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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店

2015-06-19赵荔红

小说界 2015年3期
关键词:旧书店书架土豆

文/赵荔红

旧书店

文/赵荔红

赵荔红

先后就读于复旦大学、上海师范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分别获法学学士、文学硕士、工商管理硕士。著有散文集《意思》《世界心灵》《情未央》,评论集《回声与倒影》《幻声空色——赵荔红电影札记》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上海人民出版社文史编辑室主任、副编审。

草 祭

一个城市是否宜居,要看她是否有像样的书店。

土豆是这样认为的。在巴黎,午后从协和广场顺塞纳河一路行,塞纳河左岸那些神秘绿盒子纷纷打开,躺在其中呼呼大睡的旧书一本本跳将出来晒太阳,主人们则懒懒散散坐在河堤上晃着腿抽烟,或歪靠着绿亭子一口一口嘬咖啡——他们之中,谁会是法朗士的父亲?我们一家家看过去,只要花不多的钱,就能捧回塞维尼夫人的书信,魏尔伦的诗。这样一直走到巴黎圣母院,橘黄灯光如奶油,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在河畔等你,虽已非旧址,也非旧主人,嗅闻书籍香气,触摸那些质优价廉的纸本或摩洛哥羊皮封面时,想想贝克特、乔伊斯、海明威、米勒也曾在同名书店流连,似乎看见他们或优雅或粗鲁的姿影,似乎挨近伟大。日内瓦的早晨,我们去寻访卢梭故居,越过为小卢梭施洗的圣彼得大教堂、简洁肃朴的加尔文纪念堂,越过摆放三门大炮的老市政厅,拐进狭窄的铺着石子路的格朗大街,两边高房切出一道蓝天,倾泻的光线还流溢着18世纪的气息。卢梭故居在40号,门扉尚闭,11点才开,那个与父亲彻夜读书直到早晨燕子叫了的6岁男孩似乎刚刚睡去……橱窗中陈列着一些有关卢梭的书籍,我们数点着门牌号码,走向街道深处……20号是幢别致房子,门楣上写Librairie Ancienne Antiquités,木门两边各有个面街书架,插满精装书,是一家古旧书店,18世纪是否已在那里?当年的小卢梭也如我们扒开那道沉重木门,攀着胡桃木架子,抽出普鲁塔克《名人传》,蹲在角落读起来?——怦然心动!在这家古旧书店,我们见到各种精装平装枣红色烫金字软羊皮或深棕色硬布面的卢梭著作,有的竟是19世纪的版本。

巴黎、伦敦、维也纳、日内瓦,是那种值得一再返回,令人心醉神迷的城市,因为有书店,尤其是旧书店,以及众多与旧书店是姻亲的文学历史会馆、美术馆、博物馆、教堂和音乐厅。还有台北。请在下文听我细细分说。

现在我们抵达台南。土豆不像我那么好新奇,每到一个新地方,他总是心怀疑虑。他如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布努艾尔一般,只愿意去熟悉的地方,走相同的路线,在同一个地方停下来休息,看相同的风景,吃一样的菜。老布努艾尔说:“若有人胆敢提议去陌生地方,一定会遭到拒绝,因为我不知道要去那里干什么!”假如不是被我拖着东游西逛(至少我本人是个熟悉之“物”),假如不是眼睁睁看着上海的旧书店一家家消失、他不得不变成一个网络购书枉的话,土豆一定是只愿意株守上海,如老侯麦般一辈子待在巴黎,拖个小型摄影机,记录巴黎街道的时时刻刻。我深知土豆的忧虑,就安慰他:台南是开台首府,有四百年的历史,一定藏着不少旧书店的吧?

初到台南,有点失望。受旅游攻略误导,我们住得靠近所谓的海安路艺术街,古老的三街五巷,一派陈旧没落,除了一些富有民间信仰特色的家庙,一些夜间闹热酒吧排档,并无见到半爿书店。直到在兑悦门附近一家猫咖啡馆,一本介绍台南“职人”精神的册子里,看见两家书店名:一家是有53年历史的金万字旧书店,一家是草祭二手书店,上面说,草祭不接受非会员进入。

次日照线路逛了开台天后宫、郑成功打败荷兰人的安平古堡、德记洋行,以及巨大榕树气根架设的奇奇怪怪的安平树屋,都是值得一看、不会留下深刻记忆的景点。很毒的南方正午太阳下,昏头昏脑精疲力竭地走在安平老街上,劈面看见一条横幅:安平书屋一本10元。精神一振,钻进去,是间旧书店,宽敞阴凉,一个马尾辫女孩趴在柜台上登记书目,一架黑钢丝老式电风扇嗡嗡嗡摇着脑袋。一本10元新台币 (人民币约2元)仅限特价小说。楼上是教材,楼下多文艺、台湾政治类书籍,二层加起来不过八十来平方米,藏书量却很大,因为靠墙书架都是三列一个整体,每列顶天立地八层,每层只放单排书,有轨道可推拉书架,这样最后一列书架上的书也完全看得见摸得着。土豆很羡慕这种书架,认为可以在家里推广开来。——推轨书架是19世纪英国四任首相格莱斯顿先生的发明,他担心在不远时日,大英帝国子民会被汗牛充栋的书籍赶到大海中去,在《细论书及如何藏书》中,设计出这种推轨书架,并得意洋洋地说,一间长四十英尺、宽二十英尺的书房,用这个方式可藏书六万册。后来在某图书馆看见一种两排书架,靠摇手柄可左右移动,土豆更为羡慕,说这样书房可以全部排满双排书架,想要哪一排,就摇出哪一排;我却隐隐担心:轨道或手柄一旦失控,或另一个人不知道有人在两排书架之间就摇动手柄的话,很可能把人夹在书架中间……

在安平书屋只买到一本书,精装本《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80元新台币),这足以让土豆觉得一个上午没有白过。靠近茉莉巷的一家小吃店,趴在矮矮松木桌椅上,我大快朵颐着鱼圆、蒸芋头、大肉粽、蚵仔汤这些台南美食,土豆只是胡乱往嘴里塞,一味垂头翻着这本“司马迁”。据说有种弯弯曲曲的小虫叫威利,会将书里的字,一个个当巧克力吞进肚子。土豆很有点书虫威利的派头,食书与嗜书,出自同样的欲求。伽利略把《疯狂的罗兰》视为散发浓甜香味的蜜瓜田;考文垂·巴特摩尔将莎士比亚作品比作烤牛肉;《鲁拜集》英译者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则说修昔底德是美味的干酪;至于济慈,这样写信给朋友:“说到快乐,此刻我一手写诗,一手抓着一只水蜜桃送到嘴边——真是棒极了——它柔软、多肉,入口即化又鲜嫩多汁,滑入我的食道——它甘甜可口的丰腴在我喉咙化开来,像是一大粒鲜甜多汁的草莓。”这很让人怀疑济慈的诗如水蜜桃般性感多汁。于是我相信写《感官世界》的阿莲德是可能光着身子在厨房烧出美味的;由此也原谅土豆之所以烧不出好菜,是因为他过于沉溺书的美味。

安平书屋只是序曲。匆忙逛完赤嵌楼、台南文学会馆等之后,我们迫不及待奔向位于忠义路二段6号的金万字书店。金是姓氏?一个敦实中年汉子站在柜台边,头上墙壁挂有表彰书店职业精神的奖状。53年?应是祖传书店,比老板年纪要大。上下两层,二楼是词典、教材之类,底楼多台湾本土文学、翻译文学,台湾研究书籍也多,哲社类学术书则少。我们转了一圈,没任何斩获,颇失望,对台南的旧书市场不敢有过多期望。夜幕已降,腿脚酸痛,我们懒洋洋地走到南门路71号的草祭二手书店。

也许是夜晚,也许是草祭的低调,不十分留神,很轻易就走过、错过。临街一个木门、一个橱窗。橱窗中堆放着成捆成捆未整理的旧书,歪歪斜斜从底下一直堆到高处,透漏出灯光,内部世界完全被遮蔽,橱窗好像不是为了展示商品,倒是为了挡住玻璃之通透。深色木门上,靠右是柄刻度清晰的中式秤杆,也装饰、也做门手柄,居中一枚放大的阳文篆体印章,后来知道,刻的是拆开的书店老板姓名:草祭(蔡)—水又(汉)—中心(忠)。“草祭”原来是老板的姓。又听说蔡汉忠是个摄影师,先后开过四家旧书店:第一家叫“思潮”,多休闲书;第二家是“草祭水又中心”,经营古书、英文日文书、日据时期文献、地方志等,已结业,是如今这第四家“草祭”的前身;第三家是“墨林”,位于大学路西段53号B1。

不推开草祭的沉重木门,不知道内部是如此宽大寂静、如此别有洞天、如此温暖辉煌。书店如人,会散发独特香气,有温暖肌肤、清明魂魄,对不爱书的人冷漠厌倦,对爱书者则报以明眸笑靥。进门正对一道移门,饰有三排黑铅活字雕版;左手柜台一个女孩站起来,看见我脖子上挂着相机,为难而客气地说:“不能拍摄哦……”想起“非会员不得进入”的说法,我赶紧说是来买书的,她瞥了一眼旁边文气腼腆的土豆,显然更信任他,迟迟疑疑地放行。

这是一套老式双拼街屋(1966年造)改建的旧书店,楼上楼下统共约150平方米。进移门,是文学、宗教、命理、医学类书籍,咖啡酒水吧台边是休闲书区域,有楼梯上到二楼,是音乐绘画摄影等书籍,兼有众多古典CD和黑胶唱片、老式唱机、CD播放机,落地灯及沙发,陈设雅致,舒适封闭,满可以坐在那里,翻翻书,听一下午音乐。前屋摆设并不稀奇,我以为仅此而已,蓦然发现一个小门洞通向后边。原来是个过道间,靠墙有花草,圆形纸灯下吊,木桌椅上堆满旧书,可在此小憩,好似吃大肉前,稍稍喘口气。跨过过道间,吃一大惊!原来后屋更开阔,装饰更大胆,藏书量更大:后屋分两个区域,前半部左边将一楼与地下室之间的楼板拆掉,生生呈露着钢筋格子,边上有旧自行车摆件,有一排名人签名砖,透过钢筋格子,看到地下室的累累书架,需从台阶下去,才看清是各类地方志、日据时期文献与各色刊物;地下室右边,楼板、钢筋全都拆掉,完全与地面一层打通,形成一个透气的挑空空间,可举办新书发布会、诗歌朗诵会等,最右靠墙是宽宽的深色木书架,从地下室一直延伸到地上一层楼顶,高低错落排列各种各样的精装书,形成两层楼高的整堵书墙。这道书墙不对外销售,是老板自己的珍藏,包括中文珍本善本、绝版书、赠送本,以及从世界各地淘来的外文书,那一本本枣红暗红赭红、陈旧结实的书籍,似乎藏着一个个古老或异国的灵魂。不让买的书!好不惹人恼火!老板偏生在书架下放一张木条凳,又竖一架高高竹梯子,允许你爬上梯子去取,坐下来读,直读得你心痒难挠,又不卖给你!

我们感兴趣的书多在后屋最里面半部。但不可以踏着钢筋格子渡过去,对面的书架也就因遥不可及而显得神秘。你得下到地下室,再上楼梯爬到地面一层。最里面的半部,地板没拆掉,设计也不灵巧,靠墙书架相当实用,每排五层,伸手可取到最上一层的书,中间的旧桌子、条凳、木箱子,摆、堆、叠放着书,一切布局都是为了使读者方便清晰地读取到书。主人深知淘书者的不知餍足,很贴心地放置椅子,地板也擦得一尘不染,累了就席地而坐。这部分书是:台湾历史文化,我感兴趣的翻译文学、古典文学,土豆感兴趣的文史哲及社科类学术书,也有大陆简体版学术书。我们剩下的时间,就全泡在那里了。土豆的视线与手指保持平行,逐行扫描架子上的书,一片片蚕食过去,不放过一本。格莱斯顿先生跑进一家书店,向四角画几个圈,不是以册数而是以车数,买走目光所及的一切。我们没法这么气派。考虑到飞机超重,旅途不便,我们不得不精挑细选。3个小时的抽进抽出、反复权衡,土豆每定下一本,我就堆在一边。最后在22本中再筛选:他先将我挑的《呼啸山庄》中英文对照本扔掉,不管我争辩说精装如此漂亮,三百多页才80台币,可带回送给朋友;又扔掉钱穆《八十忆旧》的两种版本,已有三联版,虽然实在喜欢,后来到钱穆故居(素书楼),到底还是买了本兰台版《学术思想遗稿》作纪念;他又想扔掉我的《普鲁斯特》,说家里已有全本,这仅是个节本,而我是冲着插页照片买的,有普鲁斯特童年照片、15岁少年唇上薄薄的绒毛胡子、遗照(唯美的他,一定不愿意这张照片传世),有他的父亲母亲,有斯万的原型夏尔·阿斯、斯万夫人奥黛特的原型海曼小姐,至于巴黎社交界明星胖胖的勒梅尔夫人,是令人讨厌的维尔迪兰夫人的原型……末了,达成一致,留下16本,总共1800台币。结账时,柜台女孩微笑地为我们办了会员卡,从此,我们与草祭,就是旧相知,而非邂逅的情人了。

草祭右边,有窄门咖啡馆,两墙间有条狭窄只容一个人过的通道,从中走过,转个角,再爬一道陡而暗的楼梯,上到二楼才是。耶稣说:“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马太福音》7∶14)这话也适用于对一本好书的找寻,对好的旧书店的找寻。书如福音一般,永远等待在那里,从不会背弃你,只要你满怀信心地寻找,必能找到。与草祭隔条马路,是全台首学孔庙。建于郑经时期,明伦堂与大成殿平行,前有对称的礼门、义路牌坊,东西两侧各有大成门,文昌阁在后。这是我见过的,无论大陆台湾,最有味道的孔庙。南方鲜嫩晨光、橙红霞色下,枣红宫墙,明黄琉璃瓦,高大的雨豆树(中原孔庙喜植槐树、银杏树),以及斑驳树影、湛蓝天色,令台南孔庙寂静、深广而又堂皇庄重;南方沿海庙宇多彩飞檐在殿堂的加入,又平添些许民间气息;几只毛色很深的松鼠飞快蹿过琉璃瓦,在雨豆树间上下蹦跳,整个孔庙活泼富有生气。孔庙前是府前路,四围开阔,树木深广,从草祭出来,漫步凝神于此,呼吸中华文化的中正堂皇气息。那些书之魂魄,或也如松鼠般,从孔庙的某棵雨豆树,一跳一跳,跳到草祭的书架子上。

淘书人、书、书店,都是有灵魂的。一个好的旧书店,是将这三者的灵魂、欲求,重叠在一起。嗅闻书店气息,恍如遇见个女子,倏忽飘来香气,是刺鼻的、浓郁的、优雅的,抑或淡而有味?听见一本书在书架上婉转唏嘘,禁不住要抚摸它,打开它,高声朗诵,饮甘泉般一口一口吞下汉字。鸟儿飞翔在茂林,一本书,舒适躺在书店,等待爱它的读书人,将它领回家;有时莫名其妙落到一个不读书的人手里,就很不安定,旧书店会重新安排它的命运,终将得其归宿。美国女作家安·法第曼伤感地说,看着她老师的藏书被运到旧书店,分门别类拆散、归类,好似将尸体火化,把骨灰撒向空中,随风而逝。她不晓得,一本书,脱离了旧主人之爱,在一个热爱它的新主人那儿,灵魂又得以栖居;因为有爱书人存在,它从不曾孤单,每被阅读一次,它就得到一次新生。那些旧书店,是书的灵魂暂居地,如同诞生了耶稣的马槽,是客栈,是过程,只要有一个爱书人捡起它,它就回到了家。

后来某天,我出外回到酒店,土豆居然不在,手机也没带,这让我诧异,因为他是如写《英格兰游记》的李·加林一般,住进一家小旅馆,就算抵达目的地,然后就心安理得点燃烟斗、翻开书继续读起来的人。身在异乡,种种幻象奔涌而至,等了一会,坐不住,决定出去找他。可是偌大城市,去哪里找呢?想起老布努艾尔说的:“走相同的路线,在同一个地方停下来休息,看相同的风景,吃一样的菜。”我就往草祭奔去。——土豆站在书架前专注翻书的样子如在眼前,我要一进门就对柜台女孩微笑,请她不要声张,蹑手蹑脚挨近书架,从身后突然抱住他,他会吓一大跳,回转头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就很得意。——我这样一路想着一路自己笑起来。

到草祭,一点灯光都没有,铁门上挂一牌子:周三休息。牌子上还有墨林与城南旧肆两家旧书店的地址及营业休息时间。我呆了呆,跑到左隔壁茶馆,朝露天摆放的木椅子上看,一对男女,面对面坐着,正在啃包子、喝奶茶,如同那天我和土豆一般;我想我的方向大概错了,已过了吃饭时间,就挤进右边的狭窄通道,爬上黑暗楼梯,还没进窄门咖啡馆,小姑娘就冲我叫:“人都走光了……”不理她,兀自进去,的确空空如也,讪讪爬下楼梯。难道我的判断出错了?不安慢慢升起……到孔庙看看吧,他可能正安安静静坐在孔庙的雨豆树下……我已经走进孔庙深广树木中,极其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打拳,找了每棵树下的椅子,还是不见土豆……我告诉自己不要着急,应该回到酒店去等,很可能他已经回去了,看不见我,才要着急呢。

忽然想起草祭门上的牌子,城南旧肆二手书店就在庆中街68号,离此不远,今天开放明天休息,土豆会不会去那里呢?我的脚已迈向城南旧肆,越走越没信心。小巷安安静静,家家关门闭户,连狗也不叫,十步远,看到书店招牌了,书店却是暗的,显然已经打烊了。我茫然站在路边,盯着那块牌子……突然,听见土豆叫我,一回头,他正笑笑地站在对面一幢两层的日据时期老房子下,手里拎着凸出书的纸袋子,一只猫蹲在他身边。……接下来,在我一路抱怨的小提琴声中,不时插入他亚麻布似的大提琴音。他说以为我会晚回才出来走走的,走的路线,与我的寻找完全吻合,只是没料到草祭今天不开,否则我就会在草祭找到他;只是他到窄门咖啡馆后,发现电脑没电,只能离开;只是一个人坐在孔庙树下没意思,坐坐就走了,走着走着偶然看见城南旧肆,就逛到现在了……

次日,我们又去了一趟草祭,再从草祭打车至成功大学附近的墨林二手书店,在地下室,约八九十平方米,老板是同一人,装修虽不如草祭精巧,书的品质也不错,又买了数册。看看离上火车还有段时间,快快扫过珍古书坊等几家旧书店,也有所斩获。在台南,总共买了27本书,连同漫天霞色,一起纳入囊中。下一站,高雄!

午后书房

到午后书房纯属偶然。

我们在台中东海大学半个多月,并不知晓这个书店。只是一日午后,到东海艺术街瞎晃,短短一条石路,很是洁净,花花绿绿的小店,多是女孩子欢喜的衣饰、布绒玩具、家居用品,另有咖啡馆、冰茶店、西餐甜品店,装点些小花小草,颇有情调。每个八十岁婆婆,都怀揣一颗少女的心。我新新鲜进去逛,土豆就坐在门口看书等。天太热、日光太长、海洋的潮湿气流太撩人,将岛屿上的人,变成昼伏夜出的猫;许多夜市,白日里空空荡荡,一到夜里,就活转过来,通体透亮,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这艺术街,上午11点前,关门闭户,寂寂无人,午后依旧是窗帘半卷、门扉半开,猫的眼睛半睁半闭。我们懒懒散散地逛,看见一所房子写着“理想国”几个字,就走过去,也没什么,却见一条小巷延伸进去,尽头横一所平房,房顶高挂“午后书房”几个字。

那所房子具体位置是:艺术北街46巷2号,带个小院子,登上台阶是白色碎石子路,花草环绕,靠门有个小圆潭,盛开着蓝莲花。推开玻璃门,土豆大喜,是个旧书店,大约六七十平方米,进门左手是柜台,堆叠一些书、老式唱机、音响、几张CD,一个男子,三十多岁,胖,穿件黄绿宽松圆领T恤,脸色红润有粉刺,埋头在柜台,略略看我们一眼,一声不吭,继续做事。应该是老板吧?右手是个榻榻米,被横着的深色矮木桌分成两半,桌上是茶具、咖啡壶、纸墨砚台、散乱的唱片、书、剪刀,榻榻米两边各一排矮书架,一面是电影音乐摄影美术等艺术类书,一面是文人集子,摆放些绘画习作,墙上挂一帧没有落款的书法(后被告知是沈尹默临王羲之行书手迹,沈遗其弟子王静芝的),竹帘低垂,滤去光线,阴翳清凉。走进去,最靠前的书架,为台湾现当代文学作品,且有不少大陆文学书,当代诗歌有专架,文学藏书量并不算最多,但显然经主人精心挑选过,且深知好坏;最靠内几排是文史哲书,品质也相当不错。法律商业等适用类书籍不多,只是凑数。主人是知书者!书架间杂置些干枯的芦苇莲蓬,旧了的望鹤兰、毛绒鼠,笨拙有古意的陶瓶,油亮的绿萝长长地垂在书架边。右边另有个小间,藏有不少CD,爵士摇滚流行,最多的是古典音乐,墙上有幅小提琴家Kidon Kremer肖像,书桌、窗台堆放些休闲书,大江流日月,走访深幽小径……

大概听见我惊叹这里有古典音乐,那男子悄悄放了一张CD,是Pablo Casals演奏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二十世纪30年代为HMV(即现在EMI)公司所录。午后的阳光斜入书屋,照亮那些旧书、深色木架子,在幽暗深处,我和土豆两人,蚕吃桑叶般沙沙沙地一排排将书看过去。再没有其他顾客。那个男子在和小孩子打电话,不时自呼“巴比”,声音低而温柔。哑哑的琴声环绕书房。老板打完电话,抱一堆书,坐到榻榻米那儿,开始沙沙沙裁剪纸张,包书、写地址,将包好的书,一件件摞起,一大叠黄黄的邮件,见我在看他,就小声说:“我出去几分钟,将这些邮件寄了就回来,你们还在的吧?”我微笑点头,他就抱着那一堆邮件出去,很放心的样子。

电影《诺丁山》中,大明星朱莉叶·罗伯茨偶然走进一家惨淡经营的旅游书店,老板休·格兰特缩在柜台高高叠起的书籍中,抬头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从此,白雪公主与青蛙王子的魂魄就在书架间一跳一跳地追逐、试探、怄气、犹豫、和好,当青蛙王子在众人面前,大胆宣布对白雪公主的爱,朱莉叶大嘴慢慢咧开,眼睛一点点绽放笑意,两人眼神欢欣纠缠,歌曲《无论如何》响起,屏幕内外全都欢欣鼓舞,我傻乎乎一遍遍将这个桥段重放,打算到伦敦诺丁山区去看那家书店,据说在Blenheim Crescent街上,就叫旅行书店(The Travel Bookshop),门是深蓝色的。在一个中白偏灰的时代,能够温暖我们的,只能是男神女神的罗曼史。偶然推开一家书店的门,有时候结下爱情,有时候是友谊,或长或短的默契,一点点温暖记忆,都要感谢那个午后,蓝莲花开放的时刻。

《查令十字街84号》中,缩在纽约逼仄公寓的女作家海莲,在一架老式打字机上,写下一封封远比现实处境幽默热情的信,寄给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的马克斯与科恩旧书店,海莲是叽喳的麻雀、花腔女高音、飞翔的小提琴,书店经理弗兰克则是木讷的夜鹭、温雅男中音、嗡嗡的大提琴;那家旧书店,“是一间活脱从狄更斯书里头蹦出来的可爱铺子”,橡木书架顶天立地,充溢着旧书气味,“那是一种混杂着霉味儿、长年积尘的气息,加上墙壁、地板散发的木头香……”,弗兰克如《双城记》的银行家劳雷,一个保守、忠诚、严谨的绅士,那些软羊皮封面、镶嵌金边的诗集、书信选、散文集被细致包扎,越过大洋,堆在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杂乱无章的书桌床头。想想看,一本羊皮面史蒂文森《致少女少男》,加一本《哈兹里特散文选》,只需5.3美元(1949年);一本1852年首版的纽曼《大学论》,小牛皮精装、烫金书名,标价6美元(1950年);木刻画精良的《垂钓者言》卖2.2美元(1952年);本杰明·乔伊特英译、1903年牛津版的柏拉图《苏格拉底四论》,在1956年标价1美元……比较一下:济慈1817年版《诗》赠送本,1897年阿诺德以71美元买入,1901年以500美元卖出,至1918年,藏书家爱德华·纽顿花费1950美元购入。撇开赠送本的商业价值,也要惊叹,40年不到,伦敦的书籍竟如此“贱价”!二战之后,英国大把精英死去,毕生收藏的书籍被随意抛弃、贱卖,可怜的伦敦人,战后每人每月只配给一个鸡蛋,却有大把大把羊皮面精装书流落街头,换不回一小块肉、一个生鲜鸡蛋(谁也不曾烧、煮、啃了羊皮封面?)——哦,亲爱的格莱斯顿先生,您用不着担心您的大英帝国子民要被车载斗量的藏书挤到汪洋大海去,有人、有战争在那里销毁图书,让您珍爱的金贵书籍流离失所!紧跟在战争后面的是商业与网络,人们会自甘自愿抛弃书籍的——令人动容的,是《查令街十字街84号》中流溢的爱、家园式的依存,一种怀旧而温暖的情愫。爱德华·纽顿在《书海拾趣》中说(1914年左右),伦敦的朋街、皮卡迪利大街、霍尔本和海滨区的旧书店是他经常光顾的,查令十字街在当时不过是条新街,“建筑单调、又脏又乱”。海莲与弗兰克书信往来之时,应是查令街旧书业繁荣期吧?据说最大的旧书店福伊尔(Foyles)曾藏书千万册。弗兰克1968年最后一封信中说,大批美国、法国及北欧观光客将他们店中的皮面精装书一扫而光(书探们从小书店廉价买入,到80年代,一些珍本书被狂炒到令人咋舌的价位,物以稀为贵),又缺少书源补充,是年弗兰克去世。70年代后,查令十字街渐至萧条(虽还有不少旧书店),1977年84号书店正式歇业,之后被改作唱片店、酒吧等,如今据说是家必胜客……但只要有爱书人,有梦想家,有纪念者,就如海莲说的:“书店还是在那儿,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街84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午后书房的老板抱着一堆邮件去寄,我很好奇,他是将书寄给哪些人,收到书的人,和这家书店,有过多久的情缘、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回上海后,这老板也将用黄黄的纸张包书,在午后阳光下,抱到附近的邮局,寄给隔着海峡的我们吧?

我抽了本白先勇《台北人》,读了第一篇《永远的尹雪艳》,觉得好,想买下来,老板已回,抽出几个版本给我比较,最后选了1971年晨钟版,题词是:“纪念先父母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扉页录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是白崇禧之子缘故。该书有夏志清、欧阳子的评论。那天在午后书房,书和唱片加起来买了1500元台币,是意外收获,土豆喜颠颠的。傅月庵说:“闻书香下马,一试成主顾。”我们是嗅着书香,进的深巷。

几日后傍晚,我们又拐到午后书房。大凡淘书者,都是两类:一类是暴走族,一天内走个十来家,我们在台北,按图索骥,逛一家旧书店,就在地图上勾掉一家,我逛家居用品店,类同于土豆逛书店,口头禅都是“细细逛”,绝不使一家漏网,直走到两手发酸(重)、两腿僵硬。一类是拾遗族,三天两头去同一家。前一类具全景视野,后一类无遗珠之恨。土豆热爱“重复”,重复的地方,重复的路线,干重复的事。第二次他熟门熟路,直奔那几个书架。

老板认出我们,对老主顾般点点头,依旧坐在榻榻米上,几上摆着砚台笔墨,卷着透出字迹的宣纸,刚刚写过字的样子。我在他对面盘腿坐下,自我介绍,夸书店品位好,书的品质好,他就憨厚、羞涩而高兴地笑起来。他37岁,叫吴家名,东海大学国际关系硕士毕业,先服役,再工作,2007年创办午后书房。喜欢书的缘故。我问:“靠旧书店能养活自己吗?”他说:“可以啊。我这店,每月房租一万多台币,运气好的话,多来几个像你们这样的朋友,一天就可以将租金赚回来。”他说淘书者,都有读书习惯,会重复来,笑着指指土豆背影:“像你们这样爱书的,我一下子就嗅出来。”他有车有房,养两个孩子,一个4岁,一个2岁,从家里走到书店,只要几分钟,书店既用以经营,也是自己的书房,朋友们常在这里小聚、喝茶聊天。我很羡慕地叹息。他笑说:“我的追求不高嘛。”他说网络文字、电子书很不可靠,揿一下键,书写的一切就消失了,不像纸书,手可触、眼能见,一切都是具体的、有形的、可感知的,因为书的缘故,又能与同道面对面交流。又说,到新书店是人找书,到旧书店是书找人。我们又谈及台北牯岭街时期、光华商场时期,如今的公馆商圈旧书业状况,又说台北重庆南路一带的新书也不如过去了,都在一点点衰退。他说以前台湾地方财政收入的10%到30%用于教育,书业相应繁荣,现在不行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问他如何保证书源,他说,一方面是出去收购,到中间商那儿挑选,开店久了,有些名气,也会有人将书送上门,或收购或寄销。他笑说:“我也去别家书店淘书呀,碰上不懂的,将好书贱卖了,默不作声赶紧搜罗进来。去书摊挑书,那要一大清早,天墨墨黑,大家打着手电筒,带个板凳,候着,书一来,就抢,看谁的手脚快了……”

话题转向台湾现当代文学。白先勇《台北人》中的对比、沧桑感、身世、游园惊梦,黄春明《嫁妆一牛车》中的台语写作,周梦蝶的旧书摊及诗歌中的孤清,余光中诗歌之变化,悲情城市之悲情,岛屿写作及拍摄的电影,阮义忠的影像及对古典音乐的热爱,洛夫的诗,李敖其人其事,又谈及来台的傅斯年、胡适、林语堂、钱穆等,他们的故居墓祠,又说到张爱玲与胡兰成之恩怨,夏志清对沈从文、张爱玲、白先勇的推荐,我们共同喜欢张爱玲的《流言》胜过其小说……这书店老板对文学艺术如此熟悉,可比得上查令十字街84号的弗兰克·杜尔,无怪乎到他书店,如进他的书房,我很疑心他总要将卖出去的书,留一份复本。初始觉得他木讷沉默,如今变得开朗、健谈起来。他开始在电磁炉上烧水,要泡茶给我们喝。

土豆又淘到几册书,听我们在谈张爱玲,就拿了本张爱玲研究的书问我要不要。听老板谈及白先勇、李敖等办出版社、杂志之事(他指了指身后,都是他喜欢的文人集子),才发现上次没怎么留意榻榻米那排书架,又从上面抽走了傅斯年选集、林语堂的几个集子。土豆加入我们的聊天,喝老板泡的洞顶乌龙。话题转向古典音乐,老板说,会听一点。但土豆谈及一些版本,他却如数家珍,他们的对话在古尔德、阿劳、伯恩斯坦、克莱伯、卡拉扬等等的风格间跳来跳去,土豆听过、收藏的版本,吴老板很多也有,我自认为土豆在古典音乐收藏鉴赏上算是不错,如今在这午后书房,碰上一个可交谈者,其中喜悦,不可言说。我们如多年故交般,盘腿席地而坐,水壶扑扑沸腾着,竹帘低垂,灯光昏黄,茶香四溢,琴音绕梁,环壁皆书……我们三人热烈交谈,时间一点点从手中、从摸索的纸页中流过,竟不知早晚了。我叹息说:我们是偶然来到午后书房,偶然谈起来,就这样偶然认识了一个朋友,如此不确定,又似乎命定一般,特定地方、特定时间,相互遇见。老板说:“真是啊,你们第一次来是周一,惯例是休息,书店不开门的,那天有事,恰巧来,刚处理点事,你们就进门了……”

说起我们去过的东海大学附近几家书店,很一般,吴老板推荐台湾大道上的若水堂,专营大陆简体版新书,眼光不错,台湾学者喜欢去(后来去,看见一些熟悉的作者,土豆的《心术与治道》也在)。我说买书是要有缘分的,不经意会遇见好书。几天前我们到彰化鹿港小镇,出龙山寺,过九曲巷,拐到杉行街,突然见到一个旧书店,叫书集喜事,一套鹿港典型的两层三进老房子,第一进是旧书店,后面两进为茶室,二楼木板房漆成明绿鹅黄的茶室。土豆在书店磨了半天,只买了一本安·法第曼的《爱书人的喜悦》,我与老板在聊天,他一边说话,一边从地上一垒拿出一本本满布灰尘的赭色硬面精装书擦拭起来,土豆打算走,随手翻他擦拭的书,叫《中国古史研究》,一共7册,原来就是《古史辨》,无版权页,有“中央研究院”陈槃的《重印〈古史辨〉赘言》,写于1970年1月28日,说由明伦出版社重印;第一册扉页有一段法、中文,译自罗丹美术的序文:“要深澈猛烈的真实,你自己想得到的话,永远不要踌躇着不说,即使你觉得违抗了世人公认的思想的时候,想起别人亦许不能了解你,但是你的孤寂决不会长久,你的同志就会前来找你,因为一个人的真理就是大家的真理。”土豆立马要买,老板说昨晚才送来还没标价,在我们催促下估了个价,最后我们以1000台币(约人民币200元)买入。吴家名笑说:“很合算,要是我,标价会更贵。”

我抱怨这套《古史辨》如何重,本来想从鹿港再去集集小镇,因为这套书,累赘得很,只能回转台中。此时,土豆又找到一套《足本水浒传》(七十回本,世界书局1952年初版2001年二版),兴头头翻给我看,说直行排得如此舒朗漂亮,上下册1078页才150台币,我说家里已有9种《水浒》了,这套书这么厚,很占地方,照这样子买,不晓得要超重多少呢。就和吴老板抱怨,说起2003年土豆在杭州一个旧书店买了套《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四本厚厚砖头,喜悠悠满西湖拎,说不重不重,回到上海,却在一家二手书店见到。总之,我大摇头,坚决不能买!那天,我们在午后书房又买了1300台币书,500台币唱片,吴老板将那套《足本水浒传》赠送给土豆,说难得那么投缘,又难得碰上喜欢这书的人。

第三次来午后书房,吴老板恰要去送个朋友,让我们看店,一会返回,招呼我们喝茶。一回是缘分,二回是挚友,三回已是故交。我们其实是来道别的,但不想说,只赠送给他一本我的电影评论集《幻声空色》。他很高兴地拿出一本珍藏的《资本论》给我们看,是日本高畠素之译,昭和二年东京改造社印行,一张马克思肖像书签掉出来,纸张发黄,缺个角,那幅马克思肖像,与平日所见的很不同,眼角下挂,含着怒火甚或暴戾气,很有性格。吴老板将那张书签送给我们。

那天阳光依旧热烈,透过细细的竹帘子也能感觉到明亮天色,下午的时光悠长又匆促。我们随意聊天,松弛自然,似乎明天会再来。隔多长时间我们能够再来呢?哪年哪天,我和土豆再来,午后书房还会在那里吗?眼前这个垂头倒茶憨笑的胖胖男子已不再是“巴比”,而是爷爷了吧?

总书记

总书记,令人莞尔一笑。

这三个字脱离了熟悉语境,恢复到更古老的意味。必须这样读:总-书-记。汉语是一个字一个字来体现意象的。让人想到另三个字:典藏吏。老子是典藏吏,也就是图书馆馆长。看来书店老板想当这个角色。总书记的灯箱广告挂在罗斯福路,很醒目。上二楼,玻璃门上方贴着四个字,“书书福福”——拥有书的,能够阅读的人,是有福的。土豆笑说,读书人的幸福是一样的,不读书者各有各的不幸。

推开门,一种熟悉的、亲切的、温暖而芳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尤其是在童声合唱中,晕黄灯光下,走进一个雅洁书房。说“总书记”是书房,而非书店,因为感觉是进入主人自己的藏书屋,是应邀而来、听他喜悦地将一本本藏书推荐给你。面积也就五六十平方米,一个大房间被书架自然隔成几个区域:柜台靠门,堆叠的书刊几乎将一个年轻人埋没,他身后也密布书,柜台左墙书架,或横叠或竖排着旧版文艺类书籍,多经精细装裱,发黄封面包装有塑料纸;中间区域是弧形的4层书架,自然分割为政治经济、小说、旅游休闲、台湾历史等,还有CD架,流行音乐与流行小说或休闲类书架上,幽默地写着“三本五十六”,就是三本56元台币;最靠里面的墙壁,是到顶的8层书架,为严肃厚重的文史哲类书籍。这个房间,因为书架的高低富有节奏的搭配,空间敞开,书虽密集,却不拥挤。书架间,一盆盛开的紫色蝴蝶兰,一座白色石灰雕像(不知哪个作曲家),柳藤椅上一对布绒丑娃娃,明朗又温厚的色调,显现着主人对书的热爱、欣悦之情。从雕像眼睛,俯视满满书架,藏在每本书里的魂灵在书架间游走……

大房间左拐,有个小空间。本应是内阳台,主人将它改造成一个别致区域:民国某年老报纸下,一台蓝绿色缝纫机;对面是洋红皮面双人沙发,沙发后整齐堆放着整理装订好的精装面旧杂志、地方志合订本,上挂一个镜框,内扣一幅黑白老照片:披头士四个长发喇叭裤排着队从斑马线穿过马路。沙发边有个涂色鲜艳的旧铁罐子,右前方木凳、圆木桌上,齐整横堆着装裱过的旧书刊,圆桌边有个细巧的旧竹箱子,放一台老式唱机,边上横叠几张CD,竖着的两张,一张是Bailey演奏的贝多芬、巴赫、肖邦等的大提琴曲集;另一张是《放牛班的春天》,里昂圣马可童声合唱团的同名电影插曲全集,我们进来时,听见的正是这组温暖、熟悉、天籁般的童声合唱。唱机挨着玻璃窗,上悬红、绿两盏菱花玻璃灯,窗台上站一盏磨砂玻璃灯柱、灯罩垂下晶莹珠子的古雅台灯。靠内两面墙的书架上,尽是文史书籍、地方志、民国史料、旧报刊杂志、旧插画曲谱等。从玻璃窗俯视台大校园,黑树郁郁,罗斯福路、新生南路上车流如火、人行匆匆……

后来知晓,总书记的老板何新舆,是个报社主笔,学哲学出身,从高中时候就喜欢淘旧书,那时牯岭街一带旧书市场繁荣,他常到相熟的十几家书店淘书。牯岭街没落了,他的藏书却越来越多,就在永康街开设了“青康藏书房”,将私有书房变成开放空间,后来又搬迁到公馆商圈,改名“总书记”。如今这个书店,定位比“青康藏书房”更实用,但也保留了原有的“书房”气息。

20世纪初,亨丁顿花5万美元买了本谷登堡《圣经》。到21世纪初,看看这些珍本书价格:1937年版的《霍比特人》,托尔金签名本值75000英镑;1891年版的《道林格雷的画像》,王尔德签名的大号纸本,当时定价2基尼,可卖3万英镑,如是赠给波西的,6万英镑;乔伊斯《尤里西斯》1922年首版签名本,当时定价350法郎,其中签给玛格丽特·安德森的赠送本,在2003年被卖到46万美元……令人咂舌!得有多少钱才能做这样的藏书家?爱德华·纽顿说,“不要用手碰我买下的任何值钱的东西,尽可能少修理、镶嵌、插入、裱贴、装架或装订”,更不要说阅读!那样贵的书,除了束之高阁,偶尔小心搬出亮相一番,进出拍卖行,传给子孙或献给国家,还能有什么用?纽顿又说,一本旧书的价值,除了版本、签名、题献,还要考察是否清洁完整、有否正确印记日期,相当数量的原版插图,登载广告公告之类,也能增值。他说的这些,大多不在(或无法在)我们考虑之列,除了品相,我和土豆购书只有一个标准:内容是否够吸引!仅这个标准,可购买的书已是车载斗量,全世界竟会诞生那么多天才,写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书,吸铁石一般吱吱吱吸空你的钱袋!更何况,喜欢的书,又心甘情愿收集多种版本。土豆是很愿意将复本送人,我则有葛朗台心态,凡入我囊中,皆属我所有,出我之门,万万难矣。我宁可任由复本书一字排开站在一起、心满意足,除非事先想好作为礼品之用。我认识一个学者,上世纪80年代初书籍贫乏时,凡喜欢的书,就抄下来,后来坊间一见到,就两眼放绿光,总要买几本,强行送人。据说李敖购书,常常一种买三本,一本自藏,两本用以剪裁做资料(书籍正反面印刷)。我喜欢李敖这个老头,却无法忍受他这癖好,暴殄天物哪!将玫瑰花一瓣瓣扯下的感觉。话转回头,既然不在乎一本书的商业价值,若一家旧书店只关注版本,就很难唤起我们的热情。我是绝不会挤在一家“断烂朝报”书店,尘土飞扬、挥汗如雨地翻几个小时,仅仅为了捡漏一两本便宜的绝版书!而若能将那些堆积陈旧发霉、带斑点、有蠹虫书刊的晦暗空间,变成一个拥有芳香书籍的温暖雅洁书房,你不能不说,主人是个艺术家。在总书记,感受到的是一种精致古雅的生活,那些旧时代精魂,写书者的精魂、书的拥有者的精魂,书中人的精魂,探头探脑趴在书架间等待你的呼唤呢,在这里,时间不是线性流动,而是旋环往复的。

一本二手书,残留多少人的手泽?它曾到过什么地方?被谁的手摩挲?我们不在乎签名本的商业价值,但若在《匹克威克外传》读到狄更斯给小姨子的亲笔题词:“给玛丽·霍格思,你最亲爱的”,也会为霍格思18岁即逝、狄更斯为之悲伤停止此书写作达两个月而唏嘘吧?在汤姆森的《季节》上,读到拜伦送给韦伯斯特的签名及一首即兴之作:“去吧——凛冽的秋风,/金色的秋天,以及贞洁的春天。/去吧!——昔日夏季的微风,/你将可爱的翼献给了明媚。”又会怎样欣喜啊!这类名人题签自然珍稀难觅。就是寻常题签,摩挲那富有个性的淡去的笔迹,考究奇奇怪怪的图章(比如纳博科夫的蝴蝶章),同样令人遐思。譬如这本《傅斯年选集》(第四册,文星丛书,1967年1月版),扉页上有杨氏印章、毛笔题“六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购于台中”,土豆买下后印上“人书俱老”章,添一行“2014年11月购于台北总书记”。是怎样情景下,杨先生购买了这本书?将来又是谁读到土豆扉页上的字?那读书的人,能否想象这个总书记的布局?他更难想象这一晚童声合唱中的书房生活给予我们的意义吧。一个签名,好似夹在纸页间的枯萎玫瑰花,黯淡的颜色、发脆的花瓣、陈旧的香气,让人触摸嗅闻着,遐想当她盛放在水边枝头的丰盈神采,一个干瘪的签名,饱含着怎样的时间流动与生命激情呢。

翻读一本旧书中的划线、页白注释批语,窥探到阅读者的隐秘心意,怦然心动!心有戚戚处,频频点头、浩然长叹;不合意之处,顿足拍案,大骂划线者是混蛋。土豆说,被我读过的书,总是遭了劫难一般,比如这本卡夫卡《城堡》(上海译文1980年版1993年3刷,印数至73700册,汤永宽译),歪歪扭扭各种颜色划线不算,页白、扉页、目录页,甚至封底,都写满乱七八糟的批语,以致书籍破烂不堪,送到二手书店准定没人要!我承认,土豆的划线的确比我工整,极其均衡的波浪线,每一小节就打个完美的圈,如浪花有规则地跳跃一下,甚至用尺子画……唉,当然,在二手书店我也是愿意买“干净”一点的书。可是,英国沃尔夫将军死后,人们在他随身之物中发现了一册葛雷的《哀歌》,那是他的未婚妻凯瑟琳·劳瑟小姐的礼物,上面满是划线、注释,人们是如何争先恐后来读这些手迹,上面寄予了将军怎样的深切情谊与思念啊!在雪莱题赠玛丽的《马白王后》中,到处都有玛丽的手迹,诸如“这本书对我是神圣的。因为没有别人会看它,我可能会在书里随心所欲地乱涂一通。但我写些什么呢?无言可表达我对作者的爱,而我却和他永别了”。即便别人已经看见她的手迹,这本书依旧是神圣的。我告诉土豆这两个故事,他还是不许我在这本漂亮的康有为《孟子微》(台湾商务1987年4刷,定价2元2角,有南海康有为题名)上划线,说除非我能画得很工整,而我绝对做不到。

坐在总书记的红皮沙发上,我翻看一本冯至译《给青年诗人的信》,很想再买一本,虽然我已有了1994年北京三联版、2005年上海译文版。扉页上有一行秀气的钢笔小字:“是小花珍爱的书”,内文有钢笔划线,一些段落字下全是小小的圈,眉批一律写在顶端空白,灵巧纤细的字。这个小花,让人好生遐想的小花,是个怎样的姑娘呀,或是个藏有少女之心的八十岁婆婆?这本书是某个少年赠送给她的?让她珍爱的是书本身,还是赠书者呢?里尔克的这本小书,泛起我多少美好的回忆啊。三联版那本,有好几封信被我满满地划了线,红笔铅笔,加以歪歪扭扭的批注,使得这本小书非常“杂乱”。将来,会有谁读到我的划线批语呢?我的划线和这个小花的划线,有哪些叠合?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谈到对这本小书的热爱,其中一段是:“里尔克说:‘没有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展都像是一个大的运命,并且这运命本身像是一块奇异的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互相持衡。’在这句话的页白,我批注道:‘有时我莫名地想流泪,尤其雨夜,读着这样文字,又听肖邦。’我的批注下面,土豆某天也写了一句:‘是的,在晴朗的天气读这样的文字,也会想流泪,因为这不是出于感伤,而是出于心动。’”在总书记的夜晚,读到“小花”的纤细笔触,我的灵魂与土豆,与小花,与那个始终完美纯净的诗人,重叠了;穿越多少时光,未曾谋面的我们,在阅读同一本书中,我们的心,紧紧地靠在一起。

翻开一本旧书,有时会有意外发现:一朵枯萎梅花,一张发黄纸币,印有一对白头翁的书签,便条、发票、作者的版税收据……与这些东西相关联的,会是怎样的故事呢?我曾将一个台州女孩寄来的29朵桂花夹进《柳如是别传》中,也曾将东林书院12月4日的银杏叶夹进《三诗人书简》中,至于庐山白居易草堂的十二张野花书签散在哪些我喜爱的文集里了?土豆不像我这么女孩子气,他会用丰子恺、梵高的画之类的书签,也会随手将衣服标牌景点门票音乐会票当书签,花花绿绿,杂七杂八,更多时候,他会在书里夹纸条,短短的露出白白的头,一本书读完,平白厚了许多。胡适也喜欢夹纸条,每读一遍,所夹的纸条颜色都不同,一本书若读过五遍,就会有五种颜色纸条。午后书房的吴家名说,有一次他收购到一本书,封面用挂历纸细心包着,拆开,掉出两张电影票和一封信,是个女子的情书,表达对男子思念,附有电影票,希望某日在电影院相见。显然,男子从未拆开这本书封皮,绝想不到其中藏着的情愫。也许那粗心的男子也同样爱着她,从未敢倾吐过。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故事相似,女孩藤井树多年后才发现《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借书卡反面画有她的肖像,而画像者已逝。意大利某个岛上,有堵情人墙,传说情人将秘密写信贴墙上,爱神会将情书寄达她的爱人。有个老婆婆50年后才收到回信,垂垂老矣,依旧千里迢迢从英伦到岛上寻找初恋情人,她真的找到他了。吴老板说,假如可能,他也很愿意找到那本书的主人。

整个晚上,我们在总书记待着。购买了十来册书。其实藏书不算最多,吸引我们的,是这个书店氤氲的那种温暖明亮又怀旧的气息。能感觉主人热爱的手、眼睛细致触摸过这里的每一本书,你进入的是他的珍爱,他生活的内部,这是一种真正源自内心的富有活力而永恒持久的生活。正是这种珍爱,这种隐秘的心领神会的接头暗号,看见一本好书时欣悦透明的眼神,将买书人和卖书人联结在了一起。我浏览完书架,坐在洋红皮沙发上,随手翻看书,心神恍惚。下过雨,雨滴在玻璃窗上蝌蚪般奔走、滑落,窗外依旧车灯如流火。温暖古雅的台灯,童声合唱,架上累累旧书,将两个世界隔开了。何时何地也有类似感觉?我在思维深处寻找一种生活与另一种生活的相似。这书房里是真实的生活,抑或窗外的生活更真实?此刻,我内心升起一种向往、一种幻觉,一种能够持守幸福生活的渴望,一种能够与现世冰冷做抵抗的力量,这缓慢的、浸润的、模糊的、遐想的辰光,我极力拖延,挽留旧时间,憎恨新时间。土豆在靠窗空间或文史哲区域徘徊,如在自家书房,他的手指头轻轻触摸那些静静等候在书架的脊背,翻开发黄纸页……只要翻开一页,一个古老灵魂就会跳出来,激情的、悲伤的、欢欣的、古老浪漫的旧时代精魂,会跳出手指头,站在面前,和他对话……假如有可能,他是很愿意当一个典藏吏,余下的生命,在音乐中,在这些纸页中,与这些灵魂对话,足矣。

胡思、茉莉及其他

台北。撇开阴郁的冬日色调,疯狂飞驰如蝗虫般的机车,有足够爱上台北的理由。之一就是跻身电子时代,虽哀叹盛况不再,依旧有鳞次栉比的书店。牯岭街有过繁荣的旧书市场,对这个地名,除了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我一无所知;又闻光华商场的旧书市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也曾盛极一时,但我们所到的光华商场几个楼层及附近街道,尽是大大小小数码产品门店,书店零星窄小、品种又少,印证着电子之迅猛发展、纸质之日渐衰微。重庆南路一带书店出版社还有一些,据说也不如过去繁荣,台北房价金贵,让他们纷纷放弃中心地段,我们来时,台湾商务印书馆正在打折清库存,要搬迁到淡水去……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在台大附近的公馆商圈、师大附近,找到了大大小小的新旧书店。台湾淘书人傅月庵说,找旧书秘诀靠的是“勤”,方法有二:一是像机关枪扫射,一次走很多家店;一是连续点放,同一家店,日必三顾。我和土豆第一次来台北,是客人,时间与旅店价格成正比,又加以新鲜,揣着没有喂饱的肚子,必定是“机关枪扫射”式购书,每天走六七家,每走一家,就在地图上打个勾。第二次来,时间较充裕,才消停些,有所着重。在这些书店进进出出,恍如回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北大、清华附近,复旦附近,也是有许多书店啊。我曾在《书痴的日常生活》中记录过与土豆、同学曾、郭,我们四人的淘书经历,上海国年路、国权路一带,鹿鸣、左岸、心平等等书店,坚持下去的还有几家呢?曾用麻袋装书、用三轮车拖书来摆地摊的书贩子,如今都到哪里去了?书店不见了,人也散去了,或者说长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各走各的道路。20世纪末、21世纪初,那帮和土豆一样年轻的博士们,刚刚毕业留校,只有我和土豆已结婚,其他十多位都是单身,每周就有一两天在我家客厅相聚,一起读书、下棋、清谈、听音乐……哎,那时候,真如乔叟老头唱的,我们这些年轻的——

他宁可床头堆上二十本书,

也不要提琴、竖琴和华服;

书外装着红黑两色的封皮,

书内是亚里士多德的哲理。

可是,尽管他是一位哲人,

但他的钱箱内却殊少金银。

——节自《坎特伯雷故事集·总引》

还是说台北的书店。手上有一份“温罗汀读书地图”,我们按图索骥。所谓“温罗汀”,是指2005年之后,在台北温州街、罗斯福路、汀州路一带由独立书店、独立音乐演出与发行所、咖啡馆、NPO团体等构成的公共空间。他们独立于又补充着公馆附近的大学社会。每一家书店都具有独特性,与其他空间互补,形成一种开放而富有个性的氛围。这张读书地图是这样描述“温罗汀”的:

尝说台北之宿命与古典无缘、离不朽太远,也无力追求如上海北京一般的大规模开发荣景,但温罗汀的街巷经验,却由乍似散漫无章、处处棱角的地貌表层积累出其他华文城市无法取代的人文层。……看似随意的温罗汀书店招牌,实则开展出台北城市认同光谱的频宽彩度。从性别到族群、从身体到主体、从左翼批判到台湾意识、从生态环保到文化地图、从艺术诗歌到社会哲学文学、从繁体简体到英文梵文书写、从二手折价交换到珍版古书收藏、从理工科学到生化医学、从基督神学到佛法灵修,每家独立书店昭喻了店主深化特定知识范型的理念或单纯爱书乐智的喜悦分享,个别坚守阅读的主题又集蔚为可观的书风景,相异立场各自表述但彼此连构成一个书的生命共同体。……温罗汀是论述的、行动的,也是生活的,是知识的、抽象的,也是可感的;在阅读、清谈、游荡、独酌、批判、省思之间,不断辨证从社会主义到自由主义所提倡的种种价值。

温罗汀一带二手书店,我们最先去的是胡思和茉莉。网上关于这两家书店的信息较多,一般到台北的学人文青,总要去兜兜,难免买些回去,可见深巷酒香,也是要吆喝的。我们到台北第一晚,就闻着名扑过去。从台大罗斯福路校门一出来,抬头劈面见到“胡思二手书”临街店招(罗斯福路三段308-1),虽被楼下左边的阿瘦皮鞋、右边的生活广场招牌包围,还是蛮醒目,书店在二楼,沿街找来找去找不到进去的门,问一下,才晓得要拐进小巷,绕到公馆夜市中,穿过街面上大肠包小肠、饭团、海蛎煎、奶茶果汁、臭豆腐等小摊的烟熏火燎,才找到楼梯爬上去。玻璃门写:Whose Books,原来“胡思”是英文音译,巧妙地将中英文意思,各自发挥,只有女子才想得出这么个讨巧轻灵的书店名。果真,主要经营者是个叫阿宝的女子,胡思2002年在天母中山北路上开张,主营外文书刊,品种在当时号称全台二手书店之冠,2010年搬迁到公馆商圈,新合伙人吕先生加入,将书店营造出书房感觉,大大增加了中文书刊,尤其是文艺书,之后又推出“胡思人文讲座”,请些作家、诗人、艺术家到现场,扩大了影响。2008年,在捷运士林站(中正路235巷44号)开分店,我们一出地铁口即看见,但面积、藏书量并不比公馆店大。

公馆的胡思书店很有女性经营者的洁净、实惠、综合利用,以及信息的快捷传播的特征,书架及护墙板均是深咖啡色,灯光晕黄柔和,空间温暖舒适。二楼靠门是柜台(买单外兼营:回收书最高三折、咖啡茶水、盖印章、过客留言,花花绿绿的,很有点旅游观光味道),靠窗的公共空间有老式留声机、摩洛哥皮面珍本展示,古典木桌椅,供顾客或朋友喝咖啡、小憩、随便翻书,但空间不够隐蔽,来往人又多而匆促,感觉是,若在那里占据太长久时间,会不好意思。有旋转楼梯上到三楼,多是实用类外文类书籍。我们感兴趣的书多在二楼,文学艺术哲学宗教历史,藏书量不算大,也能淘到数册,除了土豆要的学术书外,还买了几本文学书:《莎士比亚剧集前言》[善谋·姜生(Samue Johnson)著,张惠鍞译,联经2005年版,100台币];《浮士德博士》[马罗(Marlowe)著,张静二译注,联经2001年版,180台币],作者马罗是莎翁之前最伟大的剧作家,此书除收入译序、导言、生平外,剧本分A本B本;《格里弗游记》[绥夫特(Jonathan Swift)著,单德兴译注,联经2004年10月初版,320台币]有478页,我反对购买,家里已有几个版本,土豆说此书的好处是注释详尽,又有齐邦媛作序,我认为这纯粹出于他少年时对格里弗的热爱(后来才知,此书被他作为政治哲学研究读本),才千里迢迢驮这么块砖头;但我很赞成拿下《桃花扇》(精装注释本,汉京1984年3月版,内文印刷精良,扉页有枚“启真”印章,140台币)。

我们是偶然撞进茉莉公馆店(罗斯福三段244巷10弄17号)。正找吃的,蓦然回首,看见小巷内有堵亮灯松木墙,刻有茉莉两字及一本翻开的书。推开落地玻璃门(上书营业时间12:00—22:00),正对一联:“环保公益阅读敬天爱物惜人”,室内一色清水木地板,虽不如台南草祭那样富有设计感,但整体装饰雅洁,宽敞明亮,书架也很实用,属于很正常的书店。新书旧书分类明晰,兼营包袋卡片等文具礼品。靠门口的书低至三折,甚至有特价或免费赠阅的,品相内容好的书,另行定价。买书人不少,藏书量大,我们在其间逗留许久,收获颇丰。茉莉书店内有块平台,抬高了铺以松木地板,淘书累了,站不动了,就脱鞋上去,大家席地而坐,随便翻看书籍,就是不买,天天来书店读书,估计也无人过问,这样的自由散漫,又比胡思的咖啡空间舒适些、大众些。

茉莉的经营者是一对夫妻,男子叫蔡谟利,女的叫戴莉珍。各取一字谐音,坊间就有了茉莉小姐的响亮名号。创始于80年代,夫妻俩原在光华商场摆摊,地下室22号,仅三平米大小,一个出外收书,一个在家看店,很勤勉的样子。2002年,茉莉公馆店是转型后的第一家,拒绝传统二手书店的发霉暗淡、断烂朝报,借鉴已很有名气的诚品书店的现代经营模式,将旧书店装修得又新又亮,读者定位也偏大众,而非淘版本书的老饕。茉莉一方面采用现代管理,一方面注意媒体营销,傅月庵写文章赞美茉莉的三条好处:一是够宽敞,可搞多元经营;二是书籍分类清晰、流动快;三是虚拟实体结合,除门店外,兼顾网络销售。茉莉又提倡“环保回收”、“雇用残障”、“所得拨捐”,又说“书和人一样,都是有情物,我们要尽可能延续他的生命”,在社会上就很富号召力,媒体借此可作文章,再搞些公益活动,名头越发响亮,上了维基百科,号称是台湾旧书店第一家。如今的茉莉书店还有5家,台中、高雄各一家,规模都很大,台北除了这公馆店,还有公馆影音店(就在附近),另有一家是师大店。我不否认茉莉的经营很成功,环境舒适,藏书量大,又能照顾到读者的大多数。胡思也想走这条路,规模要小许多。但我以为茉莉太像一个书店了,缺少独特性。虽然独特的旧书店,并不一定广受欢迎。如我上文介绍,草祭兼有藏书量大与设计独特、书房味,我排第一位;至于午后书房、总书记等,毋宁说更像书房,会为老淘书者喜爱。我倾向于认为,一个旧书店,应具有独特的灵魂气味,流连旧书店的人,不仅是买书,更将书店当做寄放心灵的家园,这是旧书店区别于新书店之处。

茉莉公馆店我们去了三次,一次吃了个闭门羹,全体员工旅游去,休店三天,足见其经营的现代化。找师大店(和平东路一段222号B1)过程中,我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一拐一拐走到师大附近,又吃了闭门羹,就走到边上一家唱片店坐下来,土豆问有没有卢梭的唱片,老板娘居然知道卢梭是写书的,经土豆解释,才晓得他也作过曲子,没有买到卢梭,却挑到4张好版本CD。到十一点半,茉莉才开门,在地下室,入口很小,里面却蛮大,品种也不少,也敞亮,但不能与公馆店比。看我们买不少,柜台小姐说超过500台币,就可以办理8.5折会员卡,5家可通用。几次茉莉跑下来,买了十来册书,2千台币花掉是必须的。

除了胡思、茉莉,在台北的温罗汀一带、重庆南路一带,我们跑过的书店,无论新旧,约略列出,因为本文写的是旧书店,一些品质很好的新书店就不作专门介绍,虽然在其中收获很大,且本文的品评全凭个人喜好,同好者或可参考,商家则不必为之喜怒,以下是这些书店:

联经书房·上海书店新生南路三段94号1F,新书店,一楼是联经的门市部,地下室是上海版简体书。联经出版有丰富的学术书,台湾研究书籍也多,我们来了三次,买了五六册,新书虽贵,到台北淘书的必须去。

唐山书店罗斯福路三段333巷9号地下室,独立经营的新书店,超过500台币可享8折,第一次去逢麦田书展可打7折。地下室入口被各色海报覆盖,中间黑字大写唐山书店四字。老板陈隆昊台大毕业,具左翼倾向,早先卖大陆简体书,是有名的买卖禁书的“地下书店”,八九十年代为其全盛期,至今三十来年。店正中悬挂马克思像,下贴红纸黑字“为理想劳动”。藏书量较大,以学术书为主,倒不仅仅左翼,各种思潮都有,我们去过两次,均有收获。值得去。

古今书廊罗斯福路三段244巷17号的博雅馆和23号的人文馆,二手书店,两个门店,我们感兴趣的是人文馆,二层楼,顶天立地书架,排列无艺术性,非常密集,藏书量很大。据说此店有50年历史,傅月庵曾写到它,说老板娘姓李,牯岭街时期便以旧书为业,70年代迁到光华商场,80年代才到汀州路,李敖、庄永明、简茂发等,都是老顾客。早先地下室藏有许多“断烂朝报”,一不小心还能捡漏到绝版书或签名本。我们见到的店主却是对年轻夫妻。可惜找到这里时临近关门,未能细逛,土豆以最快速度扫描,买了好几册,未尽兴,我买到朋友托的、问了十几家书店都没有的1980年新潮版的康拉德《台风及五个短篇小说》。

书林书店新生南路三段88号2楼之5,新书店,书林出版公司门市部,1977年成立,1992年迁至现址,有高雄、台中业务部。台北店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外文书店,主营文学、语言、人文类外文书籍,品种多。淡柠檬黄墙壁,米色或白色书架,书籍正放、斜放富有节奏,气息明朗,空间敞亮,杂以绘画、摄影、外国玩具、礼品等,富有情趣,连门把手都温馨地以卡通装饰,手写“推开门,让知识拥抱你”。辟有内部空间,可做小型讨论会。

台湾商务印书馆重庆南路,出版社兼门市部,二楼外墙上挂:迁址折价。库存老书,老定价再对折,岂非偶遇的福分呢?对商务两字原就充满温暖记忆。去了两回,第一次买了3册,只66元台币;第二次8册1200台币左右,包括:印制非常漂亮的《易卜生集》,杨日出著《〈庄子·天下篇〉研究》2014年初版,熊公哲著《果庭读书录》,有作者照片、手迹,书分经学、诸子、理学与汉学,此老于孟荀老庄之说,造诣甚深,1993年初版一刷,520页,定价9元台币。

三民书局重庆南路,新书店,地面三层是台版书,学术书在第三层,地下一层,是大陆简体版书。书多而杂,因为多,也能淘到好书。

诚品书店有大商场的地方,繁华人多的地方,都有诚品,现代管理,多元经营,文具礼品漂亮,咖啡馆明亮,有画廊等,甚至整幢百货楼都是诚品,没来台湾,只听说诚品,来台湾淘书,却没在诚品买过什么书,趣味偏大众与时尚,文化的时尚及政治的时尚,恐难满足淘书老饕需求。但其书店经营方式及生存方式,或可借鉴,茉莉就是学了诚品。

雅博客新生南路三段76巷9号1楼,二手书店,多文学艺术类书籍,CD、DVD也不少,布置也有氛围。

若水堂新生南路三段98号4楼,大陆简体版新书店,进书快,挑选书籍品位也不错,我们在台中店细看过,大陆版书,自然不必在台湾买。

四分溪书店中央研究院内,招待所地下室,学术书多,买了好几册,意外收获,同日在胡适纪念馆买《胡适演讲集》三册、《尝试集》、诗集等以为纪念。

金石堂书库重庆南路,新书店。外墙挂有玛德莲咖啡馆字样,身为普鲁斯特迷自然要被吸引,上二楼,原来是书店里的咖啡吧,靠窗有座位,桌椅过分隆重华美,位置不够隐蔽,并不舒适。藏书量不多,以文学艺术类书为主。有个文艺类活动空间,满墙都是作家们的签名。到台南,从火车站车行往文学会馆,也见到一个金石堂,灯火辉煌,人挺多,文学艺术类书从不缺少读者。

秋水堂罗斯福路三段333巷14号1楼,大陆简体版新书店。

校园书房罗斯福路三段22号,新书店,是我在中国见过的最大最全的基督教书籍专卖店,兼营与基督教有关的纪念品、卡片等。

真理书房新生南路附近,二手书店,基督教书籍专卖,规模不如校园书房。

华欣书店师大路125号B1及和平东路一段121号B1,二手书店,两家均在地下室,规模大,藏书多而杂,品位一般。

台大出版中心门市在台大里面,专营台大出版社新书,购买三册近1000台币,赠送咖啡券两张,当天喝掉。

光华商场三楼虽面积不大,买到一套陶希圣《中国社会政治思想史》5册本,家里的是合订本。

台湾E店新生南路三段76巷6号1楼,新旧书店,与台湾本土文化有关的图书、地图、音像专卖。

雅舍罗斯福路三段266号2楼,二手书店,命理、中医类多。买了一册。

南天书局罗斯福路三段283巷14弄14号,学术书为主,主要是台湾研究书籍。

书宝师大路159号,二手书店,以财经、文学类为主。

合记医学图书在小巷内,如名专业书。

惠的风靠近师大,字画图书为主。

女书店新生南路三段56巷7号2楼,女性主义书专卖店,楼下是咖啡馆,楼上是书店。

……

台北的书店,我们走过的,遗漏了哪些?敲敲脑壳。台南、台中的,已记录在草祭与午后书房两篇中。哦,新竹,我们到过三家书店,位于台湾清华大学内的苏格拉(猫)底二手书店兼咖啡馆不能不记,在这里,与张旺山教授的交谈是如此愉快,连同午后阳光,秋日荷塘,哲学家般孤单沉思的夜鹭,草上林间的松果,都让人记忆深刻,这家书店有许多哲学文学艺术类书籍,不定期举办讨论会、放映电影,有众多的CD、VCD,尤其是,起了一个这么好的名字,还有猫,土豆得张旺山先生赠其新译作《韦伯方法论文集》。至于宜兰,火车站边上原有个堆积木头沙石的老仓库,被租来改造成旧书店、咖啡馆,书不多,但老物件、旧书、咖啡馆等营造出怀旧氛围,也吸引一些散客。高雄啊,可惜,我们后来发现长长的一串书店名单,时间不够,竟没能走到,但美好的高雄记忆,会吸引我们再来,那些未到的书店,如陌生而芳香的女子,静静伫立,等待好奇青年前去叩问芳名。

台湾之行,总共购买了多少册书,没有统计。只晓得以快递寄回上海,大约五十公斤,运费不菲,随身携带的书,依旧超重、被罚。但淘书过程所得的欢乐,岂是金钱可计算?回到上海,拆箱分类,一本本排入书橱,忙了一阵,这些书,被书橱吸进去,如沙子撒在沙滩,如水滴进海里,要找到他们的踪迹,只能问土豆。家里的书橱,因为这批书的来临,终于一点空隙都没有了。怎么办?书还要买下去。——我们已经扔掉了单人沙发,又将三人沙发改为二人沙发,该不会连床都拆了吧?推轨书架怎么样?即便如此,也要坚决购买纸书,电子书只能用于检索而非阅读!阅读是个缓慢并可停顿的过程,一握纸书在手,可感、踏实!——土豆又开始搬书,每次用自行车一包两包驮到办公室,不厌其烦。他趴在书橱前,抽进抽出,先分类别,同一类别按照年代排,同一年代按作者排,同一作者,书脊高低厚薄颜色,怎么顺眼怎么排,他趴在书橱前,专注做这些,像极了脑袋圆圆的书虫威利。格莱斯顿先生捐一座图书馆给某地,亲自用手推车将2万册图书运过去,又亲自动手将书一本本上架,他干得气喘吁吁又其乐无穷,与书有关的事,从不让秘书插手,他写道:“书一定要摆在书架上,书架一定要有安身之处,藏书处一定要有人看管。并且一定要时时拂拭尘埃,有人整理,有人编目录。眼前呈现的是如何一种苦工,却是如何一种令人不改其乐的苦。”

拿破仑走到哪里,随身携带一个流动书库,对其藏书了如指掌,每本书待在专门柜子,一伸手就能拿到想要的书,看完即归位;蒙田的房子在一座山丘上,书房又在塔楼第三层,花园、庭院、饲养场尽收眼底,书房是圆形的,书架分五层排列,顺弧形墙壁围成一圈,在书房,他踱来踱去,翻翻这本,翻翻那本,沉思、记录或口授,随心所欲、无比幸福;终身为图书馆工作的博尔赫斯说:“让别人去夸耀写出的书好了,我则要为我读过的书而自诩。”尤金·菲尔德为自己做的藏书章是:“我书我心,不离不弃。”他说他不能想象某天早上起来,他的伙计们全然不见了。唉,伟大的人,平凡的藏书者,痴痴迷迷穷尽毕生精力,从各个角落搜罗来书,藏到自己的古堡,一旦身死,书也随之散去。即便如南浔刘承干的嘉业藏书楼、宁波范氏天一阁,或尤金·菲尔德的藏书作为图书馆被完整保存下来,也难保哪一天遇上战争、灾害或人为的销毁;大部分人的书,散落到旧书店,等待另一个爱书人将他领回去,等不到,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发脆变黄,被虫蛀成粉末,成灰成土了……令人痴迷者有三,宗教、爱情、自然,体现在具象上,是爱者、音乐与书。爱者可遇不可求,音乐飘忽难解,唯有书,可触可感,随手可阅,蒙田说与书的交往,最为踏实可信,且能从心所欲。……台北的夜晚,在总书记,我坐在靠窗沙发,童声合唱中,看着土豆在书架间流连,坐在木凳子上翻一本什么书,忘记时钟,忘记灯光会黯淡、白昼会来临,鲜花会枯萎,书会旧去、毁坏、散落,我们寻觅书籍,营造书房,将自己裹起来,毋宁是要穿越时光与书中精魂对话,吸取温暖与力量,像果壳保护果实一样,努力维护自我生活的纯洁、神圣、体面、独特性,维护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东西——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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