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2015-06-19朱山坡
文/朱山坡
旅途
文/朱山坡
朱山坡
1973年生,广西北流市人。早年主要写诗,2005年开始发表小说,发表和出版长篇小说《我的精神,病了》《懦夫传》等,出版小说集《灵魂课》《喂饱两匹马》《中国银行》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九届《上海文学》奖、《广西文学》奖等多个奖项。现供职广西文联,为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八桂学者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创作岗团队成员。
父亲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相信技术进步的人。当电第一次通到米庄的时候,他懂得用电杀死耗子,兵不血刃,耗子尸横遍野。兔死狗烹,他声称要将所有的猫统统放进锅里。村公所装上电话的第一天,便接到了柳州公安局的电话,找我父亲的。父亲只需要跑三里地的路程,便能听到千里之外的声音。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叔叔被捕了,面临故意杀人的指控。父亲根本不相信,以为是一墙之隔的人跟他开玩笑,或者压根就没有听懂,他在电话里大声嚷嚷:“去你妈的,你说什么?说清楚一点会死吗?”
父亲放下电话对旁人说:电话就是科技,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旁人无法理解他的寓意,但觉得此时不适宜反驳。父亲若无其事地在村公所转了个圈,又回到电话机前,抓起话筒然后恶狠狠地砸下去,对着里面空荡荡的屋子说,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
父亲在洪村郭胖子家第一次看到电视的时候,拍着桌子提醒电视机前密密麻麻的巨大人群:要是美国被人操了,我们当天就能知道,我们不相信美国,但要相信科技进步!父亲积极推动科技进步。他钻研地质知识,找到别人找不到的水源,打了米庄第一口能涌出活水的井。他甚至学会了嫁接技术,能让一棵梨树长出桃子,还能让一棵橙树一年四季都开花结果。他搞发明创造,长明灯、抽水机、老鼠夹、会飞翔的帽子……但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最惊世骇俗的科技进步无疑是人工授精了。
今年夏天,父亲跟驾驭种猪的老范闹翻了。原因是我家的母猪没有生满窝,只有十二只猪崽,后来父亲到镇上花了四元钱买回来两只一样大的,才凑满一窝。父亲责怪老范偷工减料,老范说功夫都已经做足了,生不满窝不能全怪种猪。两人在酒桌上争吵起来。父亲掀翻了桌子,说从此以后不靠你老范了。老范从容地站起来,哼哧一声嘲讽道:“整个谷镇就我有一头种猪,有本事你不求我。”老范扬长而去。酒醒后父亲后悔说错了话,但错就错了,宁愿母猪从此不产崽,他也不会再求老范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兽医站的人,左手举着一只白色的小瓶子,右手晃着一条细长的软管子,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们,有了这两样东西,不用交配,母猪也能正常生一窝。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骇人听闻的事,无论如何,科技进步的步伐也不可能如此神速。米庄的人半信半疑,妇女掩面窃笑,男人嗤之以鼻。只有我父亲凝视着兽医手里那两样东西,相信科技无所不能。他从兽医手里要过了那两样东西,领着他走进了我家的猪圈,然后关上门,两个男人在猪栏里鼓捣了一个下午。走出来的时候,两个男人都精疲力竭,父亲意味深长地对守在门外的母亲说:“去他妈的老范!”
关于给母猪人工授精的细节无从说起,因为小孩子禁止观看,但后来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我似懂非懂地知道了。父亲是米庄掌握此项技术的第一人,他四处游说给母猪人工授精,但别人并不相信他,并讥笑他,等待看他的笑话。
“兽医给你家母猪配狗精子了,生下的将是一窝狗崽子。”
母亲也担心,万一母猪生下一窝狗崽多丢人呀。父亲斥责道,瞎操心!如果真能那样,明年给母猪配上我的精子!母亲觉得受辱了,在猪栏里哭哭啼啼的,说悔不该让别人拿自己的母猪当试验。父亲本来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但此后心里变得忐忑不安,害怕出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事情。
这年冬天的一个夜里,我家母猪生下了一窝猪崽,而不是狗崽。父亲兴奋坏了,对母亲说,科技多么了不起,总有一天,女人不需要男人的帮忙也能怀孕。父亲得意洋洋,逢人便说人工授精的好处。
“我告诉你们,人工授精生下的猪崽要比交配出来的猪崽聪明、强壮得多,这是科技进步,交配太古老太愚昧太难看,还费力气……”父亲摆出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试图让所有的人接受他的理念,虚心向他请教人工授精的窍门。
但那些永远对科技进步持怀疑态度的男人对父亲说,你这一窝猪崽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父亲知道这是对科技进步一无所知的人在吹毛求疵,他对母亲说,把这窝猪崽好好养大,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让那些嫉恨的人心服口服。而面对一项科技进步新成果,母亲并没有那么激动,反而忧心忡忡,叫去父亲,让他数数猪栏里的小猪。父亲数了,十六只,平生第一次碰到母猪一次产那么多的猪崽。
“再次证明科技进步的威力。”父亲并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猪崽多了,不是可以卖更多的钱吗?”
“问题是我家的母猪只有十四只奶头,怎么能喂养十六只猪崽?”
果然,两只孱弱的猪崽总是受到强壮猪崽粗暴的排挤,无法抢到母猪的奶头。等别的猪崽吃饱喝足,离开了奶头,那两只猪崽才有机会凑过去,但此时十四只奶头都已经被吸干,它们饿得连站都站不稳。而更多的时候,那十四只强壮猪崽整天霸占着奶头,约定俗成地让其成为各自的专属,别人根本不能染指。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干预,让两只孱弱的猪崽也能吃上几口奶,结果那两只猪崽很快被咬得遍体鳞伤,连它们自己也不敢靠近母猪。父亲气急败坏,动用武力试图维护猪栏里的公平正义,但根本无法改变猪世界的丛林法则,反而引起了母猪的不满。那两只猪崽像孤儿一样瑟缩在角落里。
“科技进步带来的问题必须用科技进步来解决。”父亲胸有成竹地说。
父亲用一块门板将母猪与十四只强壮猪崽分开,让两只孱弱猪崽从容奢侈地选择十四只饱含乳汁的奶头。但是,被分开的猪崽集体发出嘈杂和愤怒的抗议,甚至互相撕咬,惨叫声使母猪躁动不安,在猪栏里蛮横地转圈,那两只猪崽跟着转,嘴巴无法咬紧晃动的奶头,才一会儿便因力气用尽而放弃。
父亲又想出来一个办法,从母猪身上挤出一碗奶,给两只孱弱猪崽开小灶,这办法总算让那两只猪崽没有过早地饿死,但由于缺乏吸奶的锻炼,缺少母爱,它们越来越孱弱,明显比那十四只猪崽瘦小。
“它们是多余的。”母亲说。
父亲罕见地轻易认同了母亲的判断。
母亲说,它们俩迟早会饿死,或冻死,不如送人吧。常常有母猪生下一窝猪崽只有八九只的,俗话说,生不满窝。
“我们把去年花在买猪崽身上的钱赚回来。”父亲说,“总不能让我们一直吃亏。”
但父亲是没有勇气当街吆喝的,而母亲,她理解母猪的感受,因此更不愿意把猪崽拿到镇上叫卖。那就只有我去了。我答应了父亲,但他必须满足我一个要求。
“我要用卖猪崽得到的钱做去一趟柳州的盘缠。”我的态度不容拒绝。
年关将至,我要去看看叔叔。听说他被判了死刑。父亲早知道这件事,连数年来从没下床的祖父都知道了,擂着床板对父亲说:“年关前老二就要推出午门斩首了,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父亲爽快地答应祖父马上去柳州拯救叔叔。父亲走出祖父的房间,去村尾转了一个圈子便回来了。第四天,他走到祖父的床前既兴奋又谨慎地报告:老二已经救出来了,但他不能跟我回来,我托一个朋友把他秘密送到缅甸躲避了,等几年风头过去就回来——缅甸也不错,你不也有老朋友几十年过去了还在那里待着吗?
说到缅甸,祖父的眼睛总会变得雪亮。只要他的眼睛还能变得雪亮,父亲便放心了。
父亲参加过战争。他胆小如鼠,在战场上简直就是一只缩头乌龟,不曾放过一枪一炮,还装伤诈死逃避冲锋,后来差点被送上军事法庭。但这些难以启齿的往事并不影响他经常自我吹嘘说在战场上如何骁勇善战,九死一生。
祖父怀疑父亲:“告诉我,你怎样把老二救出来的?”
父亲迟疑了一会儿,高深莫测又大言不惭地说:“细节问题你不必知道——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
祖父将信将疑,又无可奈何:“让他出去躲躲也好。”
父亲断然否认叔叔杀人的可能。
“老二怎么可能杀人?要杀早杀了。冤假错案自古就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父亲信誓旦旦地向祖父保证,“请你一百个放心。将来一旦查明老二是被冤枉的,我就可以让他回来了。”
父亲向祖父列举了很多类似的例子,比如右派,比如反革命分子,有多少都是冤假错案,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过去他们都说我是一个熊兵,现在不也平反为英雄了吗?”
被“平反”为英雄的事情彻头彻尾是父亲自己的杜撰。早已经没有谁有兴趣甄别他的真伪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祖父说。
父亲肯定地说,全是真的。
祖父如释重负,舒展地躺在床上,似乎可以瞑目了。
“他是你的弟弟啊,怎么一点也不紧张?你是不是长的一颗猪脑袋!”母亲不止一次怒骂父亲。
“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父亲依然说。
母亲知道父亲是束手无策,又死爱面子。
“至少你得去看看他。”母亲说得很严肃。
父亲突然沮丧地说:“科技进步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能解决么?”
我也相信叔叔不会杀人。叔叔只是游手好闲,喜欢占人便宜,甚至趁人不备,把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当然,他也喜欢动刀子,伤过米庄的几个人,这算得了什么,他还跟我祖父打过架、伤过我父亲呢。这都是他到外面捞世界前的事情了。我都三年没见过他了。他对我不好,常常骂我“猪杂种”,还扬言要将我卸成几块喂狗。我从不跟他计较。因为他是我叔叔,唯一的叔叔。我不搭理他,世界上就没有人搭理他了。他被判处死刑,我得去看看他。
但我没有盘缠。除了必要的开支,家里的钱大多被父亲用于科技创新上了,没有多余的钱。抠门的父亲甚至不愿意给我四元钱买一张去柳州的火车票。
四元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够给母猪人工授精一次的费用了。
“你去一趟柳州,能改变什么?解决世界上所有的问题只能依靠科技进步。”父亲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粗大的长长的线条,说这是火车,它能带你到达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但你还得回来,因为你会发现到达哪里你什么屌毛也改变不了。
但是父亲还是同意了我们的协定。也就是说,这两只孱弱的猪崽即将变成一张去柳州的火车票。
我从没有到镇上叫卖过。母亲担心我,反复交代要拿到禽畜市场,要找到贩卖狗肉的二舅,要一口咬定每只猪崽卖两元,两只猪崽四元,少一分钱都不够买去柳州的火车票了。母亲另外给了我五毛钱,那是从谷镇到陆川火车站的班车费。每天傍晚都有一趟去陆川火车站的班车。每周二的八点,有一趟从湛江开往上海的火车经停陆川火车站,第二天早晨到达柳州,在柳州站停留二十分钟。从柳州火车站到柳州第三看守所,走路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今天正好是星期二。父亲一点也不担心我会走丢,相信我一定会回到米庄。
“你一定要相信科技进步!”父亲叮嘱我,“你一定要告诉他们,这两只猪崽是人工授精生下来的,跟老范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提着猪笼迎着刺骨的寒风往镇上去。猪笼里塞满了稻草,两只猪崽惊恐万状,瑟缩着,紧紧依靠在一起。从米庄到镇上要走很长的沙石路,猪笼将我的双手都勒得红肿,我也顾不上鼻涕横流,马不停蹄地赶路。虽然出发得早,途中也没有耽误,但到了镇禽畜市场已经是晌午,阴晦的天气模糊了时间的概念,熙熙攘攘的人流正慢慢消退。禽畜市场与肉行只有一街之隔,卖肉的脸上有了倦意,禽畜市场比农忙时分还要萧条。我找到二舅固定的摊点,但旁边的摊贩告诉我,你二舅昨天被狗咬掉了鼻子,没来。我相信了他们的话。我就在二舅的摊位摆放猪笼。他们以为我摆放的是一只空猪笼。我告诉他们,是两只猪崽。是多余的,要卖掉。他们凑过来将猪笼倒立起来,终于看到了两只惊恐的猪崽,它们发出吱吱的微弱声响。
“它们快死了。”卖鸡的摊贩秃头对我说。
我相信它们不会那么快死掉,没有理会他。他们想诓诈我。
“谁家的母猪没生满窝呀?多买两只猪崽回去填满窝。”秃头鸡贩朝着经过的行人问道,但没人搭理。
我相信会有人问津的。我坐在二舅的狗肉台上,闻到了狗肉的气息。旁边的摊贩逗了我一会儿,见我没能给他们带来预期的乐趣,便懒得理我。只有秃头鸡贩时不时冲着我喊:你吆喝呀?你不吆喝,人家还以为你是自己卖身的!
我试着吆喝。开始时小声得连自己也听不到。
“你的舌头被狗咬啦,嗡嗡嗡,狗拉尿都比你叫得响亮!”
被秃头鸡贩几番激将后,我胆子终于大起来,高声吆喝:“卖猪崽啰!一只两块,两只四块!”我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越吆喝胆子越大,旁若无人。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样子,不要像我父亲死爱面子,我超越了他,甚是得意,我甚至开始规划人生,立志做一个比秃头鸡贩世故、狡猾的摊贩。
“你能不能多叫一句呀?我们都听腻烦了。”
是呀,这一句话我自己也叫腻了。想了想,我增加了一句:
“卖猪崽啰——人工授精产下的猪崽!”
这一句本来没有任何幽默感的吆喝竟然引起了那些摊贩的哄然大笑。那个鸡贩笑得快要倒地了。那些不明真相的行人和对面肉行的肉贩子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仿佛整个谷镇都被笑翻了。
“你们要相信科技进步的威力。”我对他们说。但他们笑得更疯了。我才不管他们,高声叫喊:“人工授精的猪崽,一只两块,两只四块!”
不时有人过来好奇地掀开稻草,看到两只冻得浑身颤抖的猪崽,对我说,它们快死了,你还不赶快弄回去给它们喂奶……
我不得不反复向他们解释,这是多余的猪崽,连母猪都嫌弃它们了,现在成了孤儿了,要有其他的母猪喂养它们——一只两块,两只四块!
“可是它们快死了……”总会有人杞人忧天。
“它们不会死的,要死早死了。”我说,“人工授精的猪崽比普通猪崽生命力强十倍。你们要相信科技进步的威力。”
当再也没有人取笑,也没有人问津的时候,街市开始落寞,肉行和禽畜行都纷纷收摊。秃头鸡贩临走前凑过来又瞧了一眼猪笼子,担忧地说:“它们都奄奄一息了……要不,送给我烤小乳猪跟你二舅喝几杯。”
我断然拒绝了秃头鸡贩的无理要求,但我再也无力吆喝。当他们都收拾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寒风中,我觉得这一次来错了地方。傍晚将至,回家还是去柳州,我左右为难。如果我拎着两只卖不出去的猪崽回家,父亲会瞧不起我,今后我再也没有资格跟他讨价还价。母亲会为这两只猪崽饿了整整一个下午痛心疾首。更为遗憾的是,错过这一次,再也没有机会去柳州看叔叔。而且,一个星期才有一趟去柳州的火车。年关将至,年关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叔叔了。我没有更多的犹豫,当机立断,拎着猪笼子往车站跑。
刚好,去陆川的班车仍在等我。我掏出五毛钱,毅然决然上了班车,找到中间靠走道的座位坐下,将猪笼子放到通道中间。
车上坐满了陌生的人。售票员带着责备的语气问我笼子里是什么。我说是猪崽,半个月大的猪崽,活的牲口。是说给车上所有的人听的,希望正好有人需要两只猪崽。
售票员嘟囔了一声:“早知道携的是牲口,我就不给你上车了。”
售票员没有驱赶我下车。她走开了,我压低声音对周围的乘客说:“人工授精产下的猪崽,一只两元,两只四元。”可是车上没有一个人对我的猪崽感兴趣,甚至连瞧一眼的举动也没有。他们各自瑟缩在座位上,一言不发,表情麻木,仿佛世界跟他们没有关系一样。
班车往陆川方向开去。坑坑洼洼的泥石路,寒风夹着车扬起的黄色尘埃从无法密封的车窗灌进来。坐在我身边的瘦削单薄的男人把衣服包裹得更紧了,我甚至感觉到了他在微微颤抖。而我自己,也感觉到了越来越深的寒意。我瞧了一眼猪崽,它们互相偎依在一起,声息微弱,但依然在颤动。它们身上散出来的气味在车厢里越积越浓,这让我产生了一些歉意。
夜色降临前我小睡了一会,做了一个短小精悍的梦,梦见叔叔在柳州车站站台前等我。他的身上有血迹,举着被铐住的双手向我打招呼,嬉皮笑脸对我说:幸好你来得及时,明天一早我就要被推到刑场了——临死前总算见上一个亲人,我死也瞑目了。我走近他,把他紧紧抱住,在他的怀里悲伤地痛哭。可是,他一把将我推开,恶狠狠地对我说:“滚,猪杂种!”这时候我猛醒了,双手抓住前面的座位靠背,拼命地喘着粗气。邻座的瘦男人惊愕地看着我,脸上同样满是悲伤地说:“你的猪崽刚刚断气了。”
我摇了摇猪崽,它们仰面躺在笼子里,嘴巴微微张开,四肢已经僵硬,一动不动,毫无声息,但依然紧紧偎依着。它们竟然死了。我不知所措。
“你应该把它们扔掉。”瘦男人说。
我犹豫不决。瘦男人抬高了声音对着全车的人说:“你应该把两只死猪崽扔掉!”
瘦男人的话得到了他们的响应。“怪不得车厢里臭气熏天的。”他们似乎要把世界上的一切不好都怪罪到我的头上,夸张地发泄着不满的情绪。售票员从车头走过来,捂住鼻子对我说:“把笼子和猪一起扔出去!”
我支吾着说:“一只两元,两只四元……”
“它们死了!一钱不值了!”售票员说,“变成垃圾了——人也是一样,死了就不值钱了。”
我解释说:“我本来是要用它们换去柳州的火车票的。我得去一趟柳州。”
“即使它们还活着,你也去不了柳州,火车站的售票员只认钱。你的猪崽卖不出去,你去什么柳州?”
“我要去柳州看一眼叔叔,最后一眼。”
“你叔叔要病死了?”
“不是,我叔叔没有病。”
“要杀头了?”
“他肯定是被冤枉了。”
“你身上还有钱吗?”
“没有了。”
“没有去柳州的钱,难道从柳州返回的钱也没有吗?”
我这才突然醒悟过来,我根本就没有考虑从柳州返程的问题。父亲和母亲也都疏忽了这一点。
我再次回答售票员:“我只有去陆川火车站的钱,刚才已经全给你了。”
车厢里的人哄堂大笑。这个世界仿佛都与他们有关了。
“你应该下车,走路回谷镇还不算远。”售票员诚恳地对我说,“把这两只猪也带走。人工授精的东西更不值钱。”
我头脑里兵荒马乱的。车载着我们越走越远。窗外夜色渐浓,看不见车轮扬起的尘埃了。寒风比出发时更加凛冽,恨不能将车刮翻。
售票员不断地催促我收拾东西下车,旁边的乘客也附和着,甚至有人迫不及待,伸腿踢我的猪笼子。
我有些生气了,理直气壮地对售票员说:“我是买了票的,到陆川火车站前,你无权叫我下车。”
售票员瞠目结舌,一副委屈的表情。瘦男人推了我一把说:“她是好心……大家都是好心,难道你到了陆川火车站再走路回来?”
我赌气说,没有钱,我走路也能到柳州。
他们又笑了。他们的笑使得班车更加颠簸。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那么倔。”
我看着猪崽,心里有些难过。如果父亲知道猪崽没有卖掉,还死在途中,他肯定会骂我,甚至还会对我动粗,母亲也帮不了我。
“你先得把你的猪崽扔下去!”有人叫嚷道。他们都跟着起哄,要我马上把刚刚死去的猪崽扔掉。
众怒难犯,我只得这样。
班车停下来了。车门打开,我拎着猪笼子走向车门。
我站在车门口,舍不得就此将猪笼和猪崽一起扔掉。寒风从车门鱼贯而入。我连打了几个寒战。车厢里有人指责我慢吞吞的,耽误他赶路,司机也催促我快点。
但我还是舍不得,也不忍心。母亲对每一只猪崽的爱,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扔掉的,不仅仅是两只猪崽。可是他们理解吗?
车厢里怨声载道,甚至有人破口大骂。
“你再不扔掉猪笼,我要连你一起推下车去了。”售票员严厉地警告我。
我宁愿售票员将我一把推下车去。这样我既可以保住两只猪崽回去向父亲交差,又可以有一个体面的理由不去柳州——没有钱,确实无法在年关前到达柳州。但售票员始终没有动手。
“把猪笼子扔掉!”司机突然粗暴地怒吼一声,把车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
我惊恐无措地站在车门口号啕大哭。寒风和沙尘灌满了我的喉咙。我要松手将猪笼子扔掉了。
“不!猪崽可以扔掉,但笼子要留下。”
这炸雷一般的声音比司机的怒吼还要让人惊惧,停止不动的班车因为这一声断喝而往前颠簸了一下。
这声音我很熟悉,猛回头寻找它的来源。
阴暗中,我看到车厢末尾靠窗的角落里站立着一个人,一脸威严,乃至杀气腾腾。
毫无疑问,他是我父亲。
他向我慢慢地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笼子,将两只猪崽扔到风中。
“它们是多余的,但笼子将来还用得着。”父亲拿着空荡荡的笼子,拉着我回到车厢内,让我坐到他的身边,帮我擦拭脸上的泪水,用从没有过的温柔语气对我说:“不必担心,我们一起去柳州。”
然后,父亲对着满车厢的人大声说:“有话好好说。科技进步能解决一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