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豆浆香
2015-06-18陈玲
陈玲
看到妹妹从厨房端出来一大碗热腾腾的豆浆,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知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父亲,每天一大清早磨豆浆,一进门催着我们喝豆浆了。这个持续了三十八年的习惯就此诀别。
父亲的突然离去,我一直逃避着不敢面对,可家里因为他的缺失发生的变化,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父亲真的不在了。
沙发上母亲的孤单身影,寂寥冷清的厨房,散落在茶几上的《文萃报》,不再定格的中央四台国际频道,话到嘴边却无人应答的一声“老爸”……
老爸这次的离别,不再有归期。
曾经看过不少纪念故人的文章,字里行间弥漫着的不舍、悲痛,让人伤感,甚至落泪,但彼时的我,因为没有送别过至亲,伤心落泪只是瞬间的感觉。可当看到父亲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是不论你怎样呼唤,他都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笑嘻嘻地应答时,突然间明白了生死之离。那种切肤之痛,痛彻心扉,无法言表,唯有心在滴血泪在飞。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帅哥,特别是身着军装的时候。他曾是工程兵,到中越边界挖过战壕,退伍后成了一名煤矿工人。那个年代,吃着国家粮、拿着铁饭碗的人,日子大多过得还舒坦,可父亲没有工友们的那份悠闲。由于家里小孩多,困窘的经济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了父母肩上。每天从井下回来,父亲换下班服就到附近农村辟些荒地种菜,或是养鸡和丝毛兔,弥补家用的不足。
记忆中,儿时的我们从未进过理发店,所有姊妹的头发都是父亲动手修剪的。记得有一次,父亲给我理头时下手快了些,前后理得很短,被调皮的男同学追着喊:冬瓜皮,西瓜皮……为此,我大哭了一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非常抵触父亲帮我理头。而今想来儿时的我是多么的任性。要知道,自诩为大老粗的父亲拿起推剪和剃刀,也是无奈之举啊!
就像磨豆浆,父亲一磨就是三十八年。一九七五年,父亲得过一场大病,出院时医生叮嘱他一定要加强营养、补充蛋白。那时的家境,根本没条件买营养品。父亲就买来擂钵、黄豆,从工友家要来桔树枝,用刨子和磨砂布打磨成擂棒,开始磨豆浆。每晚睡觉前父亲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黄豆浸泡好。天蒙蒙亮,我们就会在父亲“嚓嚓嚓”的磨豆浆声音中醒来,然后睡眼朦胧地洗漱读书。等灶台上的豆浆煮开,家里飘满了淡淡的豆香味时,全家人就开始吃早饭了,每人规定要喝一杯豆浆,三百六十五天,从未中断过。记忆中,儿时的我不喜欢喝豆浆,觉着豆浆淡淡的没什么味道,还有不好闻的豆腥味,哪里能跟邻居家的牛奶糖、麦乳精、冰棍雪糕比。慢慢地,心里有了抵触情绪,常常端着杯溜到外头,将剩下的豆浆倒掉。
一次在倒豆浆的时候不小心被母亲抓了个正着。母亲没有严厉地责备我,只是说,家里没钱,吃不起肉、鱼,豆浆多少有点营养。再说,你父亲每天一大清早起来磨,手上都磨出了茧呀!我红着脸,什么也没有说。后来,趁父亲离开的空档,我偷磨了一回豆浆。原以为,豆子泡了一夜,软了,易烂。没想到,它依然皮实,我用双手使劲攥着磨棒,捣鼓半天,也没有让豆粒化成浆。看上去寻常无比的豆浆,竟然来得如此不容易。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明白了父母常说的“看事容易做事难”的道理,懂得了他们的良苦用心。自此,我喝豆浆和啃书本一样,越发地自觉起来。在我眼里,飘着豆香的家虽然简单拥挤,却不失温暖希望。
伴随着“嚓嚓嚓”的磨豆浆声音,我们长大了,家境大为改善。健力宝、冰镇汽水、旺仔牛奶各种饮品一件件地买回来,成了侄儿外甥这些小屁孩的最爱。父亲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磨棒,依然坚持让全家人喝豆浆。父亲总是自豪地说,豆浆环保安全,是现在的养生专家们强烈推荐的养生品,科学养生他赶了个最早的“时髦”。说也怪,我也愈加地迷恋豆浆的香味、口感,原汁原味,不浓不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上满满的一大杯。后来,嫂子买回了豆浆机,父亲开心极了,又心生感慨,这些钵子、棒子都要退休啰,我是真正解放啦!他从大众卫生报看到养生常识,买回红枣、黑芝麻、干桑葚,打成粉,撒在刚出锅的豆浆上,透着芝麻香味的豆浆更加诱人了,满杯的豆浆灌下去,唇齿留香,余韵悠长。
突然感觉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感觉。他就像平平常常的豆浆,不浓烈,不寡淡,有着自己的味道,滋润着家人的心田。父亲就是家中的老黄牛,言语不多,手脚不闲,家里家外,粗活细活,样样能干,而且总是乐呵呵的。也许在父亲心中,为儿女们服务是最幸福的事。父亲一直认为自己是那帮工友中最享福的一个,刚退休就被我大哥接到了城里享受天伦之乐,时常有儿女陪同旅游,西双版纳、深圳、珠海、湛江……父亲常挂在嘴上的是二○○○年的北京之行。父亲对毛主席无比崇拜,哥嫂为此特意请假,陪同父母游北京。瞻仰毛主席遗容,父亲觉得这是自己今生最大的心愿。无比满足的同时,他感受更深的是儿女们沉甸甸的孝心。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原以为,自己还未长大,父亲还很年轻,以为尽孝可以慢慢来:陪同父亲再去一趟湛江爱人的部队,感受军旅生活;邀父亲住我们未来的新家,看着小辈考上理想的大学,携父亲送他们上学……而这一切,随着父亲的突然离去一切成空。
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才恢复打豆浆的习惯。每天的厨房里,又飘起了淡淡的豆香味。香味依旧,喝豆浆的人依旧,那个磨豆浆的人却换了,或是母亲,或是姊妹,不再是父亲。
此去经年,父亲真的就是只能放在心底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