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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结

2015-06-19肖复兴

上海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街坊黄家大院

肖复兴

那时候,觉得前门楼子是那样的高,就连我们大院大门前的台阶,都觉得是那样的高。那时候,甚至觉得连家大姐都长得那样的高。那时候!我不禁笑自己,真的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现在总是爱说“那时候”,日子可真不扛混,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

连家大姐,那时候,全院人都这么称呼她。她是我们大院房东连先生的独生女儿。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大家对连先生和连太太的尊重。连家夫妇知书达礼,文质彬彬,长得端庄,都是高挑的清秀个头,白净面庞,待人又和气,说起话来,吴侬软语,细声细气,一看,就和我们大院院门的那副黑底红字的门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非常的吻合。因此,全院的街坊们都对他们两口子很尊重。

据说,连先生以前是一家银行的行长,那时候,连先生还年轻,尚未结婚,就已经当上银行行长,可以说是年轻有为,风华正茂。解放前,连先生就没有了工作,连家一直靠连先生早年间买下的这座房产过日子。这座大院是前清时候留下的一座老会馆,紧邻前门楼子,地段好,到大栅栏、鲜鱼口买东西、听戏、吃饭,都非常方便,几分钟的路,抬脚就到。

连先生刚买下的时候,大院有些破败,但驴死不倒架,深宅大院的气势还在,稍微花钱修了修,就可以旧貌换新颜。它占地两亩,是那种老北京典型的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每个院落自有围墙和院门。二道门内,有一个大影壁;二道门外,还带一个东跨院,原来是外乡赶马车送货或送客人的车老板等下人,来大院临时的住所,主仆分得清爽,讲究。

我家搬进来时候,大院里,有两棵丁香,非常醒目。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白丁香种在后院的北房前,紫丁香种在东跨院的小院里。这两棵丁香之所以醒目,是因为它们是改建会馆时种下的,据说是连先生喜欢丁香,买下这座大院的时候,准备修补改建,看到院子里有两棵槐树,他不喜欢,便请来一位花匠,把两棵槐树砍了,改种上了几株丁香树苗。花匠忙完之后,回到跨院住下前,随手折下一根树枝,也栽在窗根儿下。谁想到,来年春天,别的树苗都没有成活,只有后院和跨院的两棵活了。两棵丁香的年头,和大院改建之后一样的老,如今,老木虬枝,树皮斑驳,沧桑的老人一般,但到了春天开起花来,却和年轻漂亮的姑娘一样烂烂漫漫,一树紫色如云,一树洁白如雪。

那时候,我刚刚读小学二年级,连家大姐已经读高中了。我和她接触不多,即使接触了,也很少能搭上话。但是,我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连太太虽然五十多岁了,年龄大,但看着还是像连家大姐的妈,连先生则实在是太老了,连家大姐得管他叫爷爷才合适。

我问我妈到底怎么回事,她告诉我,连先生比连太太大有小二十岁,连先生和连太太结婚晚,连太太生养下女儿的时候更晚,年龄已经三十五六了,生时难产,最后不得不剖腹产,连太太倒霉,偏偏遇上的医生医术差点儿,又慌了手脚,弄得连太太大出血,伤了元气。孩子没事出院了,她自己不得不还在医院住了半个来月,受了大罪,算得上是死去活来……

经过了这么一番磨难,本来还想生第二个孩子的连太太,畏而止步,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女儿,宝贝得不得了。连先生老来得女,更是疼爱有加,在手心里紧攥着,小心把女儿呵护养大。

连家有个老保姆,听说连家大姐小时候,这个保姆就一直在连家,把连家大姐带大,和连家大姐很要好。这个保姆自己没孩子,却特别喜欢孩子,忙完家务后,常常和我们一帮半大小子一起玩,还常常会拿一些吃食给我们,都是她自己做的。

连家大姐刚读高三第一学期那一年冬天,连太太病逝在医院。那一天,我看见连家大姐胳膊上戴着一个黑箍儿,脚上穿着一双白鞋,是用白布缝在鞋帮上,很奇怪的样子。我才知道连太太不在了。我像个小大人似的,特别想上前安慰一下连家大姐。我走到她跟前了,却一句話也说不出来,看见她眼泪汪汪的,我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掉下了眼泪。

那一阵子,连家出奇地安静。我暗暗在想,肯定是连太太突然离去,让连先生和连家大姐无法接受,本来他们两人就寡言少语,一下子更成了扎嘴的葫芦。连先生更是整天闷在房间里,除了他的咳嗽声,听不见什么声响。

连家料理完连太太的后事,马上就要过春节了。我们大院的街坊们都为连家叹口气。往年的春节,连太太在,连家总是热热闹闹的,连太太手巧,会剪窗花,什么喜鹊登枝呀,年年有鱼呀,红红的,贴在他们家的窗玻璃上。这一年,窗户上没有了红红的窗花,连大年三十保姆包好的家乡口味的三鲜水饺,煮熟的桂花汤圆,连先生都没有心思吃了。保姆把饺子和汤圆端到我家,对我妈说,别嫌弃,你们吃吧,要不都浪费了,怪可惜的。我妈问连先生怎么样了,保姆叹口气说,咳!整天端着碗,望着墙壁上挂着的连太太的遗照发愣。我妈跟着一起叹气。

过了年不久,天刚开春时候,院子里的丁香才绽开花骨朵儿,“叮零零”地来了一挂马车,在我们大院的大门前停下来。当时我正和一帮小伙伴们在大街上疯跑,玩放风筝,远远看见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女人,长得小巧玲珑,面容白净秀气,鼻梁高挺,眉线如黛,目光如炬,特别是脚踩着一双千层底的缎面绣花鞋,特别扎眼,我们大院的那些女人,再臭美,也没有这么穿的。

我看她在前面引路,见到街坊们,头也不抬,眼睛也不看,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路也不问,带着马车夫,一路逶迤,径自向后院走去。我们大院很深,从大门口到后院的距离不近,得穿过一溜儿十好几间东厢房前面的方砖铺就的过道。街坊们站在院子里,或趴在自家窗前,好奇地端详着突如其来这么一个女人,揣摩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街坊们看着这个女人一言不发,风摆杨柳,袅袅婷婷的,带着马车夫,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前后不知搬了多少趟,那箱子足有十几个,一座小山似的,摞在连家房前的走廊里,都在不住地撇嘴。老街坊中有明眼懂行的,看着箱子,啧啧赞叹了一句:好家伙,都是樟木的!立刻被人反唇相讥:樟木的又怎么样?连太太家里的箱子是黄花梨的呢!

箱子和人都进了连家的门之后,街坊们站在大院里不回家,还在议论纷纷。我听见有街坊说:人都已经来了,屎都拉到自己家门口了,还说什么呀?只得自己清理喽,连先生好脾气呢!

还听见有街坊说:这家伙,连太太前脚刚走,就有这么个女人杀上门来,这是演哪一出?

又听见有人这样甩出一句:哪一出?演的是《凤还巢》呢。

很明显,街坊们对这个不请自入的女人不满,甚至在担心她的闯入会让连家闹翻了天。

可是,一连多天过去了,连家风平浪静,一切如旧。听不到连先生的一句话,也听不见新来的女人的一句话,连家大姐也只是放了学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连饭都是保姆给端进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连家白天晚上都静静的,就像没人在里面住一样。

我以为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了,但是,大人们的担心,依然像雾一样蔓延在大院里。有明察秋毫的街坊,很快就发现了连家不一样的地方,便是新来的女人,没有如大家想像中的一样,住进连先生的房间,而是住进了中间的客厅。

对于大人们来说,这可是重要的发现。有人来到我家,对我妈绘声绘色地说:本来呀,连家客厅,你是知道的,临时搭一张木板床,住着保姆,新来的那个女人,住进客厅不久,她对连先生说,我来了,家里的事我来干就行,就把保姆辞掉吧,省一笔开销!你是知道的,家里的事情,以前都是连太太管,连先生没有心思管这事,也没有说话表示反对。你猜怎么着?她就自己找到保姆。保姆那个人,你更是知道的啦,在连家干了大半辈子,懂得主人的眉眼高低,早有了思想准备,把自己的行李已打理好了。新来的女人一看这样子,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给了保姆一笔盘缠,又挑了几样自己带来的金银首饰,送给保姆。你看见了吗?今天一清早,我是看见了,她雇两辆三轮车,自己上了一辆,让保姆坐上另一辆,我就知道,她是要把保姆送到前门火车站送走了。我悄悄一问保姆,就是这么一档子事!你看看,这个人做事多麻利,一点也不洒汤漏水!

这些发生在连家的事情,就这样让好事的街坊们打听得门儿清,传得飞快。我特别佩服这些街坊们,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心里佩服他们之余,也暗暗替连家担心。尤其是听他们津津有味又特别气愤地讲道,保姆走后,她先是把客厅里所有的东西,包括连先生珍爱的多宝格和书架,统统搬进了连先生的房间,顺便把墙壁上连太太的遗照也摘了下来,悄悄塞进多宝格下面的抽屉里。连先生没有说什么,连家大姐发现客厅墙上妈妈的遗照没有了,挺生气地问连先生怎么回事,连先生对女儿说,不关小孩子的事,快好好复习你的功课去!

说完这事,听的人也连连感叹:连先生真是好脾气哟,他是不想风波再起。

说的人却不同意:什么好脾气,我看连先生肯定是有什么带把儿的烧饼,让人家攥着呢!

那天,我看那个女人带着一个男人走进院子,那个人我认识,是常来我们这条街上收废品的,她让那人将她自己带来的那十几个樟木箱子搬进了客厅,然后让那人把保姆睡过的那张木板床搬了出来,放在他的平板三轮车上驮走。还是在这一天,我看见那人拉着他的平板三轮车,又驮来一张镂空雕花铜艺的新单人床,帮她搬进屋。

怎么着?新桃换旧符?

这算是安营扎寨下来了!

听着街坊气不忿的这样议论,我爸数落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人家下棋的都不言声儿,你们看棋的,在一边瞎嘞嘞什么!也就别皇上不急太监急了。看着连先生息事宁人的大度劲儿,大人们只能把憋在心口的这气咽了下去,不过,说心里话,我心里觉得连先生也有些太窝囊了。

来到连家之后,这女人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到厨房里做做饭,很少出来见见阳光。整天憋在屋里面,还不得把自己憋成夜么虎子!有些好事的老街坊,还是憋不住嘴,常在背后这么议论她。夜么虎子,是老北京话,就是蝙蝠,蝙蝠只在夜里才会飞出来。我觉得这么形容她,活灵活现,挺像的。

她偶尔出来,在院子里走走,一般是非得出去采买东西不可的时候。别看好多街坊心里一直惦着连太太,打心眼儿里看着她别扭,但打个照面,就都变换了一副笑模样,知疼知暖地问候着她,好像个个都是她的娘家人。这特别让我看不惯,觉得大人们都是两面派,背地里嘴跟下刀子似的,当面了,嘴上又像抹了蜜,这变化也太快了吧?她自然不能人家给自己一根油条,自己冷着面孔当成屎橛子,只好笑吟吟地接着,怎么也得礼尚往来,客气地打个招呼。这开口一说话,不仅街坊们惊讶,我更是惊讶,她的嗓子怎么这样呀!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和她的娇小身材与清秀面容不相适称。我们大院的街坊便动了恻隐之心,常常感叹,唉,真是甘蔗难得两头甜!这老天爷造人,你说是怎么造的呀!

恨不得有热闹看的街坊们,到了也没看到什么热闹,最后只落着这么一个沙哑嗓儿。大院里,渐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人们再见到这个嗓子沙哑的女人,竟然不约而同地称呼她为小连太太。她也没有什么反感,点点头,不动声色,袅袅婷婷地转身而去。小连太太就这么叫了开来。

表面相安无事的连家,在夏天到来的时候,平地起了波澜。

事情的爆发,是连家大姐高考失利。

最开始发现连家大姐异样,是她在大院里不管见到谁,都会说:数学考试最后一道解析几何题要是答出就没事了,占二十五分呢!这样的话,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街坊们觉得她的精神受了刺激,后来发现她整宿睡不好觉,有时候半夜里还出来,鬼魂似的在大院里转悠。这让全院的人都感到格外的吃惊,这么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样子呀!很多街坊都对连先生说,得带孩子到医院瞧瞧去呀!

那时候,我对连家大姐一直都是以崇敬的眼光看的。她人长得和连先生连太太一样,都是细高挑个头,清清秀秀的,文文气气的,走路轻轻的,像踩着云彩一样。她不怎么爱说话,总是低着头走路,上学或放学,都是这样低着头,从后院走出,或者向后院走去,穿过我们大院长长的过道。大人们说人家孩子那是在背书呢!多抓紧时间呀,一分一秒都不浪费!

她穿的衣服,也比我们都要好看,其实都是连太太自己做的,要不就是用自己旧衣服改的。连家有我们大院唯一的一台缝纫机,连太太手巧,针线活儿尤其拿手,在孩子身上看得出来母亲的影子。和连先生一样,连家大姐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最让我觉得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显得很有学问。有时候,我做作业有题不会,跑到她那里,问她问题的时候,她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眨动,显得特别的好看。在全院的孩子里,她的学习成绩最好,数学学得最好,在学校里也是出了名的拔尖儿,这成为了连家的骄傲,也成为了全院大人教育自家孩子学习的榜样。我爸就常讓我对照着连家大姐找差距,常常这样数落我说:看看连家大姐是怎么学的,你得好好向人家学习!要不就是说:人家总能考一百分,为什么你做不到?

了解连家的街坊都知道,連太太和连先生都是旧大学毕业,连太太临去世前嘱咐连先生的话,就是一定要把孩子培养上大学。让孩子读大学,成为了连家夫妇一生最大的愿望。女儿突然间落成这样子,对连先生的打击可想而知,一下子可是急坏了连先生,赶紧带女儿到安定医院,一检查,是精神分裂症。这个结果传了出来,大院里所有的大人小孩都惊住了。

生平头一次,我听见了连先生的骂声。自从住进大院里,我从来没听见过连先生大声说过话,更别说骂人了。这让我很惊讶,心明眼亮的老街坊们,已经是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听出了其中的锣鼓经。连先生是在骂小连太太突然到来,捣乱了孩子的高考复习,以致高考失利。

我以为听到了这样的责骂,小连太太一定会唇枪舌剑地反击,在我的想像中,小连太太这个人,即使脾气不会像是爆竹点火就着,却也绝对不是一个善主儿。但是,没有听到她沙哑的声音。连先生骂完也就骂完了,像水渗进泥土地里,没有溅起一点儿回声,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样,自己先给自己泄了力气。几次骂后,连先生也不再发声,忙着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后来,我听见有和小连太太能说得上话的街坊,悄悄地问过她,她倒是挺大度地说,这是连先生心里积蓄的怨恨,发泄出来就好的。

可是,她说错了。她把自己在连先生心目中的位置估计过高了。在她和女儿之间,连先生更看重的是女儿,这恐怕就是血缘关系的厉害了。我听见大院里有嘴格外刻薄的老爷们儿,私底下这样粗俗而恶毒地议论:一个是生的,一个是操的,别看都是女人,差别海了去啦!

我想像得到,连家大姐高考失利,又患上精神分裂症,对连先生和对女儿的打击一样的严重,甚至可以说比对女儿自己的打击更严重。但是,即使是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连先生想到没有,反正那时候我是真没有想到,让连先生更加难以接受的打击,还在后面。

开始,连家大姐的病,大夫说用药物可以控制。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黄鼠狼单咬病鸭子,我们大院黄家老六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如果换别人而不是黄家老六接到这个通知书,也没有什么问题。黄家老六和连家大姐是高中同班同学,而且,早就悄悄地相爱。

这事,开始我们大院里谁也不知道,但是,连太太早就明察秋毫。听大院里的街坊们后来说,有一天下午,连太太出门去买菜,刚迈过二道门,看见女儿从东跨院出来,连家大姐没留神,低着头往前跑,和连太太撞了满怀。连太太只是轻轻说了她一句:慌慌张张的跑什么!什么话没再说,就出门买菜去了。晚上,连家大姐要睡觉了,连太太走进她的房间,并没有问她什么,连家大姐做贼心虚,自己忙解释说:我是给黄家老六补习功课去的,老师让我去的!老师说他数学不行,高考要拉分的。

连太太临去世前,才把女儿的这事告诉了连先生,嘱咐连先生要注意女儿,但也不要霸王硬上弓去强干涉,孩子毕竟大了,正是青春期,自尊心又强,要因势利导,顺水而流。

现在,数学不行的黄家老六,考上了大学,连家大姐数学行,却躺在了病床上。望着刚刚吃过药躺在床上睡着的女儿,连先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这事想发泄上哪儿发泄呢?连先生只好压抑在自己的心里。

大学开学的时候,我看见黄家老六拍拍屁股,拖着行李就走了,和连家大姐连个招呼都不打。他走的那天早晨,我和几个小伙伴藏在大院大门后面,当他刚走出大门的时候,我们一起把手中的泥疙瘩像投手榴弹一样朝他扔了过去,纷纷砸在他的身上,他骂着回过头找人,我们早都如鸟兽散,算是替连家大姐出口气。

大一一学年没读完,他调屁股转身便和同班的一个上海考来的女同学好上了,我看见他居然还带着这个女同学,大摇大摆地到家里来过。那个女的,长得一点儿也不如连家大姐好看,得意洋洋地推着一辆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这事让全院的人都气不过。黄家老六他家不过是焊洋铁壶的,一共养了七个孩子,挤在东跨院那三间L型房里。当初,他们家两大人,带着六个孩子,从老家河北乡下可怜兮兮地来到大院,想租下便宜的房子。要不是连太太和连先生看着六个大小不一的孩子穿得破衣烂衫的可怜,也不会把东跨院那么便宜就租给他们。在这个跨院里,他们在北京才算安下了家。在这个跨院里,他们又生下了他们的老七,孩子一长串糖葫芦一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连太太又动了恻隐之心,对连先生说少收他们家的房租钱。这事情,全院里的人,谁都知道。就这样一家人,连家大姐配他家老六,不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也有足够尺寸的富裕。他家老六却在连家大姐病了的情况下这样做,实在是缺点儿人味。

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这件事情,全院里的大人小孩都瞒着连家大姐,瞒得结结实实的,我们大院的这堵墙还真是够结实。最后,是黄家老六他妈跑到后院,对连先生捅破了这堵墙。她家老六考上了大学,可给她长脸了,整天鹅一样昂着脖子,眼睛长到眼眉毛上,觉得自己了不起的样子,太让大院里的人瞧不惯。

那一天下午,我刚刚放学回家,看见她扭着屁股,走进后院连家的屋子里,进屋就腆着脸粗葫芦大嗓门对人家连先生说:也实在是不能怪我们家老六,谁让你闺女得了这个烦人的病呢!就是病现在好了,以后也容易犯!连先生好修养,直到黄家老六他妈走出门,什么话也没有说。

黄家老六他妈刚迈出连先生的房门,没有想到,小连太太走出她的屋子,走到她的面前,双目瞪得圆圆的,吓了她一跳。她不知道小连太太要对自己做什么,刚才对连先生伶牙俐齿的,现在一时慌了神儿,找不着了词儿。但是,小连太太只是瞪了瞪她,并没有搭理她,便和她擦身而过,进了连先生的房门。

我不知道小连太太对连先生说了些什么。因为屋子里一直很安静,听不见小连太太那沙哑的声音,也听不见连先生的声音。

那天,一直到天黑了,连家的屋子里亮起了灯,我才见小连太太走出屋,到厨房做好饭,给两边屋里的连先生和连家大姐各自端了进去。然后,自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刚出来的一弯上弦月,愣愣地待了老半天。院子里的丁香树影和花坛里的花枝花影,黑皴皴的,像是雨后的蚯蚓一样,蠕动在她的身上和脸上,闪动着凄清迷离的光斑。那天的晚上,她的那样子,楚楚可怜,我不明白她站在那里在想什么,又会是一种什么心情?我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大院里的街坊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天夜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是小连太太的声音,满院子里响起她沙哑的嗓音,真像是鬼魂撕破了喉咙在叫,一下子惊动了街坊。我也被惊醒,想跳下床,被我爸一把按住,他自己赶紧跑了出去,和街坊们一起把连先生送到医院。第二天早晨,我爸爸才回来,听他说,昨天夜里,连先生起床找药瓶子,还没摸到,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扑通一声,带倒了多宝格的架子,惊醒了隔壁客厅里的小连太太,赶忙跑过去,一看惊叫起来。

我爸爸说完之后,脑袋像断了秧的瓜一样,耷拉了下来。我妈妈赶紧问怎么啦?我爸爸说,还是送晚了,连先生没有抢救过来。

不到一年的工夫,那么好的一对夫妇先后去世,大院的不少街坊把怨气都发在黄家和小连太太身上。说如果不是小连太太突然闯进连家,连家大姐不会高考失利,不会有以后的变故。小连太太是始作俑者,黄家老六和他妈是给连家雪上加霜。

不过,连先生的后事,都是小连太太跑前跑后一手操办的,又是她抱着连先生的骨灰盒回到家,放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时,连家大姐完全慌了神儿,小连太太在外面跑这一切,还得着急回家照顾连家大姐,生怕她再出什么事,节外生枝,一颗心扯八瓣,够她受的。

可是,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黄家老六和他妈这样的举动,父亲的突然离去,像两把尖刀深深刺伤了连家大姐的心,本来病情刚有点儿好转,立刻加剧,连先生的后事刚料理停妥,她自己个儿实在挺不住了,不得不住进医院。

发病的导火索是连先生的遗照。那天,小连太太抱回连先生的骨灰盒,把放在殡仪馆里的连先生的遗照,一起抱了回来,然后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晚上,连家大姐来到她的房间,非要把连先生的遗照摘下来,挂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小连太太不乐意,连家大姐很生气,指着墙上的照片,说了几句“他是我爸,是你什么人”之类不中听的话,弄得小连太太很委屈,连连说道,你父亲的后事都是我忙前忙后料理的,连墓地和墓碑都是我找的,我做的。你管什么了?就知道成天窝在屋子里抹眼泪。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连家大姐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管小连太太的反应,自己搬了把椅子,上去要把父亲的遗照从墙上摘了下来的时候,小连太太阻拦了一下,遗照掉在地上,哗啦啦,镜框上的玻璃碎了一地。声响惊动了街坊们,以为连家又出了什么事,赶紧进屋去帮忙,谁想看见了这样一幕,连家大姐和小连太太都在抹眼泪。见多识广的街坊们一眼就明白了事情的究竟。

没有想到,当天夜里,连家大姐的病就发作了,街坊们帮助小连太太赶紧把连家大姐送进医院。那时候,我们大院里的老梁家刚刚有了辆新的平板三轮车,老梁蹬着平板三轮车,拉着连家大姐和小连太太一起到了医院。

以后,都是小连太太一直往医院里送汤送饭。一宿一宿陪伴连家大姐的,还是小连太太。也不容易了,就是亲妈,也不过如此了。街坊们都这样说,便把原来对小连太太的怨恨,一股脑儿地都加在黄家身上。

连家大姐旧病复发,比上次要严重得多,这院一住,哩哩啦啦前后就是四年。这四年里,全都是小连太太影子似的陪伴在连家大姐旁边。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四年的时间,慢火炖鱼,再硬再难熟再油盐不进的鱼,也炖烂得没有骨头了,进了小连太太的味道了。

本来,连家大姐一直憋在心里没说什么,但对她没有什么好感,和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一直到父亲去世,连家大姐也不清楚,心里系着个死疙瘩。但是,人病的时候,心理最为脆弱,一根稻草可以压弯病人的后脊梁骨,一根仙草也可以让病人起死回生。现在,没有了亲爹亲妈的连家大姐,对家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个小连太太,有了一种亲近和依赖的感情。特别是在医院弥漫着来苏水味道的病房里,每天看见小连太太跟上班一样准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还带来让全病房的人都羡慕的那么多好吃的,连家大姐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挺感动的。这让小连太太很开心,让全院的街坊都替她们高兴。

很多年以后,连家大姐对我讲起住院这段经历时,心里还是挺感激小连太太的。她和小连太太紧张关系的和解,而且,心思靠近,甚至相依为命,应该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连家大姐出院之后,黄家老六大学都毕业了,和那个女同学双双到上海工作去了,她连他个人影儿都见不着了。这是埋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时不时会像虫子似的,从心里钻出来,扎得浑身疼。尽管连家大姐不说什么,小连太太明镜般的清楚。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这个孩子。有一次,她和街坊们闲谈时,说起了连家大姐的病,又拔出萝卜带出了泥,说起了连家大姐的性格,街坊們说她的性格随她的爸爸连先生,都太内向,什么事情都窝在心里,才窝出了病。小连太太不同意街坊的这个说法,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冒出了句:她呀,我看还是有点儿像我,就是太痴情了!说完之后,她一定有些后悔,因为她看见街坊睁大眼睛,怪怪地望着她。

小连太太和街坊的对话,不知怎么传到了连家大姐的耳朵里。小连太太的话,让她记忆深刻,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对我讲起,然后问我:你说她讲的对吗?我不知道她是希望听到我肯定的回答,还是否定的回答。

接连家大姐出院的时候,大夫一再嘱咐小连太太,一定不要受外界的刺激,要不很容易引得旧病复发。小连太太忧心忡忡,本来容颜姣好,一下苍老了许多。好心的街坊包括我妈,都劝小连太太,得赶紧给大姐找个对象,因为病情加重是由和黄家老六搞对象失利造成的,那么,就得以毒攻毒,找个对象结婚,能治大姐的病。老话说,就是冲喜。

于是,慌了神儿的小连太太,听了街坊们的这种好心又愚昧的说法,开始忙于给连家大姐找对象,街坊们也开始马不停蹄帮连家大姐介绍对象。但是,都是无功而返,人家知道连家大姐的病,谁愿意找呀。疲沓之后的连家大姐、小连太太,都蔫了下来。屡战屡败的我妈和那些街坊们,也都像秋后的蚂蚱,不再蹦跶了。

连家大姐的病没有再犯,小连太太自己却病倒在床。我们大院那些好心又好事的街坊们,碰在一起,常常这样议论起小连太太:就是铁打的金刚,也受不了,这连先生去世,连家大姐一病又病了这么多年,一档子事接着一档子事,前脚跟紧打着后脑勺,哪儿让她闲着了?她一个人,那么单薄的身子骨儿,忙前忙后,跑里跑外,够可以的了!两个病西施凑在了一堆儿,这以后连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翻过头来,连家大姐开始服侍小连太太。连家大姐哪里会做饭呀,以前保姆在,都是保姆做,后来,小连太太来了,是小连太太做。现在,她也开始跟着街坊们学做饭了,好心的街坊们有了可以帮上连家忙的地方了,都纷纷上门教她做饭。其实,教她做饭是次要的,第一位的,是先要教她生炉子。连家大姐根本弄不了炉子,那时候,大院里使用的全是蜂窝煤炉子,晚上睡觉之前得封火,第二天再用时,炉子里的火才不会灭。封火,是一门学问,连家大姐哪儿会呀。常常是第二天面对着灭了火的冷炉子一筹莫展,街坊们便怀里抱着劈柴,用火筷子从自家火炉里夹来块燃烧得红红的蜂窝煤,一溜儿小跑,穿过长长的过道,跑到后院里,跳上走廊前的台阶,帮她把炉子重新点着。

学会了生炉子和封火,只要把烟囱放在炉口稍稍拔一会儿,就会从蜂窝煤的小小的孔眼里,像是灵动的小蛇一样,蹿出淡蓝色的火苗。每天望着再也不灭的炉火,我看见连家大姐满是煤灰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紧接着,再学做菜,对于连家大姐不是什么难事。比她弄炉子要容易得多,也有乐趣得多。连家大姐聪明,学得很快,居然做得不赖,尤其是包的小饺子,下在锅里,像一尾尾小银鱼;吃在嘴里,香得直流油。将这些小饺子送进医院,小连太太香喷喷地吃进肚子,不用问,也清楚了连家大姐为之付出的辛苦。我和我妈妈去医院看小连太太的时候,她对我妈妈说起连家大姐:她还是个孩子,自己的病刚好,她连自己的爹妈病在床上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百般学做饭伺候过他们呀,现在却这样待我,真的是难为她了……说着,她的眼眶子里满是泪花。

因为连家大姐做饭做得好,不知不觉地,以后,连家的饭便都成了她的活儿。小连太太出院了,想搭把手,她也不让,而是都自己干。对于做饭这活儿,像当年学功课一样,她乐此不疲,买了好多关于做菜的书,照葫芦画瓢,按照上面说的学。别说,越做越有乐趣,越做越好吃。连家的厨房,是搭在靠连家大姐住的房间前的走廊里,每天黄昏到了做饭的时候,从后院传出的炝锅的葱花味儿和花椒辣椒的香味儿,让人闻着就开心。逢年过节,她做的米粉肉呀、酥鲫鱼呀、素丸子呀,常要送给街坊们尝尝。特别是她炸的排叉儿,真的是一绝,吃起来,特别的脆,还有一种甜丝丝的味儿。全院里的人,谁也炸不出她的那种美味的排叉儿。那成为了我中学时代最难忘的排叉儿。连家大姐对厨艺的热爱,让她的精神得到了转移,她的病竟然神奇地不知不觉好了起来,脸上恢复起以前有的红晕,走起路来也有了劲儿,像以前一样,轻松了起来,像踩着云彩了。大家都从心里为她高兴。

有意思的是,我听见街坊们这样辞不达意地感慨:这可真是灵丹妙药呀。药膳,药膳,指的就是这个呀!如果,再帮她找上个对象,就更是功德圆满了。我知道,愿意给人做媒的心思在死灰复燃,好心的街坊们,包括我妈在内,劝小连太太,又开始新一轮锲而不舍的努力。

不过,找对象,可远不如做饭让连家大姐有兴致。这一天,连家大姐问小连太太:你说这人的一辈子,是非得找个对象过日子好呢,还是一个人自己过好?

小连太太说,这老天爷在这个世界造人,既然造了女人,又造了男人,当然就是得让男人女人成双成对一起过日子才是的呀!

连家大姐立刻说,你不就是一个人,日子过得也挺好的嘛!

小连太太一听就笑了,对她说,我是一个人,你哪里知道我一个人的苦处呀!傻孩子呀,你年龄还小,等你長到像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就知道了,知道了,也都晚了呀!

难得两个人坐在一起,推心置腹地交谈,只是跟拉大锯一样,你推一下,我拉一下的,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锯不断谁心里的那根木头,锯下来的,只是锯末,是琐碎而无法诉说的心情,纷纷如雪,轻不禁风,一阵风,就给吹得无影无踪。

最后,连家大姐对小连太太说:我知道你和街坊们都是好意,可我真的不想再找什么对象了,你可不许再忙活了。赶紧把你身体养得好好的,我把我的身体也弄得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小连太太只好用沙哑的嗓子回应说,也是!其他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好才是真的。

这是时过境迁之后连家大姐对我讲起的往事。讲的时候,我看到她沉浸在回忆之中,对小连太太有很多的怀念。那天,她对我讲完这段往事的时候,她说道:你知道吗?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忽然和她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连太太和连先生先后去世,再加上连家大姐一病多年,以后小连太太又病了些日子,前前后后,住院、打针、吃药,开销大了起来,在医院里花钱,真的是跟流水似的,实在是不经花。连家的家底本来挺厚的,架不住坐吃山空。小连太太偷偷变卖了自己带来的一些金银首饰,但是,还是有些入不敷出。小连太太和连家大姐商量,要不把你父亲住的那间房子收拾收拾,给租出去吧,多少是个进项。连家大姐点头同意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从自己买菜做饭,生活琐碎的点点滴滴,让她知道这也是个没办法的办法。

新搬来的一位姓丁,是前门大街一家山东饭馆华北楼的主厨。按理说,连先生住的房子是大院里最好的房子,房租应该最贵。不过,有着叫得响的手艺,主厨挣的钱不少,他又属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所以,这点儿房租,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正是夏天刚到的时节,他来大院看了一眼房子,宽敞明亮,前窗后窗,对流风一吹,挺舒服。而且,床和柜子,一应俱全,用不着自己再操心,挺满意,二话没说定下来了。第二天,就麻利儿地搬了过来。

说心里话,看到这个陌生人搬进来,我心里有些失落。这个人长得其貌不扬,胖胖的,矮矮的,和身材修长的连先生连太太没法子比呀。

不过,他搬来最大的好处,是帮助连家大姐的厨艺更上一层楼。这是连家意外的收获。平日里,他上班忙,大院里做饭的时辰,正是饭馆里的饭点儿,是他煎炒烹炸显身手、不拾闲儿的时候。休息日,赶上连家大姐做饭,他会像一匹闻见战鼓嘶鸣的老马,忍不住摇尾扬鬃,向战场走去,好为人师地向连家大姐指点江山。大厨的指点,就像习武的人得到武林高手的指点,仙人指路一般,往往能够起到点石成金的作用,连家大姐的厨艺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

那一阵子,赶上自然灾害,粮食定量,蛋肉要票,东西奇缺,丁师傅会偷偷带回来一点儿香油,用那种老式鼻烟壶装着。虽然鼻烟壶膛很小,装不了多少香油,却在做菜尤其是做汤包饺子时点上几滴,点石成金般,有了奇特效果。连家大姐对鼻烟壶比对香油还感兴趣,因为那鼻烟壶里画着好看的美人蕉,这几年,家里的变故,自己和小连太太前后脚有病,院子的花坛没有人管,花都枯萎,死得差不多了。原来,花坛里鲜红鲜红的美人蕉开得多旺啊!看连家大姐喜欢这个鼻烟壶,丁师傅说,你要喜欢,送给你了!连家大姐把鼻烟壶还给他,说我可不要,我还是要香油吧!也是,那时候每户过年才发二两香油票。

连家大姐可是没少夸奖这位新搬来的厨师,说是跟着高手学就是不一样,连什么时候盖锅盖什么时候不盖,什么时候放盐放糖放多少,都是学问呢。但是,小连太太没有她那么高的兴致,只是挑挑修整得很好看的眉毛说:是吗?那哪天得请他来给咱们炒两个菜尝尝!

那时候,丁师傅四十岁刚出头的样子,他爱讲话,是个开朗的人,和我们熟络起来之后,我们都管他叫丁师傅。丁师傅除了做饭,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爱唱戏,下了班,别管多晚,多累,就像一个爱喝两口的酒鬼一样,爱眯上眼睛,吱吱地拉上胡琴,摇头摆脑地唱上两口。尤其是夏天,天凉快,黑得又晚,他常常搬出个小马扎儿,拿着把京胡,搽满松香,就开始坐在门前的走廊里自拉自唱。那时候,院中间的白丁香树已经长得老大老粗,枝叶扶疏,影子摇曳在他的身上,带动着他的胡琴声和唱声,像是一起飞舞一样。

连家北房走廊下有几级高台阶,丁师傅坐在那里唱戏,我们一帮孩子站在下面听热闹,颇像看戏台上的演出。那时候,院子里还有萤火虫,上下扑闪着,像是和我们一起凑热闹来听丁师傅唱戏的观众。有意思的是,丁师傅胖乎乎像个阿福,唱的却是女角儿,咿咿呀呀的,婉转悠扬,一句词儿带好多拐弯儿,倒是挺好听,就是一句也听不懂,却觉得特别的好玩。

我们大院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丁师傅开口的第一声唱就找到了知音,这位知音竟然是小连太太。一连听了好几个晚上丁师傅的唱之后,小连太太推开自家的房门,莲步轻摇,走到丁师傅的面前,用那破锣似的沙哑嗓子说了一句:是学程先生程派的吧?您《锁麟囊》“春秋亭”这一段唱得不错!

那一天,月明星稀,小风习习,吹得院子里老梁家种的夜来香分外香。我们一帮小孩子正围着丁师傅听热闹,看到丁师傅停下唱和手里的胡琴,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对小连太太说,对着戏匣子里学的,学得不好,您指教!

我们大院里的人更没有想到,打从这以后,丁师傅不再在自家门口唱,改到小连太太屋里唱了。而且,我最最没有想到的是,除了丁师傅唱,小连太太居然也在唱。这可是自从她搬进我们大院里这么好几年,我第一次听见她居然还会唱京戏。虽然嗓子沙哑像磨砂玻璃,但在丁师傅胡琴的伴奏下,抑扬顿挫,起起伏伏,即使我听不懂里面的戏词儿,但感觉得到像是一股清水从沙土地上缓缓地流淌而过,湿湿漉漉,熨熨帖帖,韵味十足。

小连太太这突然唱戏的嗓子,让我和大院里所有的人为之一惊。那时候,在丁师傅和小连太太这一拉一唱中,我是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但是,大院里好多好心又好事的街坊,都觉得他们是挺好的一对,虽说一个胖点儿,一个嗓子坏点儿,正好互补,老天这不是有意在成全他们又是什么呢。看着好心又好事的街坊,开始把以前给连家大姐介绍对象的热情,转移到了小连太太和丁师傅身上,我就会觉得大人们的事情特别有意思,他们最关心的不是唱戏,而是希望现实里的事情能像戏里唱的一样花好月圆。我看他们没敢对小连太太说,先把连家大姐找了去,对她说起了这桩事。甚至我听我妈都不住撺掇连家大姐:难得他们爱好相同,脾气秉性对路,年龄又相当,你对小连太太说说,看看她有没有这意思。要是有的话,索性成为一家人,以后你们都相互有个照应。

我看连家大姐的脸上显出异样的表情,她肯定没有料到居然在街坊的眼睛里,事情这么快就从“春秋亭”到了“春秋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好像觉得有些怪怪的,不就是在一起唱了几回戏吗?说实在的,虽然,和小连太太一起生活了这么好几年,但对她的身世还真不了解,也不好意思深问。每个人都有埋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她和父亲以前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她又是怎么突然在母亲过世没多久闯进自己家里来,父亲为什么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收留下了她,连家大姐都一无所知。但是,连家大姐会隐隐地感觉得到,她和父亲年轻的时候,一定有什么故事发生过。现在,连家大姐多少明白了一些,起码和戏是有瓜葛的。

不过,连家大姐的这一番心里话,当时没有对别人说,也没有把街坊嘱咐她的话对小连太太说。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对我恍然大悟又若有所思地讲起。她还告诉我,那时候,丁师傅到小连太太的房间里唱戏的时候,她一个人在隔壁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听,她和我一样,听不大懂他们唱的什么,只是觉得挺好听。如果有比我多听出一点儿什么的话,那就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一点儿往事,还有迷迷糊糊父亲的影子。现在,我理解她了,小连太太咿咿呀呀的戏里,有她的心情和猜测。

对于我们大院的街坊们来说,连家大姐心里的猜测,早在大家的心里翻腾了不知有多少个儿了,就像烙饼翻了多少个儿,早就烙熟了。特别是这样的一件事发生之后,他们更坚信自己的断定,并坚定了对小连太太和丁师傅撮合的事理。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现在还活着的那些老街坊们提起来,还是那样的津津有味,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一样。想想也是,我们大院里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竟然像戏文里唱的一样有趣的事情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让老街坊们讲得有声有色,其中肯定也有他们的添油加醋——

那时候,尽管连家大姐没有把街坊們撮合的好意对小连太太讲,但不妨碍街坊们的口口相传,越传越热闹,越传越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在我们大院里,这样男女之间的事,是街坊们最感兴趣的。没事都能说出事来,有点儿影子,更能攒出花儿来。这样的议论多了,小连太太整天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门,听不到。丁师傅却听在耳朵里,脸有些挂不住。小连太太再请他到她屋里唱戏,他推脱了好几次。再找他,他有点儿故意躲着她,每天到点儿下班,他也不回来,故意拖得很晚,回来连灯都不开,倒头就睡。

这弄得小连太太不高兴了。这么多年不唱戏了,好不容易把自己的馋虫给逗出来了,唱得有点儿味儿了,上了瘾啦,这人又往后撤了,玩的是哪一出呀!这不是诚心跟我逗咳嗽吗?怎么还躲着我,我是瘟神怎么着?

这一天,吃饭的时候,她问连家大姐,丁师傅这好几天了,也不到我屋里来唱戏了,怎么还老躲着我,你碰见他的时候,帮我问问是怎么一档子事?连家大姐说行。

没过几天,吃饭的时候,小连太太问连家大姐,你问丁师傅了吗?连家大姐连说,问了,问了,他最近饭馆里忙,天天加班。其实,连家大姐根本没跟丁师傅问过这事。

有一天,丁师傅正在后厨忙活儿,饭馆的经理走到他的身旁,問他你方才是不是上一盘糟溜三白?丁师傅点点头说是啊,这菜如今料难进,又比较难做,价钱也比较贵,一般点的人不多,他自己也很少做,所以记得挺清楚。十来分钟前,自己炒的这份菜。那时候,饭馆里的规矩,上菜之前,得把写有做这份菜的厨师名字的小纸片,贴在盘子沿儿上。人家指着你的名字要你出去呢。听完经理的话,丁师傅知道,这要不是个吃主儿,就一定不是个善茬儿,不是栽花,是来挑刺,专门挑菜的毛病来的。这样的事情,不经常碰到,但碰上一回,也够你恶心好几天的。

丁师傅撂下手上的活儿,交代给了徒弟,跟着经理走出后厨,来到前堂。走到饭桌前一看,是小连太太。

小连太太笑着对丁师傅说,看来你真是个角儿,比程老板的角儿还角儿!要不是用这法子,我还真就难见到你了!

我一直怀疑这件事的可信性,总觉得有太多街坊们的演绎。不管怎么说,丁师傅又开始到小连太太家里唱戏了。不过,这以后他会拉上我。因为那时候,丁师傅的胡琴让我着迷,磨着父亲要了两块多钱,从前门大街的乐器行里买了把最便宜的京胡,又花了一毛钱,买了块松香,天天晚上跟着丁师傅学拉琴。丁师傅对我说,你跟我学琴行,但你得陪我去小连太太家唱戏。

我成了丁师傅的小跟班的,只要小连太太请丁师傅到她家里唱戏,我一准儿跟屁虫似的跟在丁师傅的屁股后面,进了小连太太的家门。

那时候,我刚上初三,正是对什么事情都好奇的年龄。小连太太的房间显得挺宽敞,因为除了一张锃光瓦亮的铜艺单人床,就是贴墙堆放着的她那一排十几个樟木箱子,没有其他瓶瓶罐罐过日子的杂乱东西,也没有其他任何的一件摆设,好像她不食人间烟火。床和箱子中间用一道布帘隔开,露出一点儿缝,风从后窗户吹进来,吹得布帘飘飘悠悠,很有点儿神秘感。

令我绝对没有想到的是,小连太太唱到兴头的时候,会对丁师傅说句:咱们来一段彩唱怎么样?然后,看她伸出兰花指,轻轻撩开布帘,一个水袖的动作,袅袅转身走了进去。再走出来的时候,就像魔术里的大变活人一样,变成了戏台上的人物,浑身上下换了戏装,头上还戴着凤冠霞帔,漂亮得耀人眼睛。这真的是让我看得惊呆。我从来没有见过小连太太会是如此的惊艳。

那时候,我以为小连太太这样精彩的场景,观众只有我和丁师傅,谁想到,不止是我们俩。有一天晚上,后窗户上,一堆蒜瓣一样,挤着一堆小脑袋瓜。开始,丁师傅光顾着拉胡琴,小连太太光顾着唱,我光顾着听,没有注意后窗户,后来只听一声巨响,从后窗户那边传来,吓了我们三人一跳,以为闹了鬼。原来是黄家老七带着院子里一帮半大孩子,趴在后窗上瞧热闹。连家后窗有一道窄窄的过道,然后,才是后面的院墙。当初建大院的时候,这样做是为了安全,也为了冬天保暖,让高高的后院墙遮挡住北风的侵袭。后来,这个过道,就成了堆放连家杂物的地方。后窗很高,黄家老七带着一帮小孩子,搬来了好多砖头,踩在上面看热闹,砖头不稳,哗啦啦一倒,摔了他们一屁股蹲。

望着黄家老七带着孩子如鸟兽散,小连太太说道,这帮孩子,跑到这儿听蹭戏来了!

丁师傅指着她那一身行套说:还是你装扮得漂亮,才招来人看!

赶明儿咱们卖票!小连太太乐了,又说道。

我以为连家大姐只对丁师傅的厨艺感兴趣,对唱戏不大感兴趣,因为从来没见她过来听丁师傅和小连太太一起唱。但是,有一次,小连太太换了一套彩妆,穿着红色的裙裾,戴着凤冠霞帔,正在唱《锁麟囊》最后一幕的时候,嗓子哑得出不了声,小连太太丧气地甩了甩水袖,说了句:嗓子完蛋了,不唱了!没有想到房门推开了,连家大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银耳百合汤,说了句:别介呀!喝点儿汤,润润嗓子就好了,接着唱,多好听呀!原来,她一直在隔壁听着呢。看着小连太太接过银耳百合汤,一口口细细地喝下,那温馨的情景,让我觉得就是一幕感人的戏。

连家大姐对我说,她也是最爱看小连太太彩唱,真的是漂亮!她还对我说,戏里的人和戏外的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连家大姐说得对,小连太太彩唱的扮相,一瞥一动,举手投足,都那么好看,和戏外真的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每次随丁师傅到小连太太家,我总盼着这一出,觉得就像坐在台下看戏一样,然后,我会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小连太太要是嗓子也好,该多好啊!

我曾经把这话对丁师傅讲过。丁师傅叹口气说,小连太太是剧团里正经程派的好演员,可惜受了刺激,坏了嗓子,又遇上了庸医,吃错了药,嗓子坏了,没办法再唱了,才离开了舞台。

丁师傅这番话,让我对小连太太刮目相看。那时,我们大院离肉市胡同里的广和楼剧场很近,每次路过那里,看到剧场外面的广告牌上演员的名字,和演出的彩妆剧照,我都会忍不住想到小连太太,以前,她的名字,她的剧照,应该也上过这里的吧?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经悄悄地把丁师傅告诉我的这番话,讲给连家大姐听。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连声问我:真的?是真的吗?我点点头。但是,在她一再的叮问下,我自己也觉得不像是真的,仿佛都是戏里演的一样。

那已经又是过去两年多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上高二了,未雨绸缪,忙着准备第二年高考,常找连家大姐去借高考复习参考书。她藏有这方面的书很多,都是当年她自己用过的,那上面还有她勾勾画画留下的那种纯蓝墨水的痕迹。她会毫无保留地把这些书借给我,然后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大姐我没有考上大学,你一定得考上,知道不?大姐我知道现在咱们大院里就属你学习成绩最好,但也不能大意,得好好地复习,把各科都砸瓷实了,做到万无一失!

说罢,她望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接着又说:还有,大姐得嘱咐你一句,千万别因为恋爱耽误了高考。说完这句话,她又望了我一眼,望得我有些心虚,脸一下子红了。那时候,我正和班上的一位女同学要好,交往得正火热,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会到离我们大院不远的正义路街心花园里约会。

你得记住大姐我那年高考失利,不能都怪别人,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个!你要听大姐的劝告,什么事情都往后放放,等高考完了再说!

她的这番话,对我说过很多次,就像一个亲姐姐对亲弟弟的反复叮咛。每一次听到她这番话,我都会想起那年她高考,和高考之后黄家老六弃她而去的往事,心里就特别难受。那时,我和那位女同学商量好了,高考之前再也不去正义路的街心花园见面,按照连家大姐说的,一切等高考结束再说。在心里,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考上大学,而且一定得是比黄家老六还要好的大学,替连家大姐出口气,也为自己争口气。

连家大姐也真的把我当成了她的好朋友,她还告诉我她和小连太太的一桩对谁都没有讲过的事情。她对小连太太说,我看你和丁师傅挺合适的,要是能成个家,也别自己太苦自己。小连太太对她说,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就别和街坊们一样乱点鸳鸯谱了。小连太太的眼睛紧紧望着连家大姐的眼睛,又说了句,我这一辈子呀,只爱过一个人!然后,小连太太一把搂住了她,她说这是小连太太唯一一次动情地搂住了她。小连太太没有说出她爱的这个人是谁,但是,这一搂让她明白了一切。

没有想到,我和连家大姐的命运竟然一样。高中毕业那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正要到来的高考,一夜之间被废除了。我和连家大姐一样,没能上成大学。

那时候,讲究出身,兴“红卫兵”造反。一直在外面跨院里不起眼的黄家,突然显山显水起来。只因为他家的老爷子是焊洋铁壶的,属于工人,他家老太太突然精神抖擞成了街道“革委会”的主任,他家老七比我小两岁,在女十五中读高一,这娘俩带着一群红卫兵冲进我们大院,径直到了后院,踹开月亮门,抄了连家的家。这还不算完,他们还把小连太太从屋里揪了出来,罚站在房前的走廊上不说,非要她跪下来。小连太太说死就是不跪。黄家老七,甩起那时红卫兵流行的板儿带,就是军人武装皮带,那玩意儿很厉害,尤其是铜扣打在身上比鞭子还凶。她一把抽了上去,板儿带生生地打在了小连太太的肩膀上。跪下!黄家老七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那一天,正是黄昏下班时分,我和大院很多人都在场。丁师傅下班也刚回家。见小连太太还是不跪,黄家老七抡下第二下板儿带的时候,丁师傅一步上前挡在了小连太太的身前。那一板儿带上的铜扣正打在了他的脸上,皮肉立刻开了花,一道血注哗哗就从脸上流了下来。

我看到黄家老七一愣,就听丁师傅捂着脸,问她:你小孩子怎么打人?

黄家老七梗着脖子,质问丁师傅:打的是坏人,是革命行动,怎么啦?

丁师傅问她:小连太太怎么就是壞人了?

黄家老七振振有辞地说:她是房产主的小老婆,还是演封资修的戏子,在舞台上演不了,跑回家里还唱,难道不是坏人?说着,她指挥着那帮红卫兵说:把这个坏女人带走!

丁师傅一把拦住这帮红卫兵:你们是红卫兵,我可是工人,你们知道,现在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你们红卫兵听不听工人阶级的指挥?

这句话一下显示出威力,那帮红卫兵都停下来,纷纷要撤。黄家老七急了,指着丁师傅的鼻子喊道:你是什么工人阶级?这个坏女人一直偷偷在家里穿上戏装唱封建糟粕的坏戏,你跟着前应后和,等着,早晚跟你一堆儿算账!

那时候,连家大姐站在院子里,完全被吓呆了。看着黄家老七和一帮红卫兵从身边水一样流去,浑身像一片单薄的树叶在风中瑟瑟发抖。我看见丁师傅扶着小连太太回房间之后,连家大姐还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便下了台阶,走到她身旁,对她说快回家吧!她看见血还在丁师傅的脸上流,怯生生地说了句:我那里有云南白药!丁师傅说,没事,我那里也有药,快回家吧!

那天晚上,我拿着妈妈做的一碗炸酱面和两根黄瓜,偷偷地溜进连家大姐屋里的时候,看见小连太太和丁师傅也在,丁师傅给她们两人做了晚饭,也是面条。

丁师傅虽然保护住了小连太太这一次没有被揪去批斗,但是,他无法保护小连太太第二次,他更无法挽住这股潮流。第二天,他在我们大院的事情,不知什么人向他所在的饭馆汇报,说他包庇坏人,而且,一直跟坏人同流合污,长时期密切来往,还一起大唱封建反动老戏;又因为他是饭馆的大厨,还因为给国家主席刘少奇做过饭,莫名其妙被打成“反动权威”、“修正主义分子”的孝子贤孙。总之,罗列了一大堆罪名,没过几天被下放到了农村劳动改造。命令下达,当晚就被押解到火车站遣送下乡,这一整个白天,竟然不许他回家一趟拿拿东西。

没有办法,熬到了下午,丁师傅才见到自己的徒弟,只好让他跑一趟,帮助自己拿点东西,说枕头底下放着的信封里有钱,让徒弟把这个月的房租替自己交给连家,顺便告诉连家,那房子赶紧租给别人。

丁师傅的徒弟来到我们大院的时候,后院已经是一片狼藉,家里只有连家大姐一人在,她正惊魂未定。听见敲门声,吓得缩成一团。因为就在丁师傅的徒弟来之前,黄家老七带着红卫兵刚走。黄家老七气势汹汹再一次闯进我们大院,带来的是一批新的红卫兵,人多势众,他们先是把后院的院墙和月亮门咔嚓推倒拆掉,然后进屋把小连太太揪出去,拉到他们学校的操场上批斗。这一次,她的那些樟木箱子也跟着一起遭殃,被翻得乱七八糟,搬到院子里,戏装倒了一地,五颜六色的,晃人的眼睛。

听完丁师傅徒弟简单诉说了他师傅的遭遇,又知道了丁师傅今天晚上就给发配下乡去,拿着徒弟交在自己手中的房租,连家大姐心里不是滋味,她把钱塞还在丁师傅徒弟的手里,说什么也不要。徒弟把钱又塞给她,连连说道:这是我师傅嘱咐的,说你和小连太太两人日子不好过,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你一定得收下,要不我没法和师傅交代!

当天晚上,连家大姐找到我,告诉了我丁师傅的事情,让我陪她一起去火车站。你说人家丁师傅到这个时候了,还想着给我这个月的房租,说什么也得去火车站给他送送行!就怕火车站不让进!我说,你放心,咱们现在就走,咱们不从火车站的检票口进。我有办法!

我带着连家大姐出了门,穿过离我们大院不远的后河沿,就来到了前门火车站的货场。那时候,为修地铁,火车站北面的城墙拆了,南面的护城河也已经填平了,货场四周没有任何遮挡,随便就可以进去,顺着货场往前走,过了一个篮球场,就是站台。好长一段时间,我和同学常到这里打篮球,路很熟悉。

我们顺利来到站台上,也很快就找到丁师傅要坐的那辆列车。因为那时候,新的北京火车站已经修成了好几年,前门火车站主要成为了货运站,从这里驶出驶进的客车很少,大多只是慢车了。所以,就那么几趟客车,很好找。列车前,已经围着好多的人,不知是来送行的,还是来监控的,密密麻麻的人影憧憧,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乱糟糟的。找到列车,却怎么也找不到丁师傅。这让我和连家大姐很着急。火车都拉响了汽笛,车头也喷吐出了白烟,还是没有找到丁师傅的影子。我在车厢前面奔跑起来,一节节车厢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丁师傅!丁师傅!但是,声音很快被火车启动的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隆隆声响淹没了。

我只好一把拉着连家大姐的胳膊,沿着火车驶出站台的方向跑,我希望跑到火车的前面,等火车开过来的时候,能够让车厢里的丁师傅看到我们。火车刚启动,速度极慢,我们很快就跑出了站台,跑到了篮球场,旁边堆着山包一样高的货物,我爬了上去,想拉一把连家大姐,谁想那一刻她的力气那样大,没有用我拉她已经也爬了上去。货场上的灯光照在我们的头顶,眼前一片明亮,火车头晃动着亮闪闪的车灯,拉着长长的车厢缓缓地驶过来了。一列列车厢从眼前过去,我们不错眼珠儿地望着,哪一节车厢里都没有丁师傅的影子,我们都有些失望了,但在最后一节车厢里,我们终于看到了丁师傅那熟悉的身影。我和连家大姐都扯破了喉咙喊了起来:丁师傅!丁师傅看见了我们,他绝对没有想到站在这里的竟然是我们,他的身体探出车窗,向我们挥着手。这一刻,火车风驰电掣而過。我的耳边全是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

这一刻,我看见,连家大姐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在灯光下辉映着无限伤感的光斑,每一颗光斑里都晃动着火车车尾远去的影子,让我不忍再看,再看,我自己也会落下泪来。我知道,她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丁师傅徒弟给她的房租。她一路上都在对我说:丁师傅去了乡下,他也需要钱呀,你说我怎么能忍心收下他的钱!

那一阵子,几乎天天批斗,让小连太太的身心大受刺激。那一天,红卫兵清早再次到她家要拉她批斗的时候,一推门,看见她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戏装,头上戴着耀眼的凤冠霞帔,站在床上,手舞足蹈,冲着红卫兵正在咿咿呀呀地唱戏,怎么拉都拉不下来她。晚上,我爸下班回到家,我妈对我爸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见我爸爸惊呆住了,脸上的表情像凝结住了一样,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一样凸现,那么吓人。就听我爸连声说:疯了!疯了!小连太太疯了!

这次被黄家老七称之为“革命行动”的最后结果,除了逼疯了小连太太,就是连家和黄家住的院子互换。理由是连家是房产主,是资本家,怎么可以住这样宽敞的院子,而让一个工人家庭住在那憋屈的小院子?那时候,好多事情真的是无法想像,没处讲理去。整个院子都是人家连家的,黄家带着红卫兵这么一闹,院子的主人变成了黄家,他们想住进人家的房子,就可以堂而皇之并理直气壮地住了进去。就像变戏法的,手巾板儿这么一抖,鸡变鸭,人家的三大间北房连同一个小院,都成了他们家的了。

最可气的是,黄家搬家的那一天,黄家老六居然也从上海回来了,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那天,我在院子里看到黄家老六和老七,抬着他们家那个铁皮包着四角的破松木箱子,从跨院往后院搬,在后院的月亮门外,正好和连家大姐与小连太太相遇。她们两人正抬一个樟木箱子往外搬。黄家老六就跟不认识连家大姐似的,和人家擦身而过没说一句话。就在这时候,连家大姐一失手,箱子掉了下来,正好砸在脚面上,疼得她“哎哟”叫了一声,捂住脚就蹲在了地上。

我赶紧跑了过去,黄家老六听见叫声,也回过头来,放下箱子,走到连家大姐的身旁,问了声:没事吧?连家大姐没有理他,站起身来,抬着箱子,要接着走。我忙和小连太太一起把箱子抬了起来搬走。连家大姐和黄家老六,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们说话没有,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看见在刚才那一瞬间连家大姐眼泪汪汪,只听见黄家老七冲着她哥在叫唤:你搬不搬了呀?听到黄家老七这一声叫唤,小连太太用沙哑的嗓子也喊了一声:不搬啦!然后,我没留神,她的手使劲地一甩,箱子一下子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吓了大家一跳。

第二年,“上山下乡”开始了,整天敲锣打鼓,动员各家的孩子上山下乡。我走得早,先去了北大荒插队。大院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几乎都走光了,唯独黄家老七,因是工人出身,留在北京,在郊区的机床厂当工人。

这一年的冬天,小连太太经不住这么折腾,过世了。现在想起来,其实她那时年龄才过五十。那时候,我在北大荒,蹲在火炕上猫冬,就着一盏昏黄的马灯,看我爸写给我的信。我爸的信中流露出对连家大姐的担心,小连太太在时,尽管和连家大姐两人都被精神分裂的病症所折磨,毕竟身边有个伴儿,两个人还可以相依为命。小连太太这突然一死,连家大姐自己又拖着精神病根儿,时时都有可能旧病复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真的是替她担心。那一天晚上,大雪纷飞,天上地上,一片白茫茫,大风一刮,雪片被卷了起来,飞起一片又一片的白烟,朦朦胧胧的,摇摇晃晃的。我心里暗想,人要是有魂儿的话,就应该像这雪卷起的白烟吧?

时过境迁之后,听大院的老街坊告诉我,与后院的正房相比,东跨院的房子简陋,隔断是秫秸的,房顶也是秫秸糊的顶棚。秫秸隔断只是不隔音,还没有什么,关键是这种老秫秸杆糊一层高粱纸做的顶棚,最容易闹耗子。本来,这样一折腾,就让小连太太晚上睡不好觉,顶棚上还常常有耗子跑来跑去,响动很大,就更睡不好了。这一天夜里,竟然从顶棚上掉下来一只硕大无比的耗子,掉到小连太太的脸上,连惊带吓,没过几天,小连太太就走了。

据说,小连太太走得很平静,没有一点病的样子,从顶棚上掉耗子的事,到了也没对连家大姐说,怕吓着本来精神就有毛病的她。

那天,北京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气很冷,小连太太的脸像刚刚用清水洗过一样,格外白净,她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一直盖到自己的脖颈上。連家大姐叫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反应,吓坏了,不敢动她的身子,请来街坊为她入殓的时候,掀开被子一看,她竟然整整齐齐地穿着一身戏装。装有她戏装的那十几个樟木箱子,早都被红卫兵抄走,在街道革委会办的文化大革命战果展览里展览。她的这身戏装怎么幸免于难藏了下来的,连家大姐也不知道了。

都说往事如烟,无论什么样的日子,好也罢,坏也罢,都不经过。我在北大荒插队六年之后,由于父亲去世“困退”回北京。那时,我家已经从大院搬到别的地方住了。但是,从落生到二十岁去北大荒,我毕竟在大院里住了整整二十年,大院有我从童年到青春的记忆,便忍不住回大院看看。重返大院时,头一个碰见的老街坊是老梁,听老梁讲,连家大姐终于找到一个对象,这是最让大家感到安慰的事。这个人,你认识!老梁对我说,然后,诡秘地冲我眨眨眼睛。

那一天,我去东跨院看连家大姐,没进门就喊她,她没在家。应声的是个男人,推开门一看,竟然是丁师傅,虽然见他瘦了好多,但脸的模样没变,忙改口叫了声大姐夫!上前握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指中有两支是断的。怎么弄得?丁师傅摆摆手说:过去的事了,乡下脱谷时候脱谷机坏了,我修机器,手指给卷了进去。

丁师傅从农村回到北京,手端锅颠锅都不灵了,大厨的活儿干不了,索性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靠点儿退休金,他们又新添了个孩子,家里生活一下子显得拮据,连家大姐想到外面找点儿活儿干,贴补家用。街道办事处都知道连家的事情,特别愿意帮忙,别的活儿怕她干不了,便给她找了一个看自行车的活儿,就在鲜鱼口大众剧院前面。

我没在屋里和丁师傅多聊,赶紧到鲜鱼口看连家大姐。她居然一眼认出了我,还说在报上看过我写的文章。我看她行动有些蹒跚,说话也有些吃力,原来清秀的模样,也显得有些苍老。戴着那样一副斯文的眼镜,在这里看自行车,显得不伦不类,起码不那么协调,但我还是替她高兴。

她让我一定等她下班,说回家给我做饭吃,还要给我炸我最爱吃的排叉儿。现在,她做的饭菜,在丁师傅手把手的帮助下又有了提高,一定得尝尝她的新口味。

那一天,我在鲜鱼口帮她看着自行车,一直等到黄昏时她下班。我们并排走着,脚在那条熟悉的老街上,心却在以往流逝的岁月里。一路上,边走边聊。她对我讲了许多我离开大院以后发生的事,大院里的老街坊,谁都说到了,唯独没有提一句黄家。说起小连太太,她连说她是好人,就是命不好。后来,她像突然想起来一样,告诉我,你知道吗?她来我们家的时候,我不到十八岁,她走的那一年,我快三十岁。我却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办完丧事,到派出所给她注销户口的时候,在户口簿上才知道她的名字。你猜,她叫什么?

我猜不出来,问她叫什么?

连丁香。连家大姐对我说。

我有些惊讶,我想连家大姐最初看到户口簿上这个名字时,一定和我这时一样惊讶,会立刻想起我们大院里的那两株老丁香树。

为什么这么巧,她和我一样也姓连呢?连家大姐问我,可我和她一样有着解不开的疑惑。但望着她问我时的那神情,真的像个孩子,让我想起以前读中学时她的样子。那一刻,街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倒垂的莲花一样,辉映在我们的头顶,也辉映在她的眼睛里。我有些奇怪,这么大年纪了,她的眼睛还能够如此的清澈如水。

一晃,又有好多年没有见到连家大姐和丁师傅了。大约五年前的秋天,我接到丁师傅打来的一个电话。我留给他我的电话,但他一次也没有给我打过。突然间打来这个电话,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迟疑了一会儿,话筒里才传来他的声音:你大姐走了。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她一直喜欢看你写的文章。

他说得很平静,但我的心里却充满忧伤。忙问他大姐什么时候走的?他告诉我就前两天,她走得很平静,没遭任何罪。我劝他说,人有五福,寿、富、康、德和善终,善终是一福。不是什么人都能善终的……但是,说完这话,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问清了葬礼的时间地点,那天,我提前来到了殡仪馆。那时候,到的人还不多。会场上摆满了花圈和挽联。我有充足的时间挨个仔细看,其中一副挽联写着:老院丁香连年放,春枝豆蔻先叶黄。抬头写着哀悼连家大姐的名字,最后却没有落款署名。我站在那里很久,猜想一定是我们大院里的街坊所写。这里面嵌有连家和黄家两家,不尽的人生况味,世事沧桑,让人不禁回想起当年。当年,一下子显得那么远,又那么近。

我猜想过大院里的很多人,没想到这副挽联是黄家老六写的。那天追悼会快开始的时候,我从外面准备进入会场,和黄家老六擦肩而过。他正从会场里面出来,虽然拄着拐杖,腿脚不大灵便,却是疾步走出,显然是要匆匆离去。尽管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我还是一眼看着觉得是他。是他,没错,就在迟疑的片刻,我叫了他一声,他连头都没有回,笃笃地敲着拐杖,急匆匆的脚步有些拌蒜,还是很快地向前走去。我正要上去追几步,一把被人拉住,定睛一看,是老街坊老梁。他对我说,别追他了,他不好意思见咱们。

然后,他告诉我,“文革”后没多久,黄家老六就回到北京,他是离婚了,调回到北京,一时没地方住,黄家老两口都不在了,老七和那几个孩子,都住在后院,都结了婚,房子挤巴巴的,自己还不够住,常常为了争房子,甚至为了盖小厨房,猪脑子打成狗脑子。老六回来,没有一个孩子容他的,连一个晚上都没让他住。老六没办法,只好在外面租房住。他真的像是一条丧家狗。

老梁接着说:葬礼就要开始了,我长话短说,那时候,他找过一次连家大姐,不知道他找人家什么意思,连家大姐那时候正要和丁师傅结婚。反正,他是臊不答答地离开咱们大院,再没有回来过。这一次,他能来参加连家大姐的葬礼,就算不错,算他小子的良心没全让狗给吃了。

那天的葬礼上,我见到丁师傅,觉得他苍老了许多。我想安慰他几句,相反他倒安慰起我来,连说我知道你从小和你大姐一直关系很好,人到了岁数,都得走这一步的,只是你大姐没赶上拆迁,没能住上楼房……但我看到他对我说话的时候,眼眶里闪动着浑浊的眼泪。

最后和连家大姐的遗体告别的时候,我和丁师傅是走在最后面的两个人。我紧紧跟在丁师傅的身后边,那感觉就像当年我像个小跟班,紧紧地跟在丁师傅的屁股后面,到小连太太的屋里去唱戏一样。很多人生场景的似是而非,其实已经是物是人非,比人情更无情的,是时光。

走到连家大姐的遗体前,丁师傅站了好久,在棺椁就要盖上盖的时候,我看见丁师傅弯下已经不灵便的老腰,把手心里紧紧攥着的一个东西放在连家大姐的耳朵旁边。那东西不大,我忍不住也探着身子往前凑了凑,我看清了,是那个画着鲜红美人蕉的鼻烟壶。那一簇美人蕉,像一簇跳跃的火苗。当年,丁师傅就是用这个鼻烟壶偷偷地从饭馆里装上香油送给她。

去年的春天,电视台要拍摄老北京的老街,选中了我小时候住过的老街,找到我要我陪他们一起采访老街上的老街坊。大院里已经拆得七零八落,大多数人家搬走了,院子里住的人,都是年轻人,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沿着东厢房前长长的过道来回走了一趟,我正扫兴地往出走,想去东跨院看看,迎面碰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抬头望望她,不认识,她笑着对我说,您不认识我,一定认识我爷爷。我问她你爷爷是谁?她说是老梁啊!原来老梁的孙女都长这么大了,大院能不老吗?

她告诉我,她爷爷前年过世的,一直盼望着拆迁,能住上带卫生间的楼房,却到了也没赶上。如今,大院正忙于拆迁,连家的东跨院因是私产,而且保存完整,有人出了八百万收购。然后,她感慨黄家,由于人口多,把三间北房开膛破肚接出好几间房子不说,还在院里的那两个漂亮的花坛(他们刚搬过来就把花坛改种成了菜地)上,头挤腚一样,紧巴巴地盖起了好几间房子,嫌那棵白丁香碍事,早早把树也给砍了,院子弄得不像样子。

我去了东跨院,一眼看见那株老紫丁香居然还在,古树虬枝,满树紫嘟嘟的花朵盛开,香气依旧浓郁扑鼻。老梁的孙女跟在我的身后,对我说,人家就是看着这棵老丁香树,才把价钱出了这么高的呢!

我敲敲门,屋里没人。临出跨院的时候,迎面看见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我认出了她,是连家大姐的女儿小欣。前些年在她妈妈的葬礼上见过她。老梁的孙女说,好多事情,你问她,她知道得清楚!

那天晚上,我在东跨院吃的晚饭。房子已经清得差不多空了,小欣留下我说话,在煤气灶上为我下了一碗面条。她早从母亲连家大姐和父亲丁师傅那里知道我,便信任地对我讲述了连家大姐这些年的经历。我对她说你爸爸真的不错,也不容易,我也对她讲了当年跟着她爸爸屁股后面,和小连太太一起唱戏的情景。她好奇地听我讲述,仿佛听天方夜谭。

当听到小连太太名字的时候,她睁大眼睛对我说,前些年,落实政策的时候,我家领回几个樟木箱子,里面是些戏装,可惜,没有一个凤冠霞帔了。那时,我爸还在,还对我说,最漂亮的是那凤冠霞帔呢。

我又对她说刚才老梁孙女说起人家冲着这棵老紫丁香树,出价八百万买下这个跨院。听完之后,她说:都是道听途说。我告诉您,整个这个院子都是我姥爷和我姥姥留下的私产。前几年拆迁的时候,黄家占着后院想多要钱,说要不他们就不走,自己把院子卖了。可他们拿不出院子的地契。他们就说,地契早已经没有了,当年我们和房东换房的时候,房东就说了地契没有了。但这房子我们住了几十年,从来也没交给国家,房管局也没管过,房子当然就是我们的了。这时候,我妈妈拿出房契,黄家没话说了。您知道为什么吗?我爸爸和我妈妈结婚那一年,我爸爸听我妈妈说,从顶棚上掉下来一只大耗子,才把小连太太吓死了。我爸爸就先把顶棚换成了水泥的,又把秫秸隔断砌成砖的。就在拆隔断的时候,发现了藏在里面的地契。

很多往事,一下子在这里复活。我有点儿走神。小欣悄悄地对我说,您知道吗?我爸爸去年走了。我点点头,刚才,老梁的孙女告诉我了。遗憾的是那时候我在美国孩子那里,没有赶上丁师傅的葬礼。

告别小欣,我离开了这座藏有我青春记忆,也藏有连家大姐、小连太太和丁师傅记忆的大院,心里忽然百感交集。穿过后河沿,路过正义路的街心花园,我走了进去,坐在长椅上,想平静一下心情,梳理一下大院和我和连家大姐的这些丝丝缕缕。

南面是前三门大街,北面是长安街,被这样两条北京最繁华的大街夹在中间,这里闹中取静,是一个奇妙的所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变化不大,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基本还是什么样子,连花园南面那尊拿着扫帚的清洁女工的雕塑都还完整健在。夜色很浓,公园里的路灯幽暗,隔着春天刚长出绿叶的树枝,远处闪烁着一家商厦的霓虹灯,这是以前没有的。世事沧桑,人生况味,变化得都那样的快。眼前的情景,仿佛被施了什么魔法似的,一下子像水一样裹挟着你,让你随时光一起迅速倒流。

当年,这座街心花园,是我常来的地方,那时候,从我们大院里出来,穿过后河沿,不远就是街心花园。那时候,护城河还没有完全被填平,城墙也没有完全被拆倒,护城河上有一座浮桥,过了桥,再穿过城墙的垛口,就来到了这里,用不了十分钟的时间。那时候,这里是我们大院的后花园,我常独自一人到这里复习功课,也常和小伙伴到这里玩捉迷藏,第一次以及后来每一次和女同学约会,也都是在这里。现在,这里的一切,显得熟悉,却又有些陌生,起码,原来只有几个粗糙的石凳,根本没有刷成漂亮绿漆的木靠背长椅。而前面的那条前三门大街,以前是城墙巍巍横躺在那里的地方。过去和现在的情景就这样变化着,交错在一起,厮缠在一起,却又拉开了无法弥补和缩短的距离。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我身旁忽然坐着一位女人,这让我有些吃驚。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坐过来的,连个招呼都没打,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像一片叶子轻轻地落在我的身边。

我转身看见她冲我笑了笑,我忽然感到十分面熟。这时候,听见她对我说话了: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起来你在这里第一次和女朋友约会了?

我更吃惊了,她怎么知道?

她接着对我说:我第一次和我的男朋友约会也是在这里。然后,她问我: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约会是什么时候吗?不等我回答,她接着说,我第一次约会,就是这时候,瞒着我爸爸和我妈妈,跑到这里来了。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嗤嗤地笑了,然后接着说,那时候,是春天丁香花开的时候。丁香花开,是最美的时候了。你一定还记得,咱们的大院里,那两棵丁香,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

咱们大院?我再一次吃惊地问。

她点着头说:是啊,是咱们大院。怎么,你都不认识我了吗?我望着她,她望着我,然后接着说:我就是喜欢咱们大院的那两棵丁香,才和我的男朋友这时候到这里来约会的呀!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我这才发现,一阵阵浓郁的花香从我的身后飘来。转身一看,不远处,是一丛丛丁香,白丁香,紫丁香,交错一起,在夜色中摇曳着一片朦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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