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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人舞

2015-06-19姬中宪

上海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列车员

姬中宪

出事前,车里的人是分批分期到来的。人们总是有计划却无意识地加入一场灾难。不同的是,有人对人间仍有留恋,直到最后一刻才磨蹭上车,有人则早早到来,闸门一开,就挤开身边的人,急急登上去,好像急着赴死一样。

我在始发站上,你在第二站上。你一坐下就盯着我的手机看,像看一件公共物品。手机放在座椅前的小搁板上,我想收回也来不及了。我不理会你,只管看自己的书。五百六十五页的书,我已跨过两个城市,书才翻过二十五页。真难看。

你说:你这个……是苹果吗?

我确定自己逃不过,嗯了一声。

你把手机拿在手里,凑到眼前看。我明显地嫌恶,你却居然还要按一下开关。手机亮了,亮出一个花团锦簇的图案。你说:你……你给iPhone加了一个壳?

我嗯了第二声。

你放回手机,说:喝!好!掉地上也摔不坏。

我想嗯第三声,咽下了。

你毫无察觉,继续说:你知道吧,乔布斯为了让手机屏幕再亮一点点,不知道和他的同事吵了多少架,结果,中国人给它贴了张膜,又暗回去了;乔布斯为了让手机再轻一点点,不知道把他的下属骂了多少次,结果,中国人给它加了一个壳,又重回去了,哈哈哈!

我看我的书。从第二十六页起,这本书不但不好看,简直有点烦人了。

你向我伸出手,那手自上而下伸,像颁奖典礼上,领导高高在上,向领奖人伸出的手。你说:朋友,认识一下!

我捧书的手,明显为难了一下,好像捧着千斤的重物,腾不出手干别的。但我还是在最后一刻腾出一只手,救命稻草一样,伸向你那只尴尬等了多时的手。

你的手肥大,我的手纤细。我感觉到了,你也感觉到我感觉到了。我想快点收手,你却不松手。我们比正常时间多握了一两秒。这额外的一两秒,几乎有點色情。

分手的时候,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因为是并排坐,又挨得近,我看不到你的正脸,你也看不到我的,我们顶多看到彼此的侧脸。就侧脸而言,我们一样胖,一样没特征。这个年纪的男人,大概都是这样吧。

还有,我们戴着一样的眼镜。

列车员推着推车过去,唱歌一样喊:现煮咖啡,有没有人要,现煮咖啡,有没有人要。

我们几乎同时问:你到哪下?

我们说了各自的目的地。我暗暗计算行程和时间,很不幸,我们要共度大半个旅程。

整个车厢都是外出旅游的女生,一律戴着黑框眼镜,露着大腿。为什么我一个也没挨上?

你却很兴奋,好像你动了一番手脚才如愿坐到我身边。你说:出差?

我习惯性地想嗯一声,终于忍住了。嗯两次还能显出傲慢,嗯三次就显得有点傻了。我把书稍稍拿开一点,说:是的,你呢,也是出差?

你说:是,出差,我天天出差,我是做食品的,您是做什么的?

你突然用了“您”,我意识到你的职业性复发了,这反倒让我听得更舒服。

我说:我是老师。

你一下子跳起来。妈的,你没见过老师坐火车吗?

你一落回地面就急着制止我,你说:你别说啊,你别说,让我猜猜你是教什么的。

我才懒得说。我的书,却不由自主凑近了。从第二十七页起,这本书简直不知所云了。

你凑过去看我的书,还动手把书合上,看封面。里里外外全是字。我自信这书选得低调又神秘,同时适合在同行和外行面前阅读。我不认为你能从中获得什么专业方面的线索。

你的回答却完全出乎我意料,你说:你是教语文的!

好吧,好吧,这本书成功地掩盖了专业和学科,却暴露了一个更明白的事实:书上面全是字,汉字。还有什么比语文老师更恰当的答案吗?如果我在读一本英文的物理化学经济学政治学或随便什么学的著作,那么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只能是英语老师?

我冷静地反驳你:不好意思,小学和中学才有语文老师,大学没有,我是大学老师。

你第二次想跳起来,不过,这一次你成功地按住了自己。你说:哦,大学,我认识很多大学教授。

我不理你,重新看进书里。如果努力看的话,这本书的第二十八页还是有点意思的。

你说:广州有一个教授,五十岁不到,周一二上课,三四五到我深圳的公司来,他是搞食品安全的,我给他开工资,按天算,我一个月给他的钱,比他学校的工资多三倍,三倍!

你说:但是,他不算什么,武汉有一个教授,刚过四十,是研究发酵的,还兼院长,有行政工作,平时比较忙,他只在暑假和寒假来几天,我一年给他这个数。你伸出几个手指,在我眼前晃:看到了吗?这个数哦。

你说:第一个教授不给我赚钱,只能让我少罚点钱,然后关键时刻不被贴牌,第二个教授呢,一年来几天,我为什么给他那么多钱?因为他给我赚的钱,比我给他的钱,要多三百倍,懂吗?三百倍!

你恶狠狠地说,希望引起我的一点反应。我偏不反应,偏不发酵。多少年来,我目睹和亲历的各种对比,早量化到残酷的程度,如果我不练就这一手置身事外的本领,我哪能挺得过来?

你还在继续说:实话实说,他见了我,比见了他的校长还恭敬。

你和我逐渐适应了这样一种互动形式:一个说话,一个看书。偶尔地,看书的对说话的点一点头。

最终激起我反应的,是你的下一个问题:喂,你呢?

我一时麻痹了,说:我?我什么?

你说:你是教什么专业的?

我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这个问题如同一个最基本的哲学问题,这些年一直紧追着我,我不知道怎么给出一个既明确、又不被耻笑的回答。我又一次意识到,我甚至比不上一个研究发酵的——要知道,连我妈都知道怎么做发面饼。

我把书翻到第二十九页,轻描淡写地说:我不一样,我是教文科的。

你说:文科啊,什么文科?

我说:社会学。

我预备你的轻视,你却迟迟不给我,反倒自己沉吟起来,好像你确实也懂一些似的:嗯,社会学,不错。

我决定主动轻视它,我说:没几个人说得清这专业是学什么的,高考之后,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去问我的高中校长,校长很厉害,对各个专业都了如指掌,结果,他拿着我的通知书看了半天,最后就说了一句话:呃……社会学,大概就是关于社会的一门科学吧。

你准确地笑了。这个笑话我已经讲了快二十年,没有一次落空的。

你说:好像我听说大学里,评教授比较难,副教授还可以。

我沉进书里,不得不又嗯了一声。

你说:你呢?

我把书翻回第二十八页,这一页讲了什么?我怎么全忘了?

你难得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如同不能问女士的年龄和男士的收入一样,你不该问大学老师的职称。你缩回去,左右摆弄自己的座椅,把椅背调低,想借此放过这个问题。

我却不容许它被放过,放过就等于默认了我的羞于启齿。我说:我嘛,副教授。

老天作证,我只是个讲师,我的包里至少能翻出两到三样凭据来戳穿我。可是,我犯得着跟这个卖方便面的人说实话吗?犯不着,在一个需要谎言的人面前,谎言就是最好的礼物。

你也并不特别惊讶,你以为这样可以尽量抹平这个话题引发的一点波澜,况且,即使如此,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你一边继续调座椅一边说: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我也客气:呵呵,也是刚评上,而且也不年轻了。

列车停了,停在一个小站上。没有人下,也没有人上,甚至没有人动。列车尴尬地停着,广播不明就里,一遍遍广播:由于列车停靠时间较短,请不要下车散步,以免错过行程……

我专心看书,第三十页是一页空白,我把希望寄托在下一章节。

车身突然左右摇晃,像地震,或者有大船驶过小船旁边时小船的动荡。我本能地抓住了搁板,耳边一阵呼啸,眼角瞥见车窗外,一排白色迅速刷过。车身稳下来,留下搁板上我紧扣的双手,显得很可笑。真要有什么事故,一块木板能救得了什么?

你等我的慌乱和疑惑稍稍平复下来,才缓缓点评:知道我们为什么停那么久吗?因为要给刚才那辆高铁列车让道,铁道部要确保高铁的准点率,就让我们靠边等,我经常坐火车,这种情况,见得多了。

我忍不住想附和你,我的职业性也在复发,我说:是啊,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逻辑,慢的给快的让道,快的给更快的让道。

你却立刻划清了界线: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前面那辆车上,今天走得急,没买到高铁的票。

列车重新启动了,你接着说下去:我们做销售这一行的,一年到头在外面跑,全国各地,没有我没去过的,原来坐飞机,现在有动车了,也坐动车,我的工作就是去不同的地方,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呵呵,目的却只有一个。

你不把那目的说出口,因为它尽人皆知,天经地义。倒是我,要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各种理由,每一個都不能让人信服。我曾经从那个最光明正大的入口进来,现在,我却走在一条越来越见不得人的路上。我说:嗯。

我决定就这么嗯下去,一直嗯到终点。

你说:做我们这一行,辛苦是辛苦了点,好处是,家人可以活得轻松点。

我想,到头来,我很可能只落得一个“自私”的称号,即使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正因为我安于做一个讲师,我的家人不能活得更轻松点。我说:嗯。

你说:像我现在,可以说什么都有了,家里面,房子、车子、孩子,家外面,哈哈,钱、女人,该有的都有了,该玩的都玩了,不该玩的也玩了,回头看看,人生足矣!

前排一个女学生似乎听到了你的高论,向我们投来一瞥。我埋头在书中,尽量与那声音撇清关系。这本书的第三十一到三十二页,一句话击中了我。

你说:像我们这种人,有一个好处,见得多,想法就多,而且想法和一般人不一样,你知道吧,食品行业里,有好多千万富翁是我培养出来的,还有几个亿万富翁也是,他们当年的销售理念,都是受了我的启发。你说了一串众所周知的名字。我勉强发出一声:嗯。

你说:我觉得这个时代还是蛮好的,不像有些知识分子——哦,我不是说你啊——说的那样不好,这个时代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才华的人,有创意思想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最后还是能成功的。

这一次,我没有嗯,我说:呵呵。

你察觉到我的变化。在过去,你的这套理论所向披靡,从未遇到真正的挑战,在很多场合,你甚至不用主动说起,自然会有人以你为案例,顺利得出这个结论。而现在,你却等来一声呵呵。你抬起身子,凑向我,好像要把我手里那本破书夺过来,扔出窗外。

你说:最近三十年,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的三十年,但是!机遇大于挑战!我一直跟我公司的年轻人说,我说……我说……

你说不下去了,因为你看到我把书合上了,你以为终于要迎来一场热烈的探讨,没想到我却离开座位,探头出去,身体扭曲着,把行李架上一个背包拖下来。你最精彩的那句话已经到嘴边了,这让你多少宽恕了我的无礼,好尽快找准机会把那句话说出来,我却从背包侧袋里拿出一个长方纸盒,从里面掏出一个锡纸包装的东西,掰下一块塞进嘴里。是巧克力。

我把一块巧克力完整地吃下去,嘴闭着,拿舌尖在牙齿间上下左右游走,消灭掉齿缝间的最后一点残余,才腾出嘴来,说:有点饿了,你要不要来一块——咦?你刚才说什么?

你大手一挥,说:不,我是搞食品的,我对吃到嘴里的东西特别讲究,我分析,市面上的巧克力产品主要分三种,第一种……

我打断你,说:我这是第四种,军用物资,非卖品。我把长方纸盒翻个身,让你看印在侧面的字。我说:我姐夫在部队上,他给我弄的。

你很重视,把纸盒拿过来,认真研究了半天,得出了结论:一样,只要是人生产的,只要是中国人生产的,就不外乎三种,第一种……

列车晃了一下,短得来不及心慌。我想,我应该有点后怕,但却怕不起来。当我们站在恐惧的身旁时,恐惧太具体了,就不那么恐惧了。

我甚至有种隐隐的期待,期待这车多晃几下,这样,就不用由我来亲自打断你的长篇大论了。

女列车员紧跟着出现了,这一次她推来了餐车。她们总是把人饿到一定火候,才适时推出被微波炉放大的香气。乘客们纷纷向她招手,手指间夹着足够的钱。

我们各要了一份盒饭,盒饭带一小桶速溶的蛋汤,要用热水冲食。我很想先喝几口汤,但我懒得动,一是我坐在靠窗的里面,出去一次不容易,尤其要惊动你;二是我如果去,势必要帮你一起,还是那句话,犯不着。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我就放弃这道餐前的美味。

你却先站起来,说:要不要帮你一起?

我早有预料地表示赞同,然后就手忙脚乱拆上面的塑封包装。程序比我预计得要复杂,我拆开外面的包装,才发现里面的各项食材和调料都在各自的包装中,我充满歉意地继续拆,手脚有点笨。你的大手伸过来,三下五除二帮我搞定。我说:谢谢,谢谢。

很快,整个车厢的人都开始埋头吃喝了,只有在这个时刻,人和人才显得不那么截然不同。

但我仍竭力吃出个性,尤其与你相对照。你越是吃得粗鲁,我越要吃得斯文。看样子,你好像并不像你宣称的那样,对吃到嘴里的东西特别讲究,一个盒饭就诱你露出了真面目。你似乎也意识到了,有意收敛了呼噜呼噜的声音。最后,你坚持留下了一个肉圆。

我却吃得干干净净。看着你那个被刻意隔开的肉圆,我想,何必呢?有用吗?别忘了,肉圆一共有两个呢。

你吃完仍不忘点评,你说:现在,列车上的快速食品越做越好了,前些年,根本没法吃。

车又停了。车一停,列车员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车厢的人都坐在一搁板的杯盘狼藉面前,奓着沾满油污的两只手,像幼儿园里等待阿姨救援的小朋友。一批新的乘客加入进来,小心翼翼绕开那些油乎乎的手,嵌进自己的座位里。

车动起来,列车员来收垃圾了,你很熟练地说:小姐,麻烦帮我开张发票。抬头一看,却是一位阿姨级的列车员。

阿姨列车员很不满意,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塞给你。

你说:不行,我不要定额的,我要机打的。说完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这年代,人与社会的关系,大致可以归结为人与发票的关系。这盖着红章的、明码标价的小纸条,一五一十地显露着我们的身价。

我说:我也要。

阿姨列车员似乎很意外,来回看我们俩的脸,眼神好像在看一对同性恋。

她说:你也要机打的?

我说:对。

她说:个人还是公司?

你说:公司。

我说:单位。

她撕下一张纸给我们:自己写下来。

纸在你的手里犹豫一下,你递给里面的我:你先写?

我理直气壮地回绝:你先写。

列车员说:你们快一点行不行?这种事客气什么,又不是买单。

我先想到了办法,拿过纸,一裁为二,又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各写各的。

我们写好了,折起来,分别递给她,像匿名投票。

列车员走了,我等你的点评,你果然说:这个列车员,年纪不小,脾气也挺大,对别人尖刻,对自己也苛刻,从营销学的角度看,这种人属于被放弃的那一类,你别想从她身上多赚到一分钱,如果有一天她买了一台按键式电话,一定是因为拨号式电话停产了。

我说:嗯。

你说:像我们这种人,一年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跑,什么人没见过?所以我们很会看人,一眼就知道你……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这是我们的基本素质,如果你不懂对方的心理,看不出对方要什么,你怎么和他谈生意?怎么抓住他的弱点?怎么投其所好?

我说:嗯。重新拿起了书,把三十三页上折起的一个角摁平。

你说:像上次,我陪几个阔太太,那都是层次很高的,很有品味的,她们老公我都认识,都是几千万身价,我陪这些太太们吃饭,我一眼就看出她们的爱好,我就和她们谈LV,谈爱马仕,这是一开始,再往后,就不能光谈这些了,我和她们谈茶艺,谈红酒鉴赏,像我们这样的人,没别的,就是眼界高,知識面广,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讲。

你的声调逐渐大起来,前排又有几个人回头张望。我想,如果此时给你安装一个喇叭,那整节车厢里的乘客都不寂寞了。

你说:这三十年,我总结出一条规律来,是什么在推动这个社会发展?是财富,可财富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说到底,是掌握财富的人在推动社会发展。是,你可以说,财富不是万能的,可是我告诉你,掌握财富的人,就是万能的……

你有点张牙舞爪了,大概嫌中间的扶手碍事,你把扶手也扳上去,使两个单人座变成一个情侣座。我清清嗓子,提示你收敛点,你却仍然往我这边靠,直到我提起外套,把衣服一角从你屁股底下抽出来,你才停下来,稍稍坐开一点。

你还要说,我打断你,说: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你赶紧起身让道。我走出来,把自己关进卫生间,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只培养出一点尿意。我起身,把尿撒掉,又坐回马桶。卫生间虽小,但五脏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窗口,可以看到外面整齐掠过的树林,真是一个惬意的好地方,尤其是没有人骚扰。不过,马上就有人骚扰了,外面开始有人不断敲门,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挤占另一个渴望独处者的空间和时间。我站起来,洗洗手,打开门,放进一个急性肠炎患者一样暴躁的乘客。

我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站了一会儿,试着做了下第九套广播体操。我想,人生在世,有些对白是躲不过的,总有那么一天,领导会敲敲你的办公桌,板着脸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振作精神,回到自己的座位。

你居然睡着了,愉快地打着呼。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你竟然也能成功地进入一场美梦。单看你的后脑勺,完全看不出你有多烦人。我推推你,你噌一声起来,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好像你认定我在你身旁站了半个小时才忍无可忍出手的。

你只浪费了一个哈欠的时间,就重新续上了刚才的话题,你说:所以我说,要去占有财富,尽可能多地占有财富,你可能觉得我是个爱钱的人,我告诉你,正相反,我不爱钱,我他妈才不爱钱!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啊!

我不嗯了,我说:刚才这句话,特别像电视剧里的人说的。

你说:哈哈!我喜歡看电视,有空就看看,你呢,喜欢看什么节目?

我说:我从来不看电视。

你说:你你你从来不看电视?

我说:是。

你说:那你怎么知道电视里的人爱说那句话?

我一下噎住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

你喃喃自语:竟然从不看电视,那……那……那岂不是一点娱乐都没有?

我不说话。我的书停止在第三十五页,我在想要不要继续看下去。

你说:你工作很忙吗?连娱乐时间都没有?

我说:不忙,至少不如你忙。

你说:那怎么会连娱乐的时间都没有?

我说:有啊,我随时随地都在娱乐,比如说,现在。

你说:现在?哦,对了,知识分子的娱乐方式就是看书。

我说:不是看书。

你说:不是看书,那是什么?

我不说了,只笑一笑。书翻到了第三十六页,为了不浪费前面的三十五页,我决定继续看下去。

你也不说了,独自懊恼地想事情。我却主动招惹你,说:继续说啊,关于你的财富观,我很想听。一边把书翻到第三十七页。

你勉强打起点精神,说:这样吧,我这样跟你解释,我讲一个故事,其实不是故事,是真实的人,我有一个同学,中学同学……

有人突然猛拍你的肩膀,我们两个同时扭头看,原来是那个列车员阿姨。她耷拉着眼皮,手捧着两张发票,像宣读判决书似的说:某某公司,谁的?某某大学,谁的?

我们两个灰溜溜地认领了,像被当众曝了家丑。早知这样,当初那张纸条就别裁开了。

为了快点度过这意外,我们立刻接上刚才的话题。我说:你的同学怎么了,继续说。

你说:我的中学同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我呢,就读了个中专,他读书确实比我好,也比我讨老师喜欢,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再回头看,有什么用?读书好能怎么样?我就搞不懂了,他读了那么多年书,怎么还没学会这个社会的基本游戏规则?

我找准机会插话说:读书不是教你去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而是教你怀疑、挑战,甚至改变这个社会的规则。

你沉浸在自己的叙事中,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你说:他怎么还没我这个中专生懂得人情世故?而且你知道吧,他这个人很怪,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他们家电视机坏了,他自己修,洗衣机坏了,自己修,他们家什么东西坏了,他都是自己修,你看到吗?他这种人就是这样,像我这种人,如果家里什么东西坏了,就一个字,换!

我说:你是搞销售的,肯定鼓励喜新厌旧,如果大家都像你同学那样只修不换,你们就没市场了。

你说:这就是理念问题,我告诉你,这绝对是理念问题,我不是说他不好,也不是说我好,我只能说,你关注什么,你就在什么方面有成就。

我说:但是你说什么叫成就?成就的标准是什么?……你企图伸手打断我,我按住你的手,继续说:这个社会之所以还有一点点开明和进步,就表现在,成功的标准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

你终于成功打断了我,继续说:你关注什么,你就在什么方面有成就!当然,他过得也不错,也算小康,但是你看,他住什么房子?我住什么房子?他开什么车?我开什么车?他每天关注什么?我每天思考什么!

我再插进来:说到底,你只是在用你的标准来作评判,但是,标准不是只有一个……你的可悲之处在于,你只认识一个标准,对别的标准,你不但理解不了,你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你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吗?这就叫井底之蛙,哪怕你这口井直径很大,水很多,你也不能管它叫海。

当然,我只说到“标准不是只有一个”,后面的没说。你不是最坏的那一个,你至少还舍得花钱雇一个食品安全教授。所以,我没好意思说出后面的话,当然,也因为来不及。

因为与此同时,你几乎也一刻不停地在说,你说:有一次,我当着他的面跟他说了,我告诉他什么叫成功,什么叫自由,自由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自由是你想不干什么就能不干什么!

我说:呵呵,这句话也像是电视节目主持人常说的话。

你说:咦?我发现你没少看电视。

我又被你噎住了。好吧,我发誓以后再不看电视,要看也不跟你看同一个台。

你继续说:你看我,昨天不想见客户,我就呆在家里,躺在沙发上,看了一整天电视,一整天啊!他行吗?他不行,什么叫成功?这就叫成功。

我说:我同意你说的那句话,但是……你让我说完,你让我说完行吗?你听我说一句行吗?

你咽下一口口水,摊开双手,说:好,好,你说。

我说:但是,你的那位中学同学,人家就是喜欢修修补补,人家觉得生活的乐趣就在这里,他确实没你有钱,但是,按你的标准,他可能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他不想做的事,他从来就没做过不想做的事,而你,直到昨天才做到这一点。

你眨巴着眼睛,紧抿着嘴,似乎只要你不出声,我刚才那句话就等于没说。

我们都不说话,只急促地呼吸,像两个拳击手中场的喘息,还时刻警惕着对手的反扑。列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停了,又上来一群不明真相的乘客,人数已接近一场灾难的恰当规模。

你突然松一口气,说:哈!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一个大学老师讨论,你们这种人的唯一优势就是,你们很会说。

我也冷笑,说:我倒挺喜欢和你讨论,尽管你们这种人的唯一优势就是,你们很有钱。

你说:这个世界很公平,让有本事的人赚到钱,让没本事的人赚不到钱。

我说:让你们这种人赚到钱,本身就说明了你们的无足轻重。

你扭头瞪我,要我做出解释,我目视前方,偏不解释。

搁板上那本书,永远地停在了第三十七页。

你突然哧哧地笑,笑得浑身抖,你说:很好,很正常,太正常了,我说过我很会看人,我太了解你们这种人了,我一上车,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脸色铁青,说:不,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读书人,从你刚才说你中学同学时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知道读书是为了什么,你对读书和知识的理解,甚至,你对财富的理解,不会超过你才读小学的儿子。

你说:我没儿子,我是女儿,还没上学!

我说:只要你坚持天天在她耳边讲那些陈词滥调,那我相信,你女儿就是上学了,也上不好。

你说:我根本不想让她上学,上个屁学!

我说:但是,我却很了解你,在你没上车之前,我就很了解你,你说观察人是你们这一行的基本素质,我说研究人也是我们这一行的基本能力,你顶多站在下面揣摩我,而我,一直站在上面俯瞰你。你可能会说书很没用,但我告诉你,你迄今为止的所有言行,还没有一点超出教科书对你的定义。

我说:你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吗?这就叫井底之蛙,哪怕你这口井直径很大,水很多,你也不能管它叫海。

一個母亲带着女儿走过,小女孩大喊:妈妈妈妈我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母亲说:别大惊小怪的,没礼貌,人家是双胞胎,就像你班上的王波和王涛。

女孩说:可是,双胞胎不是只有小朋友吗?怎么大人也有双胞胎?

你说:好,好,说得很好,比我们那个研究发酵的教授说得好,不过我也告诉你,我连书都不用读,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一上车,看到搁板上你的手机,我就对你了如指掌,我如果愿意,用不了一站路,我就可以让你掏空口袋里的钱,而且还心甘情愿,但我不想这么干,用营销学的说法,成本绩效太低。

你说:而且,我连你的手机都不用看,我只看你手机的壳就够了,我跟你讲,iPhone把人分成三种:第一种人,大老板,真正的有钱人,他们从不给手机装壳,从不贴膜,一是因为他们低调,二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只是个工具,而且是有时限的,用几天就换,没那个必要;第二种人,三天两头给iPhone换壳,里三层外三层地贴膜,把手机弄得花里胡哨,这种人没钱,手机都不是自己花钱买的,他们换不起手机,只好换壳;第三种人,买回手机的第二天,甚至当天,就装一个结结实实的壳,不漂亮,不花哨,但有一点,牢!这种人,自我保护意识强,理性,但是冷漠,永远不给自己惹麻烦,表面上很自尊,其实很自卑,很没有安全感,这种人也不会太有钱,甚至不如第二种人,第二种人没钱,但有人给他钱,第三种人没钱,可买什么都得花自己的钱!

你说:最后,答案很明显了,你不是第一种人,也不是第二种人,你是第三种人。

你说:哦,再补充一点:甚至连你手机屏保的那个花花草草的图案,我都能看出文章来,你运气还不错,有个好老婆,挺有情调,但是管着你,你连自己买双袜子都得受她批评,她从网上下载了这个屏保给你,让你一按开关就能看到,我敢打赌,你的手机桌面一定是她本人的照片,至少是你们两个人亲密拥抱的照片,搞不好是你们结婚时的婚纱照片!

你说完了,长出一口气,像是用尽平生所学。我闭着眼,但耳朵异常清醒,一个字也没有放过。

列车轰隆轰隆,驶向它命定的那一刻。

我说:我不想和你说话,从一开始就不想,之前我们这两种人说话的机会并不多,以后就更少,今天,如果不是你没买到更贵的票,我没买到更便宜的票,我们也不会坐在一起,你说得对,我们这种人,唯一优势就是很会说,但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愿意和你说,因为不说,我这唯一的尊严还在,说了,连这点尊严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说:但是,既然坐到一起了,也说了,那我也要把我的话说完。

我说:你刚才分析三种手机三种人,我基本赞同,没准儿下次给学生上课,我还会引用你的高见,但是,还是我说的那句话:你太狭隘,你总以为所有人都在你的标准里,现在我告诉你,和刚才巧克力的情况一样,我的手机不属于那三种,它属于第四种,它不是iPhone,它是iPod,只能听音乐不能打电话,但是,乔布斯到死也没想到的是,万能的中国人发明了一种“苹果皮”,套在iPod上,就能打电话发短信了,就成山寨iPhone了,所以,你看到的不是苹果壳,而是苹果皮,我装它不是为了牢固,不是没有安全感,而是废物利用,是的,我没钱,舍不得买正品iPhone,但我对创造性的东西感兴趣,和你那个中学同学一样,我愿意花几百块钱加个皮,把一个哑巴机器改装成通讯工具,我觉得,这就是生活的乐趣。

我说:最后,还有,那个屏保的图,不是我老婆弄的,也不是网上下载的,是真实的,我在我家小花坛里种过一株花,今年春天,它开花了,开得不太好,眼看就要萎,我用手机把它拍下来,然后下载了一个图像处理的应用,PS出来的。

我说:好了,我说完了,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再不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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