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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时候和谁说话

2015-06-18于怀岸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玉成墓园

于怀岸

陈不二未老先衰,四十六七岁的年纪看得出五十八九岁的样子。头顶光秃,眉毛稀疏,眼皮耷拉,两腮瘪陷,满脸的褶子深似沟壑,尽管一身挺括的旧名牌服装,七匹狼茄克、希尔顿衬衫、雅戈尔西裤,却再也衬托不出他昔日年轻、精干、强势的风采了。他也像个老人一样,每天无所事事,吃完午饭就去散步,沿着河堤溜达,跟迎面碰上的熟识的老头或老太太有气无力地打招呼。他跟他们没有多话说,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有时他会蹲在河堤上痴痴地凝望着河对岸林立的高楼。其中最高耸、突兀,刺破蓝天的盛世华庭大楼,是他的目光停留最久的地方。这座二十六层的双子大楼,曾经是他的杰作,至今还是酉北市地标性建筑。往事如烟空回首,早在几年前,法院把位于双子楼A栋十九层精装修的四室两厅的他的家查封了。以前,他每天早上从那幢楼出来,晚上回到那幢楼里去,现在他跟那儿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了。现在他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沿着河堤走,一直往南走,走十来里后,来到一座小山下,坐在石阶上歇一次气,抽一只烟。扔掉烟屁股后,他开始爬山,爬到半坡,沿着盘山上来的水泥车道又往前走几十米,来到一座立着两只高大石狮的围墙外,拾级而上,到了铁门前,掏出钥匙开门,穿过两株一丈多高的雪松,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气势雄伟的墓碑,他在墓碑前的石凳上坐下来。等到夕阳西下时,他才慢慢地起身,慢慢下山。若是冬季,等他回到市内时,已是夜暮降临,华灯初上,他一个人慢慢悠悠地往回走,街灯拉长他瘦小的身影,经过盛世华庭时,他会强忍着不抬起头去看那幢万家灯火的双子楼。他的家在距盛世华庭不到五百米的酉水源小区,三室两厅,除铺了地板砖,没怎么装修,从他家六楼的客厅,也一眼就能望到灯火辉煌的双子大楼,不过,这几年来,他家客厅的窗帘几乎就没有拉开过。以前,是老婆王小萍不让拉,后来没有老婆了,他自己也不愿意拉开。看到伤心啊!

陈不二原名不叫陈不二,叫陈再复,不二是他的绰号。他曾是酉北市非常著名的民营企业家,房地产商,身价几千万,在酉北的商界中威风凛凛,说一不二,连市委书记和市长都要敬他三分。虽说他长得不帅,五短身材,苦瓜脸,豹子眼,但那时的他一脸横肉,腆着个将军肚,往那一站,那神态和气势就出来了,镇得住全场人。那时陈不二算不上酉北最有钱的老板,但绝对是最张扬的企业家,他做慈善,搞捐赠,必要做到酉北第一,别人捐十万,他一张口就是三十万。有一年,市政府组织企业家为市民族中学搬迁新址募集资金,市委书记让大家说个数,一二十个资产雄厚的企业家谁也不说话,都盯着陈不二看,陈不二张口就来,二百万!把那帮人吓得一个个端起茶杯遮脸,眼珠子只差掉进杯子里当茶叶泡了,既不敢看他,也不敢看着书记。后来钱很快转账过去了,一天没拖,书记在年底商业界的年会上发言时批评了一些企业家承诺的钱款迟迟不到账,有言无信,三次夸奖陈不二说一不二,信誉杠杠的。陈不二这个绰号就是由此而来的。那时的陈不二,不仅信誉杠杠的,幸福也是杠杠的,出门有宝马驾座,随从呼拥,回家有娇妻相依,爱女缠膝。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天上的星星,也有手下人为他连夜赶制云梯。

陈不二想不到短短几年之后,他就会风光不再,落魄至此。

那座高大巍峨的墓碑是陈不二爹娘的坟墓,合葬墓。但实际上碑面虽然有他爹的名字,墓下面却并没有他爹的骨殖。陈不二出生在距离酉北市区十五里的一个叫那平的小山村。那平是一个地无三尺平的小小的村子,非常贫穷,陈不二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两个姐姐,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爹的概念。听村里人说,爹在他三岁时外出务工,一去就没有音讯了。那时候外出务工是要在队里请假,给队里交钱,一开始村里人都认为他爹不回家是为了逃交工分款。后来,他一直都没有回家,人们才确信他已经出意外,死在外面了。陈不二一直是娘拉扯大的。娘一个人供养三个孩子,可想而知,他们家那时穷到了什么程度,他的两个姐姐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一直到责任田到户很多年后,陈不二在酉北民族中学读初中时他们家住的还是低矮的茅草屋,他每月只有不到五块钱的生活费。像他这样的家庭条件,若不是娘咬牙坚持给他盘书,他跟两个姐姐的命运一样,小学毕业也会辍学回家打牛屁股。初三那年,陈不二考上了省属中专建筑学校。本来以他的成绩,可以考更好的部属学校,但陈不二毫不犹豫地选择考了建筑学校。那时他思想单纯,一心只想学好建筑,给娘造一栋高大、结实、雄伟的房子,不仅要让娘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还要是村子里最大最漂亮的房子。他想通过他的努力,一定能够办到。

陈不二后来的发迹正是得益于当初这种单纯、幼稚的想法。当然,最重要的是娘肯给他盘书。否则,他会跟村里的很多同龄人一样,不是外出打工,就是在酉北给另一个陈不二挑砖建楼。总之,考上建筑学校后,他努力学习,成绩不错,品德优秀,毕业后分回到酉北县建设局下面的建筑四队。这是个自收自支的单位,只给职工发基本工资,其它的福利得自己找活儿干。当时酉北是全国著名的贫困县之一,经济落后,城市破旧,建筑队为了找活,连乡下人建民宅的小工程也揽,他们队员跟没有单位的农民工差不多。好在陈不二会画图纸和设计房子,建筑队缺他不可,否则他早就被四队队长一脚踢开了。那几年,县里虽穷,但农村人在广东、浙江沿海一带打工的多,有源源不断的活钱寄回来,农村人有钱后第一件事就是扒掉旧木房建新楼房,陈不二可以接到一些设计的私活,他年轻,肯跑,再远的乡村也不嫌远,更不嫌费用低,慢慢地,他自己积攒起了一些钱来。上世纪最末一年,他一脚踢开了建筑四队,自己成立了一支建筑队,自己找活儿干。新世纪第三年,当他的建筑队正陷入树倒猕猴散的危难境地时,平地一声春雷,酉北突然撤县并市,国家拨了五十个亿在原县城的南边再建一座新城,陈不二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他马上注册成立华庭房地产公司,从银行贷了七百万元款,正式杀进房地产业。华庭是酉北市内第一家正式注册的房地产公司,占尽先机,从最初的酉水源小区到酉北市第一个高档楼盘盛世华庭,陈不二最少净挣了三千万。

陈不二在酉北市地界上风光了十来年。最风光的时候,他日进斗金,也日花万金。真的,那时他每天的开支就没少过一万元。钱对他来说就是一串数字,从这个账户转到那个账户,从这张卡上移到那张卡上。惟一令陈不二遗憾的是,他没有兑现少年时的愿望,他修建了酉北最高的楼房,打造了酉北最高档的小区,装修了酉北最华丽的居室,但那些都不是娘的家,娘一直到死都还住在那平的小木房里,只是不再是以前的茅屋。陈不二读中专的时候,两个姐姐出嫁了,她们凑钱给娘造了一栋小木屋,娘在那栋只有五十平米的小木房里又住了十多年。期间,有几年,娘也进过城,给他带儿子平平。那时是陈不二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建筑队刚刚组建,一二十口人等着他揽活养家,他的前妻徐丽在城郊信用社上班,坐柜台,上班下班两头黑,他就把娘接来城里来给他们带孩子。徐丽的脾气好,跟娘相处得很好,娘一直把平平带到三岁。平平进了幼儿园,徐丽调进城里总社后,娘死活不肯再在城里住了,她说怕老家的木屋没有烟熏会朽烂,留都留不住她。陈不二也没想过再接她老人家来住,他甚至连老家也很少回去过。娘一个人在乡下那栋木屋里住了七八年,直到去世,陈不二回家的次数都不到十次,和娘呆在一起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二十个小时。好几次,他专程回家想好好陪陪娘,但还没把椅子坐热,不是公司有事找他拍板,就是有官员找他吃请,他不得不又开车回市区。

娘的去世很突然。听大姐说,那一天她去看娘,跟她说着话的,娘突然就从椅子上栽倒,大姐抱起她,娘就不能说话了。没等她把娘抱到房里床上,娘就落气了。娘去世时是下午三点,陈不二在市委开会,手机关了,大姐派人到盛世华庭去找他,没找着,一直到晚上六点多,他才赶回老家。望着床上已经换上寿衣的僵硬的娘,陈不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娘才六十多岁,一直身体也很好的,无病无痛,怎么说走就走了。

娘去世的时候正是陈不二一生中压力最大的时候,盛世华庭双子大楼开盘已过半年,一套房也没有卖出去。主要原因不是盛世华庭的房价太高,当时酉北商品房的价格只在两千左右一平米,而盛世华庭的价也才二千一百八十八,盛世华庭位于酉北新城中心地段,背靠酉水河,前面是酉水大道,右边是新规划民族中学新址,对面是新城商业步行街,虽然只是一幢独立的双子大楼,但有停车场和绿化区,草坪、树木、假山一应俱全,完全是按高尚小区设计的。卖不出的原因,一是酉北人那时还没有住高层楼房的概念;二是酉北还没有完成国家电网改造,三天两头地停电,人们担心停电时难爬。当初陈不二决心修高层住宅楼时,就是因为市里正在进行电网改造,市长拍着胸脯对他说过,不要一年完全可以完成市区并入国家电网工程,盛世华庭修了三年,电网合并还只停留在口头上,根本还没有开工。据电力局局长透露,还在谈判着呢!眼看着房子一套也卖不出去,公司没有资金周转不说,银行也在天天催还款,陈不二心里愁死了,嘴角上的水泡一天比一天多,烂得嘴巴皮翘起来了,所以娘的丧事他也没有心情大操大办,入殓,做法事,在家停了五天,就送上山下葬了。

娘的坟就在他家后山上,送完葬,他给大姐三万块钱,让她请石匠给娘好好修一座墓碑。从山上下来,他就回城处理公司的事去了。那些天,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丧事上,满脑子在想怎么把盛世华庭的房子卖出去,房子卖不掉,他就得破产啊。

给娘迁坟是半年之后的事。

那时候已经是年底了,盛世华庭的售房还是没有一点起色,陈不二已经让公司相关人员制作降价广告,准备元旦期间在电视和报纸上促销。就在公司人员熬夜加班设计广告时,陈不二在一个饭局上碰到酉北市最大超市的老板马成华,两个挨着坐在一起,上菜前马老板问他盛世华庭动静怎么样?陈不二跟马成华的关系一向很好,就如实相告,说一套也没售出去,公司正在制作降价广告。马老板眉头一皱,说扛不住了啊?陈不二苦着脸说,银行贷款到期了,愁死人呀。马老板正色地对他说,降价嘛,我建议你要慎重,你别拉低了酉北的物价呀,让大家都没生意做。说完,他偏过头来,把嘴巴凑近陈不二耳朵,神秘地说,我建议你找向法师问问。向法师这个人,陈不二是知道的,人称向神仙,在酉北官场和商界非常出名,但陈不二和他没打过交道,陈不二是个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这一套。见陈不二不以为然地苦笑,马老板又凑过嘴巴在他耳根上说,兄弟,你别小看这个向法师呀,他要是没有一点本事,不可能在酉北地界风光了这么多年,酉北是个什么地方,酉北人人都是人精。我偷偷给你讲吧,当年我的酉河大超市开业半年,每天的营业额不上两千块钱,找到向法师,他让我把对着府正街的大门封了,改在坡子街。你还记得吗,当年的大门是在酉北最繁华的府正街,现在是在坡子街,对不对?这门一改,当天的营业额就翻了番。酉北人就是贱,大街上他们不走,偏要从小巷子里钻,你说怪不怪?

马成华说的确有其事,当年很多人都迷惑,骂过马成华发神经。陈不二听后动了心,当天夜里就托马成华把向法师请来盛世华庭售楼部。向法师设坛问神后,说了一句让陈二不大吃一惊的话,房价不应该降,反而可以涨。陈不二问他何出此言?他说,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提价后保证两年时间内你的房子销售一空。接着他告诉陈不二,房子卖不出去的主要原因并不是房子本身有问题,而是陈不二的财运受了点阻碍。受阻碍的原因是他娘的坟地挡了财气。向法师说陈不二娘去世的日子和时辰本来很好,但是坟墓朝向不好,坐西朝东,酉北这个地方风向是顺河而吹,是南北向,风水学上讲“葬者,藏也”,又讲“气乘风则散”,所以一定要迁一处坐北朝南让风只进不出的吉地,把财气聚藏起来。向法师拍着胸脯说,迁了坟,我保证你半年内事业会有大的起色,钱财会哗哗地流进你的兜里。

一个月后,向法师在离那平五里的东平村一个小山上给陈不二娘找到了一块吉地。半山腰的一个沟湾里,坐北朝南,背靠大山,面对河水,环境挺优美,别说修造坟墓,就是建座房子,住起来也会非常适宜,陈不二很满意把娘的坟迁到此处。但是这个地方离酉北新城很近,地价较高,陈不二花了七万块钱把那块约有半亩的小台地买了下来。

迁坟的那天陈不二去了,这是自娘下葬一年来他第一次来到娘的墓地,他发现娘的墓只是一个小小的三厢碑,他记得去年给姐姐的是三万块钱,修座五厢碑都绰绰有余。陈不二心里有点不爽快,嘴上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工人们碑石拆下后就不要了,等迁了坟后再给娘修一座更大的九厢碑。

迁完坟,陈不二就把给娘修碑的事忘记了。这两个月来他忙得焦头烂额,而且还要躲避银行催还贷款的人。他把家里的座机线拔了,手机换了号子,就连酉水源他家六楼楼道都安装了小铁门,除了公司几个骨干,谁也找不到他。他的头就是那时候秃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幸亏这种煎熬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两个月后,酉北的电网奇迹般地完成了并网改造,三个月后,盛世华庭的房子卖出去了十一套。当初,陈不二听信了向法师的主意,给房子象征性地每平米加了一百元价。半年后,进驻酉北的全国五十强房地产企业大江集团的第一批商品房建成,他们建的全是高层建筑,而且定价每平米二千五百八十八到二千七百八十八,盛世华庭无论地段、建筑质量,都要明显优于大江集团,陈不二也就毫不犹豫地把价提到了两千七百八十八一平米。两年后,盛世华庭一百多套房子销售一空。仅此一项,陈不二收益就超过了三千万。

尽管陈不二知道,他人生的这一重大转机并不能仅仅归功于给娘迁坟,而是社会的诸多复杂因素的混合产物,甚至可以说主要得归功于大江集团的进驻,是他们促成了酉北的电网合并,因为他们是大集团,有背景;也是他们提高了酉北的房价,他们有财力,不怕房子一时卖不出去。最重要的,是他们给酉北人带来了高层住宅的生活理念。但陈不二相信,娘的迁坟,多多少少也改变了他的运气。也许,就像向法师说的那样,娘的坟地,真就是一个聚财的宝地也说不准,而且向法师还一再告诫过他,答应死人的事一定要做到,否则会走霉运的。也就是说,他答应给娘修一座九厢碑,是到了动工的时候了,不能再拖了。

说干就干。这次,陈不二决心不再交给姐姐去办,他自己找到酉北最好的石匠彭延林,让他规划和设计娘的墓园。他决定不仅要给娘修一座很大的九厢碑,还要建造一座墓园,要有围墙,有石狮、石桌、石凳等等。他现在不差钱,而且钱多得不得了,娘生前没享到他的福,死后在另一个世界享享福也是应该的。

彭石匠花了整整五天时间做方案,把陈不二要求的元素都融合了进去,陈不二看了图纸很满意,顺口问了一句,大概预算是多少?

彭石匠说,四十万左右吧,对于陈总您来说也不算多。

陈不二说,是不多,还不到我家装修费的一半,再加点东西,五十万左右,别超过六十万吧。

娘的墓园修建了整整三年。这三年,也是陈不二最风光的三年,盛世华庭成了他的一张名片,走到哪里人家都知道他是酉北本土最牛掰的房地产商;投资近四千万的阳光花园已经破土动工,十多幢楼房正在拔节生长。特别是陈不二这个绰号被市委书记叫开后,他在酉北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人物,市文联有个叫陈乐的作家天天打电话缠着他要给他写传记。陈不二每天忙到两头黑,参加市里会议、各种饭局、联谊活动等等,凡是酉北的大型活动、高规格酒会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他既是特邀嘉宾,又是赞助商。跟绝大多数酉北暴发户一样,他还陷入了另外一种“忙碌”,忙着离婚和结婚。其实陈不二不想离,原因很简单,离婚要分掉他一大笔财产,但不离不行,妻子徐丽不仅把他和公司财务部长王小萍堵在了被窝里,而且她还发现王小萍的肚子隆起来了。这场离婚仗打了差不多半年时间,陈不二最终完全落败,给了徐丽三百万现金和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以及儿子陈平的监护权。之所以打了半年的仗,陈不二倒不是舍不得钱和房子,他是想争到儿子的监护权,但最终法院尊重儿子的选择判给了徐丽。离完婚不到一个月,陈不二和王小萍结了婚,若再拖一个月,他就得娶她们母女一起进屋了。

墓园建成后,立碑的那天陈不二没去。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在广州没有赶回来。他原计划只在广州呆三日,结果呆了五天。此次去广州,他是跟广东一家非常著名的大麦食品集团公司谈判合作事宜,他们准备共同投资七至八千万,在酉北建造一家六星级酒店。酒店选址在酉北老城区风景秀丽的玉屏山下,占地面积二十五亩,建成后将是整个湘西北唯一一家六星级宾馆。大麦集团公司董事长叫徐大中,是安徽人,抗战时期他的父母从南京流亡到湘西北,曾在玉屏山下的酉北联合中学教过十年书,他就出生在玉屏山下一间平房里,但在襁褓中离开了酉北,跟随父母到了广州。两年前,他来到酉北,故地重游,市政府接待办刚好请陈不二陪同他。陈不二陪同他在玉屏山上转了一圈,来到已经是一片民宅和一座养老院的联合中学旧址时,徐大中给他回忆往事后,突然萌生了要在早已不存的酉北联合中学旧址上修建一座高档宾馆的念头。当晚,徐大中把陈不二请到他房里商议,讨论把这个念头变成现实的可能性,他力邀陈不二跟他合作,徐大中说他可以占百分之七十以上股份,陈不二只要负责项目征地和拿批文,建房和装修全部由他们公司负责。陈不二只是笑着称赞他的提议非常好,但说他要做市场调查后才能答复他。其实,陈不二一听徐大中提议建六星级宾馆,就动心了。陈不二喜欢做标志性工程,像盛世华庭的双子楼,当年他的灵感恰恰是来自于被恐怖组织袭击的美国世贸大厦。他敏锐地感觉到,若是这个六星级的酒店能做成,无疑又会是一个标志性的建筑,而且肯定会比他的盛世华庭更著名,因为酒店是南来北往的客人住的,六星级酒店更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住的,它的传播面和影响面都要大得多广得多。

做了一年多市场调查后,陈不二拿定主意,这个洒店项目他想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也就是说,他想做控股的大老板,而不是合资的小股东。市场调查显示,酉北旅游业正在蓬勃兴起,已经成型几个品牌景区和多条经典路线,又距张家界很近,完全可以接纳到足够多高消费的旅客,按百分之六十的入住率,酒店有望在五年内收回投资并开始盈利。陈不二坚定地想做控股方,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判断酉北房地产已经饱和,再没有发展空间了,而旅游业却是朝阳产业,他想做好这个高档酒店作为他后半生的主要事业。多在广州耽搁的两天,正是他和徐大中争夺控股方相持不下的结果,最后陈不二坚定不移,毫不让步,签下了他占百分之五十一股份的合同书。他还争夺到了酒店的命名权:不二大酒店。先期的征地和建房以及园林绿化的投资,预算大约六千五百万左右,按合同,陈不二投入四千五百万,大麦集团投入二千万,后期的主楼和附楼内部装修,人员培训等约为二千万,则完全由大麦集团负责。

从广州回来,陈不二到娘的墓园转了一趟,他很满意墓园建造得很漂亮,石碑高大雄伟,石桌、石凳做工精湛,碑面的字陈不二一看就是请市内著名书法家写的,字迹端庄俊秀,刻工也很到位,清晰明了。他夸奖彭石匠的手艺不错,也对彭石匠谈了一点意见,说什么都好,就是缺了点绿意。彭石匠说,你的意思是要搞点绿化吧,可是,预算上没有这钱呀!陈不二大手一挥,再给你十万,加两株大点的雪松和一些广玉兰树,还有,把园子里都铺上草坪,小径用鹅卵子铺吧,把那些石块撤掉。

彭石匠皱着眉头说,十万怕是不够吧?光两株雪松怕就要七八万才拉得来。

陈不二笑了,十万不够可以追加,我这几天就能从银行贷出四千万,你怕没钱吗?

下山后,陈不二就请几家银行行长吃饭、唱歌。收到大麦集团打入的二千万款后,他就忙开了征收酉北联合中学旧址的地皮。半年后,不二大酒店的主楼和附楼开始破土生长起来。一年后,楼房上的长臂吊车还没有拆卸,绿化地上的古树也不知道栽没栽活,徐大中出事了!

出大事了!

一天深夜,公司副总经理彭定厚打电话吵醒了陈不二,说陈总,你快起床,看看南方网的新闻。

陈不二气呼呼地说,你不晓得事呀,半夜里有什么好看的?

彭副经理说,徐总出事了,你快看看。

陈不二还一片懵懂,问哪个徐总,他出事关我什么呀?

彭副经理说,徐大中呀,大麦集团的董事长徐大中出事了。

南方网头条的粗黑体字把陈不二的瞌睡吓醒了:全国人大代表、大麦集团董事长徐大中贿赂政府官员、涉黑,半月前已潜逃加拿大。看完标题,陈不二立即抄起电话拨打徐大中的手机,关机,又拨打大麦集团总部的电话,没人接听。一晚上他把在广州签合同时存有的几个大麦集团高管的手机打遍了,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陈不二的汗水一下子哗哗地流了下来。凌晨两点他回拨彭副经理的电话,让他马上订好明天飞广州的机票。

到了大麦集团总部大楼,陈不二看到玻璃大门上贴了封条,他把脸贴上玻璃往里瞧,大厅内一片狼籍,废纸和垃圾满地,他的双腿一下子软了。他知道这下子他也玩完了。

陈不二真成了酉北独一无二的人。他是整个酉北暴发最快的暴发户,也是倒霉得最快的大老板,以前他是酉北最忙碌的人之一,现在是酉北最清闲的人之一了。公司倒闭后,一切事务自有银行聘请的资产评估、清查小组去清算,陈不二死牛认剥,倒是过了一段很清闲的日子。陈不二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虽然他的资产、房子、车子都被银行清查、拍卖,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成了一个穷光蛋。事实上他早在破产之前就贮藏了好几百万现金,这些钱他放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连老婆王小萍也不知道,当然陈不二更不会拿它去还银行的贷款,跟七八千万的贷款比起来,这点钱还不及它的十分之一,说是杯水车薪一点也不为过。清闲下来的陈不二一开始感觉很享受,每天不必忙碌到两头黑,不必跟官员、银行家们虚与委蛇,杯觥交错,不必焦虑房子卖不卖得出去。他现在每天都睡到自然醒,醒后还可以赖床,阳光晒烫了屁股也没关系。

反正随他高兴。

清闲不到半年,陈不二有些不习惯了。起初是他想找人吃饭、喝茶,电话打过去,以前的朋友和商业伙伴还好一些,接了他电话跟他客气地扯几句白话,最后都装着很无奈的口气不是说有事,就是说不在酉北,官员和银行的老关系们甚至连他电话也不接了。有一次最搞笑,他一个小时前逛酉河超市时看到马成华在办公室里,回家后打电话约他晚上聚一聚,马成华对着电话喊,我在长沙呢,等我回来了约你吧。

陈不二说,操,我刚才还看到你在训经理王天林呢。

马成华的语气一点不变,我来长沙都三天了,你看到我的魂魄了啊!

陈不二默默地挂了电话。在酉北,他跟马成华的关系要算最铁的,也是最纯的。这么些年来,他们一直很聊得来,惺惺相惜,但从没有牵扯半分钱的利益关系。马成华尚且要躲他,其他的酒肉朋友,更不用说了。陈不二不想再给谁打电话了。那天从家里走出去后,他在南山公园门口看几个老头子下象棋看了整整一下午。

晚饭时回去,陈不二跟老婆王小萍又吵了一架。王小萍逛街回来,发现陈不二还没有做饭,脸色就难看了,问他是不是在街上看老头们下棋才回家?

陈不二说,我给你讲了……

王小萍不等他说完,接过话说,你讲你请人吃饭,一个也请不动是吧?

陈不二说,人家都说不在酉北。

你呀,你呀,王小萍深重地叹了一口气,你都混到什么地步了呀!

说得陈不二脸上一片羞赧,以后再也不敢在大街上站久。

王小萍跟陈不二结婚那年大专毕业才一年,二十二岁,今年也才二十六岁,自从结婚后她就做全职太太,已经习惯了每天找女伴逛街、上美容院、喝茶、打麻将。陈不二破产对她也没大影响,她还是过着原来的日子,该干什么干什么,以前家里有保姆做饭,辞了保姆后,她把做饭的任务就交给了陈不二,跟以前一样,她一回家就要有饭吃。硬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在陈不二看来现在她的地位上升了,她开始对他颐使气指,开始看他不顺眼,动不动就吼他,训他。以前,陈不二还是大老板的时候,她可只会对他撒娇,从来不敢撒气。

一切都变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朋友不再是朋友了,老婆也不像是老婆了,陈不二一下子觉得很孤独,特别是女儿上学后,家里空荡荡,陈不二心里就空虚。王小萍每次回家都喊累,仿佛现在养家糊口的重担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根本没有与陈不二说话的心情,他想跟女儿说说话,女儿根本无法和他交流,她还不能很流畅地表达。有一天,陈不二实在很无聊,突然想到,娘要是在世该多好啊,他就可以把娘接来,和娘好好说说话,王小萍要是不干,他也可以天天回那平老屋去,跟娘说话。他晓得,不管他如何落魄,如何潦倒,娘不会嫌弃他、白眼他的,娘永远都是他的娘。他想起来,小时他跟娘在一起生活,总有说不完的话,不是他问娘这种那样,就是娘教他这样那样,娘虽然因他调皮惹事或考试不及格打过他、骂过他,但从来都是打过骂过后,他没哭了,娘却在偷偷地抹眼泪。有时他跟娘发气了,也总是娘先哄他,娘会想办法让他跟她说话。想到这里,陈不二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他已经有一年多没去娘的墓园里看看了,他想说不准那里已经长满了荒草?他是得去一趟了。

陈不二马上下楼,到街上的一家小店里买了一些香纸,墓园离新城不远,十来里路,反正无事,他决定走着去。到了墓园,陈不二发现小铁门敞开,将军锁已不翼而飞,到处是牛蹄印和羊粪球,草坪上长满了马齿苋、苦艾草、车前子,把原来种植的马尼拉草挤死得差不多了,特别是那两株高大的雪松,因没有施肥和修剪,像两位营养不良头发蓬乱有气无力的老人,苟延残喘地活在人世间。陈不二查看整个墓园后,才舒了一口气,石碑、石凳、石桌以及围墙都没有损坏,看来小铁门的锁是被那些放牧牛羊的人撬开的。陈不二干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把那些杂草拔除掉,坐下来抽烟时,他想明天得借把大剪刀和一架铝合金折叠梯,修剪一下雪松。哦,对了,还得借一台微型割草机,买十斤尿素或复合肥,草坪的马尼拉草都齐膝高了,蔫不拉叽的,该割割草,施肥了。

第二天,陈不二背着割草机和肥料来到墓园,剪枝、松土、割草、施肥后,日头还没偏西,他就沿着盘山车道往上走,随便溜达。小时候,陈不二常来这个地方放牛,那时到处是灌木丛和芭茅草,很多年没在这里转转了,现在这座山简直成了一座大墓园,到处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墓碑,有令牌碑,三厢碑,五厢碑,七厢碑,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陈不二只走了不到一百多米,就看到了很多座高大耸立的九厢碑、干龙船和小排楼,他知道这些墓造价不菲,没有八万十万是修不成器的,他很感慨,现在酉北有钱人真的很多了!走了大约两百米后,他看到前面台地上有一座非常高大的墓碑,飞檐翘角,十分雄伟,一看就是座干龙船碑。上了台地,他看到碑前还有两只巨大的石狮,跟他娘墓前的那两只一模一样,石凳、石椅也一应俱全,从工艺上看,也是彭石匠的手艺无疑。这座墓园也有草坪、雪松,还有玉兰树、万年青,墓地没有围墙,是用做工精细的石栏围起来的,石栏的横版上雕刻了八仙过海、五子登科、哪咤闹海等图案。图案上的墨线还没有被雨水冲刷掉,石栏也还是灰白色的,应该竣工不到两三个月时间吧?陈不二不得不承认,这墓园比娘的要气派,不仅气派在设计上,它的占地也比娘的墓园要大一倍以上,整块墓园没有一千平米,也有八九百平米。草坪很大,绿草茵茵,墓后的大树也栽得足够多,郁郁葱葱,但因有足够高足够大的墓碑,丝毫没有喧宾夺主的感觉。陈不二心里惊奇设计墓园的人独具匠心,心里估算了一下,这座墓园没有近百万是修不成的。他走到墓碑前阅读碑面文字,发现是一座合葬墓,埋葬的是一个叫彭玉成的人的父母。彭玉成是谁,家里那么有钱?陈不二脑子里过滤了一遍酉北商界的风云人物,没有这个人!除了商人,有些官员也很有钱,陈不二晓得,这年头还没哪个官员敢明目张胆地给父母修如此豪华的墓园,除非他想吃牢饭。这个彭玉成到底是谁?陈不二一直在想。同时,他心里气呼呼的,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这墓修在距他娘的墓只有两百来米地方,请的又是同一个石匠,明显是修给他陈不二看的。要是他陈老不二得势时,他敢这么修吗?

下山的路上,陈不二突然想起了,这个彭玉成不就是酉北一中的数学老师吗?彭玉成跟他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初三时陈不二因为家庭条件差,考了包分配的中专,彭玉成考高中,后来考上外省一所师范学院,毕业后分到酉北一中教书。陈不二和彭玉成虽然是多年的同班同学,但他们素来没有什么交情,上学时没有,后来同在酉北市内工作,也没有,甚至连交集都很少。陈不二只记得七八年前,他的酉水源开盘,彭玉成来过售楼部看房。当时他和老婆一起,在门口跟陈不二打了个招呼,仿佛他不知道陈不二是酒水源的老板似的,没说两句话就进门了。此后他们在大街上也没碰到过一次。彭玉成的父母陈不二也认识,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是哪一年去世的,陈不二不知道,不过活到现在也都有七八十岁了吧?陈不二很奇怪,彭玉成一直是个本本分分的教书匠,七八年前买酉水源的房子肯定是因为差钱而没有买成,他怎么一下子就暴发了,有钱给父母修耗资百万的墓园呢?走到酉北新城时,陈不二豁然明白了,彭玉成家的钱是卖地得来的,现在的新城以前是他们东平村的田地和荒山。彭玉成家有他一个儿子,三个女儿,人口多,田地荒山就多。酉北新城土地征收是几十万一亩,他家只要有五六亩地就是好几百万的征收款。陈不二又想起来,娘的墓园地皮他就是从东平村村民手里买来的,彭玉成父母的墓园肯定是自己家的地,不花钱,除去地皮钱,墓园的耗资也就是七八十万,比娘的墓园花费贵不了多少。

一连几天,陈不二心里都不爽快,彭玉成父母的墓园就像一根鱼刺一样卡在他的喉咙里,吞不进去吐不出来。他总觉得彭玉成给父母修那么豪华的墓地就是给他陈不二看的。彭玉成肯定是这么想的:你陈不二不是酉北房地产大老板吗?不是一弄就要弄个地标性建筑吗?我就要把你比下去!你陈不二不是破产了吗,我看你现在一个穷光蛋怎么跟我争?陈不二仿佛看到彭玉成就站在他面前,正用挑衅和嘲讽的眼神看着他。

陈不二决定扩建娘的墓园,这次他也要给爹娘修座合葬墓。不仅仅为了跟彭玉成争风斗气,陈不二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他相信娘的坟地是一块吉地,盛世华庭曾给他带来巨大的财富就是证明,只是他把这个财运用完了,他想再把爹“葬”在这块吉地里,肯定还能给他带来财运。陈不二不甘心做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他在等待东山再起的机遇。

第二天,陈不二给大姐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出面扩建爹娘的墓园。陈不二给大姐说他夜里梦到了娘,娘跟他说爹一个人没家没舍,很孤单,娘还说她一个人住那么大一幢屋,没个人和她说话,很孤独,她想把爹接到她家去住。因此他决定给爹娘修一座合葬墓。姐姐一听明白,忙说,你不是破产了吗?哪里来钱修墓,你可别打我那几亩地征收款的主意,那些钱我是要给娃儿盘书的。

陈不二有些生气,说我再怎么破产,也不会比你穷,不要你出钱,只要你出面就行了。

大姐说,爹都死多少年了,骨头都不晓得抛在哪里,怎么修合葬墓?

陈不二说,找几样他身前的遗物,放进棺木里,葬在娘旁边。

大姐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要是爹还活着呢,你给他修个墓,不是咒他死吗?

陈不二一下子愣了。关于爹没死的传言,陈不二小时听说过,那时村里也有人说爹其实是在外面入赘,做了上门女婿才不回来的。但这种传言娘不信,他也不信。他给大姐说,他就是当年没死,现在也肯定死了。

大姐嘀咕着说,谁晓得呢?

陈不二说,就这么办,你去找向法师和彭石匠,还去找娘的墓边地皮的主人,把周边的空地都买过来。至于钱,三五十万,不要你出一分。

择了吉日,陈不二把爹的遗物———一套衣裤,一个有红五星的挎包,一根笛子装进棺木,下葬在娘的棺木旁,墓园的扩建工作正式开始了。周围的地皮买过来后,墓园的面积扩大了差不多一亩。墓园原本是个小台地,周边都是沟沟坎坎,填成一块大台地工程巨大,动用了两台挖土机作业了一星期,一台压路机碾压了三天。砌保坎的条石就拉了一百多卡车,花费不下三十万。由于是合葬墓,九厢碑的碑面就没有用了,得换更大的碑面,上面的碑塔也要换,陈不二索性让彭石匠做比彭玉成父母更高更大的干龙船墓碑。再加上重新种草、植树等等,没有五十万是完不了工的。不过,竣工后,肯定会比彭玉成父母的墓园更宽阔更雄伟更气派。

陈不二天天一大清早出门去山上监工,傍晚一身泥土回家,引起王小萍的警觉,王小萍挖苦他,家里真的穷到要你去做小工的地步了?

扩建墓园是瞒着王小萍的,手里还有几百万现金也是瞒着王小萍的,这是陈不二第一次离婚后多的心眼。这两年来,王小萍一直嚷着要做一个实业,做家美容院,或者开个酒楼,陈不二以筹措不到资金为由阻止了她。并不是这两个行业没前景,而是他不信任王小萍有能力做好。王小萍没有管理能力,人又吃不得苦,让她去做只可能赔光。他不想让王小萍很快就把他的钱败掉。

陈不二说,没事,我去爬山了,自然一身泥。

王小萍狐疑地看着他,爬山袖口上,肩背上都会粘上泥巴?

几天后,王小萍就知道了陈不二在给父母扩修墓园。她跟踪了陈不二,一直跟到墓园来了。一看到满地的新泥、条石,几十个忙碌的工人,她就气不打一处出,当场发飚了,破口大骂陈不二,这么大的工程你跟我商量过吗?我还是不是你老婆?这得花多少万?你不是天天说没钱吗,我们娘俩还要不要过日子!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活人都快饿死了,死人倒是活得更风光啊!

陈不二解释钱不是他出的,是大姐和二姐出的,他只是帮工。王小萍更气,说你把我当傻子呀,你两个姐姐要是肯出一分钱,我就一头撞死在你父母的墓碑上,给他们陪葬!

工人们都围过来看热闹,有些人曾在陈不二的工地上做过小工。看到他们围过来笑嘻嘻地观望,陈不二的血直往上翻,一把揪住王小萍的胸口,一巴掌扇在脸上。王小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当晚,王小萍跟陈不二闹离婚了。她说日子没办法过了,她一定得离。

陈不二也不含糊,说要离就离,去民政局还是去法院,随你!

墓园是在陈不二和王小萍离婚拉锯战中竣工的。婚一直没离成,王小萍要陈不二拿出至少一百万给她,陈不二坚持自己没钱,只能给她酉水源三室两厅房子估价的一半,三十万,王小萍也查不出陈不二真的有不有钱,他大姐和二姐一口咬定父母的墓园是她们一人一半出资的。半年后王小萍带着女儿琪琪回了娘家去住,正式跟陈不二分居。

一天清早,天刚蒙蒙亮,陈不二就起了床,去山上,走到盛世华庭广场时,他看到王小萍和马成华从玻璃大门走出来。他们没看到他,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地往停车场走去。望着马成华的小车绝尘而去,陈不二愣了好一阵才想起马成华瞒着老婆在盛世华庭买有一套房。陈不二没有愤怒,也没有伤心,这一天是迟早的事,他有准备,当年王小萍跟他不就是这样吗?他心里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心想,接下来马成华肯定要离婚了。陈不二清楚王小萍的手腕,当年他们偷情时,她就偷偷给避孕套上扎了孔才会有女儿琪琪的。

陈不二心里还隐隐地高兴起来。

碑立起来了。是一座很高很大的墓碑,非常雄伟,非常有气势。从碑塔到碑基整整一丈高,据彭石匠说,比彭玉成父母的墓碑要高出二尺二寸,也要宽出二尺八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飞桅翘角。陈不二甚至觉得,它不像是一座墓碑,更像是一座城楼。墓碑的字迹和图案,也都精妙绝伦,美轮美奂。等栽好大树,植好草坪,建好围栏后,这座墓园无疑会成为酉北境内最气派最豪华的墓园。前无古人肯定敢说,至于后来者,恐怕十年内还不会有人超越它,因为彭石匠说了,这座墓是他的收山之作,他今年七十岁了,再也干不动这个活儿了。不像房地产,陈不二倒了,别人还可以修更高的房子,修墓这一行,目前酉北还没有人敢说他比彭石匠修得更好的话。陈不二想,等到了下半年冬至扫墓时,彭玉成就会看到这座墓园比他家的那座更大更气派更豪华,他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束手无策。我陈不二就是破产,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信走着瞧!

冬至前两天,陈不二终于离婚了。这次是王小萍主动提出来的,协议离婚,女儿归她,她只要陈不二给她三十万孩子的抚养费,房子归陈不二。陈不二也不想争孩子,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再说带小孩再婚会难一些,王小萍要带就让她带吧。陈不二已经知道马成华离婚了,王小萍很快就会跟他结婚。离婚的那天,从民政局出来,王小萍建议一起去接女儿放学,一起吃顿最后的晚餐,陈不二欣然同意。

点好菜,王小萍突然问他,你到底还有多少钱,能不能说句实话?

陈不二说,没钱呀,只有一身债,你是知道的。

王小萍说,你就骗鬼吧?没钱你会眼睛不眨一下给我三十万现金?没钱你会给你父母修那么大一个墓园,你以为我真蠢到相信是你两个姐姐出资的。

陈不二笑了笑说,给你的钱是借来的,信不信由你。

王小萍正色地说,你就守着你的钱,守着你父母的墓园到老吧。我给你讲,你这种人,要想再婚,找个农村的没头脑没文化的女人还行,否则,你只有孤独到老,你信不信?你想想,你要是现在的房子像你父母墓地那么大,那么豪华,刚毕业的大学生也会找着嫁你……

几年过去了,陈不二并没有东山再起,他依然孤身一人,而且越过越邋遢,也越来越苍老,四十多岁就像个老头了。王小萍一语成谶,他现在真的很孤独。至少他是这样觉得的。好几次,陈不二试图再婚都没有成功。其实他不是没钱,也不是不想把钱拿出来做一个实体事业,但他就是没心情去做。他现在也像个老人一样,不是呆在家里看电视,就是去公园里溜达,去的最多的地方,是父母的墓园。他一般是吃了午饭后上山,带着锄头和铁锹,在墓园里干一会儿活,扯扯坪地上的杂草,给树木松松土,坐在墓碑前的石凳上抽两支烟,自言自语地跟父母说说话。墓地的草坪绿油油一片生机,树木也蔚然成林,郁郁葱葱,有时一大群鸟儿呼啦啦地飞过来,落在树枝上,对着陈不二叽叽喳喳地聒噪。

不来这里说话,他也没地方说话了。陈不二怀疑自己得了自闭症。有时电话响了,他也懒得去接。他知道,打电话的不是什么公司的问卷调查,就是大姐或二姐给要他介绍女朋友。诚如多前年王小萍所言,大姐二姐手里的资源都是农村妇女。前几年,也就是刚跟王小萍离婚的那一两年里,他还想跟前妻徐丽复婚。徐丽一直没有再嫁,儿子陈平上大学的费用也是他出钱,按说他们还有感情基础。他也的确给徐丽打过几次电话,想约她谈一谈,徐丽说她一个人过得挺好的,不愿见面,再后来,她连他电话也不接了。

这天,陈不二在墓园里干完活,坐在石凳上抽烟,突然听到坎下传来一片铃铛声,一会儿两只高大、漂亮的山羊昂首阔步地迈进墓园里来,它们旁若无人地走进草坪里,低头吃起肥美的马尼拉草叶。陈不二看着那两头山羊,没有起身去驱赶它们,而是冲着他们大声地打招呼,嗨,嗨嗨!

羊们不理他,仍低头吃草。

陈不二又喊,那草是你们吃的吗?你们不知道它有多贵呀,几十块钱一平米!

墓园门口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你在跟谁说话?

陈不二抬起头,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向他走来。少年头发凌乱,脸上黑不溜秋,衣衫不扣,敞胸露怀,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竹条。是个牧童。

陈不二说,我在跟羊说话呀。

羊听不懂你说话。少年扬了扬手里的竹条,竹梢嗖嗖作响,那两头羊停止了吃草,抬起头望着他,他又打了一声尖厉的唿哨,两头羊相互对望了一眼,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墓园。

少年得意地说,它们只听得懂得我说的话。说完,一屁股在陈不二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问他,你是守墓的人吧,以前没见过你。见陈不二不作声,又说,其实这墓哪里要守,那么高的坎,园门一关,牛羊都进不来的。老头儿,你能给我一支烟吗?

陈不二递给他一支烟,问他,不上学吗?

少年咧嘴一笑,上学有什么味,天天听老师在讲台上说话,烦不烦呀?

陈不二问他,当你孤独的时候和谁说话?

少年反问他,什么是孤独?

陈不二说,就是想说话时没一个人和你说话。

少年说,我不孤独,我可以和羊说话。你孤独吗?

陈不二点点头。

少年问他,那你孤独的时候和谁说话呢?

陈不二答,墓碑。

少年嘻嘻地笑了,扔掉烟屁股,站起身来说,和墓碑也能说话,你不是孤独呀!

陈不二诧异地问,不是孤独是什么?

你是个疯子吧?少年说完,快步跑出墓园,追赶他的羊群去了。

陈不二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怔怔地,好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此时,夕阳西下,是该回去的时候了。陈不二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时,这时一只大鸟飞来,“扑唰”一声落在高高耸立的墓碑的塔尖上,眼睛鼓轮轮地望着他。是只猫头鹰。陈不二突然奋力地把手里的铁锹朝着碑塔掷去,铁锹撞击在石塔上闪出一串耀眼的火花。

陈不二冲着飞起的猫头鹰吼叫道,连你也来嘲笑我,告诉你,我现在就给徐丽打电话,我就不信今晚我只能跟墓碑说话。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开始拨远在山东济南上学的儿子陈平的电话号码。但他自己也清楚,儿子多半是不会接听他电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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