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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保罗集市

2015-06-19邢周

山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金盏鼠尾草小姑娘

邢周

早上,天阴沉沉的。我被添一件衣服还是不添折磨得痛苦不堪。我盼着早点死,一死了之,这样就永远轻松了。自从高二的上学期,因为神经官能症休学,我在家快一年了。医生说,这是现代病。我爸爸说我是现代人。

十二点,约摸是学生们从校门蜂拥而出的时刻,也是卧室里温度最高的时段,我依旧没有添衣服。我知道我在跟大自然斗争,而我这可怜的身体不过像灰尘、泥土,这种斗争毫无意义,但必须斗争下去。我把窗户打开约十公分宽。每天要换换气,否则就不适应外头浑浊的空气了,况且室内不通风,也会导致疾病。但开窗,冷空气就进来了。天空不见太阳。我一边看高三物理,一边暗暗计算时间。脚开始发冷,冷直往心里钻。温度计没有下降,空气却凉飕飕的,可换气还不到十五分钟呢!我想烧个热宝,但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正是最暖和的时间,现在就在肚子上压热宝,晚上怎么办?那样身体就难以适应晚上的寒冷了。说不准又会得病。我决定忍耐下去。我在屋里踱步,做体操,让身体暖和起来。时钟指向十二点半,我飞跑过去,把窗户关严实了。

这时我看见一个女人沿着枯萎的花坛,大步向这栋楼走过来。她的脸白蒙蒙的,下巴很尖,半张脸被墨镜遮住了。她穿了一件几乎拖到脚面的黑色长羽绒服,像个丝绒的斗篷,帽兜镶着宽阔的皮毛,我从来没见有人穿羽绒服能这么漂亮。她背着一个暗红色黑条纹的大挎包。在大挎包的下面,还有一个特别小的,小得都不像人,看样子是个小姑娘,穿着紫红色滑雪服,紫红色大围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在眼睛那里露出一条缝,这么一来,脑袋大得不成样子,就像个机器人。小姑娘扭摆着身体,奋力地走着,跟上女人的步伐。

我正在担心,就看见我担心的应验了——那只挎包从女人肩膀滑脱,正好砸在小姑娘的大脑袋上。

“马复。马复!过来吃饭。”我妈妈喊我。

我妈妈陈水香原本可以在单位热饭吃,她是特意为我赶回家的。她得喝着西北风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如果遇到结冰的路面,她还得跳下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遇到人多杂乱的地段,她也会跳下车推着走,就像有人强迫她把这车弄回家似的,我可怜的妈妈紧张胆怯得像只松鼠。

我应该立刻过去吃饭。因为我妈妈要看着我吃完,再抓紧时间骑回单位,又是一个小时。可我舍不得离开窗户。我看到,那个女人正把包重新撸上肩膀,一边指着小姑娘哈哈大笑。小姑娘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费力地扬起大头。

女人呵出的白气围绕着她白蒙蒙的脸,仿佛吐出的烟雾。她简直像个精灵。我看呆了。

直到坐下来吃面,我才感到半边脸、鼻尖、脖子,甚至胸口,都凉冰冰的。我在窗前站久了。我大口大口地吞食热腾腾地撒了芜菁的羊肉面,可能会着凉的恐惧和那个精灵般的女人在我脑海中搏斗。

“慢点吃,吃那么快,噎住了。”我妈妈陈水香说,“吃完这碗,再吃这碗。”锅里还煮着水,她的面还没下锅呢。“吃这么多,就知道长个儿了,你也不说长壮实点!”

我想问问她,见没见过那个脸白蒙蒙的年轻女人,是谁家的,可我犹豫再三,还是没开口,我怕陈水香看不起我。

门铃震天似的响了。

陈水香不耐烦地站起来,整了整头发,去开门。我听见她说:“你来做甚呀?”我这一向以热情开朗为邻居称道的妈妈怎么这样招呼客人呢?

“得了,水香。你还不让我进屋了?”一个女人恳切的声音,语速慢慢的,十分温柔,有点挑衅的味道,还有点装腔作势的感觉。我听见门关上了,没有人说话。过了片刻,妈妈也没有回来。我走出去,看见她们都坐在沙发上。

小姑娘直挺挺地坐着,紧贴沙发的外沿,全凭腰腹保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显然不是大人抱上去,而是自己蹭上去的。她的双脚够不着地面,让人担心她随时会被大脑袋带着从沙发上滚下去。她没有脱掉厚厚的外套。我现在能清楚地看到大围巾是怎样一层层粽叶般裹住了她的脑袋,一双大眼睛从围巾的缝隙里警惕地看着我,那双黑玛瑙般的大眼睛里面有种非常纯真的东西,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陈水香翘着腿,仰靠在墙角的单人沙发里,她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托着下巴,阴郁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这时厨房传来水烧开的声音。她沉默地站起来,一脸的不耐烦,去了厨房。

那女人就坐在小姑娘身旁,对家具、墙壁和我都充满了兴趣,她紧抿着鲜红的薄嘴唇,把下唇抿出成叠的短纹,有那么点洋洋自得、高人一等的意思,透过墨镜的眼神不论落在哪里都会停留很久。当我感到她在看我的时候,我紧张得舌根发凉,赶紧移开眼睛不看她,但我还是能清楚地注意到她的一举一动。现在我看清楚了,她的卷发干枯稀疏,在脑后挽了个核桃大的髻,脸皮干涩,挂着一层白粉。至少有四十岁了。隔着那副弧形墨镜,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她也没有脱去外套。

“马复,赶紧过来吃饭。凉了。”陈水香在饭厅不耐烦地说。

小姑娘的大脑袋一下子朝向了饭厅,带着上半身都扭歪了,仿佛马上要从沙发栽下去,我甚至感觉她在围巾后面吞了一下口水。我下定了决心——明知因此会被陈水香责骂——我说:“你们还没吃饭呢吧?一起吃点吧?”

女人凑近小姑娘,低低地说:“你想吃吗?”

围巾裹住的大脑袋狠狠地点了一下。

女人对我笑,笑得挺讨好,在笑容的末尾她似乎已经在用眼睛对我说话。但显然又犹豫了。“你看方便吗?”她说到最后,声音开始发虚,怯生生的,并非羞愧,而是一种底气不足的少女式的羞涩。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说。

我把她们让进饭厅。陈水香恶狠狠地看着我,足足有两秒钟还不止。

女人大喇喇地坐在陈水香平时吃饭的位置。小姑娘爬上我爸爸的座位,小心翼翼地把眼睛下面的围巾拉到下巴底下,露出黄瘦的脸和扁扁的小鼻子。女人已经把我还没吃的那碗面推到她面前。小姑娘盯着面,使劲地卷起滑雪服的袖口,她的胳膊也细得可怜,她伏在碗上吃了起来。还有一碗面,那是我妈妈陈水香的,但是她和那个女人都没有动。

我继续吃我的面。面有点凉了。

“我要向你们道歉,水香,”女人没头没脑地说,“我现在心里全是忏悔。我在尼泊尔求佛,后来又去泰国求佛,我跪在四面佛前许愿,全是鲜花和香,半空里全是香,那么多告求的人,你简直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受尽苦难的人,我突然明白了,我这么多年来居无定所,到处流浪,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骗,担惊受怕,一事无成,这都是老天爷怜悯我,它要让我明白。我突然明白我那些年对你们做得太可怕了。”她哽住了,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我呢,漂泊停止了,我要回来开始新生活。我想带走我儿子。水香,我来向你们赎罪。你看,水香,这是我女儿。我想和我儿子、女儿在一起开始新生活。”

“你儿子要是活着的话,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我吓了一跳,我从没听我妈妈这么阴森森地跟别人说话。

女人慢慢地摘下墨镜,她眼睛大得惊人,和小姑娘几乎一模一样,但这双眼睛中却有一股火热的恨,简直像一对黑色的太阳。那上面有长途巴士、硬座火车、廉价旅馆和烈日雕刻过的痕迹。她的眼珠晃动着,世俗而又单纯。短而高的眉毛耸动不停。她闭上眼睛,像睡着了,又抬起眼皮瞪着陈水香,表演般地慢慢说:

“死了?”她似乎一边说一边在盘算自己说话的效果。

“怎么死了呢?”她很有表情地说,“他怎么就死了呢?你又骗我,水香。讨厌,他怎么可能死了呢?水香,仇恨是很沉重的,它落到地面上还会反弹起来的。”她比划着怎样反弹。“我们不要互相仇恨了,好不好?你现在,喏,你早就获得了人世间最美好的幸福,你还有什么可怨恨的呢?宽容你自己,好不好?水香,好吗?宽容自己就是宽容这个世界。”

我们都听见有人干净利落地开了门,刷刷地走了进来。是我爸爸马八缸。这当口,女人给自己点了一支金色的香烟,鲜红的嘴唇张开,牙齿咬着血红的过滤嘴。小姑娘高高地举起一根面条,幸福地看了又看,慢慢地张大嘴巴,依依不舍地把面条塞进去,满足地吮吸着手指头。女人熟稔地把烟盒朝马八缸递过去,朝他吐出一口悠长的薄纱状的烟,似笑非笑。

“马八缸,陈水香说我儿子死了。”

马八缸厌弃地看了她一眼,又厌弃地看了看她身边吮手指那个小的,他绕过她们,走到我妈妈身边。

“马复,带着小妹妹,去客厅吃饭去。”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乞求。

我假装没听见。小姑娘把半碗面推给她母亲,悄声说:“妈妈,你也吃两口吧。”

“金盏,”我爸爸马八缸说,“咱们早就没关系了。没关系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那孩子没过一岁,出水痘死的。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也没骗你。”他展开两把折叠椅,扶着我妈妈坐下。他自己坐在她身边,两手扶着膝盖。他抓住自己黑礼服呢的裤管,一会儿提上来,一会儿又放下去。

“你看你现在,”他说,“孤零零带个女儿,也没个正经工作,够不容易的了。你爸的债还没还完呢吧?你还要你儿子,你拿什么去养?就算你儿子活着,你也养不起两个孩子吧。现在这世道,养个孩子,比养个大人都费钱。这上学、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养个儿子事儿多了。”他不满意地瞟了我一眼,把剩下的话吞回去了。

“是啊,是啊!”我想,“我既不上学,也不想工作,我不买房子,只跟我妈妈住在一起,也用不着娶媳妇,这就是我的幸福。”我真想这么朝他嚷嚷,跟他大吵一架。

我羞愧地吃面。在这个叫金盏的女人面前,我最大的耻辱和秘密被揭露了。

这个叫金盏的女人朝我微笑,似乎想看穿我,她不停地点头。“好啊。好啊,陈水香。我害了你,你也害我。”她说得细声细气,婉转动听,手却哆嗦着,拿过滤嘴一下下地磕桌子。烟灰落在她见筋见骨的手背上,落在桌面上。

“妈妈,”小姑娘低声说,“你吃口面吧。挺好吃的。”

“马八缸,你怎么这么无情呢?那也是你的儿子不是?你敢不承认吗?”

“妈妈,你快吃面吧。”小姑娘死命扯她羽绒服的袖子,强迫她转过身子,不要冲着我的父母。她一甩手,手背竟打在小姑娘脸上。小姑娘从椅子上摔下去。“吃你的饭!”金盏说,“少废话!”

“你们直接说吧,就是把我的儿子卖到后山去了,对吧?”金盏说,“我也只不过是不懂事。你们才是真正的恶毒。恶毒!”小姑娘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爬回椅子上,直挺挺地坐着。“吃!”金盏冲她吼,“把剩下的都吃了!不给你吃,你就像只猪似的哼哼。这不是饭?你给谁省呢!”

小姑娘笔直地坐着,小手垫在屁股下面,眼里噙着大滴的泪水,一眨眼滴在围巾上。

“马复,去,带着小妹妹到客厅吃饭去。”陈水香说。我站起来拉她的手。她哭得直哆嗦,小手凉冰冰的。她挣脱我,蹭下椅子,扭摆着身体走了。我没想到她去沙发上抱起她妈妈的大挎包,那挎包几乎拖到地上,她踮起脚尖开了房门,开了防盗门,竟然就走了。

我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人们。金盏把烟头插进面碗,一言不发,起身走了。

我爸爸马八缸一言不发地吃我妈妈陈水香那碗面。低着头,吃得很大声。他还以为那碗面是给他准备的呢。我妈妈阴郁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我很想问问马八缸,金盏说的那个儿子到底怎么回事,再说也是他的儿子,我的兄弟,比我小两岁。有很多神秘的信息在饭厅的沉默中传递。陈水香看了眼钟说:“哟,我得去上班了。今天肯定迟到了。”

“你等等我,马上吃完了,一起走。”马八缸大声地咀嚼着,用筷头挑了几根酱萝卜丝放进嘴里。

陈水香开始收拾桌子。看见半碗面里血红的烟头,骂了一句:“她回来干甚?直接死在外国不就完了?”

“她这些年混得不咋样。”马八缸吧唧吧唧地咀嚼着,“啥事都干。听说还蹲过监狱。”

“哼。”

“她爸喝死了。一天一斤白酒,能不死?哼。她回来办后事。关键是把她爸打麻将欠别人的钱还上。欠了四万呢。你说她爸欠的钱,她回来干吗,躲在国外,谁能找她?人家就这么大气性。”

“还是你了解她。”陈水香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怨毒、嫌弃地看着马八缸。马八缸没有辩解。

“她那一身,我上淘宝买也就一百多块。加上墨镜,撑死了,一百五。”

“弄得够清楚的哟。”马八缸语气像挖苦,却眉开眼笑,笑容带着挑逗和宠爱。

陈水香和马八缸郑重地叮嘱我,这是个危险的女人,如果她再次来访,绝不能开门。但是我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是我的药,虽然我什么病也没有。她消除了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恐惧。我甚至能出门了。每天中午,不管大风、暴雪还是降温,陈水香前脚离开,我就兴冲冲地离开家,飞到西河沿,飞到金盏借住的那套单元房的那张富有弹性的大床上。

我赞美她的名字,赞美她细脖子上稀疏头发挽成的半只拳头大的小小发髻,赞美她有皱纹的肚脐旁的蝎子纹身,我对她身体的每个细节都大惑不解,心醉神迷。我还赞美她吐出的烟圈和大脚趾头。

她嘲笑自己是一把枯草,抓着她黄色的脚底告诉我,这双丑陋的脚走过的地方。我对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也心醉神迷。当然,我也知道了更多细节。

“你我这样出身的人想往上爬,又想保持本色,难比登天。你知道为什么吗?”金盏说。就好像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你我这样的人,每到一个地方,先想着怎样不服管束。”她说,“可人只能向环境臣服。想征服环境,那你不就是癌细胞吗?绝对要被灭掉的。你没害谁,可人人都会来灭你,懂吗?你也可以离开环境,你获得的就是卡夫卡说的那种,没人干涉但也毫无意义的自由。”

金盏和我妈妈陈水香,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是那种连上厕所都要结伴去的朋友。是我妈妈怀着我到了第三十二周,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她给最好的朋友打电话,请求朋友在自己生产之前务必见上一面。我的妈妈陈水香哭着说:“我结婚,你都没来。这次你一定要来。如果我死了呢?”

这时候金盏已经从北京的大学毕业三年了,漂在北京。因为年轻人的虚荣心而不肯回家乡。这都因为她自己刚毕业时,没有找工作,埋头写一本关于摇滚乐的书,想一举成名,然而没有人愿意出版。这反倒增强了她的傲劲儿,让这本书成了她的意志和理想。两年来她寻求出版,打过很多零工。她把改书、出版视为自己唯一的事业,用来维持生计的工作就吊儿郎当。每次被老板开除时,老板都会指责她不负责任。陈水香给她打电话时,她正被牙疼、结肠炎、胃溃疡折磨得生不如死,一米六八的身高,体重降到了七十九斤。刚刚失业,下个季度的房租还没有着落。然而她还是不能回家乡,因为她知道父亲一定会嫌弃自己。当陈水香哭着说:“如果我死了呢?”一种共同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因此带来的解脱的慰藉,让金盏哭着说:“我马上就回去。你生孩子的时候,我要拉着你的手。”

陈水香看到枯瘦的金盏,第一眼没认出来。“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在学校,我不会做的题,你全能做出来,你还比我小一岁呢。你也比我漂亮。跑到北京去念书,念了那么多年,那么高学历,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她不允许朋友离开,坚持朋友必须住在自己的家里。

然而陈水香在医院生孩子的时候,马八缸和金盏私奔到了鹿苑山。马八缸连市委的工作都不要了。我对马八缸竟有过这样的勇气和激情,深为惊骇,继而为我是他的儿子而欣慰,而沾沾自喜。

金盏对我说:“这不是嫉妒。我犯不上嫉妒陈水香。她什么都不如我。她这么一个庸人,在这么一个混沌的精神长夜,居然获得了我所没有的幸福,我就开始恨这个世界。我看不起你爸马八缸。他还以为自己长得像裘德洛呢。我把他勾引到手之后,就越发看不起他。我跟他朝夕相处,想到他抛弃另外一个女人的龌龊,我恶心得只想尖叫。尤其是陈水香正处在那么艰难的时候,这份恶心让我更难受。没几天,我让他滚蛋,滚回陈水香身边,滚回他的幸福生活。也只有陈水香那类女人,才愿意重新接收这种男人。陈水香还是有她的智慧的,所以能过上她那种幸福生活。能过上这种幸福生活的女人,都有这种容人之量。可我没想到,他还是在我身体里留了点东西。那时候我还年轻,刚学会精打细算,但其实很幼稚,肉体的冒险就是我精神的全部,既不想让人拖累又想生个孩子。所以我生下我的儿子,就喊马八缸把孩子带走。我没想到能创造这么幸福生活的女人,会干出这么恶毒的事。”

“那你现在勾引我,这么一个未成年人,是不是也是因为看到我爸妈的幸福,而恨这个世界呢?”

“因为他们把我儿子卖到后山了,所以我要报复他们。”

“我记得见过你儿子。裹在小被卷里,跟我妈睡了几天,就被抱走了。那时候我不会说话,可奇怪的是我已经有记忆了,我还记得我打他,被我妈从后脑勺拍了我一巴掌。”我说。

她瞪了我片刻,阴森森地从胸膛里哼了一声。

“仇恨会让人恐惧、焦虑、怀疑、消沉。它是生活的毒药,它会害了你的。”我学着书上说。

“你爸妈都不怕被仇恨害了,他们都敢活得那么幸福,我怕什么?”

“你不爱我吗?”

“不爱。”她温柔地凝视我,然后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慢慢地说:“我不爱你。”

“那为什么每次我来,你都那么高兴?你的眼睛像着了火。还有,你的身体像烧着的炭。难道仅仅就是因为恨吗?”

“我们的关系没有前途的。顶多半年,我们就结束了。”

“可就这半年,对我来说,就是整整一生啊。我没法想象离开你,我会变成什么样。”

“不要逼我。求你了,不要这样逼迫我。”

“我爱你,金盏。我爱你爱到不可思议。”

我唯一受不了的,就是金盏常常虐待鼠尾草。即便在她最快活的时刻,依然会突然爆发出虐待的狂怒。每当我们欢爱的时候,她命令鼠尾草去买杯子蛋糕、瓜子或话梅。有时鼠尾草回来得早了,金盏嫌她不识相,便打她。可是有时,金盏偏偏真的想吃那些零食,鼠尾草又没及时带着零食回来,等回来又是一顿好打。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这要求未免过于苛刻。有一次鼠尾草似乎心情不错,在我们的床前晃来晃去,哼了句儿歌,金盏突然把一只枕头狠狠地砸过去。鼠尾草吓得抱着头蹲下,就那么蹲着慢慢地挪出去了。我有几次离开时,看见鼠尾草蹲在冰冷的楼道里,脚边是金盏要的零食,大脑袋对着脏墙念念有词。我悄悄走到她身后,才发现她在给自己讲故事。她讲得绘声绘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我静静地听着她模仿一个老奶奶的口气,讲着她自己编造的故事。我不忍心打扰这个可怜的孩子。

为鼠尾草,我跟金盏吵架。她喝令我少管闲事,让我闭上乌鸦嘴,用央求的口吻对我说:“你滚出去好不好啊?”我怀疑,鼠尾草可能不是她亲生的,亲妈怎么会把孩子的脸打得没有一块不青不肿的皮肉呢?但是每次我问鼠尾草:“你妈妈是不是又打你了?”鼠尾草都木呆呆地低下头,就像在被我训斥。

我问金盏:“为什么叫鼠尾草呢?”

“因为她爸爸是只老鼠。”

“那她的大名叫什么?”

“没有大名。”

“那她上学怎么办?”

金盏打了个呵欠。“没户口,上不了学。过半年再说吧。”这加深了我的怀疑,也许鼠尾草根本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想到再过半年,她可能带着鼠尾草,真的从这房间消失了,我心如刀绞,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而令我羞愧的是,金盏的任性和虐待却激发出我更强烈的情欲。我们越是争执,我越是在床上离不开她。可我越来越厌恶她的矛盾重重——她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侃侃而谈,对待女儿却比一个最无知的农妇还要愚昧;她说除了摇滚乐一概不听,最喜欢的歌曲却是《斯卡保罗集市》。因此她那本摇滚乐的书到现在也没能出版,我就不怀疑了。她总说她事业未成,为此十分焦虑,继而不断地抱怨是鼠尾草拖累了她,可她的事业到底是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认为,她只是因为感到在时间上落后于别人而焦虑。这让她的神经出了问题。想到她像我一样,也是个有病的人,我突然感到非常恐惧。

有一天,我开了门,走进她的房间。她正兴致勃勃地举着铁丝衣架。鼠尾草站在一个小凳上,踮着脚尖,背靠立柜,两只耳朵用胶带纸贴在立柜门上。金盏说:“让你不听话!甭管我怎么打,你都不准动,我跟你说过没有?你要是敢动,让胶带掉下来,我就用木棍抽你。”这么说着,衣架抽下去,发出风声。鼠尾草被抽得一哆嗦,但是两只小手死死抠着柜门一动不动,两条小腿飞快地平衡着自己,不让耳朵上的胶带拽掉。她那双黑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惧地盯着金盏。我喊了一声,冲上去,把鼠尾草抱下来,撕掉粘在她耳朵上的胶带纸。我抱着鼠尾草,拿后背冲着金盏,我喊道:“你他妈有病吧?”

鼠尾草从我怀里疯狂地扭动下去,跑到金盏身边,小手拽住她的大裙子,警惕地看着我。

金盏轻蔑地、得意洋洋地看着我,她没有抓铁丝衣架的那只手按着鼠尾草的头顶。

“你要再这么打她,我就不来了。”我说。

“滚吧你。”金盏说,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只有骄傲,“我们娘儿俩用不着你。”

鼠尾草紧紧拽着金盏的裙子,把整个身体都贴上去,小脸露出鄙夷的神色,冲我坏笑着。

再站着不走,我相信这小东西会冲我吐口水。真像柳树荫里那种拖着黄鼻涕般黏液的肉虫子,体侧有毒毛,后背有肉犄角。我身上开始发冷,那种生病的令人恐惧的预感又来了。我赶紧走了。

走到楼下,我才注意到手里拿着带给鼠尾草的巧克力豆。这东西像包裹了一层滋生着细菌的黏液。我把巧克力豆扔进垃圾箱。把金盏给的钥匙也扔进去。

我又犯病了。虽然暖气正常,我也得穿着军大衣坐在桌前,否则会不停地怀疑自己要生病,什么也干不了。就这样一连五天。出了汗就去洗澡,一天洗六次澡。

可以肯定的是,我无法享受现在。如果没有金盏,我只是为了将来的健康活着。而每每想到过去,我总是想痛哭一场。

我知道金盏的微博和微信,可我就是不看。那小屏幕里的她的精神世界,对现在的我,是那么虚伪、伪善、狭隘、无情。我苦苦地等待着金盏来敲门。然而她没有来。我认为,金盏完全可以出手,把我从无法采取行动的处境拯救出去,把我从这死一般的循环中拯救出去。我恨这种处境,因而更加恨不采取行动的她。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防止生病和仇恨。

我没想到鼠尾草来了。隔着防盗门上半截的纱窗,我都没看见她。我听见那个钝钝的声音慢慢地说:“你回来吧。”从防盗门的下半截发出来。

我往下看。又看到紫红色围巾包着的大头,费力地仰起来,通过围巾的缝隙看着我。那双黑黑的、黑玛瑙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妈妈很可怜。她没有妈妈。”她说,“你能回来吗?”

我难过极了。开了门。她显然是走过来的,寒气从她的滑雪服里透出来。我想抱抱她。她躲开了。我给她冲了杯热巧克力。她背着小手,顶着一圈圈包成粽子般的大围巾,在我家的各个屋里巡视。

我端着巧克力跟在她后面。等她看够了,转过来费力地仰起大头看着我。

“把那杯子放下。”她像老奶奶般命令道,“咱们走吧。”

我骑车朝西河沿飞驰而去,我能感到鼠尾草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羽绒服,像只趴在我腰上的小猴子。风撼动着杨树光秃秃的树冠。我把一只手伸到后面护住她,怕她被一股风吹没影了。

等我再走进金盏房间,隔着门就能听见一个女人在哭,又像呻吟,像一个无法忍受伤痛的病人。我和鼠尾草对视了一眼。她严厉地看了看我,转身走了。我开门走进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床上像个垃圾堆,有衣物、鞋、胸罩、泡着方便面的盆子、开了封的松饼、发霉的蛋糕。金盏靠墙躺着,背冲着门,身穿外出的衣服,棋盘花纹的毛衣揉得不像样。我走过去,把那些垃圾清理到塑料袋里。我这么做的时候,她还在哭。我拿卫生纸擦干净手,这才爬上床,把她抱进怀里。我隔着衣服吻她弓起的敏感的后背,吻她纤细的有绒毛的脖子,吻她稀疏的乱蓬蓬的头发。她隔着裤袜用脚趾掐我的手臂。

我像往常那样,在四点半准时离开。我打开门,看见鼠尾草抱着脑袋蹲在楼道里,她在给自己讲故事,讲不了一会儿,她就挪动一下双脚,吸吸鼻子。楼道里有些昏暗和模糊,阴森森的,在拐角的阴影里,有个穿着深色皮衣的人向我转过身来,迎着我走近了,怨毒地看着我。

我几乎瘫倒在地,话也不会说了。

她凶狠地向我扑过来。我看到她的脸臊得通红,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睛里满是泪水,眼神是委屈、埋怨、痛心,还有心疼。然而她并没有打我。她一把扯住我羽绒服的袖子,就往里走。

鼠尾草抱住她的腿。陈水香像被一条毒蜈蚣爬到了身上,她吓坏了似的张开嘴,龇着牙,整个人都像痉挛了,手脚僵硬,像个偏瘫病人,直僵僵地踢腿,甩胳膊,扒拉,撕扯鼠尾草的滑雪服,完全不知道该拿这么小的一个小小孩怎么办了。她响亮地扇了鼠尾草一个耳光。

鼠尾草仰面朝天摔在地上。血像条红色的毛毛虫,慢慢从她扁扁的鼻子里流出来。鼠尾草欠起上半身,看着我,她黄瘦的脸呆呆的,带着令我难以忍受的安静。

陈水香开始抽泣,她看着鼠尾草,好像犹豫是不是该把鼠尾草扶起来。她转身扯住我的袖子,进了屋,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鼠尾草睡觉的沙发,又往卧室走。

我们一块穿过那扇门,她保持着超出我半步的,向前倾斜的姿势,揪扯着我回到那张销魂的大床跟前。

金盏在床上欠起上半身,她薄薄的嘴唇张成一个黑洞,那双大得惊人的眼睛变得更大了,几乎占了半张脸,她赤裸的身体从被头露出那对一边有痣的瘦乳房。她这么欠着身,乳房反倒好看了。

我感到一阵震动沿着我妈妈的手臂传到我身上。我妈妈哭得浑身颤抖。她吸气三次,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啸鸣,才能开口说话。“你不是回来找你儿子吗?”她下死力攥紧我的袖子,“这就是你的儿子!”

“陈水香,我跟你说,马八缸说他最受不了的就是你这点,张嘴就撒谎,演技派!”

我妈妈攥起拳头哆嗦,紧紧咬着牙,斜眼瞪着金盏,脸都白了。

“妈,你胡说什么呢?你气疯了吧?我怎么会是她的儿子呢?”我不高兴地对她说。

一瞬间,她的泪水涌出来,她的五官仿佛都被这泪水融化了。她痉挛般摇晃我的胳膊。温热的眼泪甩在我的手背上。她的五官扭到了一块,可怖极了。“我的娃娃死了。我的娃娃死了。我躺在产床上,都不知道我男人在哪。听见人说,胎心没了,胎心听不见了。我好心好意让你住在我们家呀!我在产床上问,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呀?你自己的孩子不要了,我当儿子养。我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养了十六年呀,你回来一句话就想把他要走。你为你儿子做了什么?你为你儿子做过什么?你就知道自己快活,张开了×等人往里填。现在我告诉你了,这就是你的儿子,这就是你的报应呀。我的儿子呀。我的儿呀。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粮食。我的念想。就被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女人毁了。你好好看看吧,看看呀,这就是你儿子!这下你放心了?这就是你儿子。”她弯着腰,背也佝偻下去,用两只手遮住脸嚎哭,摸索着往外走。

我赶忙去扶她。她显然被我气疯了。她躲避我,不让我碰她。我妈妈不要我了。我刚想到这里,就哭了。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我再也走不动了,没办法跟随她,挽留她。我的妈妈像个正在醒来的梦一般从我眼前消失了。

“不可能,”金盏冷冷地说,“年龄不对的。他比我儿子大。”她在被子下面蜷起腿。她冲我笑了笑,笑容比床腿还要干巴,欠着身子朝门外喊:“水香,你回来。你回来嘛。喂,你把你儿子领走呀。你别骗人了。”

鼠尾草慢慢地走进来。“那傻女的走了。”她说。她的鼻孔里插了一捻卫生纸。

金盏指着鼠尾草,笑得让那床粉缎面的被子波浪般抖颤,她像躲藏在波浪下面。“傻帽儿。”她软绵绵地趴在被子上笑。她的蝴蝶骨颤抖着像一对拍击的翅膀,好看极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笑。我和鼠尾草站在那儿,看着她笑够了。

“你回去吧。”金盏说,“她气糊涂了。乖,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她从小就这德性,撒谎精。”

晚饭跟平时一样,只是我们一家三口都沉默着,甚至都变得很客气。夹菜的时候我们会留意别人的意图,让别人先来。饭菜的味道中掺入了和谐的渴望,变得不再那么纯粹了。肉勾鸡依旧好吃。依照默契,鸡腿我吃,鸡翅膀我妈妈吃,鸡头鸡脖子鸡爪子鸡屁股我爸爸吃。我们每人面前都出现了骨头堆。我爸爸的那一小堆骨头最干净,每块骨头都很完整、清晰,不带一丝肉,白惨惨的简直像骨骼标本。我们都阴沉着脸,尽量避免目光接触。就像参加我爷爷葬礼时大家做的一样,大家都避免目光接触,害怕暴露自己感情中深藏的秘密。

吃完饭,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我没有听见我父母的房间像往常那样传出电视的声音。

我琢磨着,这一周就不去找金盏了。等我妈妈消了气,我再去西河沿找她。我决定复学。我都想好了,可以逃课去找她,这样谁也拿我没办法。与爱情相比,得病的恐惧算什么呢?我觉得病全好了。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健康过。

九点过一点,有人敲门。我听见陈水香去开门。“这么晚了,你找谁呀?”她和气地问。

我听见一个钝钝的声音,慢慢地说:“我妈妈死了。”

“瞎说呢吧。这孩子。听你妈妈的话。赶紧回去吧。”

“我妈妈把自己挂在窗户上,脖子这么勒着绳子。”她好像哭了,“警察已经把她装进袋子里,收走了。”

有很长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人走动。我走到门边,不敢出去,不敢面对她们。有一股冷风从我房门的缝里钻进来。有人在抽泣。

陈水香带着哭腔说:“阿姨知道了。你回去吧。阿姨带你下去打个车,送你回去,好不好?”

吸鼻子的声音。“我来投奔我哥哥。”

“这儿没有你哥哥呀。”

“我来投奔我哥哥。”这个声音安静、顽固、迟钝,说得慢慢的,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

我听见关门的声音。陈水香走回来。马八缸低声说:“怎么样?走了没有?”陈水香低声训斥道:“一边儿去。”他们的卧室门关上了。

我盯着我这扇紧闭的门。

就是说,死了的是我,现在站在门背后的是活下来的那个。这个念头像受惊的马在我的脑海里奔跑。

我听见卧室门又开了,陈水香走出来,走到门口,开了门。

“你怎么还不走?”

“我要投奔我哥哥。”

门又关上了。陈水香在屋里走动。有好几次,她走近了我的屋门。我连忙坐回椅子,戴上耳机,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终于门又开了。我的心怦怦直跳。

“这点钱,给你,你拿着,走吧。回去吧,找你的亲戚去。”

“拿着呀。快,三百块钱,听话,啊,拿上。”

门砰地被关上,上了锁,接着木门也重重地关上,同样上了锁。我听见陈水香急匆匆地回了卧室。

我坐在我的椅子上无声地痛哭。我想着我的妈妈陈水香,我想走到对门去看看她,搂着她的膝盖,跪在她面前,叫她妈妈。这个称呼我觉得好像怎么都叫不够似的。那时我本该这样做的,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我打开房门。客厅的灯已经关掉了,黑黢黢的。我父母卧室的门缝里也不见透出光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家里少了点什么东西。比平时冷。

我穿好外套,换了棉靴。我轻轻打开木门、防盗门。尽管我很注意,开锁时还是发出了很大的声音。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听到了我的动静。然而屋里依旧静悄悄的。

我从外面关好两道门。我看见三百块钱掉在我家门前。我拾起来,冲下楼。骑车往西河沿去,一路紧张地四下张望。都这个时间了,路上几乎没有人。除非她藏到了树的后面,否则我绝不会看不见她。

路变长了。出现了许多我虽然见过却从不知道的东西:一个白底红字的小灯箱,一个花花绿绿的招牌,一扇树影中的门。路灯时有时无。月亮完全没有恶意,只是冷漠。风撼动着杨树光秃秃的树冠。

直到我进入那个熟悉的小区,我都没有看见她。这时我开始发抖,有一种痒的感觉从腿后窝窜到冻僵的腰背。我几乎不敢直视我面前这栋单元楼。那个黑黢黢的楼道,像个无底洞,敞开在我的面前,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我还是进去了。我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像老年人的嘴。

我不停地想,金盏被装进带拉链的黄色大塑料袋里,沿着这楼梯拖下去,她的后脑勺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水泥的台阶。我扶着楼梯扶手,一边低低地哭泣,一边往上走。我在心里念着:“鼠尾草。鼠尾草。”这样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我敲门。没有人开门。我敲了好几次。我真的害怕了。我去敲邻居的门。邻居不愿给我开门。我大声问:“麻烦问下您,这家的小姑娘回家没有?”

“不知道。”

我再问,就没有人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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