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尽而归说潇湘
2015-06-09刘永成
摘 要:绛珠“还泪”贯穿了《红楼梦》始末,构成其总体框架。诗与爱是林黛玉生命的寄托,《葬花词》是黛玉落花命运的“谶语”,宝黛的爱情更是一曲泣血的悲歌,现实的黛玉泪尽而归,照应了理想世界中的绛珠“还泪”之说。潇湘的泪尽而归是《红楼梦》具有永恒艺术魅力的重要因素。
关键词:《葬花辞》 黛玉 眼泪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曾说人生有三大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无尾。张爱玲与《红楼梦》,留给世人一段美丽而苍凉的泪水人生。唯有缺憾,才可永恒,无尾之红楼,注定众说纷纭,看似繁华的“红学”背后隐藏着无尽荒凉,潇湘妃子的泪尽而归,最终成就了一梦千古之红楼。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吟月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三生石畔的灌溉之恩,引来今世的这段绛珠“还泪”之缘。泪尽而归的潇湘留在世间的乃是永恒之美,尽管这美显得有些凄凉,有些伤悲。绛珠“还泪”贯穿小说始末,这一情节的设计更体现了作者独具匠心的创造。“太虚幻境”超现实世界与大观园现实世界双重交织,构成了《红楼梦》独特的框架。绛珠“还泪”始于仙界甘露之恩,历经下界还泪报恩,终于泪尽魂归仙界,宝黛爱情正是绛珠还泪报恩之写照。
独倚花锄泪暗洒
让我们从“太虚幻境”走进大观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命定前生注定了大观园女子的悲剧。自黛玉抛父进京都,她的命运就发生了转折:“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始不从。他又说‘既然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既进了贾府,既见了宝玉,就注定这一生将泪尽而归。黛玉虽处温柔富贵之乡,却终究是寄人篱下;虽每日锦衣玉食,却依旧无法摆脱落花凋残的命定前生。一曲《葬花辞》奏响了她一生命运之哀音。
《葬花辞》,红楼诗词中最美最让人为之动容的篇章。无论是凄美的语词,还是完美的艺术演绎,它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尽管有人认为黛玉整日哭哭啼啼,悲秋伤春,故对《葬花辞》的自伤自怜不以为然,但我认为黛玉的伤春并非无病呻吟,她洒泪有因。该辞浓郁的悲剧氛围、绚丽的想象世界,让人们对黛玉“独倚花锄泪暗洒”的葬花情节记忆深刻。开篇即落花飞零,红消香断,游丝飘榭,落絮扑帘,让人思及青春易逝。斥榆柳飞燕,恨风刀霜剑,青灯照壁、冷雨敲窗之际,轻叹何处是归程?“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即便是死也要死的干净,花落之时,便是红颜老死之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无论是悼花还是自悼,该辞都写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葬花辞》不仅描绘了百花凋零之凄婉、黛玉命运之不幸,它的最大价值还在于提出了一个“何处有香丘”的问题,哪里才会有一个干净理想的世界?显然大观园不是,尽管有人说那是个清净女儿国,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干净而清爽,但现实的大观园亦非世外桃源,女儿们也仅仅是在此做暂时的逃离而已。况且这欢聚也是短暂的,时间是最不可抗拒的因素,女儿们终归要出嫁,到那时这大观园也将不复存在。“太虚幻境”才是真正的理想世界,故在潇湘泪尽而归后,她要回归这个理想世界,回到这个“香丘”。
《葬花辞》的字字句句都隐示了黛玉的命运。“独倚花锄泪暗洒”的悲泣乃是一曲生命的悲歌。自金陵离家寄人篱下,黛玉现实的寄托便只剩下诗与爱。而这爱,除了付诸笔端以诗的方式展露外,更少不了眼泪。黛玉为泪而生,也是为泪而亡。
暗撒闲抛却为谁
黛玉“独倚花锄泪暗洒”的吟唱是对自身命运的悲悼,而“暗撒闲抛却为谁”则指向了宝黛的爱情。当绛珠仙草转世而为黛玉时,流泪就成了她必然的命运。宝黛二人初见,黛玉之泪已见,宝玉因这样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无玉,而发狂摔玉,黛玉抹眼泪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这是黛玉第一次流泪,亦是绛珠“还泪”的开端。后来宝玉挨打,黛玉哭红了双眼,宝玉为了安慰她,特意让晴雯送去了自己的“两条旧绢子”,耐人寻味的是,当晴雯走进潇湘馆时,正看到黛玉的小丫鬟春纤刚为黛玉洗了手帕晾在栏杆上,而这晾着的手帕与晴雯手中的这两条旧帕形成一种照应,似乎正是某种情感的回应。两条旧绢子承载的却是二人的真心。果然,接到宝玉的旧帕,黛玉“细心揣度”,她当然明白两条旧绢子暗藏着宝玉之真情。感动之余,黛玉在旧帕上题了三首诗。尽管这旧帕子很不起眼,黛玉却异常珍惜,三首题帕诗,皆是对泪水的歌咏:“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这旧帕已经超越了其本来的使用价值,甚至超越了作为爱情信物的意义,而具有了语言所难以表达的内涵。正因如此,在高鹗的续书中,写到黛玉之死,曾有这样一个细节:“只见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诗,挣扎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里撕得动。”在得知宝玉与宝钗即将成婚后,黛玉的生命也走到尽头,她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将宝玉曾经送她的旧帕投入火中,让那浸染了自己血泪的诗随帕子化为灰烬,潇湘泪尽而归。
黛玉的眼泪皆因情而流,泪流尽,情才显,“还泪”才有了实际意义。爱与诗是黛玉一生的寄托,如果说暗示了黛玉命运的《葬花辞》还有一点孤傲之气,那么这首《秋窗风雨夕》则只剩下对自己命运的哀叹。“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单薄多病的身体怎能抵挡渐冷的秋风,“雨滴竹梢,更觉凄凉”,本就多情而伤感的黛玉,又见如此凄凉之景,悲从心生,“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孤独而无助,无奈中泪洒窗纱。此诗虽是模仿《春江花月夜》,然而后者只是恬谧春夜里一点淡淡哀愁,而《秋窗风雨夕》中的凄风苦雨却如暗夜般笼罩了世界。现实的黛玉因悲愁泪尽而归,照应了理想世界中的绛珠“还泪”之说。
泪干春尽花憔悴
潇湘的泪尽而归有一定的必然性,《红楼梦》中曾有多处暗示。且不说开篇的绛珠“還泪”及宝玉在“太虚幻境”中听到的十二支曲,单单在现实的大观园里,黛玉所做的诗词中,就有不少“谶语”。除了前面已经说过的《葬花辞》集中暗示了黛玉这一悲剧命运,她后来在席上抽到的花签也有所暗示,“莫怨东风当自嗟”。此句本出自欧阳修《明妃曲》,原诗结尾是“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红颜薄命”之悲,暗示了黛玉之命运。黛玉痛惜的不仅是一己不幸,更有宝玉之不幸,虽明知自己会因悲泣流泪而终,却依旧不悔。
《桃花行》中的薄命桃花似乎更是黛玉最终命运的写照。“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泪干、花憔悴正是黛玉最终的命运。当宝玉看到这首诗后,“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离丧之人才会作出如此哀音,宝玉不愧是黛玉知己。“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泪痕!”黛玉夭亡的命运正如薄命桃花易散,宝玉最后出家为僧,皈依佛门,以此来报答黛玉对他生死不渝的爱情,然黛玉早已如落花般飞散,最终亦徒然。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语成谶,也只有黛玉才配用“花魂”一词。凹晶馆对诗一幕,美丽而凄凉。黛玉是詩一样的女子,有诗一样的心性,说出如此凄凉奇谲之语,让人忍不住悲从心生。“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宝玉不愧是黛玉知己,能如此,也不枉黛玉一生之眼泪。看《红楼梦》,从始至终似乎都浸染着黛玉的眼泪,看到的皆是她的朦胧泪眼,“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冬流到夏!”这样一个绝代佳人的香消玉殒,曾让多少人为之垂泪。然这泪尽而归,魂归仙境的结局却也是最美的。宝玉曾因晴雯之死作《芙蓉女儿诔》,原作是“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后经黛玉提醒改为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黛玉听到这话,或许想到了自身之命运,只是这话经由宝玉说出,别有一番
意味。
从“太虚幻境”到大观园,最终又回到“太虚幻境”,作者为我们讲述的这个故事似乎虚无缥缈,却又真真切切,而这正是作者的伟大之处。绛珠“还泪”的动机是为了报恩,这一过程是感情全部投入的过程,是浸染了血泪的过程,有时我宁愿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一个“太虚幻境”,就像是晴雯去做了芙蓉花神,风华绝代的黛玉亦未曾死去。诗与爱构筑了潇湘的一生,只愿泪尽了,情未了。
参考文献:
[1] 张爱玲.红楼梦魇[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 (清)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 (清)曹雪芹,(清)脂砚斋批评.红楼梦[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作 者:刘永成,文学硕士,铁道警察学院公共基础教研部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批评。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