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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山煞

2015-06-19吴了了

小说界 2015年3期
关键词:小董广发神经病

文/吴了了

座山煞

文/吴了了

吴了了

1985年生,初二辍学,先后做过建筑工、矿工、发型师、网站编辑等。14岁开始写作,在《广西文学》发表小说若干。现为媒体人和自由撰稿人。

题记: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远比小说更残酷。

“当初我在他家饮水池里下毒,你们去调查了也没有抓我,我以为这样做不犯法,既然你们不抓我,那我就杀几个人给你们看看。”朱广发对此无可奈何,他们已经是第三次提审段惑,每次他都是这句话,说完傻乎乎地东张西望,朱广发只好送他回拘留室。

段惑第三次问:“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对于网上的言论,梅古镇派出所所长朱广发一直很重视,这回他再也按捺不住了,自从12·9凶杀案以来网上一片质疑:

第一:段惑投毒,戚家报案为何不作处理致使惨案发生。

第二:为什么案发后警察四个多小时未到场。

第三:警察到河水村逮捕已经被群众捆绑的段惑为什么不去现场采证。

甚至有人说案发当天亲眼看见朱广发从老家开着派出所的车匆忙赶回所里,爆料人还说他那天喝了酒,酒气熏天地走进派出所。朱广发大骂网友造谣,他给网警打电话要求进行调查。

“所长,如果这样吃亏的是你呀。”民警小董说。朱广发重拨电话说已经知道是谁在制造谣言请求撤销调查。小董出门发动警车,他们赶往河水村坡雪屯。

警车停在河水村,一堆肥肉的朱广发步行在去往坡雪屯的路上,那里是12·9凶杀案的现场。从河水村到坡雪屯有两小时的山路,路在山与山之间蜿蜒,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朱广发腰里挂着枪,一手杵“拐杖”一手托着大肚腩艰难行进,他正在跟小董抱怨:“我真搞不懂为什么要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要地没地,要田没田,吃饭喝水全看天,天哭了有水有饭吃,天累了全都要饿死。还他妈没文化没素质,跟土匪没区别。”小董补充说:“所长,这里以前就是土匪窝。”朱广发当然知道这里是土匪窝,他来梅古镇任职时特意查看过县志,整个梅古镇的历史简直就是河水村的历史。朱广发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啊,不过这地方还真他妈适合做土匪窝。”小董补充说:“所长,去到坡雪屯就不要这样说了。”

两个小时的山路,朱广发走了四个小时才看见坡雪屯头扬起的白幡,听见做法事的鼓点声。他在屯头抹去汗水整理衣着,掏出手枪取出弹夹仔细检查。小董没有配枪,手里提着公文包。朱广发说:“你机灵点。”小董点头,两人走向戚家。

按河水村的风俗,死伤者不能在家中做法事,超度要上刀山,死者才能投胎转世,生者才能安生过日子。戚家门口站满前来吊丧的人,戚家大儿子(小儿子念初中时溺水死了)大山披麻戴孝跪在木桩下,木桩高十多米,锃亮的尖刀一层层插到顶端。法师头戴冠帽,身穿红黑两色长袍,左手铃,右手令,左右摇晃着步子围绕戚大山嘴里振振有词,戚大山半张脸埋在麻布下,神情呆滞。

法师继续抓着一只公鸡绕着木桩转,转了几圈停下来,又念了一阵,两手抱住公鸡用力挥向木桩上的尖刀,公鸡头瞬间飞出去,法师扔下公鸡,旁边几位法师手里的家伙也骤起,顿时锣鼓喧天。法师手抓尖刀,脚踩尖刀一步步往上爬,下面的法师锣鼓点更加急促,直到法师站立在木桩顶端,锣鼓点才缓慢下来。法师在上面挥动令尺嘴里大声呼喊:“七魂六魄,俱已归西,七魂六魄,俱已归西。”桩下戚大山号啕大哭,旁边人也哽咽起来了。

“做法事的这个是谭师傅,戚家在这里是独姓,经常被大姓人家欺负,后来跟谭家结拜才没有人敢欺负。”小董说。

“你业务不错。”朱广发说。

谭师傅从木桩上下来敲敲打打又是一阵,眼看要完事了,朱广发给小董打眼色。锣鼓点停了小董急忙凑上去:“谭师傅,我们所长找你。”谭师傅一眼就看出人群后面的朱广发,朱广发向他挥手示意。

朱广发伸出手,谭师傅俩手兜在红黑长袍袖子里一脸不屑。朱广发收拾尴尬说:“谭师傅,我是来查案的。”谭师傅掀开长袍从裤兜里取出烟自顾点上,过了半刻才说:“这里有案查吗,没有吧?”一边说着还左右示意。朱广发逐渐提高嗓门:“谭师傅,谭师傅,我们需要走程序。”

“哦,走程序,你也知道走程序,案发当天你干吗不走程序?”谭师傅质问。

“当时人手少,工作没有办法展开。”朱广发解释。

“我们人多,可惜都不是警察,要不然也不用等你们四个小时不出警。”谭师傅继续呛声。

“谭师傅,现在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朱广发说。

谭师傅猛地吸烟,左右习惯性地晃动,突然把烟头砸向朱广发,紧接着冲上去,朱广发噔噔往后退,同时手摸向腰里。几个手臂上绑着白布的中年男子把谭师傅拦住往回推,稍年轻的几个盯着朱广发的右手。谭师傅说:“操你妈的朱广发,花我们纳税人的钱养出你这一肚子狗屎,你他妈的跟我说意义,信不信老子告死你全家。”谭师傅骂不停,几个中年男人硬生生地把他拖回屋里了。几个年轻人还是盯着朱广发的右手。小董拦在朱广发前面,黄色头发的年轻人说:“小董叔,我们就看看。”小董指住黄色头发的年轻人,又指另外几个训斥:“你们几个嫌事不大是不是?你们碰他就是袭警,罪不是一般大。”旁边几个老妈子紧张了,骂骂咧咧把几个年轻人分别拖走。人群散开,朱广发放下腰里的手,重新整理衣服,看见木桩下的戚大山,他仍旧低着头,半张脸没有半点表情。

一个矮胖的男子凑过来说:“朱所长,他不在案发现场,找他没什么用。”朱广发瞟他一眼不说话。小董说:“李主任,我知道发现案发现场的是吴四公,你带我们所长去找他。”

戚家过去三十米这样就是吴家,一笼黑蚊帐下的床上躺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旁边中年男子冲他喊:“爹,派出所的人想问那天戚家的事。”老人嘴巴颤抖得厉害,磕磕巴巴地说:“造……造……孽。”接着什么都说不出了。中年男子说:“那天他看见那个场面后回来就躺在床上,话也不说饭也不吃。”

“他跟你讲过当时是什么情况没有?”朱广发问。

“没有,回来就这样,等戚家法事做完我叫谭师傅来赎魂可能才会好。”中年男人说。

朱广发沉默不语。

河水村李主任家,又经过四个小时的山路,朱广发气喘到满脸通红。在坡雪屯不但没有查到任何有价值的证据,还差点被群殴。回来的路上他不停地骂,骂完抱怨派出所人手不够,想到网上的那些质疑他又骂,骂完谭师傅又骂段惑,实在没有什么可骂的了就骂自己老婆,骂她不该老是催自己回家,骂她没有照顾好爹妈。

朱广发坐在李主任家堂屋,屋里中间有火盆,盆里的炭火通红。可朱广发现自己冻得瑟瑟发抖,湿透的衣服都快要结冰了。李主任端出火锅架在火盆旁边的电磁炉上,火锅里是沸腾的鸡汤。朱广发接过李主任的鸡汤,在鸡汤上面撒切碎的指天椒,两大碗下肚后李主任又替他倒上玉米酒,两杯玉米酒下肚,朱广发的脸更红了。他打电话给小董,小董家就在村公所旁边,他塞给妈妈三百块钱匆匆赶回来了。喝下两碗鸡汤,李主任给他倒酒,被朱广发拦下,他说回去的路还远,不能酒驾,而且马上要做记录。李主任只好作罢,拿起电话……

半刻后,戴着皮帽的老者出现,他看起来严肃极了。小董急忙上前:“爷,你怎么来了。”老者巡视一番说:“听说公安要找土匪,我这个老土匪来凑凑热闹。”李主任站起来请他坐下,小董爷爷背过手想要离开,李主任说:“董爷董爷,都说好了,干吗要走?”小董挠头一想好像明白什么了,追上去拽住老者的手臂:“爷,哪个敢抓你呀。”老者甩开小董:“你当警察了不起是不是?你爷当年两杆驳壳枪怕过谁?他妈的想听我讲戚家的事,酒喝完了才叫我来。”

老爷子爱喝酒小董是知道的,小董也知道解放前老爷子当过土匪,解放军来了第一个缴械的也是他,要不然这董家早就没了。老爷子脾气怪,说不得半句。李主任叫他来讲戚家的事对于案件当然是好事,只是喝酒不事先叫他,老爷子肯定气不过了。

“董爷,我是派出所所长,也是小董的领导,年轻人不会安排你不要见怪嘛。”朱广发站起来,说完他摸着大肚腩责怪李主任,李主任迅速找来碗筷,给老爷子倒上酒。

老爷子喝下两碗鸡汤,干了两杯玉米酒,兴致立马高昂起来。

“想当初,老董我两把驳壳枪怕过谁?要不是解放军来了,老董我肯定断孔家的脉……”老爷子趾高气昂。

“爷,讲重点,讲重点。”小董打断他。

“你懂个屁,不讲他怎么讲戚家。”老爷子说。

“我知道孔荣武,当年是这一带的土匪头子。”朱广发插嘴。

“头子个屁!我两把驳壳枪准备吃他肉了,解放军突然进村,要不然孔家肯定被我老董绝后。”老爷子干了第三杯。

“爷,重点啊,重点啊。”小董继续打断他。

“兔崽子……”老爷子呵斥小董。

老爷子放下筷子,面色虽红却严肃起来了,他低下头抓起杯子看了一会儿又放下,昂起头长叹一声:“戚家,苦啊。

“戚家和段家原来住一个屯的,那个屯叫坡弄屯,比坡雪屯还要偏僻,周围全部是山,山上全部是老树,屯口有一堵石墙,还有一个拱门,门一关鬼都进不去。说了你们可能不相信,石墙是我们砌的,当时我们跟孔荣武斗,孔家是大姓哪打得过?我们几个姓联合起来都打不过。讲老实话我们根本就不是土匪,孔家老二当时是县长,孔家人就在这一带称王称霸,那个年头活命要紧,平常欺负点就算了,偏偏孔家老三这个畜生,老三就是孔荣武,这畜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十把枪,他有枪抢路过的就算了,这畜生连我们这些附近的小姓人家也抢,你们想想那个年代谁家吃得饱肚子?还被他抢!实在是被抢怕没有办法了,我们只好组织起来买枪跟他干,戚家事发头一天我们跟孔荣武干,可惜我们人多枪少,刚开打就死了两个人,我们就跑了,跑到坡弄屯,在屯口砌高墙躲起来了。戚家和段家怨就是在那时候结的。

“我们跟孔家打,段家参加,戚家没有人参加。我们在段家躲了十几天,把段家吃个精光,段家去跟戚家借粮食,戚家死活不给。我们请戚八(戚大山的爷爷)到段家商量,跟他扯半天,这头犟牛就是不给粮食。实在没有办法,我们打算冲出去跟孔家拼了。”

“爷,你们冲出去没有?”小董停下记录,抬头问。

“冲个屁!外面枪声一直从中午响到晚上。”老爷子说。

“要是事先知道解放军已经上山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我们从早上开始求戚八给点吃的,一直求到中午他都没松口。段老秋(段惑的爷爷)这个人平常性子就急,他气得要死,拔枪就打戚八,我们都没反应过来他胸口就中枪了。这里枪一响外面枪也响,一直从中午响到晚上。我们搞不清楚状况谁也不敢轻易出去,戚八的尸体摆在段家堂屋,从中午到晚上早就硬了。实在看不下去,我们用火灰吸干地上的血,用席子把他裹好。大伙只能等枪声结束了再想办法。

“天刚黑外面枪声停了,火把在村头的石墙那里亮起来,有人喊:‘我们是解放军,土匪头子孔荣武拒不缴械已被击毙……’我们半信半疑,只好派人偷偷去看,看见喊话的人确实是解放军我们才缴械。解放军进来就看见段家堂屋裹着戚八的席子,问怎么回事。段老秋说是被孔荣武打死的,我们就默认了。”

“解放军没有查下去?”朱广发问。

“查个屁,在段家门口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剿匪去了。”老爷子肯定地回答。

“那这事戚家后来怎么知道的?”朱广发问。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也不知道哪个龟孙子抖出来了,段章(段惑的父亲)被抓来斗,天天斗,后来被斗死了。”老爷子解释说。

“那戚家人呢?”小董停下来问。

“戚八死的第二年,戚家就搬到坡雪了。”老爷子说。

“他们知道真相后呢?”小董继续追问。

“段老秋死了,段章被斗死了还能干吗。”老爷子大声说。

回梅古镇的路很黑,朱广发坐在副驾驶座上半眯着眼,肚子随着汽车的颠簸不停抖动。小董知道他并没有喝多,他曾经见过朱广发喝下十五杯玉米酒后依然审案子。

“所长,我爷说的好像不能构成段惑杀人的动机。”小董说:

“什么事都有根源,勾践能够卧薪尝胆,段惑为什么不能。”过了一会儿朱广发闷声回答。

“这是两码事吧,你看先是段家先杀的戚家,段惑的父亲又是被集体斗死的,报仇的应该是戚家吧,可现在杀人的却是段惑,我实在想不通这动机。”小董疑惑地说。

“你业务提高的很快嘛,这就是案件的关键点。”朱广发开玩笑地解释。

警车开进派出所。

“我都说了在他家饮水池里下毒,你不抓我,既然你不抓我,那我就杀人给你们看看。”

审讯室里朱广发连夜提审段惑,他还没有问话,刚坐下的段惑又重复起他的话语来。这已经是第四遍了,跟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朱广发不慌不忙,坐在审讯桌旁悠哉游哉地抽起烟来。朱广发不提问,小董也不敢说话。一支烟抽完了,朱广发打算点上第二根,段惑突然开口说:“我有神经病,我全家都有神经病。”朱广发还是不说话,他起身走向段惑,绕了一圈示意段惑要不要烟,段惑点头,他给段惑点上然后说:“我也有神经病,你看出来没有。”段惑的手被拷在审讯椅上,他叼着烟歪着脑袋说:“你肥,没有神经病。”

“你都看出来我不是神经病,你怎么可能是神经病,对吧。”朱广发坐回审讯桌旁。

“我是神经病,我真的是神经病。”段惑激动起来了。

“好,你是神经病,你全家都是神经病,从你爷爷开始你们家全都是神经病。”朱广发一字一句地说。段惑镇定下来,小董用怀疑的眼光看向朱广发。

“你们段家够狠的,从爷爷辈开始就学会杀人,不怕遭报应吗?”朱广发说。

“已经遭报应,我干吗不杀。”段惑回答。

“没想过后果?”小董插嘴。

“我是神经病,我想什么后果。”段惑淡定地回答。

朱广发猛拍桌子站起来,他的酒劲貌似还没有褪去,脸上满是红色的愤怒,他怒视段惑嘴唇一张一合激动得说不出话。小董急忙接过话茬:“是不是神经病,我们有专门的部门可以鉴定,你说的不算。”

“段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董说。

“小董,我家那点事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用得着讲?”段惑回答。

小董翻开记事本,把从爷爷那里收集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他讲着段惑听着,朱广发也听着,他一边听一边观察着段惑的神情。他已经为段惑点上第三支烟,段惑歪着头叼着烟,烟灰抖落在衣服上,衣服原是黄色的,烟灰散落的地方却是赤色的,赤色的一大片旁边还有星星点点的红点,那是暗红色的。朱广发仔细看,他看见段惑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灰白,灰白后面红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再看,段惑好像是睡着了。小董的故事讲到段章被批斗致死的时候,段惑又动了。先是眉头动,眼珠子转了几下,然后是拷在一起的手指动,在他双腿微微发抖的时候,小董的故事讲完了。

小董讲完故事想要继续问点什么,朱广发示意他停下。审讯室顿时静下来,更确切地说是幽静下来,静到仿佛可以听到香烟燃烧的声音。过了很久很久,段惑嘴上只剩下熄灭的烟蒂。他扭正脖子左右看,小董拿起桌上的烟灰缸走过去。

“我讲给你们听,你们一定想我就是个神经病,要是你们遇上这种事你们也要变成神经病,我不是乱讲的。你们去坡雪屯也应该了解到我家跟戚家的事对吧?都知道我爷把戚大山的爷杀掉对吧?你们应该调查到了,不然也不会连夜审我。那我讲给你们听,你们以为我是神经病我也讲给你们听。你们应该知道我爷杀了戚大山的爷,然后文化大革命我爹被批斗死的事,你们应该觉得戚家就这样罢手了。有些事你们真的不知道。

“我爹的死,是因为有人把那件事拱出来,打死你们都想不到拱那件事的人是姓谭的,就是那个会做法事的师傅。他跟戚大山结拜成兄弟,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结拜,我猜可能是戚大山求他的,戚大山这个人半天放不出一个闷屁,胆小怕事,戚家又是独门独姓可能想要找个人结拜做靠山。有那么巧的事吗,结拜完我爹就被拱出来,戚大山怕事不会做,那肯定就是姓谭的做的。

“我爹死了就死了,那么多人被批斗死的,我去找谁算账?谁晓得我爹死了他们还是没有放过我家。”

“他们给我家放座山煞,”段惑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眼神充满恐惧。朱广发示意他冷静,给他点上烟。等段惑的情绪逐渐冷下来后朱广发问:“座山煞是什么东西?”

段惑接着说:“你们应该知道,我家除了我爹死了,我两个哥,一个文化大革命后病死了,一个在矿山打工死在矿井下面连尸体都找不到。我一个姐前两年病死,还有一个妹嫁出去现在也成神经病,家里就剩我跟老娘两个人,我老娘瘫痪九年,你们说说不是座山煞是什么?”

“座山煞是什么?”朱广发又问。

“我搞不清楚座山煞是什么,有一年下大雨我家后面的水沟被堵住,我去挖,在墙角的地方挖到一张用薄膜包起来的黄色纸符,上面画有一些线条,像是字又像是神像。当时我没有在意,以为是顺水冲下来的,就继续挖排水沟,在另一个墙角又挖到一张,接着前面两个墙角又挖到两张,我才意识到肯定是有人故意放的。雨停的时候我急忙把这四张符包起来去隔壁村找刘师傅看,他也是个法师。刘师傅边看边讲太毒了,太毒了。他跟我说这是座山煞,一定是有大仇大恨才会放这种恶毒的符法。当时我就问他能不能改,他说这种符没有解法,是个死结。

“跟我家有大仇大恨的就是戚家,戚大山不会这种邪法,那肯定是戚大山求姓谭的放的。我去找姓谭的,他说不是他放的,我去找他几次他都是这样讲的。他们谭家人多势众我又不敢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去问戚大山,我只好回头去求刘师傅,也是去很多次,买好多东西去给他。最后他告诉我怎么解法。”“怎么解?”朱广发迫不及待地问。

过了许久段惑咬牙切齿地说:“杀无赦。”

从审讯室往楼下看去,街道上已经挤满来来往往赶集的人群,审讯桌上的烟灰缸插满烟蒂,桌上满是烟灰。朱广发命令小董把段惑送回拘留室,刚到门口又被朱广发叫住,他问段惑那四张符在哪里,段惑说在刘师傅那里,朱广发还想问什么,段惑说刘师傅死了很多年了。

小董从拘留室出来,朱广发在门口等着他,他们决定去吃梅古镇最好吃的手工米粉。这种米粉先是用米浆在蒸笼里蒸成一大块,再切片,浇上浓浓的大骨汤,放几片叉烧,撒上几粒小葱便是梅古镇最有名的手工米粉了。

“所长,你信吗?”

“我们是公安,只相信证据和法律。”

“但是他讲的的确能构成杀人动机。”

“你信吗?”

“我信他的动机,不信迷信。”

两人吃着米粉聊着案件,全然没有觉察做法事的谭师傅端着米粉也进来了。谭师傅就坐在隔壁桌,他自言自语地说:“法律个屁。”朱广发抬头看去见是谭师傅,脸上的肥肉马上堆起来笑着说:“谭师傅那么早,年货准备得怎么样了?”谭师傅没有理会他,埋头吃自己的。朱广发自讨没趣示意小董快吃,经过一夜的审讯两人都饿坏了,热腾腾的米粉下肚额头上被指天椒呛出汗来。朱广发放下筷子,小董递过纸巾。朱广发抹着嘴巴站起来抚摸肚子:“山珍海味也比不过梅古镇的一碗粉啊。”小董跟着朱广发往外走,朱广发突然转过身,小董眼看要撞上,朱广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小董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在那里。朱广发说:“健身房有器材,多练练,你这反应不行。”小董一脸尴尬。

“那个,谭师傅,你听说过座山煞吧?”谭师傅夹着米粉正往嘴里送,朱广发这么一问,他停顿了一下把米粉咽了下去。

“没事,你吃着,我就随便问问。”

两人走出米粉店回到派出所,在卫生间简单洗漱一番后,朱广发叫住正准备走进休息室的小董,要立马赶去河水村,小董说现在开车是疲劳驾驶。朱广发哪顾得了这些,掏出车钥匙走向停车场,小董也只好提起精神跟上去。

车子发动后朱广发让小董先睡一下,等回来时调换过来开车。小董哪里睡得着,车子开出不久小董就问朱广发为什么要急着再回河水村,朱广发告诉小董他要去河水村搞清楚“座山煞”是什么鬼东西。

“喂,李主任你帮我确认一下吴半仙是不是在家。”朱广发给河水村的李主任打电话。小董突然从副驾驶座上蹦起来:“我怎么没想到,他一定知道,他一定知道!”

河水村没有河,具体来说河水村只有山,眼前除了山还是山,即便是爬到山顶望去也还是山连着山。朱广发和小董的车在河水村村公所停下,跟上次不一样,车门还没有打开人群就围拢过来了。

“什么时候枪毙?”

“这种事还调查个屁,直接拖出去游街然后枪毙。”

“枪毙他要在我们河水村,好多年没有看见枪毙人了。”

两人在“枪毙”声中下车,一个脸上满是横肉的中年男子大声说:“朱所长,朱所长,你应该给我们河水村全体村民送一面锦旗,抓段惑我们都有功劳。”旁边另一个稍矮的年轻小伙不干了,他的声音盖过所有人:“送个屁锦旗,派出所必须出点慰问金给我,段惑那狗日的提着杀猪刀从坡雪屯大摇大摆走到村公所这里,是我第一个发现的,也是我第一个拿木棒放翻他的。”其他人都不干了。

“你放屁,不是大伙围住他你敢上个卵蛋。”

“吹你娘的牛,这是河水村的荣誉。”

“早知道那天一起打死那个狗日的,看你们要钱要锦旗。”

看大伙吵得热闹,朱广发站到车门边大声说:“大伙放心,我一定给河水村一个交代,你们要相信我相信法律,法律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今天来就是调查这个事情,还有一点程序要走,我向大伙担保不出一个星期就会结案。”说完关了车门走向村公所附近的吴半仙家,身后人群又沸腾起来了。

吴半仙面色蜡黄消瘦,下巴挂着羊腮胡,他眯着眼,手里握着一根漆黑的拐杖坐在椅子里仔细听着朱广发的讲述。门口围满了跟过来的人们,有人窃窃私语:“座山煞,真他妈毒。”

听完朱广发的讲述,吴半仙睁开眼嘴角微微颤抖起来,他用颤抖的声音嗡嗡地说:“邪法邪法,害人哪。”门外的人急了:“吴爷,你快讲快讲。”

“这个座山煞是很毒的邪法,有很多种放法,不管哪一种都没有解法,被放的人断子绝孙。不是有深仇大恨一般没有人会放这种邪法的,这种符法伤别人也伤自己。段家被下的这个座山煞是‘八门煞’,段惑只找到四张符,还有四张,按八门煞的排位法其他四张应该在四个墙角往外的某个地方。”

“八门煞又是什么意思?”小董问。

“这个太深,我只能简单跟你们讲,八门煞是座山煞邪法的一种,在人家房子的八个方向下符,改变房子的风水,让风水和人的八字相冲相克。”

“你老人家说没有解法,为什么那个死掉的刘师傅要说‘杀无赦’可以解。”朱广发追问。

“这个就是说座山煞是邪法的地方,要解就要杀死放符法的人,这个符法我师傅,我师傅的师傅都懂,没有哪个敢放,造孽啊。”吴半仙说。

“吴师傅,你信吗?”朱广发问。

“信则有,不信则无。”吴半仙慢悠悠地回答。

告别吴半仙回到车里,朱广发调好手机闹钟,补睡一个小时。他决定去段惑家挖出剩下的四张符。小董告诉他段惑家离坡雪屯还有三十分钟的山路,更远更偏僻。朱广发执意要去。马上就要过年了,如果这个案子不尽快破,上级那里不好交代,对河水村更是不好交代。他深知河水村的“匪”气。

半山上的坡雪屯出奇的安静,只有高高挂在竹竿上的白幡随风轻轻摇摆,做法事上刀山的木桩倒在空地上,上面的尖刀已不知去向。虽然离除夕还有十来天,有几家门前已经贴上春联,瓦屋上冒出白烟,这是坡雪屯惨案后唯一的生机。而戚大山家大门紧闭,门前梯坎上满是纸钱,说不出的凄凉。

朱广发本来想去安抚一下,见到这情景也不好去,他让小董叫来隔壁吴家的人递上五百块钱让转交给戚大山,还嘱咐说过年之前一定结案,还戚家公道。

两人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往大山里走去。

从坡雪屯到段惑家的路程其实不远,翻过一座山坳就到了,只是山坳太陡路又窄极其难走。尽管是冬天,可南方的冬天树木不会落叶,风吹来山涧咋呼呼地响,那种响空旷又冷峻,加上南方空气的潮湿与阴冷,走在这样的山路上就像走在黄泉路上,朱广发就是这么说的。

翻过山坳的羊肠小道,下了被密林覆盖的陡坡,段惑的家就在眼前。作为河水村唯一的警察,小董对河水村周围的小屯了如指掌,这里一共住着四户人家两家姓李两家姓段。小董带朱广发去李家借了锄头去往段惑家。那是两间破烂的泥巴房子,屋檐上的瓦片稀松滑落,雨水流下来,在黄色的泥巴墙上流出一道道缺口,泥墙的正中间是两扇紧闭的木门,门上贴着泛黄的关羽和尉迟恭。李家人说段惑被抓后这门就一直关着,只有给段惑老娘送饭的时候这门才会打开,她还不知道段惑杀人了,只好说段惑去打工了托我们照顾她。李家人说着只能叹息。

两人也不好推门进去打扰,轻手轻脚往屋后走去。

按照吴半仙的说法,两人捣鼓了几个小时,终于在四个墙角往外的对角处挖出剩下的四张符,朱广发如获至宝,将符装进小董随身携带的档案袋。冬日的云层特别厚,应该说是雾特别厚,厚厚的雾在黄昏的时候还没有散去的意思,天色好像也要暗下来了,两人还了李家的锄头离开。

梅古镇派出所所长朱广发和民警小董出现在河水村村公所的时候,已是一片漆黑。浓雾依旧笼罩着一切,他们已顾不得恶劣的天气,立刻发动汽车赶回派出所。

整个梅古镇派出所只有四位民警,所长朱广发和民警小董回到所里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副所长老邱给他俩下好面条,还加煎了四个荷包蛋。朱广发问有没有酒,喝点驱寒。老邱说:“就知道你会问,所里不准喝酒的,看在是下班时间又要过年的份上准你们俩每人一杯。”老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酒给他俩倒上,朱广发一抬头一杯酒瞬间下肚。老邱立马抢过杯子:“你这老朱,做什么事都不会悠着点。”

吃完一大锅面条,朱广发又求得一杯酒咕噜喝下,两人倒头就睡。不到一个小时,先后起来洗漱一番,他们决定连夜提审段惑。

段惑闻到了朱广发身上的酒气,刚坐到审讯椅上就问自己能不能也来一杯,朱广发断然拒绝,将四张从段惑家挖出来的“八门煞符”猛拍在桌上,段惑咋呼起来:“怎么还有四张?”

“就凭这几张废纸你就要杀人杀人杀人,你他娘的就是个畜生!愚昧!愚昧!”

“事情就摆在那里,你们也调查到了,不是因为戚家放这符我家能败成这样?”

“我不跟你讲迷信,我讲的是证据和法律。”

“当初我在他家水池里下农药,戚大山报案要是讲法律你们早就应该抓我。”

“我们办案有自己的程序,你他娘的意思就是当初我抓你坐牢你就不会杀人了是不是?”

“可能……是。”

“放你娘的屁,扯你娘的蛋!”

小董在审讯桌下扯朱广发的衣角示意他冷静,过去给段惑点上烟,朱广发也一声不吭给自己点上。审讯室又一次长时间的寂静,窗外的寒风呼呼作响,冰冷从缝隙里挤进来。段惑叼着烟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小董前去检查窗户,向外望去路灯昏黄,那是浓雾,很浓的雾将整个梅古镇压抑得昏昏沉沉。

小董端过烟灰缸接住段惑吐出的烟蒂。

“我不想杀人,杀人犯法谁不知道,刘师傅说杀无赦,我没有办法,我就得杀,我不杀我家就没了,其实我不杀我家也没了,我就是要争口恶气。杀人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我盘算好几年才想到下毒。我半夜去,打手电筒去。第一个晚上我下三瓶,回来后我觉得可能毒不死,上镇里再买五瓶。第二个晚上我又去,那天夜晚雾很大,我在山路上摔了几跤,不过没事,我还能走,我下五瓶。我没有走,我太困在水池旁边睡着了。天亮的时候我还没有醒,戚大山的惊吓声把我吓醒,他是个胆小鬼,他看见我直打哆嗦,我起来拍屁股回家。

“第二天有人告诉我戚家报警了,来一个公安在水池里装壶水又回去。我就等着,过几天公安来找我谈话,也没有抓我。”

“水质检测过了,即使喝也不会致死。”小董说。

“是吗?为什么不死,死了多好。”段惑说。

“然后呢?”朱广发说。

“然后,然后应该是一个月以后,我老娘好几天吃不下饭,我想她要死了,我两个哥死了,姐也死了,还有一个成神经病的妹,如果我老娘死了,我活着也没有意思。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天没有黑的时候我就磨刀,是那种尖尖的杀猪刀,过年杀猪的时候才用。天黑的时候我出门,刀插在腰上,怕割到自己,我用布包起来。我来到戚家附近,听见他家孩子们的笑声,我想等他们睡了再下手。那晚时间好像有点慢,他们一家看电视老是不睡,后来戚家关门了还是不睡,我从门缝里看,看见戚大山和他老婆、他爹还有三个孩子,他们一家人看电视。我想踢门冲进去,又怕吓到孩子,想了几次还是算了,先回去改天再来。我回家了。”

“你还觉得自己有良心?”朱广发说。

“当时我就这么想的,没想过要杀那三个孩子。”段惑回答。

“我回到家,我老娘已经睡着了,她好几天没有吃饭可能是饿昏的。我坐在她床前,她好老,身体蜷在一起,被窝才凸起一点点,我老娘瘦得只剩下骨头。”

“那天的时间应该跟现在差不多吧,也是有雾,天快亮了。”段惑望向窗外说。

“我又去戚家,半路上就遇见戚大山和他老婆,他们背着背篓可能是去割草,戚大山在前面。我抽出刀捅戚大山,他看见我拿刀吓得大喊,我什么也不管就捅他,应该是捅到大腿上了,他像杀猪一样叫。他老婆在后面跑,我拔刀出来去追,追了几步他老婆滚到树林下面去了。那里很陡,不知道死没有。”

“没有死,戚大山也没有死。”小董说。

“好,不死就好。”段惑有点忏悔地回答。

“刘师傅说‘杀无赦’应该是杀光吧,电视里也是这么演的。我来到戚家后门,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在洗脸一个在刷牙,上去一人捅一刀。我想往屋里去,看见戚大山他爹坐在神龛下抽烟,这时候戚大山的儿子往后门走来,我又捅他一刀。他爹看见了,抓起椅子就砸我,我躲开冲上去就捅他,我也不知道捅了几刀,他是慢慢软下去的。”

“你他娘的禽兽不如!”朱广发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往段惑砸去,“你这个畜生啊,那两个女儿一个八岁一个六岁,那个儿子才三岁啊,我的天啊!”朱广发几乎是带着哭腔骂道。

“都是报应。”段惑回答。

“报应个卵蛋!是迷信,是迷信你个畜生!”朱广发继续骂。

段惑低头不语,不吸烟的小董也点上烟不说话了。

天刚亮,朱广发走出派出所,梅古镇依旧被浓雾压抑着,他向前走,消失在迷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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