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十二军规》看权力与异化之关系
2015-06-09黄金龙
摘 要:本文以黑色幽默小说代表作《第二十二条军规》为研究对象,从权力分层和权力制约与反制约的角度出发,具体分析在现代社会中经济在权力运作过程中产生的巨大作用,并如何造成“自我”与“他者”的异化。通过本文的分析,为黑色幽默小说反映的生存价值观做出一定的有意义的思考。
关键词:《第二十二条军规》 权力 异化 经济 政治
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是“黑色幽默”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小说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约瑟连要求停飞、复员回国的反抗斗争过程,由此也展现了一幅战争中各个阶层人物的群像,展现出一个荒诞不经的社会现实。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小说虽然集中于书写飞行大队的日常生活,但却反映了现代社会中权力与异化的复杂的纠葛关系。作者也曾经说过,“我对战争题材并不感兴趣。在《第二十二条军规》里,我也并不对战争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官僚权力机构中的个人关系”。作品所虚构的皮亚诺萨小岛,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也是权力的一个作用场,在这里,在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话语权力的运作下,人的各种异化和权力的倾轧被展现的淋漓尽致,荒诞的主题得以彰显。
异化早在中世纪神学和经院哲学中,至少包含这样两层意义,第一主要指人在默祷中使精神脱离肉体,与上帝合一;其次指圣灵在肉身化时,由于顾全人性而使神性丧失以及罪人与上帝疏远。可以看到,中世纪“异化”所要表达的是:脱离、丧失、疏远等等,并且在这一时期词汇的意义还仅仅局限于宗教神学领域。从启蒙时代异化,被定性为一种权力的放弃和转让,卢梭首先在其著作《社会契约论》当中谈到了异化的本质,并且卢梭从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双重关系上揭示了“异化”这个概念的内在含义,并指出这一概念的延伸有鉴于近代市民社会的产生和发展。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对“异化”的解读更加一阵见血:劳动的异化即人的本质的异化,异化劳动把自主劳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进一步地,马克思明确异化的劳动异质:一是劳动者和劳动产品相异化;二是劳动者和劳动活动相异化;三是人的类本质同人相异化;四是人与人的相异化。①马克思所明确界定的异化与资本主义历史时期的关系,正也表现了“异化”所造成的人的畸形、片面,是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定社会发展形态的必然形式,而异化的扬弃,也成为历史发展的可能。
战争是权力相互角逐的产物,正是在权力的直接诱导之下,才使得战争中的人的异化与荒诞成为更真实的“合理存在”,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国家机器和各种社会机构所运用的是一种权力的微观物理学……这是一种被行使的而不是被占有的权力……这种权力……在实施时,不仅成为强加给‘无权者的义务和禁锢,它在干预他们时也通过他们得到传播,正是在他们反抗它的控制时,它给他们施加压力。”②然而在这种政治操作战争的背后,真正的最高運作机制是经济利益的驱使,因此,使异化成为一种事实上的可能。因此本文试图从政治经济学的视角解读《第二十二条军规》权力与异化的纠葛关系。
一、《第二十二军规》的权力分层
1.军队的统治阶层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是这个阶层的典型代表,这是一个典型的为满足自己权力欲望而不惜残酷迫害他人的人。“死还是不死,这是个问题”③是他所谓的人生信条。他是一个好战分子,当大多数人抱怨战争爆发的时候,他却很高兴战争爆发了。他唯一关心的是如何赢得阅兵比赛,以致忽视了亲情的存在,当他的妻子告他说“我们又要有孩子了”④,他的回答是“我没时间,你不知道在进行阅兵比赛吗?”⑤;另一方面他又为了私利陷害他人“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心只关注如何赢得阅兵比赛,如何把克莱文杰送去诉讼委员会,指控他密谋打击由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任命学员军官”。⑥就是这样一个人,唯一的才能就是如何机械化地操作队伍训练。他每天让学员们早早出营参加阅兵比赛,直到不少学员晕倒在地才解散。他认为可视为昏厥的脉搏次数并检查记分员记录的得分。他甚至想请钣金车间的一位朋友把镍合金打进每个学员的股骨,再用恰好三英寸长的铜丝把钉子和手腕链接起来,但是幸亏是最后还是应了他自己的“名言”——“我没有时间”。他唯一的追求就是把他的士兵训练成千篇一律的机器人,通过肉体的摧残达到人性和自由意志的控制,扼杀人的灵魂。
卡斯卡特上校本身就是个矛盾的结合体。“他既精力充沛又情绪低落,既泰然自若又时常懊恼。他沾沾自喜却又没有安全感;他单干采取多种行政手段以博取上级的关注,却又怯懦地担心他的图谋会弄巧成拙;他英俊而缺乏魅力。”⑦卡斯卡特上校是个典型的权欲狂。一方面,他三十岁就已成为上校;另一方面,他又不满足于三十岁还仅仅是一名上校,为了向上级邀功,他不顾飞行员的死活,一次次地提高飞行次数,也正因如此,使他的飞行员往往出于恐惧而在最后的几次飞行中丧命。他对待属下严厉苛责,口气刻薄、锐利,完全一副高高在上的丑恶嘴脸,与下属之间根本不存在交流,而是不容置辩的命令。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和卡斯卡特上校等上级领导都是十足的滥用权力的官僚机器,在权力输出的过程中,一方面他们用权力禁锢了他人的自由,造成下属生理和精神的伤害;另一方面,他们也被权力自身所驱使,成为可怜的官僚机器,丧失了人性的美好,权力造成了“我”与“他者”的双重异化。
2.军队的被统治阶层
主人公约瑟连本是一个勇敢而有智慧的战士,在一场战役中,他曾勇敢地带领六架飞机轰炸了一个六天九次轰炸都没炸毁的桥梁,因此而获得一枚勋章,晋升为一名上尉。他目睹了身边战士的接连牺牲不是因为所谓的“爱国精神”,而是那些上层官僚为了自己的私欲而付出生命代价的牺牲品,开始明白这本身就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没有人关心战争究竟谁胜谁负,整个法西斯战场不过是升官发财的交易场、权力的倾轧场。目睹了太多的荒谬之后的约瑟连似乎变成了没有理想的人,面对飞行次数的增加他只能通过装病住院、私自修改轰炸路线图来逃避,拒绝执行飞行任务。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曾说:“你不愿为自己的国家而战吗?……你不愿为卡斯卡特上校和我献出你的生命吗?”所以,在这些官僚的眼里这种“爱国精神”并不是为国捐躯,而是为这些人的权力争夺做刀下鬼。他们不停地从精神上胁迫他。所谓的“英雄交易”也不过维护各自利益的肮脏交易。如果说德国人只摧残他们的肉体,而他们则是更为凶狠地从肉体和精神上去消灭他们。因此,约瑟连的逃避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逃避,而是向这个荒诞世界所做出的有意识的、微弱的反抗。他装病,赤身裸体地接受勋章,正是表明与这个荒诞世界决裂的决心,以此来维护其作为“人”的尊严。所以,只有军医斯塔布斯谈起约瑟连时说:“那个疯小子可能是唯一的神志清醒的人。”但从深层来看,他也是被极端异化的人。
马克思谈道:劳动的外化表现“结果是,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本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⑧。
因此,约瑟连只有在去除军装,或是跟下层妓女发泄的时候,抛除所谓人与动物的界限的时候,才能真正意义上的实现他真正的自由,人的异化也表现为人只有在行使动物本能的时候才能体验到生存的快乐,证明自己价值的“存在”。
同样的,随军牧师在森林中遇到的弗卢姆因为害怕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真的要隔断他的喉咙,他只能像动物一样躲在森林里,过着动物般的生活,成为一个“难看的长毛怪物”,这是权力和恐吓之下的人的极端异化的表现,生之为人,而不能作为正常人生活,是多么悲哀却也无奈的事情。
3.底层人民
露西安娜、内特利的妓女、小妹妹、达克特护士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女性。在每次紧张的战斗结束以后,她们便是士兵们的泄欲工具。然而,不幸的人却也有自身的不幸,她们在面对自己的不幸时,被异化地却以卖淫这种事业为乐趣,乐此不疲。约瑟连提出要与路西安娜结婚时,她却摆脱不了这种既定的不是处女的歧视,拒绝结婚。基于既定身份不对等的认识,因此交流也成为混乱的“语言游戏”,这也是她们对于自身命运的无可奈何。
在爱情遭到拒绝后,约瑟连只好把欲火转移到了穿青柠色内裤的矮胖女佣身上,只有在这些女人身上,他们才能得到肉体的暂时愉悦和控制的快感,却带来的是更长久的空虚寂寞,约瑟连不自觉地承担了控制者的角色。战火把罗马烧成一片废墟的时候,这些妓女们等待她们的命运只能是被赶到大街上、逮捕,驱逐她们的理由依然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4.事实上的最高控制者
我們把米洛放在最后论述,也正因为我们追本溯源,才能发现他才是这场战争的最初推动力量,也是战争的最大受益者。他本来不过是一名地位卑微的中尉飞行员,而他却善于抓住战争的机会,以改善军队食堂为由,掌管了飞行大队。他是市长、奥兰的代理君主、巴格达的哈里发、大马士革的伊玛目、阿拉伯的酋长,“在那些落后地区,米洛是谷物之神、雨水之神和稻米之神”。因此,米洛正是靠战争起家的美国资本主义投机商的化身。“有益于M&M企业就是有益于国家”⑨,正因为有如此的金钱观和价值观,所以才指使他不断地为追逐金钱而做出灭绝人性的事。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一切都被物化,只有资本才有人格,而米洛就是人格化的资本,只要是有利于赚钱的,他都愿意去做。因此,他可以做到:为了赚钱,和美国当局签订合同轰炸德军防守的公路桥梁,而同时又和德国当局签订合同用高射炮攻击自己的军队,保卫德军的公路桥梁。他信奉金钱的原则:“凡事只要对辛迪加有利就是对国家有利,因为就是靠了这个,大兵们才跑得欢。控制塔上的人也是有股份的,所以他们总是不得不想尽办法给辛迪加提供方便。”⑩
米洛答应约瑟连去寻找那个走散十二岁的处女,而已听到非法买卖烟草的高额利润立刻放弃了寻找,一提到利润“他的双眼狂热地闪着光,嘴唇抽搐,口水直淌,好像被某种盲目的执着攫住了”{11},完全是一副财奴的丑恶嘴脸。他把急救箱的吗啡偷走,导致了斯诺登的死亡,把救生衣充气膛里的二氧化碳拿去做草莓和碎菠萝冰激凌苏打水,大发战争财。这是一个典型为了金钱放弃人性、放弃正义的被金钱极端异化的资本主义投机商。
二、权力—异化的控制与反控制双向运动关系
及此,我们可以来梳理一下关于权利—异化的控制与反控制的模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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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出现的人物做一个简单的分类,便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之间的权力制衡关系:处在最上层的是代表经济的米洛,正因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夸张性和掠夺性导致了战争的爆发,战争的爆发又导致政治当局为了经济利益和领土扩张相互倾轧和争夺,这样的后果便是无休止的战争。战争给广大士兵和平民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创伤,挤压了他们的生存空间,而士兵们转向更柔弱的下层女性,在她们身上发泄恐惧和不满,甚至随意杀害她们。这种权力自上而下的倾轧,也导致自身和他人的异化,倒错的金字塔又反映了他们权力和生存空间的反向错位,异化导致社会结构的反置,加剧了社会的动荡性。
在《第二十二条军规》的“不朽之城”一章中,战争把罗马这座曾经辉煌的成市变为人间地狱,到处都是惨绝人伦的欺压,连约瑟连都感觉这是“坟墓般的街道”。权力压制下的人的异化由此得到了全面的表现。
而我们在这种自上而下的权力运动过程中,还能清晰看到一种对异化自下而上的反制关系。我们看到,在内特利死后,奈特利的妓女疯狂地报复约瑟连,想要置他于死地,一直到约瑟连逃出窗户的时候,她依然准备了一把刀藏在约瑟连的门后,约瑟连的逃走也是向当局的反叛。经济当局和政治当局本是一场利益的相互利用关系,一旦利益链断链,他们便会首先维护自己的利益。一次米洛在飞往英国装运一批土耳其芝麻糖,而从马达加斯加飞回来时,他带着四架装满甘薯、甘蓝、芥菜和黑斑豌豆的德国飞机杯苏联没收,由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见一斑。在米洛和卡斯卡特上校的交谈中,卡斯卡特上校一语道破二者的利益纠葛:“米洛,你不能飞那六十四次追加任务了,你连一次都不能飞,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整个系统都会土崩瓦解中。”{13}
斯诺登的死直接刺激了约瑟连的心灵,他明白了人在这个荒诞的社会所表现的无奈和卑微。
约瑟连也冷,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又低头沮丧地盯着斯诺登乱七八糟流了一地的可怕秘密,只觉得一身鸡皮疙瘩在劈啪作响。从他的内脏里很容易读出这点信息:人是物质,那就是斯诺登的秘密。把他扔出窗外,他会坠落。拿火点着他,他会燃烧。把他埋掉,他会腐烂,跟别的各种垃圾一样。精神一去,人即是垃圾。这便是斯诺登的秘密。成熟就是一切。{14}
至此,我们已梳理了权力—异化的完整的控制与反控制的双向运动关系。而这种权力其实就是第二十二十二条军规条,也就是遍布世界的权力圈套。因此,我们看到权力高压之下人的异化往往以个人的悲剧收场,人就像机器一样,只是一堆物质,可以被权力随意地调配、挪动,反映的更深层次的人际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疏远、隔离、冷漠。但权力的反压制似乎看到了个人对异化的扬弃的一点希望,正如约瑟连所言:“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而逃走,根本算不上消极。”{15}这也正是黑色幽默小说反映的是积极的生存价值观的有力支撑吧。
①⑧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8页。
②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成北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书店2003年版,第89页。
③④⑤⑥⑦⑨⑩{11}{13}{14}{15} 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吴冰清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77页,第80页,第81页,第224页,第542页,第282页,第278页,第448页,第497页,第533页,第547页。
{12} 为方便制图,本图所用人名均采用Simon&Schuster Paperbacks2011的英文原版Catch-22中的人名。
作 者:黄金龙,山西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西小说、戏剧比较、东方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