌子,声音很轻,温柔得就像情歌。我很惊讶地抬头,因为从没有人这样做过。
“你好同学,我叫林依,刚转校来的,请多多关照。”她穿着素色的毛衣外套,脸被风吹得通红,很可爱的样子。我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坐在林依旁边的张姿艳对林依用耳边密语而我也能隐约听到的音量说:“林依,他是个怪人,不会跟别人轻易说话的,还是别理他了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百年难得一遇地笑笑,表示打招呼。我听到林依说:“没关系的,我们都是同学,互相关心才对。”就这样,我一直坐在林依的身后。
物理老头用完全听不出有任何普通话标准的发音,讲解动量冲量动能之类比抽象更抽筋的东西。我一边吃力地参悟他的发音,一边吃力地做着笔记。就在我极度专注而差点置身于三界之外的时候,一张黄色的纸条如同令人惊喜若狂的流星一样,进入我的视线。林依转过身时,头发划过我堆积起来的十厘米高的书本。我清楚地闻到了一股令人着迷的洗发水的香气。我本来微微低着的脸在还没来得及思考几秒,已经烫得可以煎熟一只鸡蛋。有那么几秒,我很自然地把自己当成了被表白的角色。随后,我用因为某种兴奋激素分泌过多而颤抖不已的手,慢慢地打开被主人细致地折了几下的纸条。
“借你的《物理完全解读》,谢谢你。林依!”
比想象中还要娟秀整洁的字,只是我不知为什么会有一种强烈的失望,比我用功念书却总得到不及格的时候还绝望。我用被冬天干冷的风吹得开了口子的手,把物理资料书递给林依。她侧着身对我微笑,并伸出同样被风吹过却依旧白皙娇嫩的手接了过去。我的眼睛被强烈的反差刺激了一下,随后我条件反射一般,迅速抽回自己的手,羞愧得就像干了一件很尴尬的事。后来我知道,那种感受叫卑微,并且它将附加在我的身上很长很长时间。
林依把书还给我,是晚自修的第一节课上课铃响的时候。她刚把一个外班跳街舞的很炫的男生送来的奶茶放好,跟张姿艳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总之是张姿艳摇了摇头后就转身把书递给我。
“真谢谢你啊。对了,我请你喝东西吧。”她的眼睛就像她的笑一样迷人。
“不……不用了。”我不知怎么的,在那时竟没有说好那句那么简单的话。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要把话说得很诗歌一样优美。但很多时候机会只有一次。
林依把一杯奶茶放在我的桌面,说:“我们大家都是同学,别客气了。”我高兴地笑了笑以示感谢。我用被冷风吹得生痛、丝毫没有温度的手触到了暖暖的奶茶。那温暖的感觉经由指间传遍全身,以及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这是我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
我忘记了我是什么时候把奶茶喝完的,只知道在那之前只喜欢喝白开水的我开始疯狂地恋上了一盏茶那味道独特的奶荼。不过后来我喝了很多很多的奶茶,却永远也找不到那个晚上的香味。
几天后,我用我存的一点钱买了好几本资料书,几近让我“破产”,可是林依却再也没有问我借过任何的书。
十一二月的北回归线上的榕城很冷,虽然不会下雪,但冰雨足以让你的心理防线被彻底摧毁。而无论如何,日历还是在一页页地翻过去。我也依旧穿着不合体的黑色大衣,观察着换不同着装风格的林依,依旧只会在她问我问题的时候,脸发着烫,羞涩地回答一两句。
那天,我在拼命地算着一道关于椭圆的数学题时,隐隐约约听到了张姿艳对她前面的男生说:“林依要在学校英语角举办的圣诞晚会上表演节目,去看吗?”
“可是这算逃课吧?!我们又没有入场券。”张姿艳前面的男生畏畏缩缩地找各种理由拒绝,因为刚才老班已经明令禁止三令五申非英语角成员或表演嘉宾不能去观看表演。
张姿艳骂了句胆小鬼窝囊废就扫兴地拿起笔来对着草稿涂鸦。我用课本碰了碰张姿艳的肩膀,她用如同瞪着杀父仇人的眼睛看着我:“什么事,我正烦着呢。”我哆哆嗦嗦地说:“我也想去。”“我也想去”这句再正常不过的话竟然像一点火星,引爆了张姿艳的笑点。她笑得前俯后仰却努力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来。
“怎么,很好笑么?”我压低声音无法理解地问,“你到底还去不去?”
“去去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嗯,不笑了。不过,刚才那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的是世界第八奇迹。杨立明,我记得你从来都不会对任何课外活动感兴趣的。难道说……”
我的脸又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我说:“我……我……只是想提高英语成绩而已。”
没等我把话说完,张姿艳就示意我溜出去。我们赶到举办圣诞晚会的多媒体教室,没有人把在门口,所以我们顺利进入并找到了位置。节目已经开始了,正演着的是一个话剧,《罗密欧和朱丽叶》,我在半瞌睡状态把它“听完”。
听到如同来自梦中的歌声时,我像突然被打了鸡血一样亢奋起来。林依穿着米色的长裙,弄了一个后来我才知道叫梨花头的发型,在聚光灯下如同一个偶然落入凡间的仙女。原谅我肤浅的比喻,但那时的她真的美好得让我想用后半生来交换。
唱完,很多人鼓掌、欢呼和尖叫,我的喜悦掺在其中辨不出来。我们的距离真远。后来我特地查了那首歌的名字,叫《MY LOVE》。只是,我很快忘记了歌曲的旋律,却永远无法忘记林依和在台下卑微的自己。
晚会还在继续,但在林依谢场后我还是很快就回教室。很不幸,我被老班逮了个正着。可能是见惯了我平时的听话和温和,他没有骂我,只是站在讲台上简单进行了思想教育。最后他说,杨立明你明天抄一百遍学生守则给我,一字不少。
第二天我很神速地把连夜赶工的一沓写满字的纸交给老班。但想不到有一些消息传得更快。
“某书杲竟为心怡女生公然与老班叫板。”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林依啊?”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们主动跟我说不是要求我千这干那的话。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是沉默不语。在那之后的几天,我不敢看林依。当然,她也很默契地一句话不跟我说。
又过几天,有一个长得很阳光的男孩经常找她。他们一起在我前面的位置写作业,有说有笑的。有些人半讽刺半嘲笑地说:“杨立明,你再不努力,林依就被英语角‘角长抢走了。”那时冬天的风很锋利,我的双眼被吹得生疼。
我对自己说,我要像树根一样,要让自己不断地生长,直到有一天有人能发现我的存在。
也许是在那以后,我更少说话。而林依除了和‘角长相处,就是和张姿艳讨论‘角长和写作业。她见到我,也只是笑笑或问句吃了没有之类毫无实际内容的话。虽然我们一直是前后桌。而我,发了疯似的要把生命里所有的时间放在学习和应试上,没有人知道默默爬行的蜗牛曾付出多少。最后我爬到了“北外”,一个让我意外的地方。
夏雨冰凉,斜打在我模糊不清的脸上。有些小雨滴滴到我的手中的毕业照。我微微垂着头,而我的前面,则是林依。林依,不知道你看毕业照时会不会注意到我,但我希望,你已经忘记了曾卑微地坐在你身后的我,因为我想你记住在你身旁自信地站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