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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型人格意识宣言

2015-06-19邓晓芒

上海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残雪龙卷风尘埃

《尘埃》是一篇象征意味极强的散文小说。说它是“散文”小说,可它一点也不“散”,其实是一篇贯穿着强烈自由意志和个人独立意识的平民宣言。这种平民,和中国传统的“百姓”完全不是一回事,与时下文人动不动就自我标榜的“草根性”也迥然各异,是一种对中国人来说闻所未闻的新型人格意识。

作品一开篇就说:

我们是风中的尘埃。在风中,我们的舞蹈很零乱,爱怎么乱舞就怎么乱舞。风停之际,我们随意地撒在屋顶上,窗台阳台上,花坛里,马路上,行人的头上衣服上。我们有时密集有时稀薄,有时凝成粗颗粒,有时又化为齑粉,完全没有规律可循。然而我,作为尘埃当中的一粒,却心怀着一个秘密:我知道我们当中的每一粒,都自认为自己是花。多么奇怪啊,我似乎是自从这个世界上有了我时就知道了这个秘密。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是花?真是无端的狂妄,人们是知道尘埃比不上花的。花是生命,有美丽的造型。

我们是低贱的尘埃。但是多么奇怪!我们是那么的骄傲和自信,自我感觉良好。我们无拘无束,在风中“爱怎么乱舞就怎么乱舞”,随意地撒在任何地方,从来不考虑别人的观感。我们自认为自己是“花”。这种新型人格意识和中国传统人格意识显出强烈的反差,有违于儒家的温文尔雅和道家的清静无为。

传统人格意识在今天不仅没有式微,反而在社会上得到大力弘扬,它最集中最典型地体现在一首脍炙人口的流行歌谣中,这首流行歌是笔者在读《尘埃》时一直都在耳边作为参照而鸣响着的: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风呀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呀阳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呀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呀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这就是中国草民最能够认同的、实际上是两千多年一贯在鼓吹着的传统自我感(想想颜回、曾点、庄子和陶渊明!)。这种自我感自比为一种卑微的植物,不能和花和树相提并论,只是一株“无人知道的小草”;雖然无人知道,但并不寂寞烦恼,还乐在其中,因为“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还有春风大地阳光等等“把我紧紧拥抱”。有人看准了国民心态的敏感点,为此专门编排拍摄了一部四十三集的电视连续剧《我是一棵小草》,收视率火爆。剧中以这首歌作为全剧的主题歌,主角林小草忍辱负重,独立支撑起一个对她充满误解和敌意的家庭,用自己的忘我无私和奉献最终化解了如山的仇恨,获得了真爱,也赚足了观众的眼泪和银子。整个电视剧悲情而虚假,但人们爱看,男的会想要是我有小草那么一位媳妇就好了,女的会想我的命和小草一样苦,什么时候能够被刘水那样的帅哥看上呢?而所有生活中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屈辱,都在主题歌的无私无我奉献精神中化解于无形了。这样温顺而幼稚的国民,不可能指望他们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与此相反,残雪的“尘埃”们却是咄咄逼人,令整个世界惊恐:

今夜刮北风,我们的集体在黑风中抽搐,有一部分凝成鞭子摔打着树叶,还有一大批变成蘑菇云升上了天空。玻璃窗内的小妹妹噙着眼泪。我们向她无声地呼喊:“我们是花!我们是花!”

比较一下。虽然“小草”的歌是以单数第一人称“我”唱出来的,可是里面并没有一个“我”,不仅“无人知道”,而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而在“无我”的惬意中沉睡于大地母亲的怀抱;相反,“尘埃”尽管用“我们”来讲述自己的经历,但却处处有一个强悍的“我”。这些“我”不屑于与花比香、与树比高,独断地宣称自己就“是花”,它们自行其是。它们的舞蹈“很零乱”,但整体上却形成一股力大无穷的飓风,在城市的上空呼啸。

城市才是尘埃的居所,我们从不离开这座城市。我们喜欢粘在汽车的前窗上,厚厚的一层,让那司机发狂。这并不是恶作剧,而是一种沟通的方式。我常想,是城市让我们怀着花的梦想,还是我们确实是花?司机肯定是不相信的,他们用水龙头粗暴地驱赶我们,使我们流落到水泥地上,然后又溜进了下水道。然而过了几天,我们又变成了风中的尘埃,我们横扫这座城,无处不在,但从不久留。

小草只对春风、阳光、河流山川感到亲切,对乡村的传统生活方式感到亲切,城市对它来说则是一场噩梦,如同电视剧中所描绘的。尘埃却把城市当作自己的乐园,它们在这里以恶作剧的方式摔打叩问①,并且“横扫”一切。

当风息下来的时候,我就听到周围嘈杂的低语,那是我们在低语:谁也听不清谁。虽然听不清,但我知道它们全在嘀咕那个顽固的念头。我们谁也不会因为被风抛弃而伤感,我们太高傲了,从风中落下时就像那些人从飞机上走下一样。哪怕落在肥料坑里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心态。我们总有办法东山再起。难道风不是为我们而生的吗?瞧,广场上像鬼打架一般滚过去的那些同胞!风从它们旁边刮过,它们在追风。

“我”所听到的嘈杂的低语都在讲述的“那个顽固的念头”就是:“我们是花!”这就是每个尘埃的自信和尊严。尘埃与风的关系决不是像小草对大地山川一样的依赖关系,也不像薛宝钗的《柳絮词》那种“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投机关系,而是一种相互纠缠扭斗,共同升华的关系②。“难道风不是为我们而生的吗?”“我们”是世界的主人、主体,在广场上“像鬼打架一般地滚过”,不是风在驱赶它们,而是“它们在追风”。

但尘埃的这种高傲并不意味着它们的自我膨胀,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相反,它们都有自知之明,“我们只能这样随意地生活,因为体积小,也因为没有什么力气”。它们从不自称代表别人,或者代表某个崇高的理念,它们只代表渺小的自己。但是在从前某个时候,它们曾经被一种坚固的东西束缚在一个整体中:

据我们当中那些年老的尘埃回忆,从前我们的先辈是很威严,有定力的,因为它们来自岩石。我们这些年轻的都不太相信这种事,岩石怎么能化为齑粉?而且既然已经从岩石变成了尘埃,又怎么还谈得上威严和有定力?我们没有去深究我们祖先的事,反正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生活了,可能我们在退化,也可能我们在进化。岩石是不可能无处不在的,在城市中尤其不能。

所有的尘埃都是由岩石风化解体而来的,这岩石象征着古老的传统,那个时候,岩石中的尘埃是作为整体显示出威严、有定力③。从某种意义上说,岩石的“化为齑粉”的过程是种退化的过程;但从它不可能永远停留于铁板一块的岩石状来说,这种风化解体又是一种必然的进化。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生活了”,是退化还是在进化,进化又要进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变成尘埃以后,显然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每个人都自认为是花,我们随意地生活,当下可以由自我决定自己的去向。“不过这并不等于我们没有连续性。你见过龙卷风吗?那就是由我们随意聚成的一种形状,很可怕吧?成为龙卷风那天,我们大家都非常兴奋,也恐惧。”读到这里,不禁想起鲁迅《野草·雪》中的描述来:

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無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很美,不是吗?但这只是鲁迅的一种向往,一种理想化的描绘,他并没有深入到“如粉如沙”的雪的自我意识的内心世界。因为鲁迅自己的内心世界仍然带有沉重的传统文化的枷锁,他的憧憬抽象而空灵,是“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可能发生的事情,有尼采式的超然世外,但却不可能发生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喧嚣中。但残雪的龙卷风就发生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城市是个大染缸,我们既然呆在这个城市里,就变得有点像它了。到底什么地方像它也说不出,只是大家都觉得自己像它。”残雪是底层的,她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甚至也不是鲁迅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或“文化人”,她至今身上还带有工厂女工、个体裁缝和生意人的气质,她是充分平民化的。她不是从“文化”或“历史传统”的眼光来看待城市生活,而是立足于城市底层来看待整个世界。所以她从来不伤感,而总是感到自豪。

那么最初,我们是怎么到城里来的?这件事就连那些年老的尘埃也闭口不谈。这仿佛是一件你愿意怎么想就可以怎么想的事。至于我,我暂且认为有城市的那天就有了我们吧,因为我不可能设想出没有尘埃的城市。确实,再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事了……。有时我们隐蔽得很好,如果我们不想隐蔽,我们的数量可以用排山倒海来形容。那种时候,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占领了每一寸空间,我们甚至认为自己就是城市,是花的城市。城里的人们有个名字送给我们:瘟神。我们将这看作赞扬。……我们乐意被清除,这是我们家族的流动方式之一。生活是有意思的。

可以看出,尘埃不像鲁迅的雪那样,是“死掉的雨”和“雨的精魂”;相反,它们是活起来的岩石,或岩石的精魂。岩石的解体正是被束缚在岩石中的生命力的爆发。雪作为死掉的雨,没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只有在旋风中奋飞的动作;尘埃则开始凭借自身的创造力展示出它们在飞扬中的内心思想④。

一般来说,我们认为我们是没有记忆的。比如在广场那里,我们在半空旋出某种花样,然后缓缓地坠落地面。我们坠落地面后就再也想不起我们大家在空中组成过哪一种花样了,就好像我们从来就是属于这水泥地的庸碌之辈。……说起来,没有记忆也是一种幸福,因为到了下一次,当我们即将在空中变出某个图案之际,我们里面就会有声音高呼:“我们是花!我们是花!”那种时候,天空大地全不见了,只有那从未见过的图案在灼灼闪烁。……我将我们的这种禀性归结到传说中我们大家的出身上头。我们既然是来自于岩石,那么这种记忆的消失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这几乎就是残雪本人的创作心态。残雪不是那种凭记忆创作的作家,她是那种完全“无中生有”的创造型的作家,她随时可以进入创作状态,不需要预先酝酿,任何时候都拿得起也放得下。她描绘出来的是“从未见过的图案”。但她又是接地气的,她在旋出某种花样之后便坠落地面,好像“从来就是属于这水泥地的庸碌之辈”,而下一次又在“我们是花”的充满激情和信心的呼喊中再次升腾起来,不受任何记忆的拖累去进行新的描画。记忆就是传统,它属于岩石。残雪的创作则是突破表层记忆,在形成某种深层准记忆中达到的平衡⑤。

不知为什么,在零乱的旋转中,……运动虽激烈,心态是平衡的。正如一位老者所总结的:“平衡出险招。”有时我抱一种恶作剧的念头想让大家吃惊,我故意搞直线运动,朝水平方向冲啊,冲啊,这样却收到意外的好效果——在一片惊惶失措之中,黑暗深处的某种东西露了峥嵘。这种美妙的时候,我往往听到一些细细的惊叹声:“那是花啊,那是花啊。”……不过也有某种类似记忆的东西出现,我们将这种东西称为准记忆。准记忆从不发生在地面,永远只发生在风中。在风中,我们看到某个亮点,听到某种梆子声,感到风的某种变速,触到某类空洞,这一切全让我们联想到花。这就是准记忆,让大家既哀婉又兴奋。

所谓的“准记忆”就是那种风的形状,运动中的形式,它如同燃烧的烈焰永远变动不居,如鲁迅说的,“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记忆的消失让人感到“哀婉”,而准记忆的激励又使人“兴奋”。这种兴奋所激发起来的一片惊惶失措,恰好使“黑暗深处的某种东西露了峥嵘”。尘埃的创造力是要肇事的,它们有种想要冒险、闯祸的欲望,也就是不知道也不顾及后果是什么,以旺盛的生命力一直往前冲,而结果却总是美妙的。这实际上就是艺术创作的本质,也是美的本质。

接下来,残雪描述了尘埃们的一次乘坐飞机的经历。本来,尘埃们把飞机看作仅仅是为自己服务的一种交通工具,它们对现代机械工业的这种杰作并没有放在眼里,之所以还有某种兴趣,是因为那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关于飞机的想像应该是超出了我们的经验,可越是超出经验,我们的想像越狂放”。然而,乘坐飞机的经验却使它们感到了恐惧:

那种震动是很可怕的……让我们难受的不是震动,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枯燥和单调感。白茫茫的四周没有任何有形物,一个发狂的机器在轰鸣着。我们全都后悔不该来这上面。这种处所不但不能乱动,就连思想也很危险,我们生怕自己走神,尽量不想任何事,我们觉得只要一想事立刻就完蛋——就如人所说的“消失在茫茫太空中”。……总之,飞机上给我们的感受与在风中和大地上的感受完全不同,什么也不能想,什么都看不见,又丝毫不能放松警惕。我回忆那种感受时想将它规定为“死”,可我们全活着。尘埃是不会死的。

虽然尘埃不会死,但却通过乘坐飞机体验到了死亡。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不能思想,“一种从未有过的枯燥和单调感”,一种行尸走肉的感觉。当然行尸走肉还不等于死亡,但肉体上虽然未死,精神上却已经先行到死,因此这种感觉中有种难受和恐慌,“丝毫不能放松警惕”。这是种活得很累的感觉,即“畏死”的感觉,“烦”或者“操心”,“它虽不是死,但它比死还可怕”,机上所载的都是动物尸体。

这是一次可怕的旅行,我们这一群的生活信心都受到了挫伤。在这之前,我们从来不知道生活中还会有这种状态发生,我们基本上是无忧无虑的。这次集体的经历在我们的思维里挖出了一个空洞,无法填补,只能尽力遗忘。但谁能在意识到的情况之下遗忘某件事?那可是我们生涯中最最难忘的事啊。

对死亡的体验是它们内心的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是想要努力遗忘而又忘不了的致命一击。“往往有那种时光,当我们静下来不说话时,我们就会想到那件事上面去”,一想到人都是要死的,生活的意义就被淘空了,存在变成了虚无。死亡意识是人人都有、但又必须每个人自己去经历的,⑥每个人面对死亡都得自己去死,正因此它才使得人像鲁迅说的,“如粉,如沙,决不粘连”。在残雪笔下,尘埃们对死亡的体验各自不同,“每个同胞都直接讲出一个怪念头。我知道,这些话都同那次发生的事有关。……可是不久我们这一群就失散了。这也难免——虽有难忘的共同经历,但那经历是一段空白,不可能成为我们相互间的磁力。我们各奔东西,融合到另外的群体中。”尘埃带着自己独特的对死亡的体验而飘荡在城市上空,去寻求活着的意义。

正如歌德的《浮士德》中,靡菲斯特和浮士德签订生死之约后,直接就把他带进了下等酒吧一样,尘埃也下降到了菜市场去体验生活:

有好久好久,我随着风飘啊飘,似乎是在等待时机,后来我就落到菜市场的屋顶上了。我呆在那里,便听到了沸腾的说话声。这就是城市的活力,这活力吸引着我,我从屋顶的一条缝钻进菜市大厅,落在横梁上。哈,这些心思各异的人们,一点都不像我们尘埃。我完全可以体会到,他们是各自心怀鬼胎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吸引我?我从不对他们的行为做预测,也不下结论。我对我的同胞说:“关于人嘛,我们只能做一些观察方面的工作。”

“我”感兴趣的正是,这些人的生命的活力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为什么活得那么有滋有味。它看到有两个人在打架,互咬,见了血,但然后就“再也没有动作了,好像变成了化石一样。围观的人们一齐发出一阵唏嘘,似乎感到遗憾,然后慢慢地散开了。”这场景令人想起鲁迅的《野草·复仇》:“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然而却并不杀戮,使得看客们失望和无聊,终于慢慢走散。这是鲁迅的“复仇”。而在这里,残雪的意图并不是复仇,而是观察和探讨。“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对这种勾当如此关心。我也关心,但只是出于兴趣,而他们,好像不光是兴趣,简直就是认为与他们的生活切实有关。”尘埃在这里探讨的是灵魂中险象环生的事件,接着它就深入到了底层去探讨。⑦

我途经那些曲折的空中走道来到了剧院的舞台上。一些同胞也停留在那里。舞台虽是空的,却拥挤着人的幽灵,气氛又热烈,又嘈杂。我知道人的表演不同于我们在风中的舞蹈。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我们没有记忆,而人是有记忆的。

剧院相当于文学或艺术,是人类灵魂的舞台。人们在那里表演的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当然需要有记忆,但表演则是对日常记忆的超越,这是揭示出生活意义的前提。在这心灵的舞台上,一个老者在扮演国王,他讲述的却是他脚上的鸡眼。一个年轻女人则在吆喝着卖她的大饼,后来又卖儿童玩具。总之这都是些市井之徒。但“我”却从他们的“完美无缺的嗓音”中听出了某种激昂有力的东西,“听起来就像是在谈论人类命运一样。也许这些幽灵真的是在讨论人类的大事情?我有种紧迫感,我感到外面有龙卷风到来的迹象,于是我随着一股气流从剧院里流到了外面的大马路上空。”而在路灯下“我”看到了“国王”的影子,并且在这个影子里面看到了黑暗的深渊。“我”吓了一大跳,赶紧逃离,飞落在街心花园的草地上。这时,

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了:“我总被一个东西追着赶着。”啊,还是那个人!他的影子投在草地上。原来他也被什么东西追赶。可他为什么追赶我?我不敢问他,我怕他的影朝我移过来,然后吞没我。隔了几米远,我也感觉得到那影子的深渊,而且影子的边缘在颤抖着。

奥古斯丁有言:“人心真是一个黑暗的深渊!”我逃离这个深渊,实际上是逃离自己。但这时我还认不出自己来,我问影子道:“您是国王吗?”“我的话音一落,那影子的头部就不见了,像被砍掉了一样。这个没有头的影子渐渐往西边移动,越来越远。”一个无头的影子的形象越发神秘了,更像是一个深渊。这时,“我想到一个问题:国王是随我从剧院里飞出来的呢,还是我是随他飞出来的?当我感到外面有龙卷风时,剧院内的那股气流也许就是他?如果是他的话,就说明我已经到过深渊了,深渊并不可怕,只是从外面看起来可怕而已。”生命的意义眼看就要揭晓了,它就是这个深渊,就是这股龙卷风,龙卷风就是从深渊里面刮出来的。(前面也说了,大风使“黑暗深处的某种东西露了峥嵘”)于是“我”高声叫了出来“今夜有龙卷风!今夜有龙卷风!”令人费解的是,难道龙卷风是“被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家伙用意念招来的”吗?

然后我就听到了呼啸声由远而近,有无数同胞在狂风中呻吟,那真是畅快已极的呻吟。我知道它们正在乱舞。还等什么呢,这不是我一直在盼望的吗?反正到处都是风,我一滚就滚进了风中,然后我就升高了。我不知道我升得有多么高,可能已经到了半天云里吧。周围到处都是同胞,我听见了他们发出的声音,他们谁都不关注谁,只关注自己,但我知道他们是把全体当作自己,我还知道每一个家伙都在力求使自己那些狂乱的动作符合某种奇怪的节奏。

其实,龙卷风还真的就是被这些微不足道的家伙用意念招来的,是被“我”高声叫喊出来的。每个人的自由意志在风中得到极大的伸张,因为它们都在使自己的狂乱的动作符合某种节奏,所以它们其实是把全体当作自己,如同康德的自律。这种自律的节奏之所以是“奇怪的”,是由于每个人都自行其是,却恰好符合了总体的法则,这几乎是意料之外的。“我们就要形成那条龙了,抑或是风自身要形成那条龙?风要是没有我们,它是形不成那条龙的,它什么也形不成。”自律的龙所向披靡,无可阻挡,它就是千百万自由意志的普遍形式。这时在“我”旁边有人在哭。

“你哭什么?”我责备地问。“我是为你哭,因为你认不出你自己啊!”这家伙费力地喊出了这句话。“你说什么,谁是我自己?”“就在你身后。”我转过身去,居然听到了国王的嗓音:“我总被一个东西追赶着。现在我渐渐同它拉开了距离。”天哪,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我多么渴望投入这位国王、这位影子的怀抱!可他在哪里?

“我”和“我”的影子——国王互相逃离,拉开距离,但正因此又互相接近、互相认同——这正是一个黑格尔式的自我意识结构。实际上,当“我”去剧场观剧时,“我”就是在进行一种自我辨认了,只是当时未能认出来,“我”看到的是一个无底深渊。只有当“我”感受到这个深渊中冲出的那股强大的气流,并投身于其中,最终和大家一起造就一场伟大的龙卷风时,“我”才意识到“他”就是“我”。“我”终从这场时代的风暴中认出了“我”自己。这时,“东方已发白,巨龙已经成形,城市在曦光中颤抖。起源于底层,然后渐渐上传,汇成了响彻天宇的大合唱:‘我们是花!我们是花……”

“城市”、“底层”、“上传”、“响彻天宇的大合唱”,这就是这场世纪之风的几个关键要素。东方的巨龙即将升起,但它和我们历来想像的完全不同,它立足于每个人的死亡意识,以及由死亡意识而建立起来的自由意志,它是一场由底层刮起来的饱含生命能量的飓风,而不是那种由岩石雕刻而成的图腾。这场大合唱喊出了每个普通人隐秘的心声:“我们是花!”它就是残雪为我们这个时代所发布的新型人格意识的宣言。

① 文中有几处地方残雪建议邓晓芒作了一些修改,邓晓芒同意了修改,现将意见标注出来,以示“评论诠释这样的小说是一条无止境的深入之路”。

此处原文为:“它们在这里以恶作剧的方式绽放。”

② 原文为:“而是一种为我所用的关系。大风只是尘埃所利用的一种交通工具。风息下来的时候,不是尘埃被风抛棄了,而是尘埃从这种交通工具上下来了。”残雪按:改后“才合得上龙卷风这种形式”。

③ 原文为:“那个时候,尘埃们还没有脱离母体,像小草一样没有自我,但整体上却威严和有定力。”

④ 原文为:“尘埃则开始展示出它们在飞扬中的内心思想,这种思想不再像岩石那样,单凭一种记忆,而是凭借自身的创造力。”

⑤ 原文为:“残雪的创作则是故意对记忆的偏离,并在这种偏离中达到某种平衡,形成某种‘准记忆。”残雪按:“改后更准确。”

⑥ 此处删去原文“不可能与他人分享”。

⑦ 原文为:“尘埃在这里并没有找到它所要找的生活的意义,于是转向了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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