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吴镇
2015-06-19梁鸿
梁鸿
那个大操场的故事,说来话长。
听我爹讲,我奶奶是1953年正月里死的,死前去大操场看镇压人。大操场几百年来一直是个刑场。那时候,里面还有一个戏台子。镇压人的时候,一般是先唱戏,唱完戏,再审判,枪毙。每逢这时候,吴镇周边十里八乡的人就像过节一样,女人们穿戴整齐,拎着板凳,抱着孩子,来看戏了。那一天,操场边吴老蔫儿家最热闹,一般都有人在那儿先做新闻发布。
那天演的是“黄世仁”、“刘文彩”,俩人都在戏里被镇压了。正值人们激动欢呼时,镇领导登场了,用扩音喇叭说话,带着重音,一波波往外散,“把 、 拉上来——来——来——”那两个人就被押上来。和戏里一样,犯人手被反剪着,五花大绑,头上戴着高帽,跪在地上。领导的手挥舞着,唾沫星子飞溅,说那些人是“大地主”、“坏分子”、“反革命”,等等,都是常听到的字眼,听戏的人们闹哄哄的,只顾着看那两个人是谁,谁的亲戚,干啥的,那些略知一二的人激动地给周边的人讲,听的人不时发出感叹。最后,镇领导的声音突然提高八度,高音喇叭刺刺拉拉,割得人耳朵疼,“ 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立即执行枪决!”
戏里戏外,真假难辨。只听“砰砰”两声枪响,那两个人被击倒在地。我奶奶突然就打了一个冷颤。她给我爷讲,那两个人被枪毙之前,头又被抓起来,眼睛瞪得很大,往人群里看,好像看见她了。当时她浑身一寒,像有啥东西扑过来,一下子把她给罩住了。
回家之后,我奶奶就生病了。一阵阵地喊疼,也没碰着也没磕着,就是身上黄一块儿,青一块儿,像被谁使劲掐出来的。我爷爷拉着我奶奶到处看病,看不出什么结果来。就有人说是坏东西上我奶奶的身了,建议挑血,让坏血流出来;也有人说鬼附体了,就买来火紙和鞭炮,到十字路口,烧纸磕头,拜托那鬼离开我奶奶。我奶奶在昏迷中叫着,不是不是。我爷爷才想起来她说的那个冷颤,赶紧找来两张白纸,央人写上那天枪毙的那两个人的名字,跑到大操场那儿,烧纸、祷告、道歉,再把两个人的名字放在火里烧掉。回来的时候,我奶奶已经死了。人们说,道歉道晚了。那两个人的名字我爹还记得,一个叫邓湘亭,一个叫韩立阁。
冬天的一个晚上,毅志,在乡政府上闲班的红中,吴镇房地产新贵吴红星,加上吴镇著名算命先儿老李哥,四个人在光头吴的小饭馆里喝酒吃烧饼。光头吴老婆的烧饼,吴镇一绝,是火炉里炕出来的发面饼,外焦里软,喷喷香。毅志做东,专门请老李哥。
发了财的吴红星给老同学毅志指条发财的路,说现在是中国房地产最好的时候,是个地方都能赚钱,要买房赶紧买房,要盖房快点盖房,最不济,还可以倒腾房子。毅志听了吴红星的话,瞒着老婆雪丽,以二分利的高价贷了六万块钱,买了操场对面的房子,他同学红义姐姐家的二层小楼。
买时那小楼已经歪歪斜斜,地基、墙体炸裂,内部也几乎是个毛坯房,毅志又花了将近一万元装修一番,指望着转手卖出个好价格。三年多过去了,那小楼无人问津,非但没有卖出去,周边的几户老人家也陆续搬走了。原本那一片就莫名阴森,现在愈发荒凉。
在穰县长住的吴红星周日回吴镇毅志那儿打牌,听毅志唠叨这件事,也百思不得其解。爱看《易经》的红中迟疑着说,是不是这一片儿风水有问题?吴红星一拍大腿,像是终于找到了合理解释,对啊,那旁边就是大操场啊。
从吴镇南头的湍水河坡上来,经过一片老树林,有一条老路,左边是二初中,右边那下陷地就是吴镇著名的大操场,两亩地左右,正方形,另一边临吴镇南北主街,也是一个陡峭的崖壁。毅志听老辈人讲过,这操场历来都是行刑之地,审判,囚牢,凌迟,砍头,枪决,不知道落下了多少人头。上初中的时候,毅志跟着姐姐住在吴镇医院,从二初中出门右转,过大操场,过吴家茶炉,才到医院。有风的夜晚,大操场后面的那片老树林“呼呼”地响,带着哨声,从远处吹过来,阴森恐怖,毅志只感觉脑后有什么东西跟过来,走着走着便跑起来,一直跑到医院大门口才敢停下来。
吴红星说,得把老李哥找来了,叫他看看,是不是风水上出啥问题了。电话里老李哥的声音很神秘,说正在某处看宅子,但是,红星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下午一定到。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老李哥急匆匆地赶到了。老李哥六十岁左右,刚刚退休,梳大背头,紫色大脸,文气派头。他围着毅志的二层小楼,前后左右察看,盯着楼前路对面的那个深陷的大操场看好长时间,又眯着眼看右前方吴家茶炉。最后,说,行了。
一行人开到光头吴家的清真小饭馆,坐定,倒茶,敬烟。老李哥燃上烟,深深吸一口,眉头蹙着,晃着头,低声说,不像啊,都这些年了,还不散啊。抬起头,他对着毅志说,这事儿怪我,真怪我,你是红星朋友,我也是红星朋友,咱们就是哥们儿。当年,你买这房子我也略知一二,我没想恁些。现在看来,是我疏忽。我忘了大操场这一茬儿。
老李哥讲完了他奶奶的故事,最后总结道,这大操场阴气太重,冤魂太多,会缠人。你看你这小楼,正对着大操场的左前方。老李哥拿水在桌子上蘸着,画出个操场、舞台和坡上的二层小楼,指点着说,这个部位,就是当年的大舞台。我听老人家讲过,杀人都是在舞台的左前方,人朝左跪一点儿,对着观众,刚好就冲你这房子大门的方向。
毅志、红中和红星只听得脊背发凉,阴风阵阵。作为1960年代末出生的人,毅志小时候也见过游街、批斗、示众,听过高音喇叭那响彻全镇的声音。每逢镇政府门口贴出那画红勾的审判书,过几日,必有大规模的游街。一辆大卡车从吴镇街道缓慢开过,上面肃立着大盖帽的公安,四圈儿是犯人,腰弯着,头被按着,胸前挂着牌子,写着“强奸杀人犯”、“流氓犯”、“偷盗犯”等等字样。高音喇叭一路带着尖利而又平直的声音,宣读着那些人的罪行,目的地就是大操场。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大操场里死的那些人会爬出来,附在人身上,作威作福。
毅志并不十分相信这些,但也不能说不信。盖房起屋请风水先儿,这是习惯,虽说只是去去心病,但真不请心里又总是不太舒服。他见过不少人,莫名遭遇,完全无法可解。吴镇的老支书,信佛信命,到处烧香拜佛,先是孙儿突然倒地而亡,接着儿子被撞死,再接着老婆中风死亡,前一年,老支书也死了。人们都说这老支书肯定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这种话毅志并不信,但又确实觉得神秘。
毅志赶紧给老李哥斟上酒,自己先喝两杯,问,有没有啥办法破解?
老李哥喝一大口俨茶,举起筷子,夹几大片光头吴用独家秘方炖的牛肉,塞进嘴里,嚼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道人家答不答应。
毅志、红中、红星往老李哥身边凑过身子,仔细倾听。
你们看见没,吴家茶炉就在大操场的右角上,像个钉子一样,死死钉在那里,压邪气。那个地方,别看离大操场更近,但险中取胜,越近,它把那些冤鬼钉得越死。其实是个好地儿。吴老蔫儿的儿子,吴传有,你看他整天病歪歪的,黄皮寡瘦,那是天天浸在里面,跟那些鬼们斗。鬼气都被吸到他身上了,他那房子就没事了。他要住到你这二层小楼,他身上的阴气刚好能压住那些鬼,他没事,这二层小楼也没事。各得其美,各归其所。可美。
老李哥意味深长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又端起茶,美美地喝了一口,拿起毅志敬上的软包中华烟,深深地抽一口,吐着烟圈,似笑非笑地看着毅志。
毅志、红星和红中,互相看了看,明白了老李哥的话。
红星说,哎毅志,那老茶炉家的吴传有是不是还和你同班过?有段时间生大病,休过学,才又低咱们一届。
红中摇着头说,这事儿不好办,那人看着怪怪的,有些瘆人,也不咋和人来往。估计不好说话。
毅志突然想起,当年吴传有生病休学,人们传说是被鬼附身了,老师还在课堂上批评,说是封建迷信。那吴传有清秀瘦弱,背有点驼,脸阴白着。课间时候,大家疯跑跳闹,跑到他旁边,都自动弹开,不和他接触。毅志买那二层小楼时,偶然看到吴传有站在路对面的茶炉门口,仍然驼着背,像被什么东西深深压着似的,郁郁寡欢的样子。看见毅志,也遥遥地打个招呼,说几句话,但好像并没有意愿深入交流。
老李哥说,不是传说,吴传有是真被鬼附过身。这我经历了全过程。那年是第一次“严打”,好像是1983年左右吧。真是怕人啊。虽说主要是治那些流氓无赖,可一闹起来,没边儿没沿儿,谁知道会为啥事被逮啊。我一个战友,因为在大街上和女朋友亲个嘴,被判流氓罪,我村里的一个人,就是个小偷小摸,一判判了十几年。
我那时候也三十啷当岁,我们单位的书记喜欢看些命书啥的,我刚部队转业到单位上班,书记经常叫我去他家聊天,讲自己体会,一高兴了就喝酒,到处和人说我有天赋,还让人找我算。一“严打”,书记也不找我了,我也吓得赶紧把那些书都烧了,谁来找我,只给人家打马虎眼。
就在这风头上,人们说吴家儿子传有叫鬼附身了。当时一听说,我赶紧就去看。去的时候,那传有家里三层外三层,到处都是人。传有躺在床上,脸红通通的,眼睛一会儿上翻,一会儿下合,忽然一个激灵,爬起来,坐在床上,叫着丁胜波丁胜波,进来。那声音,完全不是小孩子的声音,是一个老人,又粗又哑,满含怒气。外面就有人慌慌张张进来,一看,是丁庄的丁胜波,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
传有被丁胜波的一个远房叔叔附身了。传有,不,丁胜波的叔说,叫你两天,你娃子都不来,別以为能饶了你娃子。你说,你爹偷寡妇,为啥非栽赃到我头上,寡妇上吊,与我何干!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子都说假话。
一算,那都是一九四几年的事情了。丁胜波的叔因为偷寡妇又逼人上吊,最后在大操场被砍了头。那丁胜波吓得浑身发抖,趴到地上拚命磕头,说,叔,叔,你饶了我,我给你烧纸放炮仗请响器蒸大馍放白酒。
听完这话,吴传有,不,丁胜波的叔,一头倒在床上,睡过去。脸还是通红通红,他爹吴老蔫儿在旁边,拿着湿毛巾,放在吴传有的额头上。
屋里围的,外面站的,都吓得浑身发抖,有些人想走,又不敢走,怕万一走半路魂被追跑了。
又过去一个多小时,吴传有又一个惊怔,突然睁开眼睛,这次是两个人的声音,交替说话。一个是年轻后生,声音清脆,一个中年人,很有力。说,王乾坤来了没?
外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挤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地,不敢抬头。
那中年有力的声音说,王乾坤,咱们一命偿一命,你为啥又叫官府抓我们父子俩?
这是解放前的一个大血案。王营村里两个大家族,为宅基地闹矛盾,一方砍了另一方俩人,另一方也砍这一方俩人。当时,那轰动大得很,主要是很多人都看见杀人了。人正跑着,被齐腰砍断,腿还在往前冲,腰以上却往后飘,血呼呼往上飙着。其中一方有父子俩逃跑了,跑到军队里当了兵。按说一命抵一命,这事儿算完了。结果,几年之后,这部队又开拔到吴镇,住下来,打老日,每天在湍水河坡里拉练。这父子俩连家都不敢回,出去执行任务时弯腰低头,生怕被人认出来了。结果,还是被对方的王乾坤认出来。当时,正在整顿军纪,就把父子俩拉到大操场给枪毙了。
这老头吓得眼泪鼻涕一把,说不出话,只是磕头。
也有埋怨家属不给烧纸的,有骂儿子不孝的,那天下午,吴传有至少被五个人附体,说五个人的腔调,讲五个人的事情。人们在旁边惊异地议论,那就是 的声音,妈啊,太吓人了。到天快黑的时候,吴传有的脸不红了,变白了,像个死人似的。累瘫了。
我看事情不对,悄悄把吴老蔫儿拉出来,说,叔啊,可不敢这样闹下去,你看这是啥时候,街上都在抓人,你在这儿弄这一出儿,别把你爷俩也抓进去了。
吴老蔫儿一愣,抓住我的手直晃,意思是明白了。
转过去几天,说是病好了。吴传有又成了个平常娃子。
说玄也是玄得很,我看过多少巫婆,装神弄鬼,拿腔捏调,一看都是假的。但还没有小孩子被附体的,声音像得很,正常情况下是绝对模仿不出来的。事儿也准得很,那陈年烂芝麻,连当事人都忘了,他咋能知道?
老李哥似乎仍心有余悸,连喝几杯酒,说,不过,经过那次事儿,那地方的邪气也基本上跑光了。
红中在一旁插话,冤情诉完了,都离开大操场了,各自投胎去了。
一圈人哈哈笑起来。
事情就这样定了。
先由毅志去串门聊天,和吴传有熟悉起来,再由红星他们请客吃饭,慢慢让吴传有心有所动。最后,再提出换房。最好的结果是能让吴传有补些钱给毅志,毕竟毅志的是二层小楼,吴传有的只是三间破平房。如果不行,单纯换房也可以。茶炉面积比这二层小楼的面积大,换下来,至少可以新盖上四下四的楼房。
一次大雪过后,毅志去查看二层小楼的状况。小楼门前的路被雪封住了,毅志就到对面吴传有家借铁锹。
平房左边山墙处还是那个小偏厦,十几平米的样子,是当年烧水的地方。那几十个灶眼还在,黑洞洞的,张着眼睛,看着有点凄凉。那时候,吴镇医院需要的茶水由吴家茶炉承包。早晨六点多的时候,毅志都要拿着茶票提着两个大热水瓶去茶炉那儿提水。里面那几十个灶眼通红燥热,不时有水壶发出长长的尖叫声,热腾腾的水蒸气沿着壶嘴冲出来,直冲到屋顶,整个屋子都被热气包裹着。吴老蔫儿也是驼着背,在灶前忙碌。吴传有的母亲矮小结实,出出进进,不停地往水壶续水,收票。有时也有镇上的居民来提水,拿的就是现金,五分一角。毅志总是好奇地往平房正屋张望,希望看到他的同班同学吴传有,但是,那房门总是被厚厚的门帘挡住,即使女主人偶尔掀开进去,也是小心翼翼。
毅志进了茶炉的正屋。屋里简单、整洁得让人意外,几乎看不出人活动的痕迹。中间靠正墙放一张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方形大桌子,两边各放一个木制太师椅。大桌子的正中央放一个高大的关公雕像,关公红脸长须,手持大刀,身披铠甲,威风凛凛,瞪着眼怒看正在走进来的人。雕像前面放一个香炉,香炉里的香正袅袅燃着。
不知怎么回事,毅志就趋了上去,拿起放在旁边的香,燃着,插在香炉里,又退后两步,神色肃穆,朝着怒目而视的关公拜了几拜。
旁边的吴传有赶紧把毅志往太师椅上让,又让呆在里屋的媳妇给毅志倒水。吴传有的媳妇瘦瘦小小,也安安静静,把水倒上,就又到里屋去了。
闲聊之中,毅志提到少年时代吴传有的那次大病,没想到,吴传有轻轻地笑起来,那都是我爹骗人的。
发高烧是真的,附体是假的,吴传有一点也不避讳,说那都是我爹在那儿弄的。从小就在大操场边儿住着,见天看杀人,听人们说闲话,啥不知道?我爹,我爷,我老爷,每个人都有一本账,谁咋死,为啥死,和谁是仇人,啥时候砍的头,挨的枪子儿,都清清楚楚。他们天天在我们家周边转啊转,阴魂不散。
我爹说,趁着我发烧,让他们把冤都诉诉,让他们的家人、仇人把他们的魂领走,省得天天在这大操场转悠。
我根本都不知道那些死的人啥样儿,啥腔调,咋能像?那高烧烧得我迷迷瞪瞪,六神顾不住五神,啥也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可是见过的人都说你学的腔调可像那个人。
确实不知道,当年那高烧是吓的。
毅志看着言之凿凿的吴传有,又想起老李哥言之凿凿的话,汗毛竟有点竖起来。
传有充满内容地看着毅志,那场烧跟你也有关系。
怎么可能?毅志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他甚至都不记得之前和吴传有交往过。
你忘了?那时咱俩上初一,一个班的,你住医院你姐这儿,没事好来找我玩。街上天天大喇叭叫着,大卡车一辆一辆往大操场拉,开公审大会,后来才知道是“严打”。
“严打”毅志当然知道,但是,他实在想不起来和吴传有能有什么交往。他觉得他应该不会老来找吴传有玩。吴传有的脸那么阴,那么白,他们不是一路人。那时的他,十一二岁,浑身使不完的劲儿,每天在班里搞恶作剧,一听到街上的大喇叭响就兴奋,跟着大卡车到处跑,在大操场的人山人海里上蹿下跳。
我可是看见你了。吴传有固执地盯着毅志,等着毅志的反应。在一刹那,毅志觉得吴传有像是一个期待了好久终于等到复仇机会的冤鬼。
我看见你了。
毅志一脸茫然。
你忘了?那天晚上,就是我发高烧前的那几天,咱们上完夜自习,你回家了,我也回家了。后来你又上哪儿了?
毅志连吴传有发烧的事情都模模糊糊,怎么会记得之前几个夜晚的小屁事。但是,吴传有这么顽固地向他传达少年时的信息,反倒激起了他的兴趣,也激起了他那时的顽劣劲儿。他以鼓勵的眼神看着吴传有,让他继续往下讲。
你还记得那个女流氓赵肖燕吗?医院的职工,上海人,说话蛮不拉叽的,穿喇叭裤,烫个爆炸头。被判死刑了。
记得记得。毅志一下子兴奋起来。当时吴镇的人们都去大操场看女流氓赵肖燕。赵肖燕波浪式的披肩长发,穿一条白色粉圆点的连衣裙,露着大白腿,被五花大绑着。人们一边骂着,一边啧啧赞叹着那两条白腿。
毅志得意地戳着身边的小伙伴,让他们看那台上的赵肖燕,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知道她犯啥事儿了,她和两个男的亲嘴。
像突然间开启一道闸门,毅志看到了某个夜晚。在夜色朦胧中,他看到林中小屋透出的光亮,听到那里面让人心麻的笑声和音乐声。透过那半开的门缝,他看到里面,男男女女,搂在一起,头碰头,脸贴脸,喝醉了般摇晃着。那个赵肖燕,好像被两个男的架着,身体扭曲着,裙摆晃动着,嘴也半张着,那神情,在少年的毅志看来,非常丑陋恶心。
他半张着嘴,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待发现自己叫出声来,回身便跑。医院门口保卫处的人看他慌慌张张,问出了什么事,毅志没有回答,一溜烟跑了。
你啥也不记得了?吴传有盯着毅志,想从毅志的眼睛里找到蛛丝马迹。毅志轻微地躲闪着,又有点恼怒,吴传有的眼神好像断定这事儿真和他有什么关系似的。他讨厌这种审判式的但又含混的语式和眼神。
你还记得这医院后面,快到老树林的那个小屋?
不记得了。毅志坚决地摇摇头,反过来问吴传有,那赵肖燕不是判无期吗,怎么变成死刑了?
后来“从严从快”,就把她给判死刑了。那天晚上我也在那儿。他们让我去给他们买零食,买回来了又不让走。我看见你了。你从门缝里偷看。我就坐在门对面。
你叫那声,我听见了。你跑了,过不多久,医院保卫处的人就来了。后来,公安局的人也来了,把他们都抓走了。
毅志腾地站起来,恼怒地说,我绝对没有告密。这是真心话,快四十岁的毅志在心里用少年时代的诅咒方式说,是猪是狗才去干那事。
那你说我算告密了?那天晚上,我也被抓走了。他们叫我指认。可把我嚇坏了。我啥都说了,我怕他们把我也判刑。我说的哪一样,在当时都够判他们刑。其实,不说,估计也没事。吴传有说到这儿,轻轻地笑起来,好像在笑自己的幼稚简单。
过没几天,就开公审大会了。我想去看,又不敢去看。就站在那大卡车的最后面,被绑的人面朝大家,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腿。我能认出赵肖燕的腿,又白又直的准是。宣判完,我看见赵肖燕的腿都软了,要不是旁边两个大盖帽的人架着她,她肯定就瘫地上了。我没想到他们还要游街,他们被押着下车的时候,赵肖燕的眼睛往我这边扫了一下,我感觉,她看见我了,认出我了,知道我揭发他们了。我一下子晕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就是我爹整的那出戏。
毅志感觉出吴传有并非是要向他确定什么,他只是在叙述一件陈年往事,这陈年往事,憋在他心里太久,他也无人叙说。但是,毅志很不喜欢吴传有说话的口吻,好像那个女青年的死与自己有关似的,他不喜欢这种联想和负罪感,这整洁得过分的房间就是这种负罪的表达。
毅志不自觉打了个老李哥奶奶的冷颤,被人注视的冷颤。它从吴传有的身上传出来,以一种负罪之人的傲气和尊严威慑着毅志。毅志赶紧转移话题,你说,这大操场,得死多少人啊。
是啊,不过,那之后,好像公审、枪毙人都不在大操场这儿了。后来,我给我爹说,我不想住这儿。我爹说人老几辈在这儿住,谁也离不开谁。要离开,非出事儿不可。
吴传有轻微地叹一口气,站起来,给毅志续茶,说,有时候觉得我爹信神信鬼,挺有道理,我这命也不好,肯定与这大操场的阴气有关。有时候又觉得全是鬼话,鬼在哪儿?那么多鬼,要来缠,早就缠死我了。
毅志朝空中挥了挥手,大声笑着,那咋可能?你要真是搬走了,说不定命变好了。
从关公咄咄逼人的注视中逃出来,吸几口外面冷凛的空气,毅志突然感到,那房屋里面太安静了,传有的声音太轻,动作太谨慎,他在不断地向内收缩自己,好像怕惊动什么似的。回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吴传有正在关公像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燃一支新香。
毅志打算,要是换房成功,他马上就把破房子拆掉。啥阴气,全是关公那双眼带来的,那双眼怒气冲冲,看谁都是鬼怪。房子一拆,阳光一照进来,啥阴气都被晒跑了。
那以后一段日子,毅志经常出入吴家茶炉,和吴传有闲聊天,两个人走得越来越近。有一天,毅志和老李哥、吴红星几个人吃饭的时候,就把吴传有也叫上了。
老李哥坐在主位上,头发一丝不苟,穿戴干净整齐,看见吴传有进来,站起来,伸出手重重地握几握,说,传有啊,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知道你是谁。我跟你爹,那是换脖子的好朋友。
老李哥说,当年你发烧被附身那档子事儿,要不是我拦住你爹,你爹被抓起来都说不定。你想,那是啥时候,正在愁抓不住典型,你爹硬要往枪口上撞。
毅志说,老李哥,传有说了,那是他爹想赶走鬼,下的套,不是真的。
老李哥抿嘴一笑,正色道,有些事儿,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我可是在旁边听得清楚,你说话的腔调还真是那个人的腔调。你爹只是给你引进去,到里面,你就是真的了。你身上,还真有那些人。
众人静默。老李哥说,你看,传有,你们家人都不长寿,这不是在咒你,人老几辈在那儿住,光血腥气沾多少,一辈辈下来,那是要人命的。你那房子,早就住不得了。
大家不自觉地看向吴传有,只觉得阴森之气从吴传有的头发、身上传出来,房间的热度也陡然降低了几分。吴传有把脊梁稍微挺了挺,似乎要反抗大家的眼光。
老李哥讲到此处,戛然止住,话题转到别处,喝酒闲扯,按下不表。
吴传有好像被老李哥的风度气质迷住了,也很想让老李哥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毅志一喊他喝酒,他就问老李哥来不来。老李哥也终于逮住了忠实听众,没事就给吴传有讲“德性”。
俺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讲德性。啥是德性,就是不能倚门卖脸。啥意思?你不能站在人家门口,死皮赖脸要给人家算。要讲尊严,还得有道德。比如说,有人请你去算阳宅阴宅,算咋才能金榜题名、发财娶老婆,这都行,但是,你不能帮他算咋能压住别人,祸害别人。特别是看阴宅,有时候,这家的好地方就刚好紧邻坏的风水。这时候,就要讲德性。你不能因为这家请你去,就损别人家的。要讲平衡。
老李哥把“德性”二字咬得非常响。穰县方言中,“德”是古音,念dei,开口呼,又重又笨,过分强调,反而很有讽刺意味。
说到吴传有家的茶炉,老李哥总是摇头,让人觉得,问题太多,不说也罢。吴传有就有点着急了,过一段时间,专门摆酒请老李哥,让他看房子。
老李哥说,你这房子,就相当于个门房,你们一家,就是看门人。我估计,当年你们老祖宗肯定是被选中的。这是你们一家上辈子的命。门房钉在这里,那些鬼们就出不去,但是,他们每天来来回回的,会影响这房子的气。你这身体,一看就是被拖着拽着往阴间走,半阴半阳的,别说关公,就是玉皇大帝也压不住那些人。他们对你们家太熟悉了,也蹬鼻子上脸了。你这地方,非得换个阳气强的人,镇住他们。
吴传有说,那也得有地方去啊。
红星突然想起的样子,说,哎,毅志不正好想卖他那二层小楼吗?你可以住他那里,就在路对面,不算离开大操场。
老李哥拍着大腿说,那敢情好啊。这地方最合适,要说你真完全离开这大操场,估计也不行。这大操场也不能断了看守人。
大家都看着毅志,毅志沉默了一下,说,好是好,房子卖给谁都是卖,就是,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得要现钱,主要是我得还贷款。
吴传有充满希望的眼睛暗淡下去。他肯定没有现钱。
你不是还想盖房吗?老李哥问毅志。
那倒是,要是有合适地方,肯定还会盖。
那不如你们俩换一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李哥看着吴传有,仿佛给吴传有找到一个天大的机遇。
那毅志不吃亏了?传有看着毅志说。
老李哥顿了一下,说,这样,你们给我个面子,今儿我做个中人,咱们话都摊开说。传有的茶炉位置好,朝着大操场,开阔,面积大过毅志的房子快两倍。毅志的房子只有一半面积大,但是,楼是新修的,拎包就能住。这里面,毅志稍微吃点亏,不过,长远看也还行。总算下来,毅志得了块大地皮,传有省了盖房子的钱。也算是两全其美。
吴传有将信将疑,以为大家只是说笑。待到确定之后,非常高兴。他主动喝了一大口酒,又和毅志碰一杯,说,只要你不怕吃亏,我是巴不得换。我不想再守了。我爹不让我搬家,死之前还一再嘱咐我,千万不要搬。一搬,我必有命灾。死也得是横死。
毅志心里“咯噔”一下,他朝老李哥看了看,老李哥正在专心喝酒,没有对毅志的眼睛。吴红星也专心致志地和红中聊天,好像都没有听见吴传有的话。
这边厢吴传有看大家表情有点怪异,还以为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说,不过,这都是我和我们家的事,我把灾性都带走了,这房子,这地方,你去住,就没事。你说是不是,老李哥?
红星、老李哥和红中,都站起来和吴传有碰杯,一齐嚷着,是,是啊,这一换,谁的灾性都没有了。
老李哥拍着胸脯说,你搬到毅志那二层小楼最合适,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和那些冤死鬼们保持距离,想害你的时候,你看得更清。
酒场散了,喝醉了的老李哥边走边对红星嘟囔着,这传有,也不是省油的灯,说话半真半假的。他说这些来回话,有目的,有很大目的。
毅志追着老李哥问,那吴传有说的灾性有恁大,是不是真的啊?別咱拿着两层楼换他个破地基,还换出个事来?
老李哥声音含混着,回答毅志,那只是个说法。再说,真有灾,那也是他的灾,不是你的。
就这样,春节前,毅志的二层小楼和吴家茶炉换了。办了房产证后,毅志又请老李哥喝一场,给老李哥包了五百元的红包。老李哥推让一番,也就接住了。
老李哥又看了个好日子,吴传有直接把家当搬进了二层小楼。大桌子、太师椅、红脸关公一并入住。住进去那天,吴传有请毅志、老李哥和一帮子人到家里燎锅底,庆祝乔迁新居。毅志反复看那红脸关公,总觉得他眼睛里也少了点什么,也没有在茶炉那边那么威严、那么生气了。
住进小楼的吴传有像破了咒,坚冰顿开,脸色明朗不少,没事就到毅志茶馆喝茶聊天,看人打牌。过完年,多年不出门打工的他随媳妇弟弟到山东一个石料厂去打工。毅志瞒着老婆雪丽,通过吴红星,又私贷了十来万块钱,准备过完正月就动工,扒掉茶炉,重新盖房。
正月的最后一天,毅志正坐在诊所的柜台边,拿小计算器一遍遍地算,花去的,赚回的,一边喝着吴红星送来的海南白沙绿茶。吴红星去海南过年了,回来唾沫飞溅,说那边美死了,说老了,几个好哥们都到那儿买房,吹着风游个泳斗个地主喝个椰子鸡汤,那日子,神仙也不换。毅志也做起了梦,啪啪地算着,想着把这房子盖了,卖了,再买几套小的,再卖。这样几轮下来,也够在海南买一套房子了。
中午时分,街北头卖胡辣汤的吴双喜一头扎进诊所,结巴着说,出事了,出事了。却干噎着脖子,说不出下面的话。
毅志笑着说,你鳖娃儿火急火燎地干啥,来来,坐下先喝杯水。
吴双喜仍噎着脖子,说,吴传有出事了。
毅志的手抖了一下,盯着吴双喜。
吴双喜瞪着毅志,说,被机器卷进去了。
死了?
死了。血糊淋拉的,尸都不全了。
毅志停顿了一下,站起来,脸木下来,说,吴传有出事,你跑我这儿说啥。一回身进了里间。
毅志手抖得厉害,浑身冷冰,他拿着手机找通讯录,想要给老李哥打电话,按了几次,都又挂了。
吴传有的骨灰盒抱回来了。他媳妇到山东,想拉着他尸体回来,埋在离大操场不远的河坡里。吴传有家的祖坟都在那儿。她兄弟说,还是不见了,见不得,赶紧火化算了。吴镇这边去人和石料厂谈判,石料厂一开始不愿意赔偿,说吴传有到厂里干活不到十天,凭什么赔他钱。后来,不知道谁找到了当地宣传部的人,吓住了那蛮横的厂长。厂长认倒霉,扔三万块钱过来。吴传有的媳妇就抱着一个方形的骨灰盒回吴镇了,仍然埋在那河坡里,守着大操场。她把那二层小楼一锁,带着女儿回娘家了。
那段时间,街南头的毅志总是不自觉地侧耳听来自街北头的哭声。他等着这哭声响起,以落实这件事。可就是没落实。
三月份的时候,毅志跑到五台山,烧香拜佛,请了一尊神回来。闲的时候,燃一支香,插上,拜一拜。
毅志一直没有改建吴家茶炉,本来就破旧的几间老平房,因为没有人住,迅速衰败下去。夏天几次暴雨之后,房顶竟然坍塌。毅志也不去管它。他不再想房地产生意,和吴红星也几乎断了来往。红中每天到乡政府去点个卯,然后就到毅志那里喝茶,也等着看哪有事端。哪里有事端,哪里就有酒场。
一次酒后,看着又去点香的毅志,红中忍不住了,说,毅志,咋球了,你要是这样,可都心里不美了。
毅志笑了起来,说球哩,你想哪儿了,各人各命,我这只是去去心病。别叫他缠住咱了。
老李哥还是经常被人请去算命,有几次经过毅志的诊所门口,慢下脚步,往里张望,看到在诊所柜台后面闲坐的毅志,就趋进去。毅志站起来,热情地把他往里让,却又好像热情得过分,有点虚假。老李哥就又退回来,说,我得赶紧走,人家还在等着呢,我走了啊。
夏天过后,一个发了财的外乡人来到吴镇,四处宣扬着,要在吴镇买房。此人少年时代从吴镇五高中考上大学,吃中了吴镇的胡辣汤和羊肉板面,看中了吴镇后面高高的河坡地,说要逃避城市的纷扰和嚣杂,在乡村找一片净土,闲时回来度假、种菜、看景、吹风。他到吴镇五高中拜访当年的老师,逮住谁就吧啦吧啦讲,正好逮住了毅志当年的班主任赵老师。整天在毅志那里打牌的赵老师告诉那人说,整个吴镇,再没有比吴家茶炉更恰当的地方了。
价格迅速谈定,在那外乡人还来不及多想些什么的时候,毅志就拉着他到房管所把户过了。
半年过去,一个花园欧式洋房出现在大操场旁边,白色的大理石立柱,粉白的菱形立体砖,明蓝色的窗框,金黄色的尖顶阁楼,洋洋洒洒,明朗清新,立在河坡头上。大操场仍然深陷于地,却几乎成了这洋房的后花园。那人沿着陡峭的操场壁崖修了一个木制楼梯,又在操场四周种上一圈儿月季、刺玫,一直种到老树林的边缘。夏天再次到来的时候,大操场四圈开满粉白嫩红的花儿,喜气洋洋,连那老树林在夜晚发出的沉重的呼吸声也有些温软动听了。
那些搬走的人,又都慢慢回来,溜着洋房,沿路往医院方向盖。荒草被清除,院落重又收拾,新房一栋栋起来,很快,这一片就成为吴镇住宅房价格最贵的地方。只有吴传有的二层小楼,仍然歪斜在那里,无人问津。大门上挂着的那把锁,风吹日晒,完全成了铁锈色。
过不多久,听说,吴红星找到那孤儿寡母,以五万元的价格把二层小楼买下了。老李哥给他算了算,必须把后面那家宅基地也买下来,才能破了灾性。吴红星又花高价买了后面那家的房子,准备大兴土木,盖一个二十层的高楼。到那时,那外乡人的花园洋房也就不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